坐立不安
2009-03-13杨少衡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从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长篇报告文学《天河之旗》,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案子发生于星期五下午四点出头,市区繁华路段。当时受害者刚从商业大厦一层品牌服装店走出来,那辆摩托车就跟了过去。受害者为一位三十六七的女士,个头高挑,打扮入时,右肩上挎着个精巧女包,悠然自得,独自行动。她从品牌服装店出来后顺着步行道往前走,步行道高出马路一台阶,不利于机动车上下,所以女士后边的摩托车没有贸然进攻,只是缓慢跟随,伺机而动。女士未曾注意到身后歹徒和作案车辆,因为当时是下午时分,闹市街头,机动车辆很多,各式轿车轰隆来去,既有奔驰宝马,也有马自达桑塔那,一辆很不起眼的摩托车介于其间太过平常,容易让人看不见。女士逛街通常兴味盎然,眼中只有沿街铺面各式鲜丽女装,还有丰富多彩的换季打折告示,这时候注意力很分散,极易忽略正在步步进逼的险情。类似场合下别说女士,男子的眼睛都不太管用,只有贼的墨镜在灼灼生光。
女士走下人行道时遭到了攻击。那时有数位年轻女子作一排从人行道反方向走来,女士不暇思索,下意识地跨下台阶避让,摩托车看准机会突然加速,向前冲击,飞快地从女士身边擦过,坐在摩托车驾驶位的骑手掌握方向和速度,后座上的人眼疾手快,实施作案。只一眨眼,女士右肩上的小包被拽脱,落入贼手。
这是一起常见的飞车抢包案,两个贼搭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闹市街头公然抢夺,除贼胆嫌大外,作案手法并无独创,如果不是一个意外,该案将了无新意,转眼就混同于时而发生的同类案件,跟两个飞贼的旧摩托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迅速被当事者之外的人们忘却。不料意外发生了:遭受攻击的女士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抢夺吓懵,小包被贼拽离肩头时,她没有任何动作,声响全无。女包落入贼手后因惯性甩了一下,刚巧甩到女士手边,女士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了反应,一把抓住包的带子,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除了揪住包带,依旧未出一声。其时摩托车还在前冲,女士跟着摩托车往前跑,紧紧拽住包带,死不松手。飞车贼加速逃跑,女士跟不上,被摩托车拖倒,拽行于马路上。这时她居然还坚持不放手,不惜被拖在地上翻滚,其顽强程度连盗贼都始料未及,骑于后座实施作案的家伙舍不得放弃已经到手的女包,拉拽中一时大意,不幸被女士拽下座位,身子后仰,重重摔到地上,后脑勺一叩,砰地发出一声巨响。如果不是尚能遵守交规,头上戴有摩托头盔,该贼只怕当场被水泥路面叩个脑袋开花。前排驾车的贼一看不好,未能顺利得手,搭档意外落马,这时顾不得其他,即紧急刹车,转弯掉头,倒扑回来。
当时案发现场有十数位目击者,四散于周围,以女士居多。因为事发突然,加上受害女士慌乱中只顾以命相搏,没有放声呼救,目击者于四周目瞪口呆,都未能及时反应。众目睽睽之下,受害女士气喘吁吁,与被她拖下摩托的飞车贼在马路上爬,谁也不放手,继续争夺那只女包。飞车贼的头盔掉在地上,滚得老远,该贼侥幸没把脑浆砸出来,毕竟摔得不轻,年轻力壮,居然抢不过一位女士。当时周围开始有人发喊,毛贼情急,知道耗不起时间,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即凶相毕露,掏出一把匕首往女士身上扎,公然行刺。这时恰好同伴骑摩托车至,毛贼抓起女包,跌跌撞撞醉汉般爬上后座,摩托车飞驰而去,眨眼间跑得不知去向,留下一个破头盔还在地上摇晃。
有目击者报案。警察和救护车迅速赶到,受害者被抬上救护车时悄无声息,已经不省人事。十几分钟后,女士在市医院急救室里醒了过来,看着围在身边的医生护士和警察,女士表情茫然,似乎还没从恐怖经历的极度紧张和震惊中恢复。
她终于开口说话,表明其语言能力正常,不是哑巴。
“包,包?”
