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事实
2009-03-09王新军
作者简介
王新军,男,1970年生于甘肃玉门。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文化专干》、《农民》、《大草滩》、《民教小香》、《好人王大业》、《两个男人和两头毛驴》、《俗世》、《坏爸爸》、《八个家》、《最后一个穷人》等长、中、短篇小说120余部(篇)。中短篇小说先后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等转载,被评论界誉为“第三代西北小说家”群体当中的代表作家。作品曾获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甘肃省人民政府第四、五届敦煌文艺奖等文学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甘肃省玉门市文联供职。
过了四十五之后,徐国庆每半个月就要吞一粒这种名叫虎虎生威的绿色胶囊。广告彩纸上说的邪乎,什么增粗增长,还能使那个事的时间延长半小时以上什么的,只有真的吞了它,你才能知道这个广告的可信度是多少。但吞了与不吞,效果又是明显的。这就是老徐对这个小玩意儿欲罢不能的根源。这让他常常想起鸡肋这个东西。想到鸡肋的时候,老徐就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名叫杨小花的女人。
这个女人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就被老徐按到床上了。那是一个秋天。按过之后,她没有哭,这让老徐当时很感动。后来老徐就要时不时地将杨小花按倒一次。有一回老徐又将杨小花按倒了,杨小花却一把握住老徐的家伙说,我们啥时候结婚呵?这一问倒也没有难住老徐——当时的老徐二十刚刚出头,应当还是小徐——当时的小徐正在浪头上,想都没想就随口甩了句,下个月吧。有了这个回答,杨小花才将他顺利地放行。当他们在一张硬棒棒的小床上安静下来的时候,徐国庆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了——他根本没有想过马上就要结婚,更没有想过和杨小花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后来每一次想到这件事,老徐都要慨叹一番——女人呀,天生就是一个陷阱!
不想与杨小花结婚,徐国庆当时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躲。因为徐国庆当时——那个事情一结束他就后悔了,后悔了他当然要躲一躲。
躲了一周之后,当时的小徐终于被杨小花给堵到了。面对老徐,杨小花身心显得都很平静,她没有跟当时的小徐闹,更没有哭,她平静地对小徐说,徐国庆,我已经怀孕了。说完杨小花就安静地迈着大步走开了。这样一来,事情就起了一些变化,它倒过来了,小徐开始几次三番地去找杨小花,商量这商量那的。但他最想说的去医院怎么处理一下的话,却一直没有办法对杨小花说出口。很快的,他们就结婚了。
直到结了婚,老徐才知道杨小花所说的怀孕的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杨小花说我当时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我也没有想到到头来会是虚惊一场。徐国庆听了,心里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因为杨小花并不是那种叫人失魂散魄的丫头,即使在乡里也不是,真不是的,老徐觉得自己当时是走眼了,否则他肯定不会与杨小花发生什么。他甚至猜测杨小花是运用了某种成熟的勾引手段,在男女那件事情上引诱了他,否则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将杨小花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丫头按到床上。
