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灵
2009-03-03印林
印 林
蜻 蜓
在我们乡下,蜻蜓被称为“丁丁猫”。头大,肉食,“丁丁”状其形状,让人想起满天超低空飞行的一个个“丁”字飞猫的磅礴气势。但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称呼——“点灯”,这名字极富动感和色彩,仿佛一盏盏迎风飘展的火苗。
蜻蜓的色彩多而艳,它们飞在天空中,令人发生错觉,以为是哪个涂鸦的孩子,把各种颜料胡乱洒在了空中。那些碧绿色和金黄色间夹着黑条纹衣衫的,叫“大头猫”,书名碧伟蜓;鲜血一般,像一点口红似的点缀在空中的,叫红蜻;另外还有土黄的黄蜻,银灰色的白蜻,这些都较常见;沁色的紫蜻蜓、蓝蜻蜓则比较少见了;最难得一见的是黑蜻蜓,多年后,我在一本生物学书上发觉了它真实的名字——黑河蟌——蟌是蜻蜓的一个亚目,如同一朵黑色花,轻易是不肯开放的。
这种蜻蜓向来不参加集体活动,居住在深山沟里,巫师一样不声不响地融入大自然,冷不丁发觉了,会令你心里骤然一紧,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最难忘的便是这黑河蟌,我喜欢它那种带着生命原始气息的黑色。现在想来,我小时候残杀了那么多蜻蜓,却从来没有杀过一只黑河蟌。它们总是带着孤傲的神情,让人敬畏。黑河蟌仿佛来自冥界的使者,它一出现,整条阒无人迹的山沟便显得特别的神秘、幽深和凄凉。
这些精致的小生灵,飞在童年的天空中,让我的整个童年不至于太过落寞。现在我居住在城市的水泥里,已经很难看到它们了,这里的天空不属于它们——这里的天空留给了楼盘。那天,我那四岁的小儿子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兴味盎然地拉我出门,直到眼睛望得酸酸的,才非常失望地说:
“天空什么也没有啊!”
可那时在我们乡下,铺天盖地的蜻蜓阵容却多得令人心悸。只要一到麦收、割稻的季节,草虫、飞蛾、蚊蚋失去了家,四处流浪,就可见蜻蜓聚集在庄稼地、院坝的上空,欢快地狩猎。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闲不住。一个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子,在地里、院坝上狂欢地追逐着。没有谁向我们灌输谁是益虫、谁是害虫的观念,也没有算命的先生向我们预测今后天空荒凉的景象。我们手持竹棍,迎空乱舞,展开了对益虫的大屠杀。地上很快就铺上了一大片蜻蜓的尸体,好像发生了最严重的空难事故。我们的目的是用蜻蜓的尸体来喂蚂蚁,但喂蚂蚁其实用不着这么多的蜻蜓。
——我至今都怀疑孔夫子“人之初,性本善”学说的正确性。
多数时候,我们捉蜻蜓不是大屠杀式的,而是用一根细长的竹枝,收集蛛丝,聚在竹稍成黑黑的一团,啐一点唾沫,捏得粘稠了,持着去粘。蜻蜓眼神特别好,宝石般的大眼睛荧荧闪亮,四面八方的动静都能照得清清楚楚,乍一出气,它们就飞走了。但它们的胆气也真够大的,明知道你要去捉它,还绕着你飞来飞去,以为你在跟它玩似的。也许对我们,它们就像对竹子那样没有戒心,有时还飞在竹竿上面停一停,往往就因此粘住了薄薄的翅膀,惊恐万状的挣扎。一只蜻蜓被这样捉住了,两只蜻蜓被这样捉住了……前赴后继,撞上同一根竹枝。它们是乐天派的动物吗?换了人,恐怕连翠绿的竹叶也不会相信了吧!我们人类就是这样总结经验教训的。
蜻蜓的幼虫叫水虿,深褐色,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像一只只缩小了几十倍的鳄鱼,快乐地在稻田里游玩,吃孑孓类小虫,也吃蝌蚪,蝌蚪长成青蛙后就开始报仇,吃水虿和蜻蜓。通常我们是不敢捉水虿的,它那丑陋的模样也引不起捉它的兴致。谁知它的悲惨的命运竟缘自它脱胎换骨,变得美丽之后。
为了短暂的美丽,把什么危险都置诸脑后,这是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甚至连动物界也不例外。
鶗鴂央
三月末四月初,乡间便多了一位游吟诗人的吟唱,从早到晚,不舍昼夜,“鶗鴂央——;鶗鴂央——”,叫声嘹亮,清丽而深情,这便是阳雀了。