警察告诉她飞车贼已经逃逸,有目击者看到她的白色女包在贼手里。
女士当即沉默,神色沮丧。警察询问女士的姓名和身分,要求女士提供相关情况,协助警方破案。女士一声不吭,不予答复。警察告诉女士,类似案件的最佳破案时间是在发案之初,受害人和目击者于第一时间提供的情况,对及时抓捕嫌犯非常重要。女士还是不回答,有如聋哑。
“手机?”她问。
警察不知道女士的手机在哪里。女士自己想起来了,是在包里,在她未能有效抓紧包带之后,该手机已由飞车贼接管,连同包里的其他物品。
“我要电话。”她要求。
警察为她拨了电话,问她找的是谁?她告诉警察她找自己的丈夫,叫邵国梁。
“哪个?邵国梁?”
她点头,说是的,就是他。
警察立刻意识到事情大了。邵国梁是谁?飞车贼不一定懂,警察却知道。
两分钟后邵国梁接到了警察的电话,那时他在某表彰会会场,于主席台上。
“邵副市长吗?”
“我是。你谁?”
得知对方是个陌生民警,邵国梁询问是什么事:“我现在在发奖。”
警察说:“请领导谅解,事情比较急。”
半小时后,邵国梁赶到了医院。这时受害女士已经再度昏迷,医生护士正围着伤员紧张忙碌,医院院长和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也分别闻讯赶到。
根据医生检查,副市长夫人身上挨了歹徒两刀,但是均只刺破皮肤,未能扎入体内。估计当时歹徒高度紧张,加上已经摔伤,气力不济,无法有效伤人,最终只把副市长夫人紧抓的包带割断,完成其抢夺作业,即仓惶逃离。医生说,从外观看副市长夫人身上主要是擦伤,包括头部和腹部、腿部,有几个部位伤得比较厉害,初步断定是被摩托车拖拽于马路路面造成的。她现在昏迷可能与医生给的镇痛药物有关,案发时女士头部曾撞击水泥地面,需要检查是否导致脑震荡。如果没有发现其他严重内伤,已知的伤情不至于危及生命,应当也不至于留下终生残疾。
警察认为作案歹徒的行为不是一般抢劫,已经涉嫌未遂杀人。案犯气焰嚣张,手段残忍,严重伤害市领导夫人,他们已调集足够力量,迅速投入办案。
邵国梁当即为警察降低调门。他指出自己老婆没在衣服上钉一张名片,哪怕有也不可能在上边注明本女已婚,配偶现任本市副市长,本市为县级市。所以两个飞车贼并不计较受害者背景级别,人家就是伤人抢东西。警察也不必因为受害者的具体身份感到压力,案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警察报告了已知的案情,特别是案发时副市长夫人追着摩托车跑,被拖摔于地还不松手,把歹徒拽下摩托车后,依旧坚持不懈,反复争夺的情形。警察称飞车抢夺案他们处置过不少,类似场景却极难闻见,尽管最终失手并自身受伤,副市长夫人表现出来的勇敢和顽强令人惊讶。
领导绷紧的脸面这时略略放开。他居然开了句玩笑,向站在一旁的公安局领导发问,说以其夫人在案发时的突出表现,一旦案子告破,嫌犯归案,她是否有资格参评下一届“见义勇为”先进个人?