那时候的老徐是个民警,在乡里,他的一身正气是很能吸引丫头目光的。那时候的杨小花,在乡街上一家小饭馆里端盘子,瘦长的身子看上去像一根不好好生长的树苗,背影里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勾人的气息。然而另外的地方——鼻子呀、嘴呀、眉眼呀,却因为组合的没有毛病而叫人失望。这样的丫头是不咋令人稀奇的,但老徐却从某一天开始,鬼使神差地把她放到了心头上。
现在杨小花做老徐的老婆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身体已经变了,变得比以前结实了。当然,现在的老徐也不是那个骑着摩托车在乡里蹿来蹿去的乡村警察小徐了。现在的徐国庆,已经到了城里,许多年轻警员都喊他老徐。
老徐很喜欢被这么叫着,一听到别人叫他老徐,他心里便会突然地涌上一丝讲不清楚的兴奋。自从和杨小花结婚以后,徐国庆就成了一个做什么都不再那么精益求精的人,但也绝对不是得过且过,总之是他对什么都变得随和了。因为许多让人心头发颤的念头,在他心里已经死掉了。
每隔一天,徐国庆就要在自己的片区溜儿上一圈。像老徐这样从乡下调到城里的老警员,组织上已经不要求他们再担什么重任了,事实上在乡里干了几十年,作为警察最重要的破案经验什么的,老徐肚子里是真没装下多少。你想呵,一处西北边地的穷乡僻壤,能有多少大案要案发生,除了偷鸡摸狗这等小事件,连打架斗殴这样的事几年都碰不上一件。老徐在乡派出所几十年过得虽然谈不上安逸,但也几乎是风平浪静的。虽然是风平浪静地一路走了过来,回想起来却没有一天消闲过。说破大案要案的经验,老徐是没有,但如果说老徐没有工作经验,那还是有点冤枉老徐的。自从到派出所当了民警,徐国庆就认准了一个死理——腿要勤。有事没事的,他都要穿戴整齐去包片村的居民点上走一走。走一走,对犯罪分子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威慑。老徐常常在所里这样对其他警员讲。
走一走。走一走。这一走就把小徐走成了现在的老徐。
大家都开始喊徐国庆老徐的时候,徐国庆就给从乡下调到城里来了。调到城里来了,老徐还是片警。组织上把老徐他们这一批上了年龄的乡村警察调到城里来,是为他们将来生活考虑的。风风雨雨几十年,没有功劳苦劳还是有的嘛。不要求他们挑担子,但距离退休尚有一些年头,提升又不大可能,所以他们这批就到城里各所去管片了。在城里,当片警轻松,也相对自由一些。
组织上的用心老徐自然是知道的,但他这双腿就是不能闲,在桌子前坐久了,喝了茶水它都不得劲儿。
老徐给调到城里后,杨小花也到了城里。
杨小花到了城里,就等于老徐把家搬到城里了。一套不大的楼房,虽然是二手的,但两个人住着还算宽敞。老徐和杨小花结婚以后,两三年内杨小花就顺利地为他生了两个姑娘。大的已经师范毕业在乡中学当老师了,二的心气高些,中专大专一律看不上,重读了一年高中,终于进省城读大学了。这让老徐的薪水变成了流水,这儿刚刚打到工资卡上,那边要钱的短信就发过来了。但这些老徐一律不管,他一手将那些烦人的家务都撂给了杨小花,他只管当好自己的警察,然后每月把领回来的薪水如数递到杨小花手上。当然,每个月杨小花都会把抽烟喝酒的零钱拿给老徐。这个数目不多,但也不少。杨小花是很会做老婆的那种女人,她不想叫自家的男人在外面太不像个男人。男人在外面,就应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她有一个观点,拿工资的男人,老婆们不能抠得太紧,抠得紧了就容易出事。一出事,男人的前程就毁了。男人毁了,女人只能跟着受苦。所以杨小花对老徐一直不很抠。老徐一撒手,杨小花也现出了自己的能耐,把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虽然一直没有大富起来,但也从来没有紧巴过。即使两个娃娃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别人说起来供一个大学生多累多
累的,但老徐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过,所以从心底里老徐还是觉得杨小花这个女人,他是娶对了——这让他省了多少心呵!
