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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2009-03-13

诗歌月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面朝海子抒情

刘 春

海子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具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在他短短的25年生命历程中,严格地说是在1984至1989不到五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以诗歌为主的近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很大一部分诗歌在青年人中广为传阅。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手捧一本《海子的诗》(西川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呆。对此书的阅读总是使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十余年前那些激动人心的岁月。

1990年底,我从《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888》(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中第一次接触到海子的诗歌时,海子已经去世将近两年时间了,但我并没有感到有多么惋惜,我读到的不是《村庄》、《秋》、《九月》、《四姐妹》等值得反复吟诵的佳作,而是《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等几首不算很成熟的分行文字。“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了/我的脚趾正好十个/我的手指正好十个/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句式短促,节奏稍微有些别扭,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自然品味不出这玩笑背后的苍凉。但我很快就读到了《 九月》、《答复》,少年的多愁善感找到了依托。很多个夜晚,我的阅读是伴随着“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些诗句度过的。

和大量同龄人一样,我刚刚开始的涂鸦也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海子风格”,“马匹”、“泪水”、“雨水”、“野花”、“麦地”、“山冈”、“草原”、“死亡”、“荒凉”、“王”、“姐姐”随处可见,但我学习不到海子诗歌中的那种黑暗、悲伤与绝望,因为当时我年少,而且,悲伤与绝望本来就是只能靠自己体验而无法学习的。《四姐妹》中的词汇和情愫在海子的诗歌中相当典型。因为对海子作品的喜爱,我顺带把部分注意力停留在了海子的校友戈麦和海子的老乡陈先发身上,他们具有与海子同样的才华。我先后邮购了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海子、骆一禾诗集》和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陈先发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5年,又购得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戈麦诗集《彗星》。戈麦与海子有相似之处,同出于北大,诗风都相当抒情,而且都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献给黄昏的星》是我最喜欢的诗歌之一,至今我仍能背诵其中的片段。而我留给陈先发的时间极为短暂,1993年后,我几乎把这个诗人遗忘了。到了1994年,沙光编的《中国诗选》(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年7月出版)出版,我再次看到“陈先发”几个字时,已恍若隔世。好在近几年陈先发又重现江湖,并且日益精进,受到了很多诗人和读者的高度评价。

尽管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不是一个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海子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入选仍然令我欣慰。中国新诗发展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在这百年中,出现了大量优秀之作,而青少年却对现代诗越来越隔阂,不能说与教材中所选的作品老化、跟不上人们的审美需求无关。诗不长,姑且引用如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语言优美,意蕴悠远。但从艺术角度上说,这只能算是海子中上水平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海子还有不少作品比这首诗艺术含金量更高,但这些作品要么太长,如《弥赛亚》、《祖国》;要么太短,如《村庄》、《秋》(此次被列入高中二年级语文的辅助阅读篇目);要么“消沉”得近乎绝望——无疑,有关部门会认为那样的诗不利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长——如《春天,十个海子》、《九月》、《七月不远》;要么深情得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不入选的理由可能和前面一样),如《四姐妹》、《日记》;还有的太热烈,如《麦地与诗人》;太“先锋”,如《黑夜的献诗》、《打钟》……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那些充满了死亡、黑暗、宿命、忧伤的诗歌中少有的语言干净优美、节奏明快(特别是最后一节,明快得近乎俗气)、主题健康向上(考虑到读者主要是高中生,教材编者有必要把这一点放在首位)的一首。在海子的诗歌中,具有与其相近质地的,大约只有《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祖国,或以梦为马》等有限的几首。所以,教材的编选者在选海子的诗时也是煞费苦心的,可能是多种因素折中的结果。