局领导表示他们会认真研究考虑。副市长立刻表扬:“你真聪明。”
他的口气实际上近乎挖苦。他说自己的夫人恐怕没有这种荣幸。如果她挺身而出,试图从歹徒手中夺回的是旁人的包,而不是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么自当别论。
护士长说应当不要紧的,伤员的体温血压生命体征都还平稳。
“不止因为这个。”邵国梁强调。
上午十时许,邵国梁在会议室接到了护士长打来的电话。
“市长!您夫人醒了!”
“情况怎么样?”
“看起来还稳定。”
邵国梁即表扬,说很好,这个护士长很称职。谢谢。
“市长要过来吗?”
邵国梁说:“现在开会呢。”
“那我报告警察了?”
邵国梁有几秒钟没吭声,末了说:“当然。”
此刻他没法走开。今天的会不一般:省里一位副书记率队在本市调研,今天上午召集市级班子领导座谈,在家人员不得缺席。来的这位省领导分管干部,地位特殊,对很多官员的升迁流转能起重要作用,对各类问题官员的处置也能够着。他来到本市绝非小事,随同到来的有若干省里大部门要员,还有地区主要领导。这种场合,哪怕家中突然失火,邵副市长也必须正襟危坐坚持于会场,哪里走得脱。
有一个人盯住他了,是本市市长,邵国梁的直接上级。医院护士长打电话,邵国梁悄悄跑出会场接电话,仅仅离会两三分钟,就让市长看在眼里。邵国梁回到会场,在座位上坐下来,摊开笔记本,此时省领导正在讲话,场上官员都在埋头记录,邵国梁也赶紧提笔动手。坐在一旁的市长忽然给他推来一张纸条,上有市长亲笔批示一句:“为何坐立不安?”
邵国梁不动声色,会场上不能说话,他拿笔在市长的纸条上回复,只四个字,写在市长批示的下方:“喜获大奖。”以此解答自己为何坐立不安。
市长可能注意到什么,也可能已经知道一点什么了。如今是信息社会,各类消息传播速度很快,当事者主张悄悄抓贼救命,只属一厢情愿。某女士于公共场合与飞车贼拿命相搏,其英勇顽强让警察印象深刻,不说感动全省,足以感动一市,自然有广大爱好者乐于传播消息,争相开展人肉搜索。事涉堂堂副市长,消息迅速传到市长那里并不奇怪,却不免让当事人更加坐立不安。
一小时后座谈会结束。邵国梁没急着动身赶往医院探望夫人,他拉住市长报称有急事:“给几分钟时间吧。”
市长点头,留在会议室跟邵国梁谈话。市长坦陈自己已听到邵副市长夫人陈丽的一些情况,很关切,也想找邵国梁问问。但是不凑巧,中午他得跟书记一起,陪省领导用餐,只有饭前这一点时间。
邵国梁说,既然市长已经清楚,他就不多说了。碰上这种事也算运气,这两天他可能有些分心,请市长谅解。
“别着急。”市长安慰,“需要帮点什么吗?”
