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说一切有部广律的文学解读
2009-03-07郜林涛
郜林涛
关键词:根本说一切有部广律本生
摘要: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广律是汉译五种广律中内容最丰富,文学性最鲜明的一种,包含大量因缘故事及来自印度民间文学的本生故事,也反映了当时印度社会的民俗,对后世文学有广泛影响。
考察佛经文学,多以佛传、譬喻、寓言、偈颂等种类著称,当代学者对佛经文学的研究也已取得了极为丰富的学术成果。但总体来看,在经、律、论三藏中,多集中于经部,而很少涉及律、论。其实相对来说,律藏多为佛陀就僧团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随机而制,文本通俗浅显,生活气息浓郁,其中尤以广律(内容详备的律仪,详说制定各项戒律的原由)故事生动活泼,且吸收了大量印度民间文学成分,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汉译广律有五种,即《四分律》、《十诵律》、《摩诃僧祗律》、《五分律》、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以下简称《根有律》)。其中《根有律》系唐义净译,系小乘根本说一切有部之广律。在汉译五部广律中,历代以《四分律》流传最广,影响也最大,为中国律学之正宗。而由唐代义净所译的《根有律》则影响甚微,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典并不完整,据《开元释教录》《贞元新定释教目录》记载共十三部。在公元七世纪左右,印度最重要的部派有四:上座部、大众部、正量部、根本说一切有部。其中印度南方和东方主要流行上座部,北方和中部流行的是大众部,中部与西部主要流行正量部,根本说一切有部则广泛分布,其中“然南海诸洲有十余国,纯唯根本有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大正藏》54册)。恐怕正是由于根本说一切有部在印度的广泛流传,使一直对本国混乱戒律情况极为不满的义净在归国后将根本说一切有部律藏翻译为汉文。
有部律在中国的翻译晚于诸律三百年,正当四分律盛行之时,所以没有得到弘传。实际上论内容之丰富、语言之生动、文学性之鲜明,《根有律》在五种广律中最为突出。对于研究部派佛教广律的文学意义也最具有代表性。
一、妙趣横生的制戒因缘
因缘的梵语为nid a na,音译尼陀那,意译为因缘、缘起,为因由、起源之义。是佛教的十二分教之一。意思是佛教经典中,说明佛陀说法及制定戒律之由来缘起的部分。《瑜伽师地论》卷八十一云:“‘缘起者,谓有请而说,如经言世尊一时依黑鹿子为诸芯刍宣说法要;又依别解脱因起之道,毗奈耶摄所有言说;又于是处说如是言。世尊依如是如是因缘,依如是如是事,说如是如是语。”(《大正藏》30册)《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二则云:“尼陀那有三义,即:(一)应请说教,(二)因犯制戒,(三)因事说法。”(《大正藏》45册)
在广律中,具体的戒条和制定戒条的因缘是最基本的内容,整个广律都是由此组成,往往是因为僧侣在生活中做出某一不当行为,佛陀随机制定戒律。在五种广律中有许多这类制戒因缘故事,有时不过是个简单的事件,而在《根有律》中,这些事件常常会发展成为精彩有趣的曲折故事。
佛陀弟子来自不同种姓,加之弟子身份、背景、个性、习性迥异,个人修养品德更是千差万别,僧众之间难免时时出现诸多事端,佛陀为此制定多种戒律。其中最突出的要属六众比丘的故事,《根有律》中相当比例戒律的制度,都是与这几位弟子有关。佛陀弟子中有六位出身释迦贵族,旧译“六群比丘”,义净译作“六众比丘”。这六人出身高贵,才能出众,却是数数行恶,佛陀总会因之随缘制戒,维系佛教僧团纲纪,他们的故事也最为有趣。