总之,老徐和杨小花的关系,就像一双鞋与一双脚的关系——合适不合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刘兰梅的店开在南街背静的一条巷子里,店面不大,招牌也不张扬。生意么,看上去甚至是有些冷清的。刚刚到城里那会儿,老徐每次溜过这块的时候,都要进去探一头。一开始走进去的时候,老徐真的是出于好奇,他不知道巷子里这个挂着夫妻用品店招牌的商店,都经营些什么样的夫妻用品。进去了,老徐果然就开了一些眼界。出门的时候,老徐心里都扑腾扑腾胡乱跳开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刘兰梅交往起来的呢?老徐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清楚自己之所以乐于与刘兰梅交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刘兰梅身子长得瘦,细细长长的,仿佛一把就能捏住。女人长着这样的腰身,老徐觉得很好。
那一次,老徐又进了刘兰梅的店。他看到刘兰梅的脸色有点不大好,不是因为别的,肯定是因为什么事刚刚把脸拉下来了。果然,老徐还没有在那把他惯常歇脚的藤椅里落座,刘兰梅就没好气地说,往后你不要再到我店里来了,你这样行行武武的,好像我在开窑子似的。
老徐没有在意,呵呵了两声说,你以为你不是在开窑子?你这比开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兰梅一听就气了,也不是真的气,就说那你走,那你给我走开。一边说一边用手往门口推老徐。老徐就是这时候一把将刘兰梅的细腰捏住的。
那是老徐第一次搂住除杨小花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刘兰梅在老徐怀里一边挣扎,一面用手拍打老徐的胸膛,但都无济于事。老徐的膀子是那种能抱住一头牛的膀子,在他面前,刘兰梅充其量是只半大羊羔罢了。
这一次,老徐将刘兰梅的店门从里面插上了。他要走的时候,刘兰梅将他的帽子用力扣在他头上说,下次进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不穿这身虎皮?
老徐笑笑说,能。
来到城里后,杨小花委实闲得有些没有意思,就整天找茬和老徐生闷气。老徐当然看出来了,就给杨小花找了个在局机关打扫卫生的差事。每天别人上班前一小时她上班,别人下班前两小时她下班,一栋四层的小楼,被杨小花打理得和家里一样干净。杨小花一天天幸福地劳累着,老徐的日子也恢复了如乡下时的平静。当然,杨小花的这种劳累是别人眼里的,是老徐眼里的,杨小花并不感觉得到。杨小花感觉到的是一种满足,这种满足与每月开给她的八百元薪水无关。
一对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大约也只能是老徐与杨小花他们这种样子了。但因为从乡下来到了城里,老徐感觉杨小花还是变了——生活又在她眼前重新开始了。这一点老徐是体会到了的,她把原本已经下降到了每月一次的夫妻生活提高到了两次。这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老徐却从中体会到了城里与乡下两种生活在杨小花身上的微妙变化。自从到局机关打扫卫生以后,杨小花连穿戴也开始讲究了。当然,杨小花不可能穿警服,但恰恰就是这一点,使杨小花在着装上有了更多的自由。便装,套装,裙装;平底,坡跟,高跟。杨小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这些东西弄齐了,怎么搭配怎么穿戴也摸索得一清二楚。在清一色警服的局办公大楼里,有时候打扫卫生的杨小花,就成了一道风景。
老徐第二次反插上刘兰梅店门的时候,刘兰梅走到老徐跟前,用手碰了下他的嘴唇说,张开。
老徐刚刚张开了一点,刘兰梅又命令似的说,张大点。
就在这时候,一粒什么东西已经飞到了老徐嘴里。老徐慌慌张张地就要吐出来,刘兰梅却用手掌给他轻轻捂上了。但他还是在她手指后面细声说,啥,啥呀这是,你给我喂的啥呀?
刘兰梅挂下脸来说,放心,不是毒药。
但老徐还是扭开刘兰梅的手把它吐在了手心里,是一只胶囊,绿色的。就在老徐纳闷的时候,一脸绯红的刘兰梅已经端了杯开水递到了他面前。咽下去,我不会害你的。刘兰梅说。老徐还在端详,刘兰梅已经转身去了货架后面。那里是一间屋子被货架隔开的另一半,相当于休息室或者卧室。她一边走一边说,不过就是个夫妻用品么,你一个大男人害怕啥呀!
