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西风木槿花
2009-03-09熊召政
熊召政
西湖上空飘来了“天子气”
至正十年(1350年)的阳春三月,杭外西湖烟柳笼堤,青莲映水。临近正午,一艘画舫自湖心驶来,系缆钱塘门外。船上走下几位身着元朝宫服的中年男子,走进一家临湖的酒楼。二三友好游湖之后,喝一顿春酒,本是踏青乐事。不消片刻,随行衙役已为他们安排好珍馐玉馔、琴师歌女。
古代官员,多半是文人出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看家本领。官场酬酢,这些技艺无不派上用场。酒过三巡,听了两曲丝竹姣音,官员们技痒,一番推让,一位清瘦的官员起身离席,踱到临窗的书案,提起羊毫,对着轩外浮在湖水湖烟中的潋滟晴光,以及金菌山上隐于葱笼绿树中的菌阁,写了一首《春兴》:
柳暖花融草满汀,日酣烟淡麦青青。
枝间好鸟鸣求友,水底寒鱼陟负萍。
异县光阴空荏苒,故乡蛇豕尚膻腥。
感时对景情何极,悼往悲来总涕零。
当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围观的同僚无不蹙眉。面对满眼的良辰美景,不说心旷神怡,总不至于涕泪生悲吧?何况还有“故乡蛇豕”一类的话,听了让人觉得与时下的太平光景极不相称。但还来不及指责,但见湖上风浪骤起,一团铅灰色云团自西北方向涌出,阳光忽被蚀去。一会儿,铅云移至湖心,盘桓少许,复又散去,天空仍清碧如洗。
“好一朵异云哪!”有人赞叹。
“不是异云,是庆云。”有人纠正。
其实,庆云与异云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庆云更接近瑞兆。于是,座中官员纷纷以庆云为题,分韵赋诗,赞颂庆云的出现,是象征政治清明、物阜民丰的吉祥之象。一片喧闹中,独独那位首赋《春兴》的官员独坐饮酒。于是,一位同侪问他:“仁兄,你方才写诗发了不少牢骚。为何庆云出现,你反倒不置一词呢?”
那位官员一仰脖子浮了一大白之后,慢吞吞地回答:“方才那一朵云不是庆云,吞了日头,怎么会是祥瑞呢?”
“那是什么?”同侪问。
清瘦官员答:“这不是庆云,是天子气。这股气起自金陵。十年后,那里会诞生新的英主。我命中注定,要辅佐他再造乾坤。”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斯时,元牵瞰局稳定,虽然有一些隐伏的危机,但表面上还是一派升平气象。这种公开宣称即将要改朝换代的言论,若放在清朝,不但说话的人脑袋要被卸下,恐怕他的九族也会受到诛连。元朝的统治者禁锢不算苛严,但对于拿着朝廷俸禄的地方官员,听到如此明确的讪谤朝廷的言论,还是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哪里还敢坐下来饮酒吟诗,当下纷纷找了理由,溜之大吉了。
那位口出狂言的官员,兀自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地豪饮一番。几分醉意之后,还拉着花容失色的歌女,用浓厚的浙东口音,咿咿呀呀地唱起《山坡羊》来。
这位官员名叫刘基,时年三十九岁,所任官职是江浙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
刘伯温是官场的另类
稍通明史的人,对刘基这个名字,一定不会陌生。朱元璋创立大明王朝,封赏的开国功臣有数十位,受封分为公、侯、伯三级。刘基列名其中,但不能位列公侯,仅受封为诚意伯。如此说来,他的功劳不算太大。但实际情况是,如果只评两个功劳最大的开国功臣,那么则只有徐达与刘基两人有资格当选。
