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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活在珍贵的天堂

2009-03-13金肽频

诗歌月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海子太阳诗人

金肽频

海子无疑是中国二十世纪诗歌的最大神话,他从生到死,只有短短25年的光阴。15岁考取北京大学法律系,大三开始写诗,在仅仅七年的写作生涯中却留下了200多万字的辉煌作品。1989年3月26日的黄昏,河北山海关的铁轨上,他静静地睡在那里,等待一列慢行的火车从他的胸膛上碾压而过。那一刻,中国的诗歌感到了彻身的疼痛。

自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中国新诗歌确切地说,是经历了新文化运动过后的诗歌,在一大批当时文化巨擘如郭沫若、刘半农、戴望舒、徐志摩等诗人的推进中,一举冲破了两千多年的文言文樊笼,获得一片崭新的精神天地,初步实现了与世界文化的接轨以及抵达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原野。那个时代的诗歌所获得的历史成就主要是一种开创和转变。至四十年代,又涌现出浦风、穆木天、臧克家、艾青等一批以“写实”、“大众化”为主要写作特征的诗人群。而冯至等另一批诗人在新诗的理论探索和艺术实践上,也取得了一批新的成果,着力于中国诗歌“现代主义”特征的打造。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年时间,是形成中国诗歌“当代形态”的重要时期,“政治抒情诗”和“新叙事诗”都获得了极大的发展。郭小川、贺敬之、张志民、闻捷、严阵、李瑛、阮章竞等杰出诗人的写作,代表了国内当时政治生态下所能达到的艺术巅峰。十年浩劫时期的诗歌创作,可谓已在“政治诗歌”上误入歧途,成为一个民族诗歌身上的伤痛。随着1976年天安门诗歌运动的一声春雷,新时期真正的新诗创作开辟了一片更广阔的历史天空。从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到八十年代中期,中国诗歌继承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传统,并在艺术性上进一步与世界接轨,融合入世界文化的血脉,并在一定的程度上演绎着新诗历史的“重叙”。在这个历史断片中,最重要的诗歌现象是“朦胧诗”的兴起。北岛、顾城、舒婷、梁小斌等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朦胧诗”是世界诗歌在中国诗歌领域的一个变种,它并没有真正完成中国传统诗歌与世界现代诗歌的接轨与融合。到八十年代中期,伴随着“第三代”、“新生代”诗人的崛起,“朦胧诗”的旺盛势头才得以衰减,韩东、骆一禾、海子、西川、翟永明、王家新、欧阳江河、陈东东、孙文波等等一大批“现代派诗人”的推波助澜,真正使中国诗歌接近了世界现代诗歌。而通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今的20年时间来看,海子的诗歌成就与影响已成为中国诗歌融合进世界现代诗歌的一个重要阶梯。而这一重要阶梯的竖立,还得让我们回到1989年3月26日的那个黄昏。

海子之死是突然的,但海子之生却不是突然的。一个从安徽怀宁县乡下“赤脚”走出的孩子,有着一副南方人典型的瘦小身材。他在中学时还只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小男孩,虽然他像他那黑而小的泥碗一样,经常有被别人碰碎的危险,站在食堂的窗口前打不上饭,也绝没有将碗扔到地上。但当他走进北大的校园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在北大,这个“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海子身体里的天然反叛基因与北大一直走在传统前沿的人文精神结合起来,在这里他爱上了诗歌。虽然最初他是在北大“五四文学社”里结识了骆一禾等一批爱好文学创作的学子后,才点燃了诗歌写作的激情。然而,海子却燃烧得比谁都快,几乎是争分夺秒的。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海子是一个拥有庞大理想的人,他夜以继日涉猎的西方哲学和绘画、音乐以及印度史诗,在他的诗歌里迅速搭建起了思想的阔大平台。“海子期望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西川《怀念》)。因为他在中国有了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当代史诗追求,使他的诗从一开始就发出了轰隆隆的个性特色和艺术呐喊。我们试看海子写于1984年的成名作《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惟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亚洲铜/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海子第一次写到了“死”,是“亚洲铜”的死。历史悠久的亚洲文明,在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之后,必然会像一颗鲜红的心脏跳动得更加鲜红。这种用诗歌文本进行“古老洲文明”的文化反思,是海子迎接新文明的文化“新呐喊”,也使诗歌在现代文明的“寻根”中散发出无穷的张力。中国诗歌以前没人做到,海子做到了。