那时候是早上九点钟光景,按平常,刘兰梅是不会那么早就开门的,但那天刘兰梅的确那么早就开门了。老徐过去的时候,那条巷子里人很少,少得连老徐都觉得有些冷清。老徐当然是一身便装过去的,很随意,衬衣外挂了件米色夹克,和巷子里那种灰土土的颜色十分和谐。着装随意,老徐走得也很随意。那天早上他去所里打了个照面就出来了,在南街苏胖子的摊子上要了一碗羊杂碎,但他只吃了一半就没有胃口了,便点了一枝烟慢慢抽着顺着南街向东走。到了尽头,烟只抽到一半,他又往回去,到了南街西头的时候,他就拐进了那条巷子。那条巷子紧邻着繁华的南街,像南街的后院一样。走到刘兰梅店门口的时候,老徐手里的烟正好抽完了,老徐就伸出熏黄的手指敲了敲门玻璃。圈闸已经拉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店门是开着的。
但刘兰梅的店门的确是开着的。
那天老徐在刘兰梅店里一直耗到快一点了才出去。他的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这让他既高兴又有点惋惜。那么着,他竟然在刘兰梅怀里眯了一小觉。要走的时候,刘兰梅塞给他一板胶囊说,徐哥,我想求你件事行吗?
老徐说,啥求不求的,你说。
刘兰梅说,前面又开了两间洗头房,你能不能过去打个招呼,叫她们到我这边来拿东西?
还不等老徐说什么,刘兰梅就推了他一把说,你要为难就当我啥也没说,你走吧。
老徐说,我去说就是了,这有啥为难的。
刘兰梅又说,这里你以后少来,免得叫人说闲话。
刘兰梅说话的时候,老徐已经从店门里走出去了。
他是当天下午去那几家洗头房的,那时候他已经换了另一套深色衣服,当然不是警服。老徐不想穿着警服去那种地方。但即使老徐不穿警服去了,她们也知道老徐是谁。
自从和刘兰梅交往起来之后,老徐觉得生活正在重新开始,对许多事情,老徐甚至都有了新的认识。但过去一段时间之后,老徐澎湃的心潮还是复归平静了。四十五岁之后是个折腾不起的年龄,外面再好,家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能丢。丢一件,往后就没有这份舒坦了。丢得多了,你的一辈子就得重新开始。这种重新开始,意味着一切将从零出发,而唯一不能改变的是自己的年龄。四十五岁之后从零开始,对于一个并不很优秀的男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老徐不敢轻易去冒这个险。老徐是懒得盘算和思索这些复杂问题的,他乐意过这种被杨小花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日子。
日子就这样过着,不快也不慢。老徐每半个月吞一粒刘兰梅塞给他的那种小胶囊,一次是他和杨小花的时候,一次是他和刘兰梅的时候。
与刘兰梅处了一段之后,老徐担心刘兰梅会提什么要求,比如借点钱呀什么的。老徐甚至都已经暗暗准备好了,这么些年下来,杨小花留给他的烟酒钱他还是攒了
一些的。因为有时候,他的烟和酒还是十分宽余的,所里额外发的一些补助啥的,老徐也自己放下了。但没有,刘兰梅除了那次提出过要老徐给新开的两间洗头房打招呼之后,再没有要求他为她做过什么。几次老徐想请她出去吃顿饭啥的,刘兰梅都推掉了。有一次茶叶店柯老板硬塞给他两包新茶,他路过放在了她店里,结果离开的时候她不仅不让他把茶叶留下,还硬塞给他一条软中华。这让老徐心里有一丝庆幸又有一些憋屈,他觉得在刘兰梅眼里,他这个男人是不是太不爽快了?
大姑娘似乎已经在恋爱了,虽然在不远的乡下工作,但已经不经常回家了。倒是杨小花每隔一个星期,就去乡下看她一次。大多时候都是老徐开所里的车下去,碰上老徐有事的时候,杨小花也能自己联系到车。
当警察就是有这样一档子好处,用车方便。单位的自不必说,就是借起别人的车来,也似乎是给了人家若大个面子。有几次,杨小花竟然用局里的车星期五将姑娘从乡下接回来,星期天下午又送了回去。老徐觉得一个打扫卫生的,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杨小花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局里兢兢业业地打扫卫生,难道偶尔接姑娘回家过个周末用一下车都不行呵!