刘基,字伯温。在民间,刘伯温的名气远远大过刘基。他是浙江青田县九都南田武阳村人。现在,他的故乡划到了文成县,归温州市管辖。中国有句老话。叫“宁为太平犬,勿做乱世人”。说到乱世,想到“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悲惨景象,人们无不心惊胆战。连诸葛亮这样的人都哀叹“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窘迫中的无奈选择。但中国同样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老话,叫“乱世出英雄”。中国的英雄,成名于乱世的远远多于顺世。且不说刘邦、李渊、赵匡胤、朱元璋这样一些趁着乱世问鼎天下的皇帝,即便如韩信、樊哙、关羽、张飞、周瑜、秦琼、尉迟恭、徐达、常遇春这样的武将,张良、萧何、诸葛亮、魏征这样的文臣,有谁不是在乱世中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呢?后人评价曹操,常以“治世之良臣、乱世之奸雄”对举。其实,这种比拟没有多大的合理之处。顺世中,仕途中人要想升官,多把心思用来揣摩“圣意”;乱世中,有理想的人若想成事,所有的心思都必须用来逐鹿中原。所以说,在顺世中得宠的,多为三流人才;而在乱世中的成功者,则非一流人才莫属。顺世与乱世,人才的取向不同,质量也不同。够得上英雄级别的人,最好的生活环境便是乱世。
如此说来,刘伯温便是一个例子。
刘伯温生于1311年,正值元朝中叶的全盛时期。顺世中的文人,虽然也有报国的理想,但封侯拜相的愿望,却是比登天还难。现在的文人,可以到大学去教书,当博导;也可以下海经商,当老板。但在古代,除了科举,别无进取之途。刘伯温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子,他二十二岁考中进士,然后滞留北京候补,三年后,才被安排到江西行省担任高安县丞。此后,他有二十年的官宦生涯。其中两次被免职,一次在江西行省椽史的任上。椽史一职,类似于今天的省政府副秘书长,属于行省大臣的幕僚。另外一次则在江浙儒学副提举任上,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的省教育厅副厅长。两次免官,绝不是因为刘伯温行为放浪,犯了什么渎职罪,恰恰是因为他过于刚正。用《明史》的话说,他丢了乌纱帽的原因是“发奸摘伏,不避强御”。就是说,他有点像海瑞那样的愣头青,或者用浙江骂人的话说,叫“呆头鹅”。这又说明了一个道理,顺世中的好官,为当世及后代传颂者,大都因为两条:反腐和亲民。恰恰这两条,是只能说而不能做的事。这从侧面又提供了一个论据:乱世英雄,在顺世一般都没有机会当良臣。我常常想,如果生在乱世,唐伯虎、金圣叹这样的落拓文人,未必就不是扭转乾坤的英雄。因为,如果没有元末的大乱,刘伯温也只能是一个寄食官场的不得意的文人。
刘伯温期待着“真命天子”
刘伯温少时就有神童之称,据说可以一目七行。十四岁学《春秋》,没有像那些好学生,捧着书本颂读不缀,而是读一遍就完全记住了。判断一个读书人是否有才华,有两个基本标准,一是记忆力,二是领悟力。刘伯温在这两个方面都是超一流的。据说他游学北京期间,某日逛进一家书肆,发现一本天文书,遂站下来翻阅。店主见他看得入神,便上来搭讪。言谈中觉得这位年轻书生谈吐不凡,有意将这本天文书送给他。刘伯温笑着谢绝,见店主仍要坚持,就说:“不瞒店家,我方才看了半日,这本书早已装进了肚皮。”说着就流利地背诵起来。店主大惊,以为遇到了转世的诸葛亮。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刘伯温的才情与他的故乡不无关系。据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天下七十二福地,南田居其一。万山深处,忽辟平畴,高旷绝尘,风景如画。桃源世外无多让焉。”应该说,是南田数百年的精气,孕育出了刘伯温这样一位旷世奇才。
刘伯温出自书香世家,高祖父刘濠,出任过宋朝的翰林掌书,祖父和父亲,都是儒林中的佼佼者。刘伯温与其上辈不同的是,他不仅尊崇由内圣开出外王的:孔孟儒学,更喜欢运筹帷幄的横霸之术。《明
史》上说他“博通经史,于书无不窥。尤精象纬之学”。
象纬之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神机妙算。这门学问是建立在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基础上的谶卜术数。儒学与智术,既有关联又各成体系。懂智术的人一般都通儒学,但即便是硕儒,也未必懂得智术。通儒之人是贤人,通智之人则是高人。而刘伯温呢,则是同诸葛亮一样,既是贤人,又是高人。
