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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与缺德”风波事件的前后

2009-03-09尧山壁

美文 2009年1期
关键词:文艺同志

尧山壁1939年6月16日生于河北隆尧,1962年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5年任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已出版诗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亲的河》、《理发的悲喜剧》、《石头的生命》、《陶醉壶口》入选语文课本。

三十年前的今天,1979年元旦过后,我接到赴京参加全国诗歌座谈会的通知。不感到兴奋,而是异常生疏。自1965年底的青年作家代表会后,一跤跌进文化大革命的深渊苦海,沦为一个没娘的孩子。突然听到亲人的呼唤,下意识地产生一种疑惑:这是叫谁?是唤我么?

持会议通知到西苑饭店报到,同室而住的是大诗人冯至和公木,简直像做梦一样。暖气很热,席梦思很软,对我这农村穷孩子都是平生第一次,火烧火燎睡不着,一直瞪眼到天亮。次日早饭见到:了好多前辈,没有人嘘寒问暖,而是庆幸逃过一劫,还能活着相见,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诗人兴会更无前”,是文革之后,解放之后,空前绝后的盛会。7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参加会议,臧克家说是“六世同堂共谈诗”,二十年代的冰心,三十年代的艾青、田间、冯至,四十年代的贺敬之、李季、阮章竞,五十年代的李瑛、公刘、雁翼,按臧老的说法刘章和我是六十年代的,比我更年轻一代的李松涛、丁庆友。最受敬重的是饱经22年苦难,刚刚平反复出的邵燕祥、白桦、胡昭、玉杲、周良沛等。最受欢迎的是《天安门持抄》的作者“童怀周”(集体笔名)的代表李先辉。会议室明亮耀眼,因为聚集了那么多明星,人人头上都有光环。至今我还珍藏着一个小绿皮笔记本,上面有每个诗人的亲笔签名,算来已经多半不在人世了。

会议从14日开到16日,张光年主持,胡乔木、周扬在开幕式上发言,19日刚刚上任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胡耀邦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论述文艺政策的经验教训,号召大家解放思想,迎接文学艺术的春天。

会后组成一个豪华的诗人访问团,团长艾青,副团长雁翼,访问团成员有30多人,时间从2月到4月,访问行程是中国海洋运输业,广州、上海、青岛,航线、轮船、码头,旖旎的风光,神秘的海轮。说补偿也好,说出气也罢,反正是让大家充分享受到了自由和快乐。文艺的春天来了,“春江水暖鸭先知”,诗人们成群结队,不同的羽毛,不同的歌喉,叽叽喳喳,兴高采烈,一路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连我这榆木疙瘩也吹进了海风,在上海拜访了王若望,考察了“伤痕文学”,以至于一个多月后回到机关,已经不适应石家庄的大陆性气候了。

当时号称“左家庄”的河北省会,乍暖还寒,不少人心上的残冰未化。5月11日,我供职的《河北文艺》编辑部开座谈会,发言多是老调子。会议后半截,从《中国作家》实习回来的李克灵介绍了北京文艺界思想活跃的情况,我说了沿海访问观感,与守家在地的同志谈资不同,感觉三四月是个不寻常的春天,文艺界思想异常活跃,观点颇有差异,对领袖和历史的看法,有的要打破禁区,有的主张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分歧主要在歌颂和暴露上。思想解放者扬眉吐气,保守僵化者被称作“歌德派”。我当时记得还补充了一句,社会地位不同,美学观点也会不同。歌德和席勒是好朋友,前者是魏玛公国的首相,所以《浮士德》积极向上;席勒穷困潦倒寄人篱下,《墨西拿的新娘》就写成悲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剑把“歌德”二字记在心上,当晚就赶出一篇文章。

