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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邵洵美诗歌的唯美主义倾向

2009-03-07郑丽丽郭继宁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

郑丽丽 郭继宁

关键词:邵洵美唯美主义现代性,

摘要:迄今为止,邵洵美及其诗歌的唯美主义倾向,在现代文学史以及文化史上的位置与意义,或是暧昧或是隐而不彰。本文认为,只有将其纳入现代性论域中并加以考察,其唯美主义倾向始能得以较为充分的揭示。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一、邵洵美其人其事

邵洵美(1906~1968),原名邵云龙,据其妻盛佩玉说:“因我名佩玉,他就将原名‘云龙改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之句。”

正如陈子善所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邵洵美的名字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他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人、作家、评论家、翻译家、编辑家和出版家,也是一位对三十年代中外文学交流做出了可贵努力的文学活动家。”

邵洵美逝世近四十年来,中国文坛几度风云变幻,邵洵美始终或是暧昧或是隐而不彰,尽管或是他追随的、或是追随他的、或是因他的推介而名世的,都已被今天的人们所认可,甚至掀起一股股研究热潮,但是,“现在知道邵洵美的人不多了,而知道邵洵美的人往往是从鲁迅著作中看来的。鲁迅对邵洵美的评论,影响了许多人对邵氏的看法和印象……”

其中,影响最大且几成定评者,莫过于高中语文所选的《拿来主义》一文。鲁迅在论及文化遗产的继承时,写有“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一句,教材注释道:“这里是讽刺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又如,在《中秋二愿》中“……给富翁当赘婿,陡了起来的,不过这不能算是体面的事情。”

在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里尚保留有“给富翁当女婿,指当时文人邵洵美等,邵是清末大官僚资本家盛宣怀的孙女婿。”事实上,邵氏家族在上海也是大家,爷爷邵友濂官至一品,盛邵两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洵美的生母是盛宣怀的女儿,作为姑表亲的洵美、佩玉可谓青梅竹马。

洵美虽也偶提过“鲁迅有天才,没有趣味”,甚至说过“鲁迅也许不久会变成唯美主义者”,但应该是没有恶意的,从“萧伯纳事件”窥见一斑。

正如贾植芳所说:“邵洵美是一位在中国现代文学界和出版界有其一定影响和贡献的诗人、翻译家和出版家。但多年来,在‘左的文艺思潮和路线的统治下,他的名字和作品久已从文学史和出版物中消失了,被遗忘了。这个历史的失误,也应该得到纠正的时候了。”

坊间刊行的介绍邵洵美的文章,从中尚可了解他丰富的人生。但,若以“同情的理解”抑或“理解的同情”来解读这位“天生的诗人”,则须将感受与分析合二为一,始为学术梳理。

1920年左右洵美开始诗创作,著成诗集《天堂与五月》(1926年)、《花一般的罪恶》(1928年)、《诗二十五首》(1936年)等。天纵才情,作为诗人的邵洵美还写了可观的散文、文论、小说以及艺术评论。

放眼洵美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勋业以及缠绕着他的种种议论,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认为:邵洵美的确是在以一种唯美主义的激情与冲动从事着文学活动。

“文坛孟尝君”,岂是浪得虚名?究竟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嗤笑这样一位在中国现代史中自有其地位的诗人、出版家、文学活动组织者、翻译家、集邮家……我们本应该为此加额庆幸才是。

二、现代性论域中的唯美主义

唯美主义“认为艺术只能根据诸如美、和谐、整一、优雅或飘逸之类的内在审美特性予以评价,并且认为艺术的价值高于其他任何价值。”

唯美主义不仅仅是一种纯粹的艺术主张,而是有着明确的现代性意味,并且伴生着相当确凿的政治哲学动机——以“为艺术而艺术”、“为美而美”,以抵抗汹涌澎湃的物质主义、国家主义,维护和捍卫日渐沉沦的生存感觉,使“单向度的人”返回存在之根。

文化迁移中的本土化进程,一方面为诸如邵洵美的唯美主义提供了滋养,另一方面也塑造了中国现代性自身的暖昧。向为人诟病的《花一般的罪恶》,的确是英法唯美主义的同题创造,但一旦忽略中国文化的转型(其核心便是中国现代性问题),则非但减损了邵洵美一代的自觉,也伤及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深刻性。