邵国梁谢谢市长关心,说自己处理就可以了,不必惊动其他人。现在他夫人已经苏醒,估计没大事。这次碰上的是意外,也属必然,今后汲取教训吧。市长问他怎么忽然说起教训来了?邵国梁即开玩笑,说因为自己平日里教育不够,所以搞得这么轰动,市长都受到骚扰。他这个人为人处事一向比较注意,十分小心,但是老婆陈丽有些毛病,她比较贪财,曾被他屡次批评。陈丽看起来挺光彩,其实出自寒门,娘家是城市下层居民,父母都没有固定职业,收入很少,早年家境很差,从小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过惯紧日子。而后时来运转,天翻地覆,变成了副市长夫人,虽然景况根本好转,本能却是根深蒂固。一分钱人民币在她眼里比得上一个美元,能看得她两眼放光,哪里舍得放弃。人都有些东西需要维护,能让他夫人情不自禁舍身维护的会是什么?以他猜想恐怕就是钱。昨天她的包里肯定有点钱,突然遭劫那一刻,她脑子里一定没有别的,丈夫没有了,女儿没有了,自己的命也没有了,只有那些钱。一个女人如此奋起搏斗,当然靠本能,也需要充分理由和强大动机。
“你夫人包里能有多少钱?”市长好奇了。
邵国梁笑,说真要多装一点还比较对得起观众。恐怕没几个子儿,让小偷很失望,让警察很没成就感,大家听了肯定也会好笑。
他这是在提供一个说法,以应对他人可能产生的疑问。类似疑问不仅旁观者有,警察有,市长以及很多相关人士也可能有。副市长夫人的包里怕是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吧?所以英勇顽强,舍命拼抢?不是的。她就是小心眼,贪财,精打细算,要钱不要命,舍不得丢几个小子儿。女人嘛,哪怕身为副市长夫人,她就是个女人。
邵国梁刻意自贬,试图降低事件敏感度,说得其妻有如下岗女工,身上现钞只够买几包泡面。其夫人遭劫现金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渺小,至少也有一两千元。
这个数据是副市长夫人自己让警察笔录的。当天上午她在医院醒来,警察告诉她,根据目击者及其丈夫邵国梁副市长提供的情况,警察已在整个市区范围里展开搜索,目前尚无结果。警察请受害人提供更多案情,包括被劫女包里的贵重物品清单。副市长夫人为警察开列的贵重物品包括手机、钥匙、防晒霜、女用卫生巾等等,很女性很私人化,但是贵重程度一般。警察询问被抢女包里有多少现金,她说不多,可能有几百元。警察不解,受害者毕竟不是暂时就业无门的应届大学毕业女生,怎么可能为了一包卫生巾几百块钱与飞车贼死命相搏?警察让她再认真回忆一下,她很努力地想了想,改口说也可能多一些,有一两千块钱。她的语气不太确定。
“还有其他贵重物品吗?”
她说现在能想起的就是这些。
警察要求受害者再反复想想,想起什么请及时告诉他们。受害者点头应允。
当天中午,副市长邵国梁于会后匆匆赶到病房。
医院院长告诉邵国梁,副市长夫人的伤情已经基本查清,未发现足以威胁生命的严重内伤,左胸有两处肋骨骨折,幸好没有祸及心肺。目前伤员情况基本稳定。
邵国梁当众表扬其妻:“你厉害,排骨两根。”
副市长夫人不禁放声大哭,很委屈。她说自己出事之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拽着东西不放。哪里想到会弄成这样。邵国梁安慰她,说还好保住了一条命,这是运气。飞车贼不是谁想碰就能碰上,碰上了也算运气。不是说吗,运气到了,城墙都挡不住。这叫作喜获大奖,权当买彩票中了头签。
夫人已从护士那里知道其夫昨晚守候于病房,彻夜未眠。邵国梁调侃,说跟勇斗歹徒的事迹相比,一晚上不睡觉算什么?他问妻子昨晚梦中是否还与歹徒继续搏斗抢包?其妻说她只记得恶梦不断,其他的想不起来。邵国梁称自己虽然一夜没有合眼,同样也做恶梦,因为特别担心,坐立不安。
“除开两根排骨,咱们还缺了什么?”邵国梁问夫人。
夫人说警察已经问过包里的东西了。
“都跟他们报失了?”
