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头顶上的刀子
2009-03-09张秀超
张秀超
我觉得有一把阴凉的刀子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夜晚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会让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稍重一点的敲门声,也会让我后脊梁忽地冒出冷汗,双腿瘫软得迈不开步子……
哥哥要自杀,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把劝解的话都说尽了,哥说:“我告诉你,一个人要是真的想死,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哥哥把遗书交给我,说:“我再麻烦你一回,替我打理一下后边的事,往后再不会搅扰你了。”他当即就让我为他办一件后事:给他拍张照片。
我要在门前的老柳树下拍,他不许,他要在柳树后边的土豆地边儿照,因为土豆地的远方是空荡荡的天,没有背景。家乡有风俗,人死后,要在灵堂前挂一张身后不带任何物件的照片,这可能是预示来去空空的意思,看来,哥哥的心是真的要奔着那条路了呀!
我带着哥哥的遗书,从塞外大山深处的村庄回到县城。这期间,我反反复复地看哥哥的遗书。哥哥的遗书是写在一些零碎的纸片上,那上面嘱咐了一些事情,更主要的内容是回顾诉说他的生活历程,倾诉不公平的命运欺负了他,他一直都在与命运做殊死挣扎,可现在,他大骂一声:“去你妈的吧,整不过你,老子也再不受你的蹂躏了,不再跟你混下去了!”
每当我从皱巴巴的纸片歪歪斜斜的字迹间,读出这样愤怒的吼喊,我就泪水涟涟,就再也不能看下去了,我就把那一堆凌乱如废纸般的东西锁进柜子里。可我的思绪走不出那废纸凝聚的岁月!
那是个星月暗淡的夜晚,我们家那扇用白桦木杆编的柴门,被无声地推开,在镇上读中学的哥哥回来了。他背着书包,还扛着牛毛毡子裹着的行李,他走到院里,扑通一声把东西摔下来,坐在地上就哭。家里人问了半天才知道,哥哥被学校撵回来了,他不能再读书了,原由是因为我本家大娘的历史有问题。
哥哥当时学习成绩优秀,家里指望将来有个好前程,可就这么断送了念想,一家人被这意外击打得回不过神来。我大娘掂着小脚,跌跌撞撞往院外跑,刚出了大门,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一帮人叫喊着,手忙脚乱地掐人中,半天才醒过来,她大哭不止。
我大娘给地主做过小,地主死了,世道也变了,我大娘就嫁了当木匠的我大伯。我大娘边哭边诉说:“我也是生在穷人家,是被逼给人做小,我连丫头都不如,我享受啥了呀!我造孽就让我自己受,干啥连累人家孩子呀,我快死了吧!”
就这样哥哥结束了学校生活,可哥哥不甘心,他还是偷着摸着找书看。这举动在当时的年代本来就有点犯忌,也把大娘的污点扩大了,村里人对大娘家和我们家,都有一种隐约的歧视,哥哥出去和大人一样出工,却挣的是半份工分。
还没成年的哥哥,内心里就盛满了忧伤。这时候,村里来了个更忧伤的人。那是个唱戏的,下放到山里来接受改造。这个男人不会耪地薅草,不会做饭,他把队里分给他的谷子带皮下锅煮,把山药囫囵个煮在水里。村里的人们都可怜他,想送去点儿什么又不敢,就把莜麦面锅贴,棒子面饼子,烀好的山药,托哥哥悄悄送过去,这样哥哥就与唱戏的成了好朋友,唱戏的送给哥哥一把拖着红线穗的短笛,并很快教会了他吹笛子,还偷偷地借给哥哥书看,他还说,哥哥的长相是个唱小生的好料子,扮相保准迷倒一片片的人。
那晚,山外忽然来了人,看到唱戏的没在家里读报学习,却与哥哥在树林子里吹笛子。更要命的是,来人还当场查获了一页写着字的纸,那是哥哥从书上摘抄下来的词句,如《红楼梦》中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还有《三国演义》中的“人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等等。
这可犯了大忌,哥哥和唱戏的一起被带走了。消息立刻传遍了山间的每一个角落:那张写字的纸,是恶毒的攻击着什么,隐含着什么,还影射着什么,人们说仅凭这张纸,就足够抓起来的罪过。
到今天我们一家人还在感念,也许是哪一位大恩大德的好人,为年轻的哥哥遮挡了深重的灾难,他没有被抓进去,但他被带到大队去劳动改造了。