重温邵洵美的自白或许更有意义:“不过以道德礼仪来做文艺批评的工具,我却也要说几句话。我们要知道文艺的作品决不能都是作者的供状;是多方面的,是戏剧式的,它里面所说的话决不便是作者个人所要说的话,作者不过是以他自己的透视力去洞察个中人的心灵而发出的一种同情的呼声。”

在笔者看来,唯美主义的邵洵美,优游于日常生活体验中那些暧昧的瞬间即逝的感觉,并将这种感觉力图以某种优雅而高贵的姿态品读;而邵洵美的唯美主义,则以“伤逝”的古雅来诠释着都市化的“季候”。在此,仅以《季候》为例作一简析: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这首题为“季候”的诗作,其哀而不伤的含蓄以及形式感极强的工整和节奏的徐缓有致,不仅仅是中国文人传统的“伤春悲秋”的现代诠释,而且因其用字炼句的整饬而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经典之作。仿佛钢琴小品,诗作极为凝炼地提炼和概括了情感有如四季变迁的主题。在笔者看来,“季候”的情诗特征,在相当程度上,也可被称为具有现代人生特质:纵然季候的轮回、节律的变迁自有其规律可循,然而,与时代无关,那种感世伤怀的人生隐痛以及总体观之的悲观和莫名的伤感,并不能隐却曾几何时的幸福时光。当这种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情愫,被定格为春晨、火夏以及叶落的深秋、梦里的旋舞冬风,一种深沉无绪的人生况味,就如同微醺之际的浅吟低唱,被我们所体味。不妨说,这是一种由少不更事的憧憬及于“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人生全程的体验,更内里的热。

下面,笔者将以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为据,着重阐述现代性论域中的“颓废”,并进一步尝试理解邵洵美唯美主义倾向中的所谓“颓加荡”。在题为《颓加荡的爱》中,诗人写道:

睡在天床上的白云,/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许是快乐的怂恿吧,/他们竞也拥抱了紧紧亲吻。//啊,和这朵交合了,/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在这音韵的色彩里,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灵魂”,正是这都市里飘逸的灵魂,使得我们全景式地触摸到了邵洵美唯美主义的诗魂所在。当现代性以其昂首阔步的进步主义姿态,以摧枯拉朽地抹平差异性、消解崇高性等反古典主义精神面世,在相当程度上,保守主义精神、传统性被荡涤殆尽。

“颓废通常联系着没落、黄昏、秋天、衰老和耗尽这类概念,在更深的阶段还联系着有机腐烂和腐败的概念——同时也联系着这些概念惯有的反义词:上升,黎明,青春,萌芽,等等。这使得人们必然会按

自然周期和生物隐喻来思考它。”以邵洵美的《五月》为例: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天堂正开好了两扇大门。/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这是一颗怎样敏感的诗心,在痛苦的焦灼中,力图沉析出“反现代性”的中国式努力。因为,“颓废不过是对现代性的意识和对它的接受。进而言之,真正的颓废者……而且会坚定无畏地表达一种进步的信条……颓废者处在先锋地位。”

以此观之,邵氏唯美主义“颓”而不废,其美学品质的存在姿态不在推拒而在拥抱,而这恰恰构成了二三十年代反封建意义上的“中国现代性”。

三、邵氏唯美主义的意义

邵洵美唯美主义的意义,是对指向历史的传统予以中断的自觉,他既不是复古主义者,也并非将激进革命的现实努力确证理想的真实性。换言之,邵氏唯美主义的意必即是赋予“当下”以生存的实在感,以有别于蔚为洪流的汉语诗学中的“禅悟”。

以《昨日的园子》为例:

静了静了黑夜又来了;/她披着灰色的霓裳,/怀抱着忧郁与悲伤,/啊,她是杀光明的屠刀。//她隐瞒了上帝的住处;/牛马鸡犬乌龟与人,/于是便迷茫地搜寻,/末后找到了魔鬼之居。//这里有个昨日的园子,/青的叶儿是黄了的;/鲜的花儿是谢了的:/活泼的鸟儿是死了的。//还有一对有情的人儿,/相互地拥抱了亲吻,/没有气吓也没有声,/啊,它们是上帝的爱儿。

无疑,“上帝”并非中国式的“老天爷”,也不是邵洵美所能认同的信仰对象。毋宁说,全称性的“上帝”不过是生涩而抽象的“美好”的代名词。

“如果我们承认个人主义的概念居于任何颓废定义的核心……颓废时期会有利于艺术的发展,而且更一般地说,会最终导致对于生活本身的一种审美理解”,因而,诸如邵洵美的唯美主义所必然隐含着的“颓废”应作如是观:“颓废风格只是一种有利于美学个人主义无拘无束地表现的风格,只是一种摒除了统一、等级、客观性等传统专制要求的风格。”