夫人点头。
“那就好。”
副市长夫人看着丈夫,似乎还有话,欲言又止。
这时候身边另有旁人,不适合说私房话。在邵国梁到达之前,政府办已经奉市长之命,派来两位年轻女干部,帮助邵副市长照看伤员。她们尽心尽责,忙前忙后,端水送饭,让邵副市长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话。邵国梁表扬了两位女干部,吩咐她们尽管走人,这里有医生护士,还有伤员的丈夫,不劳她们一直现场办公。两位不从,说是市长亲自下的命令,她们不敢只听副市长,不听市长的。于是邵国梁拿电话找市长表示感谢,请市长亲自吹号,招呼两位女干部撤退。市长发笑,问邵国梁是不是放纵夫人贪财,伙同精打细算,害怕人家年轻姑娘参与瓜分大奖奖金?邵国梁称奖金他说了算,别个可以贪财,副市长不宜,这笔大奖随时准备捐献,不怕谁分。
“那就多分她们两个。”市长哈哈。
人家是好意。副市长的老婆与歹徒搏斗断了两根肋骨,市长有必要表示关怀。他告诉邵国梁,下午省领导将视察本市新城区,城建这一块是邵国梁分管,只好让邵国梁把伤员暂时放在一边,参与陪同领导。所以市长考虑除了请院方关照,还必须找两个会来事的女干部,容邵副市长放心托管夫人。
这有什么办法?有幸喜获大奖,只好坐立不安。当天中午副市长夫妇未得机会私下交流,深入探讨与失窃女包、英勇搏斗相关的敏感事项,只能在众人面前,一边开玩笑一边欲言又止,彼此拿眼睛看来看去,情深意切。
下午邵国梁又百忙去了,案件忽有突破性进展。
黄昏时分,邵国梁接到警方急报:副市长夫人遭劫女包在郊区一处偏僻角落被发现。白色女包包面多处破损,估计是抢包时剧烈争夺造成的损害。警察在包里发现了一张副市长及夫人、女儿的合影照片,确认为其夫人丢失物品。包里还有钥匙及一些女士用品,与受害者描述情况基本相当。
“劫犯把手机和钱取走了。”警方说。
邵国梁说:“他们当然不会把钱留在包里。”
被案犯留在包里一起丢弃的还有两张银行卡,副市长夫人未曾提及。没有密码,银行卡取不了钱,对盗贼无用,所以盗贼不要。受害者未提,可能是一时没想起来。
邵国梁说:“这么看不止断了两根肋骨,脑子怕也受到损伤。也许还有其他要紧东西她没想起来。”
根据排查线索,警方已经初步锁定数个嫌疑人,正在深入搜寻,他们表示要尽快将案犯抓捕归案,届时就能查清全部被抢物品,全数追缴。
“很好,感谢。”邵国梁表扬,“我和我夫人都在期待。”
他交代,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更以本市副市长的身份希望警方及时向他通报案情进展,他会一直开着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络。
接电话时邵国梁正忙于陪同上级领导视察,无法发布更多指示。视察结束后,邵国梁随同市长陪省领导一行用便餐。饭后还有会议,由省调研组反馈情况。邵国梁直到夜间十一点多才离开会场,再返医院。
副市长夫人已经睡了。守在病房陪护的政府办女干部报称伤员整个白天都感觉左胸肋骨疼痛,无法休息。晚间情况好点,刚睡下不久。邵国梁把外衣一脱,吩咐女干部即刻走人,回家睡觉。他说,病房之夜夫妻同眠,不免要办点私事,是不是请勿打扰,谢绝参观?女干部这次听话了,匆匆离去。
夫人睡得很沉,邵国梁没有手软,即着手弄醒。此刻更深人静,室无旁人,警察不再守候于外,已经全数上阵抓贼,值班医护人员也在工作站里打哈欠,夫妻俩独占私密空间,机不可失。邵国梁不容伤员再睡,不停摇撼,直至其苏醒。
她喊胸口疼,说要喝水。邵国梁给她水喝,告诉她警察找到包了,该包严重损坏,再也无法使用。如果当初她拽的手劲小点,也许现在还能挎上肩膀。夫人闻讯眼睛一亮,即追问包里的东西在吗?邵国梁问她是否指望小偷把好东西全都给她留着?夫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说自己当时整个人慌了,只想着别让贼把包抢走。
“因为两张银行卡?”