阳雀即杜鹃之一种——鹰鹃,其实就是古书上的子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杜鹃”一条中写道:“杜宇:《禽经》子巂,音携子规,亦作秭归。鶗鴂,音弟桂。……《说文》阳雀。……其鸣若曰不如归去。谚云阳雀叫,鶗鴂央,是矣。《禽经》云:江左曰子规,蜀右曰杜宇,瓯越曰怨鸟。”在台湾,鹰鹃又叫“大慈悲心鸟”,叫声被拟作“哭够了——,哭够了——”。
我在乡间生活多年,对鶗鴂央久闻其声,却未睹其容。少年时我曾依声寻影,希望辨认出这有名的鸟儿来,但这种鸟儿对人持有高度的警觉,隐身于树冠,很难观察到。而那声声啼鸣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从春末到秋末,终日萦绕在林地上空,一刻也不停息。鶗鴂央委实是一位乡土诗人,民乐圣手,它的诗歌是三言体,第一个音节短促,二、三个音节悠长,余音袅袅,前一声渐消于无形,后一声又起,不急不躁,中气充沛,天生的金嗓子,哪怕就这样叫上一天一夜,音质依然清悠而富有韧性、弹性。
有些鸟儿已飞进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殿堂,它们的生命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与一个民族的精神共生。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经》以降,你能数清有多少只鸟儿在诗词里平平仄仄地吟唱呢?设若中国文化是一座红砖碧瓦的文庙,这庙里除了孔子的塑像之外,它的雕梁画栋上还应该有着燕子的泥巢,天井高大笔直的樟树、桧树上还应该有着白鹤、大雁的翔姿,庙后的丛林里还应该有着鹧鸪的啼鸣、鶗鴂央的歌唱。这样的歌手一但进入诗经词谱,它们的叫声就会影响到一个民族的音韵特质。
鶗鴂央就这样从古国的天空一路飞来,宛若青衣幽魂,如泣如诉,似箫声、和笛韵。传说它乃蜀王杜宇所化。《路史》里记载:“望帝以之(鳖灵)为相,后禅以国去之,隐于西山。民俗思之,时适二月,田鹃方鸣,因号杜鹃,以志其隐去之期。一云宇禅之而淫其妻,耻之,死为子嶲,故蜀人闻之,皆起云:‘我望帝也。”这里没有讲他为什么禅国的原因,但不能排除被逼的成分,这简直就是一定的。读一读《禽经》就会明白:“(望帝)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倘使杜宇因为淫人妻而失位,恐怕蜀国百姓未必会“闻者凄恻”了,一代君王也未必还有理由在历史里哀哀切切哭诉三千年,让一部文学史浸泡了多少泪水的盐分。窃国而美其名禅让,控制着舆论和历史的书写大权,大恩不言报,杀恩主而倒打一耙,这在中国历史上属于屡见不鲜的的事。也许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杜鹃泣血猿哀鸣”,“望帝春心托杜鹃”,没一个不站在同情它的立场上啊!就连那一声声啼血零落到尘埃,人们也给它附会上了神话的色彩,说它化作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但在我的家乡,鶗鴂央却没有这么的愁肠。它被称为“米贵扬”。乡下人朴野少文,常常因声求义,它的小名就因地域方言或听者身世的不同而略有差异。古时的游子漂泊于外,乡路迢遥,自然听起来它一声声都在深情地呼唤“我哥回呦!”而在种田人耳朵里,怎么听也像“米贵扬”。立夏、小满之际,家乡正是水稻栽培季节,鶗鴂央每年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鸣叫,像个辛勤的农技师在不知疲倦地催耕,尤其在雨夜里它叫得更是着急。乡下传说:鶗鴂央无论飞到哪里都要衔一株谷穗,催促农民快快春播插秧。
民俗说:坐着听阳雀叫的是有福气的人。于是传闻有农夫插秧时一听鶗鴂央鸣叫,就一屁股坐到田里,祈求福气。这也许是奚落农民的恶意玩笑,但说“坐着听阳雀叫的是有福气的人”倒很有道理。——旧时春播之时的乡村,不用下田生产,只有绅粮之流才办得到,这在农民看来无疑属于大大有福气的人。
乡居多年,鶗鴂央每年都弹拨着乡村那根柔弱的琴弦,她仿佛一个相知甚深的朋友,年年准时来访,用深情的吟唱拯救你日益麻木的生活。但我至今却不曾与她零距离照面,它们常常躲在玉米林里、桉树林里、山坡的电线杆上,一旦有人靠近,就扑楞楞展翅远引,那“鶗鴂央”的声音顿时又在另一个山坡清亮的传来。鹃声雨梦,野烟迷离。或晴天,空气静得像一潭死水,白亮亮的光波里尽是土地腥热的气息,它们则用孤独的吟唱倍增山村的静寂。
鶗鴂央,是活在声音之中的生灵。
伯 劳
马屁六,黄衣裳;
长大了,不认娘。
