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游记
2009-03-09韩小蕙
韩小蕙资深记者,高级编辑。作家。教授。1978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现为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主编。中国作协全国委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北京东城作协主席。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先后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个人作品集。编著出版1998-2007散文年选、《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等54部散文集。荣获中国新闻界最高奖“韬奋新闻奖”。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等多种文学奖,并获美国国会图书馆“友谊与进步奖”、美国国会参议员“推动中美文化交流奖”等。
我认为这应该是当下散文的一个重要话题。无庸讳言,近年来,“游记散文”随着中国旅游潮的热度升温而每况愈冷,各报刊的文学编辑们最怕的就是这类文章,有的干脆高悬“免发牌”。我的切身体会,主要还不是因为数量的汹涌,而是写得太草率,大都是“到此一游”之类的表面描摹。
其实依我的认识,现在正应该是中国“游记散文”走向深化发展的一个黄金时期——改革开放30年的辉煌进步,给我们提供了游走国内外的经济基础,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和美国的好莱坞星光大道上,乌泱乌泱的尽是中国的旅游团,说汉语的比说英语的还多:更兼各省市各县乡、各企业各厂矿、各公园各旅游景点……皆大力宣传各自辉煌业绩的强烈的开放意识,更给作家们提供了绝佳的采风机会,能够比普通旅游者更便利地拥有“第一现场”的采访条件,从而可以更深刻地“解剖麻雀”,写出佳品力作来。
2008年的这类佳作,给我留下印象的有:张抗抗的《君子不独乐》,不仅文笔优美,把她的才情酣畅淋漓地展现了出来,而且她通过对在泰州做官时期的范仲淹的解读,使其文章也具有了“君子不独乐”的思想高度,读毕,让人觉得既欣赏了文学也升华了境界。又如朱鸿的《新曲江游记》,以古文为其行文韵律,寥寥千六百字,上逮唐宋,近至今天,把整修一新的西安新曲江景区描写得像一座博物馆,书卷气浓郁,文化气氤氲,一派诗书传家的古长安遗风,令人充满向往之情。
上推2007年,陈世旭的《万年斋山遗址随想》写得文采斐然,更是一篇让人百读不厌的佳品。据说,那也是应“宣传”而前往、而得到的果实,但作者没有浮光掠影地歌颂当地修了多少路,盖了多少楼,GDP飙升了多少,人均收入增长几何,而是抓住万年县斋山商周时期制陶遗址给予他的情感冲击,以一排又一排美文的涌浪,推波助澜,思接千古,筚路蓝缕,哲理当今,在美轮美奂的文字中,与世界、与社会、与自然、与人生、与人、与灵魂……风云际会。文字的美丽、典雅、精湛、浓密、独到,是该文的最靓丽特色,显示出陈世旭不愧为一位文学功力深厚的作家,他虽然早在新时期初年就因小说《小镇上的将军》而一炮走红,但这些年来他还是行行复行行,不断努力地往上走,且从未被时代甩下,也未被荣誉和官场吞噬掉。他的字里行间,甚至还拥有了年轻一代作家的新鲜气息。请看:
“现代语言隐退。我轻柔地抚摸陶片斑驳的身体。饕餮印纹是它默诵典雅的古歌。陶片越过千年古道微笑如霞,穿过我风干已久的灵感,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一种芳香。我想象着陶片在遥遥岁月中,怎样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想象当时的人们怎样在大湖岸边盘桓:晨曦初露,湖水被汲起,有残星在波纹上轻跳,叮叮咚咚的滴水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泥土终于等来了一个凤凰涅槃的机遇。它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抚摩、捏揉,缠绵而持久。在与水的磨合调和中,饱经风雨而日渐僵硬的身体,被温情的手掌注入暖流。然后,古树的柴火在古窑里风化激情。每一块泥土都等待过裂变的时候,却不是所有的泥土都有这样的幸运。于是,一个生命被创造。于是,人们对酒当歌,苍老的舞蹈掠过荒凉和寂静。”
多么漂亮的美文啊,用诗一样灵异的语言,把他对时间和空间、对历史和现实的诸种感受,全都文采蜚然地融入其中。既描绘和介绍了万年县,使读者都急着去地图上寻找这个神秘的地方,也痛快地一浇心中块垒,借古喻今,在激情的写作中完成了自己。
这样的文章,至少每周都应该读上一篇两篇的,在当下浮光点点的躁急中,能使人想起生活除了随大流地赶路,还有着另外的层面,还遗存着一些执拗的过程。还能想起我们祖辈的曾经的来路,以及他们身上那种叫做“中华民族”的优秀基因——先人们竟然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只钵、一个碗、一件器皿,甚至不惜用一己的生命塑造它们,今天看来,这真是奇怪极了?真是傻得不可救药、傻得到家了。可是他们却获得了满足的快乐,获得了生命的价值。还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人生的密码,每一个字母都充满了摇滚般强烈的震撼,储存着电脑般聪明的机锋,隐藏着我们现代人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的高度、深度、广度、向度、梯度,以及三维度、四维度……
