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城市生活(外一篇)
2009-03-03金翔
金 翔
母亲在城里养猪
经过这些年来的努力拼搏,我虽算不上这座城市里先富起来的群体,但作为身为人父的我,该有的也就有了,也就没有多少所谓的追求了;惟一的愿望就是将在乡下为我劳累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接到身边,好好地尽一尽作儿子的孝心。
这个愿望终于在今年春天实现了。然而,在乡下爱说爱笑的母亲进城之后就变了个人整天像尊泥菩萨一般坐着,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还三天两头说要回家。每次我都像哄孩子一般把她留下来。最后一次母亲说得很坚决,怎么也不肯在城里住下去了。母亲在乡下累了大半辈子,进城还没享几天福又要回老家,我心里很难受。我近乎哀求地问母亲:“妈,城里哪点不好,你就给娃直说吧。”母亲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娃,妈也没觉出哪不好,可心里总是堵得慌,还是在乡下种亩地养头猪舒坦、自在。”于是我随口道:“妈,只要你能留下来,我就买头小猪让你养!”“娃你要是满足妈的这个愿望,妈就不走了!”母亲的话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三室一厅的住房怎么养猪,怎么会是养猪的地方呢?!要知道,我之所以那样说,无非是想让母亲明白我留她的一片苦心罢了。但是,当我看见母亲进城后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这样真实,我那憋了半天的“不”字,最终没有说出来。
猪娃买回来了,一头纯白的下洋猪,粉红色的鼻子一翕一翕地抽动,一双黑眼睛溜溜地闪着贼光,母亲把它抱在怀里,笑了又看,看了又笑,同抱小时候的我一个模样。于是小儿的房间给腾出来了,因为猪娃的入住,他以后只能“迁移”到我和妻子的床上过夜了;看着鸠占鹊巢的猪娃欢快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蹿下跳,小儿抱着我的腿眼泪直流……面对这一切,惟一让我欣慰的是:好在妻是贤妻,谅解我的难处,否则后院非得起火不可!
母亲每天步行七八里去郊外农民的田里割猪草。我们在看电视的时候,母亲在厨房为她的猪娃煮猪食。一闲下来,母亲总要喜滋滋地说上几句她的猪娃如何地乖如何地肯吃肯长、爱干净,也不管她的孙子嘴巴翘得有多高。将母亲的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心里酸酸的。
在西方,据说小猪是宠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并未爱上这头可爱的小畜生,自小猪住进来,妻再没有带朋友回来,她怕;小儿对小猪的目光一直是狠狠的。不管我们怎么不喜欢,小猪在保姆般的母亲调教下,还算不坏——只要吃饱了,决不胡乱哼哼;大小便也能在母亲指定的地方如槽入坑,加上母亲隔三岔五地为它洗澡,家里也没有一点饲养场的味道,以至这栋楼的人们一直不知道我家在养猪。
城市终究是不适宜养猪的,人兽间的平和还是被打破了。一夜,已成“二八少女”的小猪无法抗拒本能的驱使,嗷嗷地叫起来不肯停下,三天后才归于平静。除了母亲,那些天一家人都是捂着耳朵过来的。而我和妻还要陪着笑脸应付因不堪搅扰而兴师动众上门的左邻右舍。事情如此糟糕,我必须找母亲谈谈。然而,我刚开口说出一个“猪”字,母亲就兴冲冲抢过去说:“是呀,猪娃可以配种了,年底又是一窝猪娃。娃,你忘了吧,你升学那年,正好咱们家一窝猪娃赶上了好价钱,要不,你的学费还真难住了我和你爸呢……”我不愿把母亲伤害得很直接,只能由远及近,有浅入深地讲道理。一大堆话时隐时现地藏着一个母亲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家里那头猪留不得了!母亲的脸色渐渐的变得难看了,甚至有些凄然。末了,母亲说:“娃呀,别说了,都怪妈不晓事,妈知道你孝顺,你想让妈来城里过几天好日子,可是娃你哪里知道,妈种了一辈子地,养了一辈子猪,猛一到城里,娘看不到地看不到猪就好像没了主心骨。”我流泪了。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母亲了。
两天后,我租了一辆车子,将那头猪装进一只透气的口袋,把母亲和她的那头猪一起送走了。母亲离开城市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倒是显得放松了许多。而我却为自己难尽的所谓孝心,泪流满面……
母亲是我的经纪人
写下这个有点新潮意味的题目,我既不是歌星影星,也不是大款富商,但作为一个普通工人来说,却毫无矫情、伪饰可言,因为,这是我内心真实而强烈的自然流露——切合我的心境;对母亲的这种认识,可追溯到我的童年时代——
小时候,长辈们每年春节给点压岁钱,我是往往揣不进自己的兜儿——不是口袋小,是母亲太会哄人。她会变戏法似的抖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崭新票子要跟我换,而我不懂其中玄机,一高兴就易了手。然后呢,母亲会俯下身来,贴着我的耳朵,说:“看!新的到你手就弄脏了弄旧了,放在妈妈这儿好不好?”于是,我便傻傻的使劲地点头——好!