当人们较为深刻地理解了现代性的伦理后果,邵式唯美主义的审美方略所表达的祈愿式祝语,隐含着对抗虚无主义的纯真理想,一定会以《序曲》般的合唱,仿佛海德格尔那“天地神人”四重旋舞在今天重新君临和复活: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这些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啊,不如当柴炭去燃烧那冰冷的人生。

区别于叙事文本,如果我们明确诗歌本身作为情绪的片断,它的功能正在于将那些微妙的情致通过繁复的意象而得以揭示,在笔者看来,也许文学史上聚讼纷纭的公案或许会冰消雪解。用洵美的话说:“本来你读诗像拆字般拆开了一句归一句读,是难怪你要读不懂的。”“假使诗而要处处依了科学,那么,我想诗者至多不过是科学的方式或是定义而已。”

如此深恐误读的不安,不一而足。

就邵洵美的唯美主义的伦理后果而言,这种将“过去”的时间之矢折向当下、此在的努力,无疑会引发享乐主义、纵欲主义。但从一个更为宽泛的视野——时间观来观察,则意味着中国文化现代性的转型,潜隐着时间之矢指向未来的可能性。因此,邵洵美唯美主义的贡献正在于突破了传统的经学思维,将现实性生存的审美化,予以富于现代气息的证明。在笔者看来,闲暇是一种潜隐在这一世界里的基本节律,而沉思是作为一种闲暇中的生存方式而出现的。正是因为如此,邵洵美式的唯美主义仿佛雨后新芽,意欲长成的大树,未及命名,已然夭折。其优游闲在、感时伤怀的生存姿态,或有颓靡之嫌,但终不失为中国士绅意欲现代贵族化的努力。

区别于泛泛空论,唯美主义的邵洵美则保持着清醒的现实感。这一现实感源自于他对基本人性的判断:“人总是半人半兽的,一方面被美来沉醉;一方面又会被丑来牵缠。”

所以,我们在他早期出版的《一个人的谈话》中,在其个人独白的文体形式的偏嗜中,发现了他有别于传统文人孤寂的孤独意识: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题目!……一个人的谈话,可以完全没有限制'谁也不能给我什么范围。这谈话可以是片段的,可以没有连贯性,甚至可以不合逻辑的;因为这一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要自由,自由便是我的。

这意味着邵洵美的唯美主义,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自足的世界。这种对形式的迷恋,不妨说是对传统内容的决绝——而这对于之前的汉语文化是相当陌生的精神创造。

不妨说,《一个人的谈话》正是唯美主义的邵洵美的诗学理想。

实际上,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上海,邵洵美的诗学理想及其实践已告终结。其诗学体系不尽完美,却在一系列历史性的因缘际会中,成就了中国唯美主义的历史地位。若我们给出一个规划性的图景,当然首推“新月”以及徐志摩。

然而,终究已难平的是,无论是作为“主义”的“唯美”,还是作为“唯美”的洵美,其历史的结局与轨迹总是令人唏嘘感慨——

“命不该绝,是我的‘诗还不能就这样地结束。”这是经受了四年无妄之灾的邵洵美出狱后对女儿邵绡红说的话。说此话时,他两膝蜷缩在床上,呼吸艰难,一字一顿。

今天,抛却了固化的意识形态解读模式,邵洵美的意义始能水落石出。

我们不禁要问,冥冥之中,邵洵美的《赠一诗人》是否真的有诗谶之奇——

假使一百年后再有个诗人,/他一定不像我,也不像你;/温柔箍紧他灵活的身体,/他认不得这是黄昏这是春。//啊,他再不会记得我,记得你。/他再不会念我们的词句;/在他眼睛里,我是个疯子,/你是个搽粉点胭脂的花痴。//但是也许有个梦后的早晨,/枕边闻到了蔷薇的香气,/他竟会伸进他衬褥底里,/抽出两册一百年前的诗本。

的确,“梦后的早晨”——是噩梦醒后的春晨,还是镜花水月的自欺?事实上,邵洵美以其晚年的古体诗创作实践,揭开了这一残酷的谜底:回到传统去。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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