刘伯温在元朝最后的几个官职,首先是浙东元帅府都事,这职务类似于今天的省军区参谋长。因建言捕斩海盗方国珍,与上司闹翻而遭到革职。三年后,再入官场,当过江浙行省都事、江浙行省郎中。那几年的浙江,主要的任务是围剿方国珍。刘伯温屡屡建言而不为当政者重视。最后调任他为处州路总管府判。刘伯温一气之下便弃官归里,这是至正十八年(1358),刘伯温四十七岁。
从以上刘伯温在元朝入仕的履历表可以看出,无论是在县、州还是行省,他都没有当过一把手,始终都是无足轻重的配角。这些官职,对一般的乡村知识分子来说,就算是出人头地、光耀门庭了。但刘伯温不一样,他少有大志,认为自己是帝王师一类的角色。年轻时,他曾写过一首《公子行》的绝句:
玉勒金鞍照地光,驼裘珠帽绣文章。
平明上马归来醉,他日清朝作栋梁。
从这些诗作来看,刘伯温早就盼望着改朝换代。他不屑于当元朝的陋官,而期望做新朝的栋梁。
但是,新的真命天子将于何时出现呢?刘伯温辞官归里时,距他在西湖赏春望见“天子气”已过去了八年。如果他的寓言灵验,那么,两年后他就应该与真命天子见面了。
刘伯温促成了朱元璋的皇帝梦
刘伯温与朱元璋的见面,的确是在十年后即至正二十年(1360)的春三月。斯时,刘伯温已在家闲居两年,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著作《郁离子》。关于这部书,我会在后面专门论及,这里还是先讲他与朱元璋见面的事。
据说,朱元璋知道刘伯温这个人的名字,缘于另一位硕儒朱升的推荐。朱升亦是元朝归隐的宫员,与朱元璋同乡。他被朱元璋请出山后,便向朱元璋推荐了“金华四杰”。这四个人是刘伯温、宋濂、章溢和叶琛。其时,朱元璋已是元末农民起义军中较有实力的一支。随他揭竿起义的人士,多半是淮西家乡的哥们儿,如徐达、沐英等,抡枪使棒冲锋陷阵都是好汉,但审时度势运筹帷幄都不在行。朱元璋一心想招聘几位智多星来共谋大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听信朱升的话,委派专人前往浙东,将“金华四杰”请到南京。
对于四人的到来,朱元璋给予足够的礼遇。除了集体接见。并宴请,朱元璋还与四个人进行单独谈话。四场谈话的内容,至今已不得而知。只知道刘伯温曾向朱元璋面陈“时务十八策”。完全可以断定,为这次见面,刘伯温作了充分准备。此前他就已认定,朱元璋就是他要辅佐的真命天子。
在会见之前,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位老朋友跑到南田来找刘伯温,向他献计说:“如今天下大乱,不少人揭竿而起,据地称王。以老兄才干,完全可以振臂一呼,据栝苍、并金华,越中山水可收老兄囊中,成就勾践霸业在此一举。”刘伯温笑着说:“放眼天下,如今起兵的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皆鼠狗之辈,我怎么能够仿效他们呢?天命有归,你就等着看吧。”不久,朱元璋兵临金华,刘伯温夜观天象,对老朋友说:“十年前我在西湖上空看到的天子气。如今又在金华上空出现了,这就是天命啊!”说这话时,刘伯温已下了投奔朱元璋的决心。所以,当朱元璋派人来请,他立刻答应,冒着生命危险于兵荒马乱中赶到南京。
刘伯温给朱元璋的见面礼,就是那“时务十八策”。这应该是十八条锦囊妙计。具体哪些内容,史载均语焉不详。当年诸葛亮初见刘备,便有了那一篇千古传颂的《隆中对》,相信这十八条妙计也为朱元璋日后取得江山起到了重要作用。只是事涉机密。除两个当事人之外,断无第三人知晓。
不少历史学家认为,金华四杰的加盟,是朱元璋翦灭群雄,最终夺取天下的关键因素之一。其实,在军阀混战中,这四个人里面真正为朱元璋出谋划策起到重要作用的,只有刘伯温一人。
刘伯温投奔朱元璋的时候,朱元璋连吴王都还未称,只是韩林儿麾下一支部队的指挥宫。当韩林儿称帝的时候,朱元璋还表示了拥戴。大年初一,在中军帐内设下韩的御座。朱元璋的部下将领,都奉朱元璋之命,对着那御座行叩拜大礼,独刘伯温不搭理。别人问他为何倨傲,他不屑地说:“此(指韩林儿)牧竖耳,奉之何为?”意思是这种平庸无能的人完全不值得尊敬,更不值得追随。
消息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他便把刘伯温找去询问原由。刘伯温单刀直入告诉朱元璋:“你就是取代元朝的真命天子,何必还要去侍奉他人?”