——童谣
马屁六,抑或应当写作马鼻鸟或别的什么,在乡下,是一种常见的鸟。它个头大小如大山雀,性情却极凶猛,不时攻击其他小鸟,把青蛙抓来挂在树枝上啄食。乡下人认为它与猫头鹰一类,属于不祥之鸟,长大后要吃亲娘。说得活灵活现,但我没有得到目击的应证,我只见过它用鹰喙似的嘴撕咬青蛙,发出刺耳的“锯呀”声。
我的鸟类学知识不多,一直弄不清楚它的学名。直到有一天,我打开了一本宋人画册,上面有一幅《雪树寒禽图》:一只鸟赫然兀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灰色的背,棕褐色的身子,黑色的飞羽和尾羽,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周遭的动静。横斜的树枝从画幅的左下角盘曲而上,竹叶上积雪泛光,天地苍黄。它是那么孤独、骄傲,没有一点萎缩的姿态。
我蘧然一惊,这不是马屁六么?竟然入得了画,入了画竟然这么好看。雪景、寒禽,犹如风雪侠士,风雪正好烘托出它的独立苍茫、桀骜不逊的自信。画幅的左下角落有款识:“淳熙丁未岁李迪画”,淳熙是南宋孝宗的年号,淳熙丁未即1187年。我仿佛看到了1187年的那个冬天,画家李迪小心翼翼地铺开宣纸,把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呵得暖和,挥毫如刀,银钩铁划,不多久,一只鸟的精气神就完全定格在了白雪积压的树枝上。画册介绍,这鸟就是伯劳。
原来它就是伯劳,它就是我在古诗里经常碰到的小鸟——伯劳,我的眼前一下就飞翔起了这样美丽的诗句:“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黃,我朱孔阳”,这里的“鵙”就是伯劳。一只鸟,在几千年来的春夏秋冬里的生活刹时开始分明。“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牵牛)织女时相见。”这是南朝梁武帝的《东飞伯劳歌》,“劳燕分飞”即典出于此。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歌,觉得它太不吉祥了。我最爱的是《西洲曲》里的句子:“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怀春少女望着伯劳孤飞,惹动万千柔丝,沐浴着着夏日的晚霞,眼神如痴如醉。
难以明白的是,这样性子凶猛的鸟儿,鸣声也粗哑难听,古人在它身上竟寄托了如此温柔和凄艳的情感。或许,是它的外形和色彩起了作用。据鸟类专家统计,我国有11种伯劳,其中分布最广泛的有红尾伯劳、虎纹伯劳、楔尾伯劳和棕背伯劳。它们的色泽都异常美丽,外形俊朗。或许,文化上的鸟儿和生物学上的鸟儿其实是两个概念,它们有着各自的生活领地和进化历程。杜鹃在古人眼中何尝不是铁定的值得同情的怨鸟,但在生物学上却是不尽抚育责任的狡诈的鸟儿。同样,伯劳也成了人类情感的代言者:“劳燕分飞”象征着离愁别绪;《雪树寒禽图》抒发着清寒孤独;《西洲曲》酝酿着青涩的相思;而在《左传》里它竟然成了司至的官员。
《左传》昭十七年写道:“伯赵氏,司至者也。”《注》曰:“伯赵,伯劳也。以夏至鸣,冬至止。”《疏》曰:“此鸟以夏至来鸣,冬至止去,故以名官,使之主二至也。”
一个宁静的冬日,我与同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远远望见一只伯劳孤独地栖息在电线上,黑色的横纹贯额而过,像戴着宽框的墨镜,俯瞰着一片萧疏的水田。田里一凼一凼的水,像蓄着泪的牛眼睛,累累泥块上爬满了青苔,很少昆虫和小鸟的活动。它静静的站在电线上,仿佛入定了一般。
我和同事在电线下仰望着它,我认出来了,这是一只棕背伯劳,属于留鸟。红尾伯劳、虎纹伯劳、楔尾伯劳都属于候鸟。《雪树寒禽图》里的伯劳看起来也应当是棕背伯劳,它留在了冬天,留在了千年前的那个寂寞的冬天,和我眼前的这只伯劳是一样的英武、俊朗,色泽华美,它们仿佛同一只鸟。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时间在某个时刻开始折叠和重合。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印林,男,1968年11月出生。作品散见于《重庆日报》、《时代信报》、《重庆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