阮章竞调走后,田间接任省革委文艺组长。以往他家住北京,当甩手掌柜的。偏偏这一阵在机关,在其位谋其政,会上说:“对一些问题看准了,应该表态的就表态。”《河北文艺》发第6期稿子,副主编刘哲写了《歌颂与暴露》,田间兼主编,嫌一篇短文不够分量,让评论编辑李剑再组织。刚好李剑新写了两篇文艺短论,要寄给《人民日报》,放在收发室还没送出。二审选了《“歌德”与“缺德”》(以下简称《歌》文),经田间审定,两篇文章一并发出,开了个栏目叫《新长征号角》,诗的语言。文章对一批暴露社会问题的文学作品提出严厉指责,以为“社会主义文学都应一律地歌颂社会主义之德,歌无产阶级之德,歌工农兵英雄之德;否则便是‘缺德。”“现代的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杖行凶,夜不怕黑衣蒙面的大汉轻轻叩门。河水涣涣,莲荷盈盈,绿水新池,艳阳高照。当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会主义为何不可‘歌其德?”并进而指责那些敢于直面现实的作家作品,是“用阴暗的心理看待人民的伟大事业”,是“善于在阴暗的血污中闻腥的动物”,是“自诩高雅,不近工农,在悠悠的柳绿下苦思‘惊人语。”李剑的文章杀气腾腾,指责有些人解放得过了头,越了轨,甚至怀疑其政治动机。而且文风不正,冷嘲热讽,恶语伤人。显然是看错了形势,颠倒了主流与支流,不利于思想解放。

综合型文学期刊,小说是主体,评论是大脑,诗歌是鼻子眼睛。《河北文学》一向以评论见长,不仅副主编刘哲是评论家,金梅、吴泰昌两位资深编辑在位时,编发过许多有影响的文章。所以《歌》文一经发出,立即引起广泛关注。石家庄有人惊讶,“这是反右的信号”,“倒春寒来了”。河北梆子剧院一位编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认为“这一定有来头”;马路新闻说是河北省委书记刘子厚授意的,田间授意的;北京小道消息说是林默涵授意田间写的,是刘白羽写作班子所为。有人四处打听:“白桦抓起来没有?冯牧撤职了吗?艾青是否被逐出北京?以讹传讹,人心惶惶,有人担心李剑的状告赢了,政策要收了,多少人会被重新打入地狱。李剑犯了众怒,群起而攻之。7月16日阎纲在《人民日报》发表了《现在还是放得不够》一文,《文艺报》第7期、文化部《文艺思想动态》公布了李剑文章的内容。7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了王若望的《春天里的一股冷风》,观点是对的,文风不好,说李剑“比江青还江青”,“比张春桥十三年还十三年”。7月22日《文汇报》报道了上海文艺座谈会,也是无限上纲:“它以极左的面目出现,在政治上在文艺上发泄它的不满,用的是泼妇骂街的语言,恰恰表现出作者的阴暗心理。”7月3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周岳的短评《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说:“人们有理由怀疑,也有理由发问,这种虚假的描述是为谁开脱罪责?”“我们要警惕,要批判,要继续狠批林彪‘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绝不能让它借尸还魂。”同时全国有24个省市报纸表了态,紧锣密鼓,要掀起一场对李剑和《歌》文的大批判。

许多人高估了李剑,以为他是一种思潮的代言人。其实,李剑并非一名成熟的理论家。刚刚29岁,16岁就碰上文化大革命,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青春是动乱中渡过的。在解放军那个大学校,他从战士到新闻干事,学练的是小评论、大批判。这篇“惹事”的文章,一方面可以看做是“抓新闻”的结果。另一方面偶然中又有必然,不是一时失手。在《歌》文之前,他就曾经整理了几个“右派分

子”复出后的言论,寄给《诗刊》编辑部,要求公开批判。

如果把这场争论简化为李剑和王若望的斗争,理显然在王一边。但是王若望有失长者风度,得理而不让人,失去冷静,愤怒而无法驾驭自己,强悍而疏于自卫,争一口气而不在乎真理了。事情做过了头,也便给对手制造了机会。毕竟粉碎“四人帮”已经三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人们敢于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了。舆论不再一窝蜂一边倒,开始出现另一种声音。从6月初《歌》文发表到8月底,编辑部收到这方面来信来稿227件,批李的119件,同情李的108件。王若望文章发表后,不同意见日益上升,进入8月发生逆转,批王若望的几乎占了六成。其中也有著名作家诗人,如陈良运的《关于歌颂领袖问题》,刊物发了。苗得雨的《评<春天里的一股冷风>》,发了又撤了。洛阳一家工厂派人来石家庄打听,批评编辑部“对‘歪风邪气反击不力”。安阳一位工人专程赶来安慰李剑,看他是否还在工作,受没受处分。说明这一场争论的确触动了社会敏感神经,正像廖井丹的比喻:麻秸杆打狼,两头怕。