她发愣,末了想起来,确实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她的工资卡,一张管家里的煤气和电费划账,两张卡怎么还装在包里?好在都不要紧,贼想要就送给他们吧。
“人家不要。”邵国梁追问,“包里还有什么?”
她告诉丈夫她吓坏了。知道不能让贼把包抢走,所以死死拽着不放。那个贼拿刀子割断包带,她一看手中啥都没有,这就昏了过去。
“包里到底有什么?”
有一个小袋子,内装成人用品,两个安全套。
“这个不要紧,非成人都懂。”邵国梁追问,“钱呢?人民币也带了一堆?”
她跟警察报了两千,估计没那么多。反正没指望讨回。
邵国梁当即松了口气。
他给老婆讲了一个故事:某官员夫人到丈夫住所探亲,于逛街时被飞车贼抢了包。警察破案,意外缴获飞车贼从所抢女包里找到的一个信封,内装两万美金。这就成为疑点。老婆来看丈夫,带这么多美金干什么?为什么被抢后没有如实报失?是不是心中有鬼?于是就查了,原来是一笔贿金。该官员完了,喜获大奖。类似官员好比小偷,知道私下里那类勾当高度危险,为什么还干?因为心存侥幸,认为那么些人那么高危都没事,中大奖还得运气好。给不给运气是老天的事,老天爷高高在上,什么都管,眼睛东看西看,难免有看不到的,所以不必总是替老天爷操心眼睛不够用。要是忽然发生意外,不幸给看住了,中奖了,怎么办呢?那是命中注定,没办法的事。
老婆“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怎么?排骨又疼?”
她抽泣,当时她整个人真是吓坏了,满脑子就是这个信封,是不是美元不知道。
原来她的包里也有一个信封。当天下午,副市长夫人出门逛街之前,有客人敲门拜访。客人为中年陌生男子,衣冠齐整,自称来自某下属单位,多得邵副市长关照,一直想表示感谢,只是邵副市长为人很小心,一向很注意,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谢意。恰听说领导之女小小年纪,独自去新加坡求学读书,很辛苦,副市长夫人拟于近期出国探望爱女,他恰好有亲戚在那边,家里有几个外币,就拿过来了,也许可以帮助急用。不多,小意思。陌生男子的小意思是一个相当饱满的信封,信封上写有名字,他特意指着信封,说领导一看名字就知道是谁。他不顾副市长夫人一再推辞,硬把信封塞进她的包里,起身就走。这时候能怎么办?只好等丈夫回来后交其处置。副市长夫人曾想取出信封看看究竟,不料没待打开,门铃已经响了,是驾驶员到达,要送她上街。仓促之间她拎起包就走,后来就撞上飞车贼。事情因此变得十分怪异:只记得一个信封挺饱满,什么外币不清楚,多少数目不知道,哪个送的不明白,光知道去哪里很明确:让小偷抢了,在贼手里。
邵国梁看着夫人,面露笑容。
“瞎扯吧?”
夫人大哭。这种事哪敢乱讲。
不由邵国梁感叹,眼见得有的人一贯大胆,成万成十万拿,一点事没有。有的人一向小心,没敢贪财,倒有好事不请自到,意外中奖。
“真是老天有眼,”他摇头,“运气到了,城墙都挡不住。”
夫人心知麻烦大了,害怕不已。没跟丈夫商量,她不敢告诉警察。现在她能怎么办?坚持不说,只当没想起来,还是想起来了,赶紧追加报失?邵国梁认为记忆丧失没有意义,等警察逮住小偷,起获信封,那叫作人赃俱获,到时候可不管你是不是摔成脑震荡,有没有想起来。夫人就急着要去报告,这个信封来历不明,数目不清,跟丈夫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她的事情,如实报告不行吗?邵国梁帮老婆深入分析,指出她丈夫要不是副市长,不会有人给她送钱,这种事情当丈夫的哪里撇得清,东西让贼抢了,报告已嫌不及。人们一定会问,要是没碰上贼呢?要是邵副市长夫人身手好一点,把带子拽紧,小偷未能得手,是不是就默不作声,落袋为安?被贼抢了才不得不报告,以往没碰上贼,所以拿千拿万,从不吭声?