海子学生时代的诗歌只是展现了良好的天然潜质,真正写出成熟的作品则是1983年他毕业以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以后的事了。依西川《海子诗全编》收录,1983年至1986年海子共写下117首抒情短诗,其中的名篇很多:《亚洲铜》、《阿尔的太阳》、《我,以及其他的证人》、《活在珍贵的人间》、《村庄》、《麦地》、《在昌平的孤独》、《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死亡之诗》(之一)(之二)、《给萨福》、《海子小夜曲》、《北斗七星七座村庄》等等,这些诗后来广为流传。骆一禾在海子自杀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土地》的序言《“我考虑真正的史诗”》里也说道:“海子从1984年起写下了不朽名篇《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之后进入了五年天才的生涯”。骆一禾是海子的北大诗兄,也是海子自杀后将遗诗交由其处理的诗人,他对海子的性格总结一直使用“暴烈”、“不谙世事”、“黑暗”、“赤贫”、“无法想象”、“农民式的钝重步伐”这些沉痛的词,但对海子诗歌的总结却使用着“天才”、“大诗”、“太阳神之子”、“完整”、“内涵冲腾”、“使‘虚的一面充满了爆发力”这些幸福的词。由此可见,海子生存现状与诗歌理想的巨大矛盾性。最终正是这种“矛盾性”毁灭了海子,也成就了海子的英名。

海子毕业后的生存状况,可以用他自己的诗《在昌平的孤独》来概括。“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这是海子的切身感受。从贫穷的安徽农村来到大都市北京,从文化到心理,再到生活,到诗歌,都要经历一个巨大的反差过程。在学生时代,沉潜于心底,待到毕业工作以后,这种反差就更加强烈地凸显出来。对于一个平庸的现实生活者来说,他可以适用这种反差,但海子不能,因为他充满了“天才者”的一切成因。结果是这种反差随着他诗歌道路的越走越深,反差也越来越大,最后聚集成一种能量,就像那可怕的阳光,只要你敢于向它热量的中心移动,它就将能量聚集到一个点上,最后将你燃烧!现实中的海子与诗歌中的海子,以自己的无限张力在向着“传说中的太阳”迈进。这个阶段的诗歌也与他一同迈进。海子曾自认为,他在农村生活的15年,足足可以让他写作15年,然而他只写作了7年,就化作了天堂里的麦穗,四季轮转。海子与骆一禾曾经为我们的诗坛创造过“孪生的麦地之子”的经典神话,使“麦子”这一特定意象被他们“质问”出来。诗歌评论家燎原曾指出:“中国的向日葵——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诗人寻找而由海子、骆一禾最先找到并且说出的。由这个词延伸开去的村庄、人民、镰刀、马匹、瓷碗、树木、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现在时态中为这一些朴素之烛照亮的对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认和进入,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感,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人们通过“麦子”可以触摸到贫穷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写实。直到如今,海子、骆一禾和他们的麦地意象,仍代表着中国诗歌精神的一片高地,使许多后来者眺望、感叹,激动不已。海子不愧为一个真正的大地之子!