老徐赶忙说,不是说不行,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杨小花说有啥奇怪的,乡下的时候,老胡哪一次下去我不是鸡呵羊呵的尽着他吃,尽着他喝。
杨小花这么一说,老徐就明白了。老胡是局办主任,当年办案呀检查的时候,的确下面没少跑过。当然,有时候没事老胡也下去,吃吃喝喝的事,那时候下面所里总是灵活一些。老胡和老徐一直是处的不错的,杨小花这个打扫卫生的差事,就是老徐找老胡给安排的。
老徐的南街片区一直很安稳,这和老徐来之前听说这里很乱有些出入。老徐本就不相信一片小地方能够乱到哪里去。
那天老徐接到刘兰梅电话是在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那时候老徐正在所里值夜,撂在床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停了。又响了一下,又停了。老徐翻身从床头搂过去一看,是刘兰梅的号。刘兰梅从来不主动给老徐打电话,更不可能这么晚找他。一旦找他了,那肯定是有事。老徐一翻身就朝南街那条巷子奔过去。
刘兰梅的店里亮着灯,有几个人影在里面歪歪扭扭地晃动。老徐不动声色地推门进去时,刘兰梅正双手抱胸拧着身子站在屋子一角,两个中年男人八成是喝高了,一个瘦高个的正腆着脸往刘兰梅身上靠。见老徐进来,刘兰梅赶紧叫了一声徐哥,两个男人这才将目光投到已经立在屋子中央的老徐身上。
一见穿戴整齐的老徐,两个男人就傻了,一脸做贼心虚的笑立刻变成了一串讨好的呵呵声,腰也哈下去了。老徐说你们这是在做啥?
那个矮个的马上凑过来说,我们过来买点东西,说着又回身对刘兰梅说,你说是不是呵老板娘。
还不等刘兰梅回答,那个瘦子已经避开老徐溜出门逃了。紧跟着,那个矮个也一闪身从老徐背后抽身过去,隐人了门外的黑暗中。老徐刚要返身去追,刘兰梅却在后面轻轻拉了他一把说,算了,他们也没怎么我。
老徐过去把店门关上,回身看着刘兰梅。她的脸色已经镇定下来了,她指指沙发示意老徐坐下,又去拿茶壶。老徐一言不发,其实他是在等刘兰梅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说,却没有料到,转过身来的刘兰梅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地说,是两个外地人,不然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到我这里胡骚情。
听刘兰梅这么说,老徐突然感觉后背那由下往上冷了一下。刘兰梅给老徐倒了一杯茶水,又把一盒烟推给他。老徐没有点,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把背靠在了沙发上。
刘兰梅在老徐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抽出一枝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嘘出一只烟棒,看着老徐的眼睛也看着那慢慢散开的烟棒儿说,那个在你们局里打扫卫生的杨小花,是你老婆吧?
老徐心里有些慌张,但他说话的时候,表面却很沉静。他说,你认识她?
刘兰梅说,前几天老胡请吃饭的时候,见过。嫂子人很不错,实在得很。
老徐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刘兰梅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了,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而她的一切,除了店内的各种证照上写着的刘兰梅三个字之外,他也几乎是一无所知。而他心里,又蓦地开始为老胡背过自己请杨小花吃饭这件事犯堵,觉得老胡这人不太地道。老徐又喝了一口茶水,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但那口茶水偏偏就堵在嗓子眼里不下去,呛得他硬是把它们嘣地一口喷了出来。刘兰梅抽出张纸巾递给他,他抹了下嘴角,刘兰梅又抽出另一张纸巾,在他眼睑下拭了拭。
一边拭刘兰梅一边抿起嘴笑了。笑得老徐有点摸不着头脑。
抽完一枝烟的时候,刘兰梅从椅子里站起身说,一个人在下面干了快三十年才调到城里,多不容易呀!