改造了一段时间后,外面有个架桥的工地,到山里来要人去做苦工,哥哥就被顶名派出去修路了。
哥哥读书的底子和写作的才能,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工余时间,他写通讯报道和诗歌,赞扬战天斗地的劳动英雄,在几百号人的工地,哥哥成了小有名气的才子。这时,当地一位贤淑漂亮的姑娘看上了哥哥,他们谈起了恋爱。
当这个大桥修完,人们撤离的时候,他要求留下来,到另一个工地继续做搭桥修路的苦工,管事的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也愿意留下他,要他填一下表,表上要贴一张照片。
哥哥站在刚刚竣工的大桥头,身穿青裤子,白褂子,梳着头发一面多一面少的小分头,他细高的身材,高高的鼻梁,微微上挑的眼梢下有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眼光舒展地看着远方。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是哥哥最风光的照片。
可多年以后,我每细看这照片,总让我辛酸无比,哥哥穿的白褂子,虽手腕上,脖颈前的扣子都一丝不苟严谨地系着,但那两个前襟却一个比另一个短上好几寸,就那么斜着,衣服也显得瘦小紧巴,那是做活时压的死折,那皱折是无法在照相的时候马上用手拽开的。就如他的神采与衣服有些不大协调,他的命运也如那皱巴巴的衣服一样无法舒展。
还是因为我大娘,人家不准他留下,家乡还特意去人交涉,把哥哥带了回来。他回到家不久又被派到坝上的森林里去伐木头。当时的哥哥,正是现在的孩子求学深造的年龄,他却在远离人烟冰天雪地的大森林里,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哥哥的才情,哥哥的长相,非一般山里闺女可配,可当时,却让他找个最普通的姑娘都很难。村里有两个暗暗爱慕着哥哥的姑娘,都在父母的呵斥中,哭哭涕涕地嫁了人。哥哥直到三十多岁,才找了个不识字,还得过重病,活计不好,脾气暴躁的女人结婚,到近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他的独生儿子。
哥哥终于能舒展开心神过活了。他种庄稼,农闲时做买卖,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他要用实实在在的举动,抚慰自己的伤痛,填补自己的缺失。他有两个最大的愿望,一个是要让儿子读书,接受最好的教育,再就是等日子再好一点,能抽出空闲来,他要多读点书,要把自己这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写下来。
他奔着这愿望须臾不停地努力着。在侄子刚上完小学的时候,他就把他送到县城里读书,可惜的是孩子对读书不大感兴趣,他想当汽车司机。哥哥顺着儿子的意愿,送他上了学修车开车的技校,毕业后,他又带儿子去省城的一家汽修厂打了两年工,他用打工挣的钱,连同家里存的钱,给儿子买了一辆大卡车。
哥哥的心情好得难以描述,往回接车的那天,哥哥在饭桌上喝了几杯酒,他说:“人,丢掉了什么都不怕,最怕的是丢掉了勇气和信心。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语气中他对自己在漫长的困境中,没有心死,无比地自豪和满足。
年过半百的哥哥尝到了好日子的滋味,可是,巨大的灾难也正向他走来。那灾
难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凶险!那么暗无天日!
哥哥刚二十岁出头的儿子,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在乡下吃了些药不见好转,就到市里的医院去检查。结果患的是不治之症,是血液出了问题,一项项检查结果,如一道道森严的铁门,把通往侄子生的路径毫不留情地关闭了。
哥哥愣了,傻了,足有那么一二十分钟,他手里拿着化验单,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也迈不开腿往前走一步,苏醒过来后,他疯狂扑倒在路边一棵大柳树上,他的双手拍打着树干,树枝扎破了他的手,血顺着粗糙的树身流下来,他号啕大哭:天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不是活摘我的心吗!