当时,天下称王的人有好几个,除了韩林儿,还有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人。朱元璋也久有称王之心,一帮和他一块揭竿的哥们儿也撺掇了很久,只是他心中一直没有底。最让他吃不准的有两条:一是他命中是否有“龙象”;二是称王的最佳时机。通过几次长谈,朱元璋已知晓刘伯温是个精通天文地理的高人。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对卜卦、推命一类的象纬之学深信不疑。如今刘伯温说他是真命天子,这好比挠痒痒挠到了实处。如果说哥们儿的撺掇有打诳语的成分,那么刘伯温的劝说则被朱元璋当作“神谕”。在这一点上,可以肯定地说,是刘伯温促成了朱元璋的皇帝梦。
刘伯温一人而抵百万师
刘伯温投奔朱元璋之初的几年,主要是承担军师的角色。他每献一计便成一事,因此深得朱元璋信任。朱元璋对刘伯温说:“先生有至计,勿惜尽言。”每逢军国大事,朱元璋有吃不准的地方,必然会请教刘伯温。他从来不叫刘伯温的名字,而是尊敬地喊“老先生”。刘伯温比朱元璋大了十几岁,在辈份上喊他老先生不为错。但这个称呼跟年龄没有关系。那时,在朱元璋的集团里,谁都知道,朱元璋把刘伯温当作老师来对待。
投奔朱元璋之前,刘伯温闲居故里时,曾写过一首五律《题太公钓渭图》:
璇室群酣夜,嶓溪独钓时。
浮云看富贵,流水淡须眉。
偶应非熊兆,尊为帝者师。
轩裳如固有,千载起人思。
可见刘伯温不但羡慕姜太公,更是以姜太公自居。他希望能碰到周文王这样的人。他乐意当一名帝者师。
关于他为朱元璋出谋划策指点迷津的故事,无论是明代的正史和野史,都有诸多记载。在这里,我想说说最有代表性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鄱阳湖大战:
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即吴王位后,与汉王陈友谅大战鄱阳湖。这场大战本可避免,皆因朱元璋不听刘基劝告,撤离南昌而驰援安丰。陈友谅听说后,立即出兵欲夺取南昌。朱元璋闻讯后对刘伯温说:“不听君言,几失计矣。”于是迅速回兵截击,与陈友谅的部队在鄱阳湖相遇。其时,陈友谅的军事实力超过朱元璋,如果朱元璋此役失败,就会失去问鼎皇位的机会。在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惨烈大战中,刘伯温始终与朱元璋同坐一条船上,须臾不离左右。战斗打到第三天,朱元璋正坐在旗舰的
胡床上督战,坐在他身旁的刘伯温突然一跃而起,拽着朱元璋说:“走,快走!”朱元璋不知就里,也不及细问,只得跟着刘伯温迅速撤到另一艘战船上。还没坐定,只见一发炮弹“嗖”地落在先前的旗舰上。在一团巨大的火光中,旗舰被炸成碎片。朱元璋顿时大惊,心中已是非常感谢刘伯温的救命之恩。
站在高处的陈友谅,看到朱元璋的指挥舰被击沉,欣喜异常,命令船队再次进攻。朱元璋沉着应战,一番厮杀,仍不分胜负。日暮之时,刘伯温建议移师湖口扼住鄱阳湖入江通道,等到金木相犯日再与陈友谅决战。按五行学说,朱元璋为金命,陈友谅为木命。金木相犯即金克木之日,选择这一天决战,陈友谅必败。
用今天的科学眼光来看,刘伯温的这一套玄学,似乎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中国古代的象讳之学,的确是可为而不可知。即应用于实际中,可以得到验证,但若穷究,却谁也说不清楚。这只能说现在的科学水平,还不能完全破译其中的奥秘。
由于朱元璋毫无保留地采纳刘伯温的计谋,鄱阳湖大战最终以陈友谅的惨败而告终。此后,朱元璋顺风顺水,三年而得天下。所以说,用“一战定乾坤”形容是役,一点也不为过。而此战的关键人物,则非刘伯温莫属。一人而抵百万师,刘伯温运筹帷幄的才能,于此发挥到极致。
宰相就是大房子的立柱
现在再说第二件事,刘伯温如何帮朱元璋选择宰相。
朱元璋于1367年建立大明王朝之后,任命的第一位宰相是李善长。这位李善长是朱元璋的安徽凤阳老乡。一同起义的老乡中,李善长文化最高。开国后,他被封为韩国公,列为文臣第一。李善长当宰相时,刘伯温的职务是御史中丞兼太史令。这种安排很明显地表现出朱元璋对刘伯温生了戒心。刘伯温是一流人才,学识与执政能力均在李善长之上。正因为如此,朱元璋才提防他。朱元璋离不开刘伯温的学问,但又害怕刘伯温用自己的学问来对付他。因此,他给刘伯温的定位是:只允许议政,不允许执政。所谓议政,就是当顾问。有事儿的时候,找你来问问见识,没事儿的时候,你就一边儿呆着去,权力中枢那个密笏之地,叫你看得见摸不着。
当了皇帝后,朱元璋的猜忌心日见严重,老害怕那些手握重权的开国功臣谋反。有一天,他把刘伯温找来密谈,就撤销李善长宰相职务的事征询刘伯温的意见。刘伯温当即表示了反对意见。他说:“李善长资历老,又练达,能调和诸位大将及勋旧的矛盾,适合当宰相。”朱元璋听了大惑不解,问道:“李善长多次构害于你,欲致你于死地,你怎么还为他说话?”