在海子的村庄、野花、土地、河流这些群体性的意象之外,我们完全不能忽略他的诗歌中可以和“麦子”并提的另一核心意象“太阳”。在麦地里,海子是一支受伤的“麦子”,而在“太阳”面前,海子是一个沉思的“王”。他的太阳寄托了人类的集体记忆与思想造型,是人类精神的理想化身。海子除为数众多的涉及“太阳”的短诗之外,还有一部专写太阳的长诗:《太阳·七部书》(《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郑州大学文学院青年诗评家胡书庆曾专门出版过一本专著《大地情怀与形上诉求》,对海子的《太阳·七部书》进行了全面的人文阐释。海子始终认为,以“太阳”为背景,就可以摆脱“感性的诗歌”,不是抒情的诗歌,从而以“主体人类的身份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所以,海子追寻“太阳”的过程,其实质就是追寻主体人类的精神史诗。如是说,海子又不愧为一个真正的太阳之子!

1987年至1989年的海子,在诗歌写作上可谓是争分夺秒地燃烧。这期间,他共创作了130首抒情短诗。海子诗歌写作的核心是短诗和长诗《太阳·七部书》。他的后期写作,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如《给安庆》、《两座村庄》、《美丽白杨树》、《五月的麦地》、《祖国(或以梦为马)》、《青海湖》、《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四姐妹》、《春天,十个海子》、《黑夜的献诗》等等。《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曾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他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对自己在春天重新复活的幻象描写,可谓是新时代的千古绝唱,感人至深。在海子自杀后的四周年纪念日,亦即1993年春天,安庆师范学院的一大群青年学生和一群安庆青年诗人曾自发地来到海子坟前祭奠,朗诵海子诗歌,当时打出的横幅上就是海子自己的这句名言:“春天,十个海子复活”。海子的抒情短诗基本是站在都市,面向农村广袤大地的歌唱,空虚而寒冷,浪漫而飘逸,他用故乡那浪淘千古的大河文化,用宗教一般的严肃神情,用农民一般的质朴嗓音发出了忧郁的灵魂之音,回荡于海子的村庄与都市之间。由于海子所处的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正处于一种整体性的试验之中,而海子以他奇异的感受力,神奇莫测的变幻思维,构画了中国传统抒情的最后绝唱,同时又向最现代的先锋诗歌阵地发动了中国诗人的第一波冲击。当中国现代派诗歌进入整体性的语言试验、没有真正成型的阶段,海子用他那繁花落英一样的缤纷语言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以梦为马”的世界。他是一名孤绝的骑士。所以,趁着黄昏,海子骑着他的白马去了草原深处。

对于海子的死,民间有着太多的版本。但核心之说有三个:一是爱情的失落,二是精神疾病,三是诗人的贫穷与都市的富有形成的强烈心理反差,使他无法实现心灵自救。当然也有说,是海子的灵感枯竭了,唯有以死拯救他的诗歌。其实,我们今天依然活着的人们没有必要这样认真地探讨海子的死因,就像我们探讨假如海子活到了现在会是如何如何一样,纯粹属于一种乏味的现实,而是要着重探讨海子的诗歌与中国的诗歌。海子走得离我们越来越远时,我们脑海中的这些思考应该越来越清晰。

从今天看来,海子根本上就不应该生活在那个时代。思想的转型,文化的转型,社会体制的转型时代,一切都是危机四伏,就连海子想单纯的恋爱一下都不行。从这一本质意义上来说,海子活了26个春天已经不短。天才都是短暂的,卢梭过了12年的天才生活之后死于大脑浮肿,荷尔德林过了6年的天才生活之后脑子坏了,而海子与荷尔德林的天才时间是一样的,但他死亡的速度更快,也更为“暴烈”。海子从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属于天堂的诗人!因此,当海子站到山海关旁边那一段冰凉的铁轨上时,他就已经像一个神话站在那里了。