他疯狂的哭喊,引来街上无数人围观,一个好心的人告诉他,说北京有个老中医,能治这个病,哥哥像在茫茫的大海中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我们当夜就赶奔北京,费了两天的工夫,终于找到了那个僻静街巷的院落。我们把化验单送到医生眼前,那个身穿白衣,胖胖的老先生,瞟了几眼化验单,嘴角竟然绽露了一丝浅笑。哥哥从那笑纹里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竟一下抓住老人的手:“医生,一定要救救这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才二十岁呀!求求你了!”老先生不说话,推开哥哥的手,开了一张药方,告诉抓三十副,先吃一个疗程。
侄子吃了那药,不见一点儿好转。而后多方奔走救治,那个年轻的生命,还是被凶残的病魔夺走了。
哥哥在儿子的坟上添完最后一把土,他整个人就像被大风裹挟着、旋转着的一个物件,风暴过去了,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了。他拍着儿子的坟,说:“孩子啊,你不要怕,我随后就来陪你。”
也就是在这一天,哥哥说他不想活了,并郑重地把遗书交给了我。向我托付了一些身后的事情,比如,房后的白杨树是他小的时候栽的,可以放倒做他的棺木,卡车卖掉还治病欠下的债务……
我混混沌沌地挨着日子,静听着家里的动静,不断地通过亲人们,打探着哥哥的信息。姐姐来电话说,哥哥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家里呆了,他去他修过桥的地方,那个同他谈恋爱的姑娘,在哥哥离开两年后,就死了,哥哥是看她去了。哥哥还到他当年拖木头的森林里去住了两天,还到他放过羊的草原去看了看。
我们大山里的老人们说,人在要离世的时候,是要把这一世走过的脚印,收回来的,哥哥难道是去收他的脚印了?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我更加心惊肉跳,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我还是想回去再看看哥哥。在家里的土豆地,耸起那座新坟后,我就不敢再回去了,老家那可爱的山水,成了悲哀的源头。
在侄子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还是回来了。下了车,我直接奔埋葬着侄子的那片土地走去。
七月的大地流光溢彩,挺拔健硕的玉米,像一片片小树林;碧绿的胡萝卜地,如波光粼粼的海洋……在地中央,兀然耸立起一大片向日葵,那葵花金黄金黄的,像无数光芒四射的太阳,悬在上空。走近葵花丛中,就看到了侄子的坟丘。不,那不能说是坟丘,因为那高大的土堆上,你根本见不到白沙土,从上到下一圈圈地摆满了红红的胡萝卜,坟前还插着几株面果子。猩红的浆果,碧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侄子的坟丘就如一座城堡,好像主人燃起炊烟,正在烧制美味的晚餐……我如梦如幻!
葵花叶一阵簌簌颤响,是哥哥走进来了。他见了我,有些吃惊,我见了他,也如见了鬼一般,不知说什么。“你看,这好吗?”哥哥指着侄子的坟说,
我惊愣着,不知说好,还是不好。
“你知道,这孩子活着时候,就爱看花,我让他天天能闻到花的香味。他爱吃新出土的嫩萝卜,明儿要起萝卜了,我先给他拔了些放在这里。他爱抽烟,活着时,我没少骂他,今儿,让他抽个够吧。”
“你?……”哥哥似乎感觉我要问点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坐在地上,点了棵烟,说:“春天的时候,我就想走了,可想到死后连个挖坑的人都没有,我就拿锹镐,在你侄子的坟边为自己挖土坑。那个时候。我看到一山的人都在打理自家的土地,准备播种,我想,我死后,这供养咱一家人吃喝的地,谁给料理啊?这样一想,心就疼起来,手就抡不动镐头了……”
“后来,我出去走了走,往回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我觉得山一程水一程一路走来,人家都在好日月里,热气腾腾地往前奔,我不该就这样了结……”
哥哥正说着,一个枣红色的小马驹撒着欢跑了过来。哥哥抚摩着小马驹,说:“春天,我把马撒到坝上草场,我对看马的人说,到秋我来牵马,就给你工钱,如果我不来,这马就归你了。眼下要收胡萝卜,咱家卡车卖了,只能用马车拉萝卜去卖。昨儿,我去坝上抓马,大半年不见,大马还下了个小马驹,明年就能拉犁了。”
这时候,我看见小马驹的妈妈在不远处的河边吃草,哥哥说:“我去牵马,咱回家。”
此刻,哥哥向河边走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幽暗的心里,堵塞着的东西坍塌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当啷”一声落在了我的脚下。我跪在松软的沙地上,捧起一把热热的土,泪如泉涌……
[责任编辑张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