在欣慰于它的入选的同时,还想说几句题外话。从众多的优秀诗人和佳作中,选择海子的作品进入中学语文教材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呢?是编者对诗歌形式的理解问题——比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诗歌要讲究语言优美、意象贴切、意境优美等等,海子的诗歌几乎都满足了这些条件——还是想抓住海子传奇的生活经历这一“卖点”?如果是在“选人”而不是“选诗”,那也还罢了,如果是“选诗”,那么西川、欧阳江河、于坚、韩东等人就不应被忽视。这些诗人创作了很多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优秀的作品。更令人担忧的是,这首诗已被好事者谱成了歌曲,我不止一次听到过,曲作者把好端端的一首诗给糟蹋了,它变得深情而近于矫情,而实际上这首诗的情感底蕴应该平和而淡泊。在“歌迷”多如牛毛而“诗迷”凤毛麟角的今天,再优秀的诗歌也不会比四流歌曲更受人关注,中学校园更是如此——对于这首诗歌,学生们是否会像平常日子一样,以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代替了对原著的阅读?我还担心教师对诗歌的理解能力,不能进行更为精到的讲解,从而无法让学生对作为“流行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作为诗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出区分。

从诗歌风格而言,也有遗憾之处。既然选了一首“华美”的诗作为教材,为什么不再选一首风格迥异的口语诗呢?80年代中期以来,此类作品的影响并不比以海子为代表的那一类诗歌小,比如《尚义街六号》、《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我们的朋友》、《有关大雁塔》、《看一支蜡烛点燃》等,早已成为公认的经典,在诗歌发展史的意义以及在文坛上的影响都不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下,它们进入中学教材资格绰绰有余。乃至于影响相对较小的秦巴子、南野、郑单衣等人都有质量不在上述作品之下的佳作,如《怀念未来》(南野)、《中药房》(秦巴子)、《夏天的翅膀》(郑单衣)等。

尽管此次教材改革,也将韩东的短诗《山民》列入选读篇目,但这是韩早期作品,根本不能代表其创作风格。而且地球人都知道“选读”和“必读”的区别。其实,且不管这两种风格的诗歌艺术价值孰高孰低,如果能够同时入选,必能让学生对中国新时期以来的诗歌状况有更为广泛的认识。

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学语文教材选取了海子的诗歌是试探性的、有所保留的,除了考虑诗人的影响,更考虑作品的风格意蕴等方面的因素。当然,应该肯定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入选,是向前迈了一步,至于更为精到、更能体现中国现代诗发展大潮的作品的入选,我们不妨寄希望于下一次。

十余年来,海子的死成就了一个又一个诗人,有的成就了诗歌,有的成就了名声,有的仅仅成就了肤浅的虚荣。许多人以海子的朋友自居,另一些人则犯了逆反心理,以贬损海子为乐事,纷纷纭纭,真真假假,诗坛和市场一样,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值得过于意外。然而悲哀的是,许多自诩熟悉海子的人正在以他们的行为印证德国物理学家利希滕伯格的话:“好人一旦死了,这个人便戴起他的帽,那个人便佩起他的剑,另一个便剪像他那样的头发,第四个模仿他走路。但是,尽管好人诚实,却再也没有人要那东西。”(《杂记簿》)是的,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时代,“诚实”已经沦为“傻×”的代名词。在好几篇文章中读到那个海子“想以诗换酒喝却被嘲弄”的故事,所有的传达者都说得活灵活现,好像当时他就在现场。后来我粗略估算了一番,要是这些“在场者”真的在场,那么当时与海子一起在那个小酒馆喝酒的“朋友”可能不下于三大桌。2002年底,我又亲耳听到了一次。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诗人很得意地告诉我:他是海子最亲密的哥儿们之一,自然,“以诗换酒事件”他也“亲身经历”了。谈论海子并没什么,但就是连傻子都看得出他们意不在海子,而在于向别人炫耀他的身份和资历。面对这样的人,我除了装作很惊讶地发出“哦”、“哦”的赞叹声,再说不出其他话语。

在多年的阅读中,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对于海子诗歌的抒情性,同行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比如周伦佑就曾在文章中表达过对“海子作品泛滥”的担忧,认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国当代诗歌的探索成就毁于一旦。另一些批评家和诗人还保持了对诗歌的抒情性的警惕,他们认为,诗歌的抒情是矫揉造作的,诗歌发展到今天,抒情应该被抛弃。而我并不不认同那种将诗歌中的抒情认为是“矫揉造作的”的论断,抒情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如果说,在诗歌中不合时宜地、矫揉造作地抒情将被抛弃,我同意。其实,无论在什么时候,在诗歌中矫揉造作地抒情都会被人抛弃,有的抒情诗歌之所以不被“抛弃”,要么是它能够将“矫情”的成分掩饰得天衣无缝,让普通读者难以察觉,要么是因为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矫情,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辨别这些微妙的差别需要慧眼。一句话:抒情的诗风没什么不妥,只要它不是为抒情而抒情。