进入8月,报刊声讨《歌》文的火气减弱,降低了调门,甚至称李剑为“同志”了。让人琢磨可能上面有人“劝架”,要把这场激烈的纷争纳入正确文艺批评的轨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课题啊,“双百方针”说着容易做着难。不仅中国,外国也如此,契诃夫指责武断的批评:“作家是马,评论家是马蝇,叮住不放。”新中国以来的文艺批评,常常是政治的棍棒,无情打击,残酷斗争。一场场狂风暴雨,摧残花木。十年文革文艺专制主义到了极限,“十二级台风”横扫一切,片甲不留。好容易盼到今天,这种沉疴痼疾终于有人着手诊治了,这人就是中共中央秘书长兼宣传部长胡耀邦。

1979年9月4日,中宣部在北京钓鱼台召开解决《“歌德”与“缺德”》问题座谈会,副部长廖井丹主持,开宗明义说:“这个会是耀邦同志提议召开的,交换意见,提高认识。”北京文化界的领导林默涵、朱穆之、陈荒煤、冯牧、李季参加,河北方面有齐斌、田间、梁斌、刘春风、李盘文、张庆田、刘哲、张仲朋、张峻、尧山壁和李剑。刘哲代表《河北文艺》编辑部汇报了《“歌德”与“缺德”》问题来龙去脉,一向眯着眼睛如大肚弥勒佛的梁斌抓住机会,控诉河北省委个别领导,批《红旗谱》时,《河北日报》用了整整50版,应该平反时却按兵不动,《河北文艺》发布平反作品名单,其中有《红旗谱》,宣传部领导不同意,付印时被抠下来,刊物开了天窗。梁斌“告御状”,吓得河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齐斌当众呜呜哭起来。经过两天深入座谈,认识趋向统一,李剑作了初步自我批评,田间也作了一些检讨。

9月6日上午,胡耀邦来到会场,比年初诗歌座谈会更加精神焕发,镇定又慈祥。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让大家精神放松,他看了与会名单,置那么多大家于不顾,与我这小人物搭起话来。也许我这个名字生僻易记,1965年青年作家代表会也做过大会发言,是当时青年作家深入生活的典型,给他留下了印象。他说,与唐尧有关系的地方,中国有三处,山西临汾,河北隆尧、唐县,你这个尧山壁是哪个尧山?胡耀邦酷爱学习,博古通今,又平易近人。记得一次听他讲话,开场白就说:“老汉今年六十三,牙齿掉了两颗。”

进入正题,胡耀邦的讲话和往常一样,只有提纲,没有讲稿,谈笑风生,出口成章:

是否这是全国性粉碎“四人帮”三年以来,文坛上不大不小的第一次风波?“伤痕”讨论过,“阿诗玛”范围更小,全国性讨论这是第一次。李剑同志你出名了!全国16个省市参加了讨论。这是粉碎“四人帮”后文艺战线第一次比较大的风波。我用了“风波”这个词,这个比较恰当,一场风波。按道理讲,早一点来谈谈好。迟了也不要紧,太早了也看不出风波来。不大不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有点皱纹。

