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重庆
2009-03-03任桑甲
任桑甲
一
我不喜欢老旧的比喻,但许多人把一辈子说成小说,也许暗含他们的道理。如果真这样,活在城市里,其实也是活在电影里,演自己的戏,让自己伤心或许高兴。电影大抵比小说新鲜,城市总在乡村之后。
像周渔的火车,从乡村穿过隧道。不过我过的黄沙溪,而她过的是大坪。空间和时间也许有恍惚的时候,我们如一粒尘埃,在一个城市里起起伏伏。我从菜园坝下火车,重庆注定是我这一生停靠的大站?嘈杂、无序的城市广场扑面而来,拉客的声音,汽车的声音,扯皮吵闹的声音,都让我的胃一阵紧过一阵,让人恐惧和手足无措。
然而,多年过去了,重庆以它笼罩在世俗喧闹之上的雾霾、蓊郁,以它背后雨巷的秘密,安抚了我混乱的心灵。尽管轻轨经过杨家坪,穿过巨大的玻璃门时,我仍会像电影《门》的主人公一样挣扎和不安,但我早已没有初涉城市的惶恐。楼下的阳台爬满九重葛,野生的植物在城市疯长,犹如人世的浮华。
我居住的小区楼下种满高大的刺桐、银杏和榕树,几乎遮蔽了低矮的灰砖楼。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背街的死寂,逐渐搬到更接近市区的繁华街道,小区愈加老化愈加悄然。老年人倒无所谓,不管冬夏,他们在树下聚集,坐在石凳子或哪家扔出的烂沙发上,偶尔打牌,闲聊,但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默坐,有时还闭眼睛,像睡着一样。头上方的树叶是绿了是黄了,他们毫不在意。
我突然眼里一热,是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了。
二
重庆的冬天灰,阴沉,冷,有时还伴着绵长的雨。雾霾重庆,忧愁上心,城市有如浑浊的眼眸。我早起,过潮湿的马路,融入上班的人流。重庆人说话音大,气足,即使在早晨,即使我还有些未睡醒,也能听到司机在大声的催赶。强健的巴国人,经过“湖广填四川”,抗战时期陪都各界精英的驻足,南下官兵的就地转业,三线建设工厂的内迁。每一次的迁移混血都包容更多土话乡语的人,城市雾霾吞没了越来越多的像我一样的外来者,也使越来越多的外来者变成重庆人。
行于黄桷坪的小巷,总有异样的男女擦肩而过。这是重庆艺术,乃至西南艺术的基地。古老的街道涂上现代的油漆,艺术家在此安身立命,501仓库、坦克仓库、双铁金仓库变成了画家们的工作室。不远处电厂两根冒着浓烟的巨大烟囱现在反倒成了标志,在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个艺术家聚集地,再也找不到如此奇特的现象。不知是不是烟囱的原因,黄桷坪的雾霾更浓,我常常看不清来往穿梭的人。距美院大门对面不远,是一家豆花馆,生意一直很好。我每次去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有学生,也有远道开车来的食客。坐在宽大的木头板凳上,冷不丁店小二会冒一句,“你那位置何多苓坐过。”我不惊讶谁坐过,但惊讶黄桷坪的店小二知道何多苓。一个在美院做人体模特的“棒棒”,后来竟频频搞起自己的画展来,让人徒生许多好奇和惊异,这是有着怎样秘密的一条老街。
豆花馆的背后,原来有好几家茶馆,老式的盖碗,老式的木桌子。我刚来黄桷坪的时候,出入过好几回,有两回还看到穿得亮丽性感的美院女子进来,她们有时候也喝茶聊天,有时候只是来画这里抽叶子烟的老人。老人吞吐着缠绕的烟霾,挥臂作画的女子迷糊起来,临江的饮者是否可以穿越潮湿的雾霾,从时间的缝隙里透露前朝的悲欣。
这几年,像我一样进城定居的人多了,茶馆便渐渐拆除盖成高层的小区。不知高龄的黄裳先生,还记不记得在黄桷坪吊脚茶馆的临江畅饮,还有独自面对烟波中往来渔船的万千思绪。
从美院的大门再往电厂方向走,就到了江边,这里原先是闹热的九龙坡码头。有人渡和车渡的船来来回回,也曾汽笛声声。不过,现在它的上游有李家沱长江大桥,下游有鹅公岩长江大桥,我还没来得及见证它的繁华就落没了。就像民国蒋经国先生在此的别墅,早被风吹雨打去,繁华都成了背影。