这几位颇有些促狭习气,专门惹是生非,诸比丘常劝诫之,嫌怪其等多事,遂“作耻辱事,令其羞赧”(《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七,《大正藏》第24册),但也是收效甚微。比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九载有个戏班子演唱佛陀的事迹,信佛的人都去欣赏,并让他们赚了很多钱。又演唱六众比丘的事迹,外道以及不信佛的都去欣赏,也让他们赚了很多钱。因为这是出六群比丘的洋相,六群比丘很不高兴。他们六人,便化妆起来,拿着乐器以及做戏的各种道具,到那个戏班的对面,也作精彩的节目演出。正因六群比丘的音乐及演唱技艺高人一等,故其锣鼓初响,便已万人空巷地前来欣赏了,因此,使那戏班的观众,跑得精光,使他们坐吃山空。于是,佛陀规定比丘不得歌舞倡伎。(《大正藏》23册)
六人又好勇斗气,多欲多痴。有一次,有六十个裸形外道,围打他们六个比丘,因为寡不敌众,他们首先任由外道痛打一顿,终究不甘心吃亏,以六人之力反击六十个外道,并将外道打得落花流水;因此,佛又制定比丘不得打外道。(《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五)
尼众中有一位吐罗难陀,惹是生非的本事也不低,有时六众比丘遇到她也要败下阵来。《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第三十一载,有一次,六众之一的大迦摄波,入城乞食,吐罗难陀尼存心捉弄,“若迦摄波次第至家,吐罗难陀即先入其舍,在门扇后立。迦摄波来,告言:‘圣者宜过,家无熟食。尊者即去。作是语已还至余家,迦摄波来同前言告,如是展转乃至多家。”终于弄得大迦摄波一天都化不到食物,于是佛陀规定“芯刍乞食尼不前行”。吐罗难陀也十分贪财,时常能想出些奇怪的方法。《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二载,有一次吐罗难陀看到城中妓女赚钱很多,很是动心,正好遇到一位美貌的贫家少女,吐罗难陀便劝这少女去卖淫,少女起初不答应,吐罗难陀苦苦相劝,“凡是女人多为此业,汝非王女亦非长者婆罗门等贵族所生。然诸女人皆爱男子,我不出家亦当自作。”少女同意了,吐罗难陀拿出本钱给少女准备房舍衣物,很快使少女成了最出名的妓女,也惹来了议论纷纷,吐罗难陀还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以脚蹋怨家项上,作淫女业何干汝事。”佛陀规定“从今已去诸蕊刍尼不应作淫女业”。凡此种种,本来会令人觉得枯燥的制戒因缘读来反而是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具有极强的文学色彩。
二、曲折生动的本生文学
佛教的十二分教中最具文学色彩的当属譬喻、因缘、本生、佛传几部分,其中尤以大多直接取自民间文学的本生最具文学价值。
本生(Jataka)音译为闺多伽、(门者)陀,意译为本起或本生,通常指佛陀前生的菩萨行事,也指巴利文经藏中小部经第十之本生经,为十二分教之一。佛经中有很多对本生的解说,如《大般涅檗经》卷十四云:“何等名为(门者)陀伽经?如佛世尊本为菩萨修诸苦行。所谓比丘当知,我于过去作鹿,作罴,作獐,作兔,作粟散王,转轮圣王,龙、金翅鸟,诸如是等。行菩萨道时所可受身,是名阁陀伽。”(《大正藏》12册)本生故事大多源于印度古代的民间故事,经过佛教徒的改造而成为宣扬佛教思想的重要形式,具有强烈的文学色彩。
一般认为,汉译本生皆译自梵语佛典,不像巴利文经藏有专门的本生经,往往与本事、譬喻混杂,而且数量少于巴利语本生。在汉译佛书中有十几部以
本生为主的经典,如《六度集经》、《譬喻经》、《贤愚经》、《百缘经》、《杂宝藏经》、《生经》、《菩萨本行经》、《菩萨本缘经》等,其它本生故事则散见于大小乘经、律、论中。其中经师与律师所传的本生有明显不同。印顺法师《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中谈道:“‘本生可分为二:经师所传的‘本生,在传述先贤的盛德时,以‘即是我也作结;这就成为释尊的‘本生,也就是菩萨的大行。律师所传的‘本生,是在说某人某事时,进一步说:不但现在这样,过去已就是这样了。叙述了过去生中的故事,末了说:当时的某某,就是现在的某某。这一类型的‘本生,《僧祗律》最多,共存五十三则。《十诵律》与《根有律》,也有这一类型的‘本生。”也就是说经师所传的本生以佛陀前生的德行为主,讲述古代先王圣贤的故事,只是在结尾加一句“即是我也”就成了本生。而律师所传之本生,则包括佛陀与弟子,佛前生不仅为人,也可以为动物,所述故事有善有恶,并不止讲佛前生的德言懿行,也包括道德劝戒。在律部本生当中,佛陀为了达到教化的目的,依据佛陀本人及众弟子当下所行善恶事,转述其前生的因缘,最后以今日之事作归结。其结构则由三部分构成(1)当时的因缘;(2)佛说过去早已如此,广说过去事;(3)结合当前的人事,解说善恶因缘。因此,律部本生具有更加完整的本生文学形态。汉译广律中以《僧祗律》和《根有律》为最多。