海子死后,1989年5月14日,骆一禾因为整理海子诗歌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在北京天坛医院昏迷了18天之后,也去了。当年的“北大三才子”中只剩下了西川。西川席卷了海子的全部手稿后漂洋过海去了美国留学,在遭受种种曲折之后,终在1997年由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了砖头厚的《海子诗全编》,到这时,世人才读到完整的海子诗歌,海子诗歌的影响力迅速以爆炸的方式传递开来。2001年,他和精神病诗人食指有争议性地获得了“人民文学奖”。同年,海子的明亮短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高中课本。这是海子诗歌影响迅速扩大的三个重要阶梯。而各种纪念海子的活动,也如大地上的春天,百花齐放,百舸争流。只要举办诗歌朗诵会,海子的诗歌都会成为重头戏。电视音乐片、各种广告展板、网络页面等等,几乎无处不见引用海子的诗歌。在网络上,还出现了“海子网墓”,只要你一点鼠标,就可以为海子献上一束鲜红的鲜花。专门纪念海子的网站有好几家,其中影响最大的一家是青年诗评家、诗人思不群举办的纪念网站。他也是海子的安庆老乡。这些多层面的媒介,形式不一的传播,使海子的影响形成立体效应,并超越了国界,使他成为接近世界的一位中国诗人。在网络的众多留言中,我曾注意到一句特别的留言:“作为爱好诗歌的女孩子,这可能是惟

一的奉献。”这句话暗指了“身体”。海子会同意吗?当然不会。其中的一位跟贴者已为我们做了很好的诠释:“身体≠意识。海子,不是需要享受牺牲的神!”我们今天纪念海子,应该不是灵魂的需要,而是诗歌的需要。

触发我编辑这套《海子纪念文集》的最初动因,却也是从灵魂出发的。1990年12月,当我来到北京参加《诗刊》举办的一次诗歌学习座谈会时,有幸购得海子死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土地》。骆一禾亲手编的。著名诗人、《诗刊》编辑邹静之知悉我来自海子的家乡时,特意为我留言:“安庆出诗人,生可步海子,死不可步海子。”这句留言让我感到了海子的“可怕”,他可以让平庸的诗人望而却步。但邹先生题写这句话的真正内涵我领悟到了,希望我的诗像海子一样走得很远,但那不是生存意义上的。自那以后,作为海子家乡的诗人,我几乎参加了所有在海子墓前举办的纪念活动,也收藏了所有国内出版的涉及到海子的图书版本。曾有人建议可以来写一本更好的《海子传》,但西川说了,“海子是不需要传记的”,的确,海子太短暂了,中学也是普通的,只有短短7年的诗歌创作,对他诗歌艺术的解读与吸纳,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故而,我耗用近三年的时间,收辑了国内我所能见到的纪念海子的文章,在海子自杀20周年之际,呈献给在天堂里得以永生的海子。

海子从死到生的神话,只有海子拥有。我曾经在一次大学的诗歌讲座中放言:“假如海子是安庆师范学院的学生,他能成为这样的神话吗?假如你现在也像海子一样去自杀,你能成为海子吗?”答案当然是非也!海子生存于贫穷的乡村,成长于北大的人文土壤,拥有独特的中国文学学术的前沿位置优势,他又像烈士一样地去自杀。尽管他身后也有十多个模仿者自杀了,但他们没有海子一样的优秀诗歌,纵然有了,他们的身后有随海子而去的骆一禾吗?又有纷至沓来的追随者与模仿者吗?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去年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曾提出:“难道我们永远要把海子当作神?”的确,海子不是神,海子的死最多也只是一个“神话”,且是诗人们共同编织的“神话”。有了这样的“神话”存在,对于海子是幸运的,但对于中国诗歌多少也有一种不幸的成份。因为许多人把在自己的诗歌或在中国的诗歌里看不到的东西,都寄托于海子身上了。

海子读书时有着“神童”的经历,写作诗歌时有着“神话”的色彩,但我们现在切不能因为这些就把海子当成了“神”,否则就是对未来中国诗歌的扼杀。在海子离开我们20年后的今天,我们无论怎样隆重地以诗人的方式纪念海子,也切不可把他当作后来者不能翻越的“神”之槛。让海子从诗坛的“神话”中走下来,生活在我们每个平凡的人中间,让他也做一个平凡的诗人,中国的诗歌才可能集体性地呈现大诗或史诗的色彩。海子只属于中国的1989年。

愿海子永远活在珍贵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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