如果无事,可以沿电厂的专用铁路线折回去,过铁路货场,是更背的小街。大货车带来尘土,使这里的房子更加沉闷,破旧,像很快会被拆除的样子。房主把它租出去,能赚一点是一点。这条街上基本没有行人,除了喘着粗气驶过的大货车,几乎是死寂的,基调灰,单一,租房子来做什么呢?不过每条街自成气象,就如有的街道卖衣服,有的街道就只能开饭馆,做其他什么都要陪钱。这里不大的地方,除一家小百货,发廊倒开了好几家。
店主当然了解这里的临时性,门面也不必大事装修,都用廉价的材料。即使房间再小,也用布帘子隔成里和外,里面的布帘子,始终是不开的,外面摆几样常用的理发工具,也是本着因陋就简的原则。发廊的小妹有时候看起来很闲,她们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烤着电炉子,如果有人经过,她们就用空洞的眼睛扫一下。她们的眼睛大都涂成深色的,让人见不到底。在大冷的冬天,如果不经意让那眼光瞄了下,顿觉后背凉飕飕的。只有大货车兴匆匆地开进货场,才能给灰白,霾沉的马路,以及发廊带来生气。但“大货车”刚走进发廊外间,门很快关了,货场背街就显得更加萎靡,萧索。如果是电影,这时镜头应该从小巷子慢慢伸出,眼前又是烟雾幽霾的长江。
三
如果再用一个词来形容重庆,我定会想到“蓊郁”。即使是雾霾沉沉的冬天,重庆的大地也是碧绿的,黄桷树旺盛的绿意还坚持在枝头。
我喜欢所有的树,不管是香樟树,梧桐,榕树,我都有说不出的亲切感。重庆,恰恰是个多树的城市。比如杨九路,不管春夏,都被浓郁的绿覆盖着。枝叶宽大的黄桷树,让我在闷热的重庆,心中涌起潮润的感觉。一棵棵成排站在夏天里,我听到了树上的蝉声,鸣唱越来越响亮,我的身体变得轻快起来。如果我没有坐交通车下班,我肯定会躺下来,浓荫笼罩着我,清凉的风在树荫中穿行,捎带着我的汗水飞散。我是不是在为自己寻找借口,在奔忙的城市生活中偷闲来听蝉音。
对生活在火炉重庆的人来说,黄桷树是仁慈的王。每一个晚上,它们都收集来自大地和天空的清露,在炎热的白天化成凉风庇护奔波的人们。重庆市民给予它荣誉,选它为市树,我觉得当之无愧,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这些古老的,盘根错节的黄桷树的重庆城。现在,滩子口到黄桷坪一路,除了那些高大成荫的黄桷树,又栽种了紫薇,木芙蓉和其他一些杂树,盛夏时候,树荫中有清草,有花香,有松软的土地。漫步在这样的情景之中,几乎要入梦。在华岩寺的香樟树林里,我曾伴禅音而眠。
最近读白修德的《中国的惊雷》,才知开篇写的是重庆。“重庆是一个成千成万人分享过的插曲,……大人物和小人物,高尚者和贪污者,勇敢的人和胆小的人,都曾在重庆聚会过一小下;他们现在都回了家。伦敦,巴黎,莫斯科和华盛顿依然是大都市,依然是号令和决策的中心,同样的名字响亮的人依然住在里面,同样的朋友们依然在旧而熟悉的场所会面。可是重庆只是战时之物,是一个风云际会之点,重庆是死了,而它曾经照耀着全中国的伟大的希望和崇高的诺言,也随之而死了。”战事过去了,但重庆怎么会死?我多次在北碚的梧桐树下徘徊,卢作孚战时种下的法桐树现在仍然在生长,它们早已彼此连成一片,把天空布满。每次路过树下,我都摸摸它们湿润的树干,感受前辈般的沉静。
每当法桐树开始长新叶的时候,我梦想的季节就开始了。我总是在周末和其他空闲的时候,跟随几个热爱昆虫的朋友一起,穿行在树林,追逐蝴蝶和萤火虫,在蓊郁的重庆四处晃荡。我深信世上的一切幸福都和树木有关,它包含了我们一生的郁勃和生机。
在乡村,最翠最美的树,我觉得便是桉树了。小时侯我在曾将一棵修长的柳叶桉砍倒,因为它的树顶长了一个马蜂窝。父亲回来,背上蓑衣,戴上斗笠,用火烧了蜂窝,然后用桉树枝条狠狠把我打了一顿。桉树从此在我心里生了根,越长越高。不知道为什么,城市的蓊郁里没有桉树的身影。
下午六点,我走入下班的人流。迈着十足的城市人的脚步,惶惶不安又急不可待。回家,一个地方住久了,就有吸引我们回去的气味。人也许可以活得像某种动物,但永远不可能活得像植物,像一棵树。一生纯粹,优雅从容。好在重庆,滋润,多水,夏季漫长。适合所有的植物生长。在重庆,我多么盼望过一种植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