本生文学的趣味性非常浓厚,除讲善恶因果外,其内容与情节也很吸引人,《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十四中,有一段善财童子与悦意女的爱情故事,也颇为曲折,其大意如下:善财童子是佛陀的前生,为很早以前般遮罗国龙阁城的王子。一日,一猎师捉得一名叫“悦意”的美丽紧那罗女献给王子,王子喜爱非常。王子与一婆罗门国师有嫌隙,国师欲害之,乃怂恿国王派王子外出征战。王子出征后,国师又设计要杀害悦意女,蛊惑国王用紧那罗女的油脂燃香祈福消灾。悦意女闻知,逃回紧那罗宫。王子凯旋,得知悦意女已离宫,决心外出寻找。以金刚般的坚强毅力,历经千山万水的跋涉、寻觅,终于抵达紧那罗宫,带悦意女回宫团聚。这个故事其实是借感人的爱情故事说明精进力超越一切。但读者一般不会太在意故事前后的宗教说教,而会被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深深感动。
三、丰富多彩的印度社会风情
一般的佛经都有对古代印度社会风俗的反映,这可以说是佛经的一个重要价值所在,而在三藏中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律藏尤为突出。
一般来说,戒律是佛陀针对僧团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具体事件随机制定的,与现实生活联系非常密切,不仅有对僧侣生活的真实反映,也广泛涉及了古代印度社会的种种民间风俗。在《根有律》中就广泛涉及了当时印度的婚丧嫁娶、民间信仰等诸多内容。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四十七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座城,城中百姓饱受盗贼骚扰不能安居乐业,幸得一位英勇的将军讨灭盗贼,使百姓获得安宁,百姓自然感激不已,相约每次婚礼,必请将军先来享用美食。“时有一人家极贫窭,欲为婚娶无容办食以命大将,即自思念:我贫无力请大将来。今此新妻身未相触,宜当进奉以表素心。便令其妻入将军室方始归家。从此以后城内诸人以此为式。”直到后来城中有位聪慧的少女不甘献身,设计杀死了将军。贵族享有初夜权这种习俗,看来在古代印度也是存在过的。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二记载有一位国王受宠妃迷惑,赶走了王后所生的四位王子,王子只好带着各自的同母妹妹到山林隐居,与一位仙人结为朋友,“四王子等年既长大。而无妻妾形体赢瘦。仙人问曰:‘汝等何因渐加憔悴。王子答曰:‘我等少年无有妻妾,日夜忧愁岂不憔悴。时仙报曰:‘汝等之妹互相配适。王子白曰:‘我等不知合得以不。仙人报曰:‘既不同母通许此事。”最终皆大欢喜,王子各与不同母的妹妹婚配。这无疑反映了远古血缘亲婚的习俗。
《根本说一切有部芯刍尼毗奈耶》卷十三记载了这样的事:“时此城中有长者,娶妻不久便即身死,如是乃至第七娶妻悉皆身亡,时人并皆唤为妨妇。更欲娶妻人皆不与,乃至求得眇右目女。彼有知识说伽他曰:‘波罗舍修将净齿,若人头向西出眠。眇右目女娶为妻,此等皆为不善相。两恶相逢必有损,譬如刀石共相投。夫妇皆是妨害人,若娶定当遭死事。”《汉语大词典》中解释“妨魁”的意思是“迷信者以为因命相、时辰、方位等凶象而对人造成的灾厄”。中国古人早有这样的观念,看来印度古代也有类似的迷信。这些内容对于研究民俗及文化人类学都具有极其宝贵的价值。
四、异彩纷呈的艺术成就