曾经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诗歌就是探索,就是求新,就是不能使用“陈旧”“老套”的词语。这是一种误解。在诗歌创作中,词语与技巧本身没有优劣之分,关键是如何将它们与需要表达的内容达成平衡。“陈旧”和“老套”并不等同于“陈词滥调”,杰出的抒情同样能增强读者对生活的理解,对现实的发现。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在这首短短的词中,出现了春花、秋月、往事、小楼、东风、雕栏玉砌、朱颜、春水等庸常的词汇,但它们经过诗人的艺术处理和精神的灌注,呈现出何等生动和刻骨铭心的情景!

也许有人会认为《虞美人》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我们不妨看看海子这首《村庄》——

村庄, 在五谷丰盛的村庄, 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 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在这首典型的抒情短诗中,“俗套”的词语举目皆是,但你觉得它俗套吗?

诗人的内心不是机械厂,诗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产,也不能笼统命名。评价一首诗或者一种风格的优劣,只能以具体的作品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当然,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我比较喜欢抒情与智性相结合的作品。至于广西诗歌如何才能进入更高的领域,我想,最终还是看每个诗人的个体是否足够强大。

为了不至过于流俗,还是把话题返回到海子的诗集上吧。

《海子的诗》是迄今为止海子作品的各种选集中最为得当的一本。其“得当”首先表现在诗作的编排上,它从海子的处女作《亚洲铜》开始,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到其最后一首作品《春天,十个海子》,让读者看到海子诗歌的艺术走向和思维脉络;其次,以往的海子作品集编者都没考虑到海子的许多作品均有诗意重复的弊病,只知道一股脑地收入进书里,贪大求全的结果是全书重复而臃肿,阅读好诗如同沙里淘金,三联书店出版的《海子诗全编》即是一例。事实上,除了专门的诗歌研究者,又有几个读者对一个诗人全集感兴趣?《海子的诗》在这一方面的梳理令人赏心悦目,入选的作品都较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某些诗选的编选者没有考虑到(或考虑到了却无能为力)海子的某些作品常常因为某些词句的混乱而削弱了整首诗的美感,在这本诗集中,西川凭着自己渊博的学识和高超的诗艺给这些有微瑕的作品进行了调整,使全诗更自然、更流畅也更富有韵味。

据北京友人透露,在此书出版前,出版社对市场并不看好。这种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尽管海子的作品广受青年人喜爱,但毕竟已离开人世多年,而这些年来人们乐于经商挣钱羞于言诗,谁能指望那些一门心思放在腰包上的人们大发善心,掏钱买死人的诗集?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海子的诗》在虽不算畅销,却也不让出版社失望。原以为必赔结果却还有小赚,这份意外让有关人士久久回不过神来。

其实,只要我们回顾一下近年来国人的生活及纯文学状况,就可知道《海子的诗》的受欢迎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们腰包渐鼓,精神领域却闹饥荒,他们开始意识到文化品位的重要,开始寻找真正能浸润灵魂的佳作,但正因为商业的冲击,严肃作家们要么一窝蜂地改写通俗小说、纪实文学,要么就退缩到书斋里埋头创作脱离现实、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这时候,海子那空灵明快、意境高远、充满乡村气息的诗歌引起了他们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热爱海子诗歌者极多,他们对这个早逝的诗才心怀敬意,而对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轻的一群也不会放过了解这位传奇诗人的机会。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海子的诗》的编选者西川是公认的优秀诗人,以严谨朴实著称,他编的书,诗爱者自然也放心。几个因素结合起来,《海子的诗》受欢迎也就不足为奇了。

海子离去将近20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里,尽管诗坛风起云涌,各种“流派”和“主义”争奇斗妍;尽管商海的潮流时时冲撞着诗人们颠沛的灵魂,但海子纯粹的歌声一直没有被淹没,甚至更为清晰。是啊,垃圾永远无法理解金子的美,开在俗物中的鲜花只能更鲜艳。80多年前,臧克家老人写下了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今天重读这首诗,我觉得好像也完全适用于海子——这个大地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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