朱元璋此话事出有因。却说洪武元年,朱元璋率兵渡淮北狩,留皇太子监国。刘伯温协助李善长处理政务。刘伯温认为宋元两朝都是因为宽纵官吏腐败严重导致失国,因此主张吏治从严。此时,恰逢有人揭发中书省都事李彬贪污纳贿。主持监察工作的刘伯温派人调查落实后,便立即下令将其逮捕收监,并说服皇太子批准,将李彬诛杀。这件事在当时影响非常之大,盖因李彬是李善长的外甥。刘伯温执法不留情面,李善长从此对他恨之入骨,一直在设法将刘伯温如何弄死。若不是朱元璋对李善长起了疑心而阻止他的阴谋,刘伯温恐怕早就没命了。因此,他以为只要把废除李善长的想法告诉刘伯温,刘伯温就会拍手称快,却没想到这个倔老头子居然投了反对票。
面对朱元璋的疑问,刘伯温顿首答道:“朝廷换宰相,就好比大房子换立柱。立柱必须是一根又直又粗又长的大木头,方可支撑房梁的重量。皇上首先得找一根新的大木头,方可把旧的立柱换掉。如果用一堆小木头捆起来充当大木头去换立柱,那么,这座房子最终会倒塌。”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刘伯温的立柱说让朱元璋明白到“束木为柱”的危险。所谓束木,就是大大小小的朝廷官员,他们是大明王朝这座大房子的檩子、橼子、榫子、桩子,但不是最能承受重量的立柱。
后来,李善长终究还是被朱元璋杀掉了,他找了三个在他看来可以当作“立柱”的人,再次向刘伯温征询意见。刘伯温仍是摇头,说这三个人不适合当宰相。他一一分析说:“杨宪这个人,与我私交深厚,按理说我应该帮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但这个人有相才,无相器。”
朱元璋问:“何为相才,何为相器?”
刘伯温答:“相才指才能,相器指气度。杨宪这个人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的气度。他好与人计较,不能做到心静如水。”
朱元璋问:“那汪广洋呢?”
刘伯温答:“这个人心胸偏浅,盛于杨宪。”
朱元璋又问:“胡惟庸如何?”
刘伯温打了个比方说:“犹如用腐木做了个车辕,谁还敢驾这样的车呢?”