那时候老徐已经一点喝茶抽烟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点从刘兰梅的店里离开。老徐于是说,我请你去夜市来盘糊辣羊蹄怎么样?没想到这一次刘兰梅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但她要老徐留在店里,她去夜市打包回来。老徐抽出两张百元钞递过去,刘兰梅根本不去理,只说你留下吃早点吧,就伸手拽过货架上的手包出去了,还顺手熄了店里的灯。
那天晚上老徐是后半夜才回去的,那时候他已经弄不清是几点了。老徐没有想到刘兰梅一个瘦小的女人,竟然还有不一般的酒量,刘兰梅几乎把老徐弄醉了。
老徐的好事是下半年的时候——秋天的时候——接二连三来到的,先是省上要局里推荐一个警民互助的典型,对这个典型的要求是见人见事。局里忖度再三,觉得放哪个领导都不大合适,就索性叫办公室老胡他们把目光盯到一线干警身上。恰恰就在这时候,一封感谢信寄到了局里。这封感谢信是从很远的省城监狱寄来的,写这封信的是一个名叫马三的服刑人员。这个马三早几年在城里是很霸道的一个人,后来因为贩毒和涉黑,给判了十五年。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感谢政府感谢南街的片警几年来对他家庭的照顾,让他无后顾之忧,能安心地劳动改造,悔过自新。同样内容的信,南街街道办也收到了,老胡带着两个干事下去摸底的时候,街道办的女主任也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一周之后情况汇总上来了,方方面面一综合,这个典型放老徐的确是过硬的,能叫一个服刑人员感谢的警察,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警察?局里没有人有反对意见。经过一番整理之后,老徐的材料就给报上去了。国庆前夕,老徐跟着政法上的一个领导一起去了趟省城,抱回了一块“警民互助先进个人”的牌子。意外之中的老徐从来没有经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别人问起来,他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简短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从省城回来好长时间了,老徐都有些懵懂,很不相信,觉得这一切的发生,像梦一样。杨小花的表现却大大出乎老徐的预料,在老徐从省城回来的当天,就把大姑娘从乡下学校接回来,为老徐举行家庭庆功宴。开吃的当口,还拨通省城大学二丫头的电话,要她为老徐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局里的庆功宴是老徐从省城回来后的第三天搞的,政法方面的领导和局里中层以上都出席了。那天老徐只喝到一半就给整趴下了。
到了十一月底,政法系统调整干部,中心所教导员的位置就给老徐空了出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当然是老徐没有想到的,但老徐心里明白这其中肯定另有蹊跷,他隐约能够感觉得到,只是还不明白罢了。任命文件下来后半个月,老徐又去了刘兰梅的店里。一见面刘兰梅就说,有了好事也不兴请个客呀!就没见过你这么抠的男人。说着还用手在老徐胸上捅了一下。
都这把年纪了,突然地这么顺溜起来……这让老徐非常非常地苦恼。老徐是真的想和刘兰梅痛痛快快喝一场,实实在在醉一回。
老徐说我请,这就请。
捱到下午快下班,老徐提前十分钟到了他订好的地方。他只请了刘兰梅一个人,一路上老徐心里一直扑腾扑腾的。推门进去的时候,老徐有点傻眼了——老胡杨小花和刘兰梅三个已经在那里打着扑克等着他了。
老胡好喝,酒喝得也很豪爽。杨小花与刘兰梅似乎也已经十分熟悉了,倒是把老徐弄得好像成了外人。没有看出来,杨小花也很会应酬了,一次一次地给老胡和刘兰梅劝酒,一口一个胡主任,一口一个兰妹妹的。
老胡喝得非常高兴,也没有一点拘束,自然没到点上就高了。老徐自己留了点底,到了最后老徐成了最清醒的一个。不知道哪根筋跳上来,刘兰梅忽然一头扎到杨小花怀里呜呜地哭开了。老徐嚷嚷着不管这些婆娘了,拉着老胡要出去唱歌。老徐搀着老胡来到走廊里,老徐突然扶住老胡说,胡主任,我问你件事行吗?
老胡说,啥事,你问。
老徐说,老胡,你请杨小花出去吃饭,为啥不给我打声招呼?
老胡没有听清,你……说啥?
老徐说,你请杨小花出去吃饭为啥不给我打招呼?
没有等老胡回答,老徐手里的短枪已经响了。
听见枪响,刘兰梅最先从包间跑了出来,她一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老胡就扑了过去,她一边摇着他的身子一边说,姐夫,你这是咋了,你不是要等着马三出来当面谢你吗?
那时候杨小花已经醉得站不起来了。
好多人从走廊两边围了上来,老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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