最后谈谈《根有律》的文学成就。其一是人物对话生动诙谐,幽默风趣。根有律的人物对白非常贴近日常生活,给人以真实亲切之感。许多故事的对白用诗偈的形式,这些诗偈极富生活气息,充分体现了民间文学的叙事风格。例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的“饿豺与老椁羊”本生,饿豺路遇一老椁羊,于是有了一段对答:
(羊)问豺曰:大舅多独行,颇得安隐乐。常居林野内,如何得养神。
豺答之曰:汝恒践我尾,并常拔我毛。口出大舅言,欲觅逃身处。
羊复告曰:尔尾屈背后,我在面前来。如何见(扌王)余,寻常蹋仁尾。
豺复答曰:四洲并海岳,成皆是吾尾。如其不践蹋,尔从何处来。
羊复告曰:我于亲识处,闻说皆仁尾。在地不敢履,我从空处来。
豺复答日:由尔(牛字)羊空处坠,遂使林中野鹿惊。废我今朝所食物,岂非过下理分明。
这条记载所述的情节,与克雷洛夫的寓言《狼和小羊》颇为相近,其中的对白都是偈语,体现了民间文学的语言风格。简单的几句对答,饿豺的无赖嘴脸和老羊的柔弱无助已跃然于纸上。
又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八“乌鸦与野干”本生,野干得一黄门之尸欲食,乌鸦见后,赶忙夸赞野干,以期与之分食:
老乌以颂赞曰:
“汝胸如师子,腰复似牛王。我礼兽中主,与我食冶者。”
尔时野犴遍观察已,以颂答日:
“谁居丛上树,后生中最胜。身色照诸处,如宝作一团。”
老乌又以颂赞曰:
“我多有用具,故为见汝来。今我礼兽王,有残食与我。”
野犴还以颂答曰:
“汝项如孔雀,乌鸟甚可爱。声鸣最胜妙,任汝来取食。”
乌鸦为了分食死尸,大拍野干的马屁,双方互相吹捧,真是丑态百出,令人忍俊不禁。最可笑的是,当仙人讥讽他们的丑行时,乌鸦居然神气活现地作答:“秃人于此来,关尔何物事”,佛教传人中国后,对佛教反感的人讥讽僧人为秃人,这里也可以看出,翻译者在翻译中结合了当时中国人的生活习俗。
其二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曲折细致。各类佛经文本中的本生故事大多取自民间文学,其叙事技巧是非常成熟的。但相对来说,以广律文本中的本生故
事性更强,情节也更加生动。而在不同部派的广律之间,尤以较晚出的《根有律》最为突出,不仅故事情节富于变化,而且叙事的手法也更加多样。
例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二十的“射师与贼”本生。故事大意为射师收二弟子,一人学艺成,一人学艺不成。射师嫁女于业成者,另一弟子含恨而去,与贼为伴。后业成者与其妻外出,路遇旧同学与群贼,其人以箭射杀群贼,只剩旧同学一人。而箭亦用尽,仅余一枝。其人令妻起舞,旧同学因观舞而分神,遂被射杀。这个故事亦见于《十诵律》卷三十二、《四分律》卷四十六、《五分律》卷二十五。在《十诵律》《四分律》《五分律》中,这个故事的主体大致相同,均是射师弟子射杀群贼,只余一箭对决于贼首,设计令女人迷惑对手,最终取胜。差别在于在其它三个文本中都是射师收一弟子,学成后射杀群贼。而没有两个同学之间的恩怨。在上述几个文本中,《破僧事》中的叙述和描写都相对简洁,但整个故事的情节,却是最完整、最曲折的。
《根本说一切有部昆奈耶》卷三十二记载了一个鼠金商主的故事。说有位大商人出海经商,临行前委托好友照顾幼子,从此一去不回。此子长大后受母命到父亲老友家求助,却因误会空手而归。一次偶然机会,这个青年在街上拣到一只死鼠,卖给养猫的人家,得了几文钱。接着他就用钱买了些豌豆,煮熟卖出去,如此辗转,赚的钱越来越多,终于在闹市开了金铺,被称为鼠金商主。这引起了其他商人的嫉恨,故意挑动他仿效父亲,冒险出海经商。商主决意出海,历经艰辛,发了大财,终与父亲好友澄清误会,并娶其女。这个故事反映了印度社会的商业活动,非常有生活气息。在南传巴利文本生经中,也有一个《小商主本生》,与这个故事大致相同。不同之处是《小商主本生》仅仅从偶拾死鼠开始,到辗转经营致富结束,前面没有大商人托付朋友的交代,后面也无出海冒险的情节。两相比较,显然是《根本说一切有部昆奈耶》中鼠金商主的故事更为完整,也更曲折生动。这是《根有律》中叙事的突出特点。
尽管由于种种机缘,义净法师历尽辛苦从印度带回并译成汉语的《根有律》最终在中土流传不广,未能成为律学正宗。但其高超的文学成就却丰富了中国文学的题材,并对后世文学有一定的影响,不应被继续冷落。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