朱元璋有点不高兴,说:“我选的宰相,没有哪个比得上你老先生。干脆,这个宰相你来当好了。”
刘伯温有些恐惧,小心回答:“臣疾恶太盛,又耐不得细繁。若强当宰相:必然会辜负陛下的大恩。天下这么大,何患无才,惟愿明主悉心访求。只不过,方才说到的这三个人,的确都不能当宰相。”刘伯温的这次议政,肯定有违圣意。因为此次谈话之后,杨宪、汪广洋以及胡惟庸都先后拜相受到重用。但不久又相继被朱元璋诛除。事后检点,朱元璋承认刘伯温识人更高一筹。他并不因此对刘伯温更尊重一些,反而增大了戒心。一个人把什么都看得这么透彻,对于猜忌成性的朱元璋来说,这绝不是一件让他愉快的事。
胡惟庸构陷害死刘伯温
如果把“清醒”这个词,用到刘伯温身上,可作两重意思解。一是清,二是醒。刘伯温为官清廉、清白,同时又法眼常睁、事事明白。朱元璋欣赏刘伯温的清廉,却又不喜欢他的精明。至于官场,是既不屑于他的清廉,更痛恨他的精明。如此说来,刘伯温岂不成了官场的“毒药”?这还真不是玩笑话。刘伯温知道自己无法呆在朱元璋身边了,他想学张良,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但他清楚,朱元璋的心狠手辣远远超过汉高祖刘邦,像张良那样飘逸而去是不可能的。
洪武四年(1371)年,刘伯温在追随朱元璋十一年之后,终于如愿以偿退休归田。
退休之前,在京城最后一个春节,刘伯温写了一首《元夜》:
玉漏迟迟出苑墙,星河疏淡月辉煌。
送寒梅蕊清香细。报喜灯花紫焰光。
金阙晓霞来若木,瑶池春色满长杨。
君王注意防骄佚,万岁千秋乐未央。
从这首诗的寓意来看,刘伯温仍不忘作一个诤臣。他要朱元璋防止“骄佚”,他可能是看到朱元璋当上皇帝后的变化,即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一面正在消失,而骄横之气正日益滋长。由于开始屠戮功臣,朝廷已人人自危。
尽管是委婉地规劝,朱元璋也是不高兴的。他不承认自己骄佚,更不希望别人提醒他防止骄佚。因此,他同意刘伯温的退休请求,让他回到老家安享晚年。
六十一岁的刘伯温回到老家后,既为了避祸,也为了娱心,便彻底做了一个田舍翁。他每日只做两件事:饮酒和奕棋。当地的一些官员慕名求见,他一概谢绝。这么一位曾为“帝者师”的诚意伯归来,青田县令出于礼节,也为自身计,觉得不晋见说不过去,于是屡屡登门造访,但都被刘伯温谢绝。青田
县令于是身着便衣,扮成游学的先生登门,刘伯温秉着斯文同骨肉的旨趣,便让家仆领进门来,寒暄之后留饭。刚摆好菜肴正要入席,青田县令憋不住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刘伯温顿时大惊,朝县令一揖说道:“山民刘伯温见过县令大人。”言毕进到里屋再也不肯出来。经过这一次,除了乡邻,任何生人他都不见了。
尽管刘伯温如此谨慎,但他还是惹来了大祸,差一点让朱元璋砍了脑袋。
南田有个地方叫淡洋,一直是个盐贩聚齐、盗贼出没的地方,海盗方国珍就是在那里起事的。刘伯温还乡之后,淡洋的治安状况并没有改善,仍然是个土匪窝子。为家乡计,亦为朝廷计,刘伯温便委托儿子刘琏给皇帝上书,建议在淡洋设立巡检司,调派军队驻守,使奸民无法在此作乱。
这封信没有通过中书省,而是直接送给了朱元璋。尔后朱元璋将这封信批到中书省处理。时任左丞相的胡惟庸,看到这封奏书,心里头便很不是滋味。当初,刘伯温在朱元璋的面前进言,说胡惟庸既无宰相之才,亦无宰相之德。不知何故传到了胡惟庸的耳朵里,胡惟庸早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生吃了他,只是找不到机会而已。拿到刘琏的信后,他便找来心腹密谋报复之计。
不久,被胡惟庸派往青田调查的兵部官员回来,向朱元璋上奏了调查结果。说是刘伯温夜察天象,看到淡洋这块地方有王气,便想在这里建造自己的墓地,以利后代。但淡洋居民极力反对不肯迁出。刘伯温想借朝廷之力,设巡检司以驱民。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胡惟庸的构陷。这位奸相太了解朱元璋了,大明的开国皇帝什么都不怕,惟独担心的,就是说某地出了“王气”。如果说别人占了王气,朱元璋也不至于紧张,但是,刘伯温欲占王气,这就是天大的事了。朱元璋一看到这份调查报告,顿时暴跳如雷。不问青红皂白,即行下旨褫夺刘伯温的俸禄。
圣旨到达南田之日,刘伯温诚惶诚恐,一天也不敢在家呆了,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向朱元璋当面谢罪。朱元璋在气头上,也不召见。刘伯温便以待罪之身客居京城三年有余。在这期间,胡惟庸深得朱元璋信任,取代汪广洋当上宰相。刘基得知消息后,对儿子说:“我早就看出胡惟庸不是好人,如果我的话不灵验,那便是苍生的福气。”