夫人不服,因为说人拿钱总得有个证据。邵国梁指出证据就在包里,里边有个信封,信封写有名字,厚厚的装一叠钱,居然是外币,折合人民币一定让人很惊喜,不是证据是什么?夫人连称不公平,这些钱来历不明,邵国梁不知道,她也不敢要,小偷一抢倒抢成他们的?邵国梁让她不要不服,谁叫她碰上了?这是现实,环境就是这样。细论起来还真是运气,两个贼要是抢了个普通女子,案值只有一个手机一两千块,警察也许不会紧追不放。偏偏抢了个现职市领导的夫人,该夫人还如此英勇相搏,逼着案犯拿刀行刺,涉嫌杀人,如此案件不破还行?这一破自然连带出信封里的巨款,哪里只是一个手机一两千块?
“这就死定了?”夫人发抖。
邵国梁告诉夫人,他一听说老婆勇斗歹徒,要包不要命,就料知情况异常,感觉很不好,坐立不安,没想到不幸而料中。他发觉老婆为了一个信封如此英勇顽强,表面看是贪财,为了厚厚那一叠钱,深究起来不是,老婆其实是在维护他,显然丈夫比钱重要,值得以命相夺。这一发现让他感到很欣慰。
夫人哭了起来,因为左胸的两根“排骨”在一阵阵抽痛,比让贼拖在地上还疼。她让丈夫不要再逗,都这种时候了。邵国梁问夫人这种时候不逗,难道“如丧考妣,向隅而泣”?夫人听不懂丈夫讲个什么。邵国梁解释,这指的是有如死了爹娘,躲在角落抱头痛哭。这种时候哭有用吗?得沉住气。邵副市长不是只会吓唬老婆,坐立不安,他也在多方考虑对策,面对最坏可能,拿出若干办法,选择最佳方案。确实有些东西比钱重要,值得他以老婆为榜样,拽紧不放,英勇顽强,尽全力维护。
“好在平日不太贪财,不然必死无疑,碰上这种事哪里还有救。”他说。
夫人顿时振奋:“你是有办法了?”
他摇头。这种事不太简单。
深夜里,副市长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很刺激很激动人心。半夜三更,通常不是祸事不登门。病房里低着嗓门窃窃私语的夫妇俩面面相觑,副市长夫人当下脸都白了,邵国梁给妻子比个手势,让她别出声。
他接了电话:“是我。”
警察打来的。邵副市长曾要求及时通报破案进展,他们来报告了。警察锁定了两个嫌犯,已经连夜对其住处实施突袭,缴获了嫌犯作案的摩托车,是一辆被盗车。警察在查获赃物里发现案犯未及处置的一架手机,正是副市长夫人的报失物品。
“很好。人呢?”邵国梁追问,“两个贼?”
嫌犯已经携盗款分头潜逃。警方掌握了案犯的基本情况,都是外省流窜人员。警方正在联系当地公安部门协助破案。如果发现案犯没有逃归,是流窜到其他省、市,他们考虑将进行网上通缉。
“咱们欢迎嫌犯自投罗网,估计人家不傻。”邵国梁发布评论,“但是贼就是贼,不管跑到哪里,藏得多深,免不了还要作案,那就还会再冒出头来。”
放下电话,夫人追问情况。邵国梁告诉她案情还在发展,目前未曾中奖。
“是暂未中奖。”他强调。
现在怎么办才好?邵国梁断定现在怎么办都不好,暂时无计可施。昨夜彻夜未眠,今日坐立不安,百忙一天,很累人的。睡觉吧。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睡觉是个办法。
“也许老天有眼,”他说,“梦中给个惊喜。”
责任编辑鲍十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