就这样,童年时代我就从没有过“有钱”的感觉。夏天到时,望着小伙伴们举过毛毛角角的票儿或硬币换来冰爽粘滑的雪糕幸福地舔,我舌下也生了津,就去向母亲要。母亲可真精——就给5分,能买根豆沙的冰棒,让你高层次的愿望满足不了,却也不能忘了她的好!当然,有时候实在馋得不行了,偶尔也会去家里藏钥匙的地方翻一翻,贼似的从衣柜里偷捡个一元两元的,发现了,就挨揍——“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训言,伴着怒火“竹条炒肥肉”,直到哭着喊着再也不敢了。
稍大懂事后,我常常会跟母亲开玩笑——扬言要讨回那些压岁钱。而母亲听后便乐,说:“你这个娃儿也不想想,买书买本买笔,哪一样不是花在你身上,就你那丁点儿,根本不够!”言下之意,即属于我的那部分其实都如数地充了公,用其所得了。于是,“讨债”这个话题,就成了一个经常飘忽在我和母亲之间的肥皂泡儿——笑够了,也就破了。
后来参加了工作,我经济上的独立感越来越强,好几次想要讨回“存”在母亲那儿的工资折儿——不是不信任她了,而是那种自由支配的念头时时扰乱着我,促使着我,渴望那所谓成熟的心情一天天在膨胀……
终于,我开口了,未曾想立刻遭到了母亲强烈的反驳,她说,放在你那儿我这儿还不都一样,我又不会带进棺材。
——可我想自己拿着。
——你自己拿会丢的。
我急了,大叫:这是我自个儿挣的钱,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一瞬间,母亲怔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吭声。半晌,她低下头,缓缓扭过身来,泪水夺眶而出。我慌了。父亲一瞧形势不对,赶紧上前把我拽出门。立在门外,我在茫然中听到父亲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轻轻地说:孩子到底大了,咱们该放的时候就放吧……
前年,身体不好的母亲,在家闲不住,便到离城较远的一个小镇上,收购一些新鲜蔬菜到城里贩卖。结果一天回来时在车上被人挤伤了脚。我们都担心她身体,劝她别干了,老实呆在家里用治疗仪养养伤。她却说:说那是你们瞎花钱折腾的货,没用!于是照例每天一瘸一拐地去买菜卖菜。其实她整天趔趄着腿早出晚归地挣那点钱,到底又是为了谁呢?!
——现在,我的存折又回到了母亲的手中。一笔一笔的帐,她总替我算得清清楚楚。每当我看到母亲在灯下,透过老花镜费劲地读着折儿上或长或消的数子儿,听着她老人家嘴里不停地数落着我理财能力差,心里总会涌起阵阵暖意,总会禁不住地由衷感慨:有母亲做经纪真好!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