风烛残年的刘伯温,面对一个记恨于他的皇帝,一个欲置他于死地的宰相,可谓凄风苦雨度日如年。不久病倒于客邸。胡惟庸听说后,假传圣旨,指派御医前来问诊。据说吃了御医的汤药之后,腹中便长了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在今天来看,这也许是一个肿瘤。但是,在明代,若药物之后而生肿块,便叫“中蛊”。睚眦必报的胡惟庸,欲假郎中之手夺取刘伯温的性命。
腹中肿块越来越大,刘伯温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于是在洪武八年三月(1375)上书朱皇帝乞求返还故里。朱元璋批准同意。刘伯温回家不到一个月,便撒手尘寰。
看尽西风木槿花
在《郁离子·多疑与侥幸》一节中,刘伯温这样写道:
郁离子曰:多疑之人,不可与共事;侥幸之人,不可与定国。多疑之人,其心离,其败也,以扰;侥幸之人,其心汰,其败也,以忽。
前面已经说到,《郁离子》是刘伯温用寓言的形式讲述他安邦治国析理论道的一部奇书。全书188篇文章,智慧的光芒无处不在。设若刘伯温没有遇到朱元璋而老死山中,有这一部《郁离子》,他照样可以作为一名杰出的思想家而名垂后世。但是,大凡智慧超群的人,绝不甘于仅仅著书立说,而是想亲自参予天下的治理、社稷的重造。刘伯温也不例外。在《郁离子》的结尾,刘伯温这样表述:
……欲以富贵为乐,嬉游为适,不亦悲乎?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肆礼乐,以待王者之兴。
可见,刘伯温不仅仅想当姜子牙那样的军师,更愿意当伊吕与周召一类的贤相,辅佐明君成就帝业。这一理想他只完成了一半,即帮助朱元璋拿下江山。至于治理天下的另一半理想,他却无法完成。个中原因不在他,而在朱元璋那里。
刘伯温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看出朱元璋的魄力及才能超迈群雄,是值得辅佐之人。他的遗憾之处,在于对“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认识不足。他不是不懂,他知道多疑与侥幸之人不可共谋国事,但他已将自己的全部理想都寄托在朱元璋身上。五十而知天命,他在天命之年追随朱元璋效命王政。在这条路上,他走了十五年,那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啊,既辉煌灿烂,又残酷凄冷;既轰轰烈烈,又战战兢兢。
有一种传说,刘伯温吃的蛊药,是胡惟庸接受朱元璋的密旨而安排的。但史无根据,倒是朱元璋每次接见刘伯温的后代,都要提这件事。说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洪武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朱元璋接见刘伯温次子刘璩时,当着众官员的面,说的一段话:我到婺外耐,得了处州。它那里东边有方国珍,南边有陈友谅,西边有张家。刘伯温那时挺身来随着我,他的天文,别人看不着,他只把秀才的理来断,倒强如他那等。鄱阳湖里到处厮杀,他都有功。后来胡家结党,他吃他下的蛊。只见一日来,和我说:“上位,臣如今肚里一块硬结胆,谅着不好。”我着人送他回去,家里死了。后来宣得他儿子来问,说道:“胀起来,紧紧的,后来泻得鳖鳖的,却死了。”这正是着了蛊,他大儿子在江西,也吃他药杀了。
朱元璋老提这件事,可能出于两层原因:一是他的确指使胡惟庸下毒,所以要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二是他真的与此事无关,反复申述,是想还自己一个清白。此事悬疑,姑且不论。但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感情由浓转淡,由言听计从到猜忌日深,却是不争的事实。
天下未得的时候,朱元璋给刘伯温写信,都是以“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起头。由此可见,他在心中是把刘伯温摆在老师的位置。但是,当了皇帝后,他再给刘伯温写信,便去了“老先生”三个字,而换成了“尔刘基”。特别是刘伯温死前一个月收到的《御赐归老青田诏书》,开头就盛气凌人:“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刘基栝苍之士……”
未遇明君之前,刘伯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遇上朱元璋之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一饭三省。垂暮之年,刘伯温反思自己的生命际遇,写过《无题》三首,今录其第三:
黄鹤高飞云路遐,野凫谋食但泥沙。
山中樗栎年年在,看尽西风木槿花。
当生命如樗栎无人看重的时候,便会想着如何去当人人夸奖的栋梁。一旦当上了栋梁,回头一看,还是樗栎逍遥自在。读懂刘伯温晚年的心路历程,能不感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