我们采取这种办法,讨论的方式。平心静气的讨论方式。不采取另一种办法,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这是第一次不大不小的风波,我们采取同志式的、讨论的方法。这区别于粉碎“四人帮”前的“四人帮”那套方法。总结了一二十年的经验,根本区别于林彪、“四人帮”打棍子方法;也有区别于“文革”前某些方法,完全平心静气的方法,同志式的方法,讨论式的方法。我希望把这种方法推广,采取这种方法。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采取这种方法,平心静气地讨论的方法,使文艺上的争论纳入非常健康的轨道上面来。这也是毛主席历来教导的,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解决思想认识问题的方法,解决意识形态问题的方法。这是惟一正确的方法。今后,人民内部矛盾还会有,几十年、几百年以后还会有思想上、理论上、意识形态上的矛盾,要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开展矛盾斗争,要有个正确的方法,这就是讨论的方法,争论的方法,平心静气的方法。这算不算一条?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李剑同志这篇文章是确实有缺点的,确实有毛病的,是不恰当的。全国文艺界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是有原因的,大家有意见。文艺界同志对这篇文章有意见,是有道理的。文章的错误、毛病在哪里呢?就是同毛主席的文艺路线相违背。毛主席主张“双百”方针,特别是同我们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反复申明要在文艺、一切战线上把林彪、“四人帮”歪曲了的东西拨乱反正,澄清、保护、爱护各个战线上的社会主义积极性,还要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文章同中央当前这个方针不合拍,不协调。美国有个人写了一本书。叫什么《音调不定的号角》,调子不合时宜啊!那么李剑是个青年,写了这篇东西,当然也不应过多地追究。青年人犯错误,所以采取帮助的态度。青年犯错误是允许的,我像你那年岁——29岁前,犯错误比你多。不要紧张,要采取教育办法,诱导办法。帮助办法,只要不是反对社会主义的敌人(那是极少数),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都要采取这种办法,对青年尤其要这样。这是我党历年来的好传统i这种传统多年来被破坏了。我们有些老同志不熟悉了,我们有些中年、青年同志不懂得了,记得不那么牢靠了,淡薄了。批评李剑同志的文章有气愤是对的。但有的气太大了些。王同志(王若望)也是文坛较老的同志了,他出来批评是对的,但文章也有些缺点。这两相比较,不能各打四十大板,要打板子,首先要打李剑同志的板子。从老一辈同志讲,反批评文章(文坛老“近卫军”)循循善诱不够,有缺点。这么提出问题是应该的。事物要比较清楚,不能各打四十大板,“棋逢对手”,一般平,不是的。循循善诱,充分说理,对老“近卫军”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一条我们要讲清楚。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我同意这样的观点,李剑同志有错误的文章为什么在今年春天会出现呢?而且首先在河北出现?要搞点历史唯物主义。今年春天,恰恰是三中全会过了不久。拔乱反正,三中全会定的调子跨得是比较大的,是跨了一大步,澄清了历史上许多大是大非问题。步子跨得较大。拨乱反正的“拔”,幅度、转弯扭的幅度比较大,一部发动机,在

转弯时容易出问题,有的甩下去,有的转向。步子跨得大,有的同志思想跟不上,还停留在三中全会以前,甚至某些同志思想还停留在三年以前,为什么三中全会敲警钟,解放思想,不要僵化?脑子一僵化。新东西就装不进去了。现在有许多新东西层出不穷,我们的理论宣传文章前段还都提醒注意这事,新事物层出不穷,老框框、老东西要不断地“拨”。列宁说气候变了,衬衫穿久了,要换换。毛主席也讲过这样的话,要随气候变化换衣服。这方面河北省前段的工作是做得不错的,省委领导是执行了中央路线的。但全国有些环节、有些地区、一些方面。思想工作抓得不紧,拨乱反正,思想上抓得不紧。“拔西瓜”的事出在河北,而且出在正定,当作农业生产的好典型。可见对正定的工作要一分为二,当然生产还是搞得不错,不要一棍子打死。但“割尾巴”,把西瓜秧锄掉,这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地地道道,一看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继续。中央文件讲得清楚,正定的某些同志就是不注意这个问题。风向变了,气候变了,形势变了,怎能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剑的这个错误不是偶然的。是在一定条件下、一定环境下发生的,个人的责任不要过多追究。列宁教导分析犯错误的环境。是这种环境下的产物。不是不追究个人责任,不要过多追究个人责任。过去10年,有多少干部犯错误呀!老干部、青年干部……

第四点。接受教训,就不要过多纠缠,团结起来向前看。把河北的文艺事业搞好。扎扎实实打开文艺的局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心是把河北的文学艺术活跃起来,繁荣起来。三年来,我们的文艺开始活跃,但还不活跃。有的地方很活跃,但总的还不是活跃。有了一个初步繁荣的局面,还不繁荣。……“景象在望”,当前文学艺术的景象在手,在握,这就是文学的目标,违反这个目标的都不对。要满足人民、“四化”的需要。你们回去,不要展开争论、算账,这账算清楚了,不要再算了。主要是放在今后工作上,千方百计把河北的文艺繁荣活跃起来……

随着胡耀邦讲话的结束,一场轰动一时惊动全国的文坛风波悄然平息了。更重要的是它开创了一个科学解决意识形态问题的时代,不仅为稍后的四次文代会的召开铺平了道路,而且使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全国文坛基本上风平浪静,保持了一个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个人更是受益匪浅。回去不久,被推上河北省作协主要领导岗位,一干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时刻把胡耀邦的这篇讲话装在心里,“千方百计把河北的文艺繁荣活跃起来”,在全国作协系统率先办作家班、文学院、作家企业家联谊会,推出“三驾马车”。接手时,河北的文学创作是全国的“洼地”,洼地上的战役打了十年,到1995—1996年首届鲁迅文学奖评奖,获奖数目已经跃居全国第一。今天回忆这场风波,也算坏事变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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