再往前追溯,中国历来有着“游记散文”传统,古代的美文如《岳阳楼记》、《小石潭记》不再说了;单说上世纪90年代散文热潮涌动以来,就出现了数不胜数的佳篇,差不多的名家都有。其中最轰动、最影响空前的,当首推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
可能有很多读者抵制我把《文化苦旅》说成是“游记散文”,认为这是贬低了它的价值。我却认为相反,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为很多人所不知的渊源:据说当年第一位接触到该书的出版人是上海某旅游出版社的编辑,此人非常敬业,按照旅游文学的传统思路,将“文化苦旅”从头至尾修删了一遍,把“支出去”的部分像剪除杂草一样毫不留情除掉,只保留了“到此一游”的部分。这位编辑的错误在于,他对“游记散文”的理解太过狭隘了,以为游记只是“眼前出现了一座庙,庙有几棵柱子,几根房梁?屋顶是横山式还是歇山式?瓦当是兽的头还是鸟的翼……”殊不知,这样的描摹只是宏大交响曲的引子,只是实物的交代,真正引人入胜的丰富和醍醐灌顶的深刻全在后面,在于作者的独到的论说。文化的内涵,历史的识见,哲学的阐述,人类学的追根溯源,地域文化的横向纵性比较,人性、心灵、境界的发微探幽……这些才是游记的“文眼”,才决定文章的高下,才是其价值所在。,
这样高明的“游记散文”,必须出自到位的真知灼见和才华横溢,不是谁都能得到的。它们需要大的襟怀,大的境界,大的视野,大的才华和天分,还有历史机遇即古人所说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它们是上天难得给予人类的珍宝,碰都碰不上,求都求不来,多少作家为此熬白了头发累断了腰,但仍像西西弗斯一样奋斗不止。一辈子能写出几篇这样的美文至文,夫复何求?
感谢余秋雨先生,还要“感谢”那位敬业的编辑,他们把中国当代“游记散文”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系,让我们看到了游记写作的天高地厚,无疆无域,无始无涯。“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由此看来,没有理由看贬“游记散文”,也没有理由拒绝它们。“免发牌”宜摘下,挂上“欢迎佳作”的匾额。而佳作的必要条件,我以为:
(1)思想的高度。这既包括对中国社会进步的
激情关注,也包括政治的、经济的、科学的、文化的以及诸多学科的关注和把握,当然还必须具有审读世界的眼光。
(2)学养的积累。除了文学素养的不断学习和提高,还要学习一切知识、特别是e时代的新知识——最近有一件事非常刺激我:一位美藉华人朋友回中国,在他的山东老家转了一圈,回到北京跟我感叹道:“我发现当地官员怎么都不学习啊?每天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桑拿、泡脚、唱歌,从没见过一个人读书,也没听到一个人谈读书,现在中国官员都不读书了吗?”我愣了半天无言以对,心说对此我们早都司空见惯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些文化人做得怎样?不会也让人这么评说我们吧!
(3)写作态度必须严肃又严肃,认真再认真,牢记“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并没有过时。都说散文是语言的艺术,我却认为散文首先是感情的试金石——好的散文都是用心血换来的,不说一字一滴血、一字一颗泪,但也得是投诸了多少心力才能达到多高的高度。即使只差一分一厘,那条主宰的红线,也是不肯升上去的。
说来,以我们墙上草一样浅浅的根基,就是全力以赴,还不一定能够写好呢,更遑论率尔操觚,赶紧抄些资料还债了事。大家都轻视的结果,必然是文章浮在表面——上午爬了一座山头,好,挥笔就是“山峰高耸入云”;下午到海滨游览,马上又是“大海万顷碧波”;晚上去人造景点小坐,又来一篇“静夜如水,繁星在天上眨眼”……如此“出口成章”,哪能写得出感染人心灵的佳作力作大作呢?值得忧虑的是,这种“创作法”在近年来似乎越来越形成了“集体意识”,使得今天这些记录时代风云的“游记散文”,有时代无文学,有事件无情感,有篇幅无内容,有版面无佳作。弄来弄去,最后已不是拼水平,而成了拼态度(“文革”时期有一句流行语:“写不写是态度问题。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唉,现代人都活得太匆忙了,没有心思珍惜第一时间里的第一感受,白让历史滚滚滔滔地从自己身边远去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将来,我们是否会为此而后悔呢?
中国的人才从来多,黄土地首先是特别盛产才华横溢!然而我坚信:在文学上除了呕心沥血,没有其他捷径,抒发心灵的散文尤其是呀。
总之,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从未有过的良好条件,就像新建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深水良港,你的吞吐量能否提上去,全看你自身的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