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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窗

2009-03-03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花窗春生老太

杨 枊

凤凰顺时针旋在圆圈内,锦缎般的羽翼隐忍舞动。圆圈之外,梅枝伸展,铜钱大的梅朵疏密有致地缀在枝头,两只喜鹊簇拥在梅朵间。松针一簇簇地,密密匝匝挤在虬曲的松枝上,松枝上栖落着两只引颈远望的鹤。一男一女两个全身赤裸的人,下身纠缠,上身分离,各自抱着一颗树,回首相望。外围,万字花格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外婆房间的花窗意象繁复,构图巧妙,雕功精致,人物花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虽然经历了七十年时光的磨砺,窗棂的边楞有些朽败了,但仍可见当时的华美气象。那时她新婚,身着红袄局促地坐在雕龙刻凤的红漆六柱婚床上,红盖头被掀开那一刻,她看到全身披红挂彩的新郎春生脸色惨白,全身哆嗦。她也哆嗦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新房里那扇花窗,精致繁复,紧致密实,牢固可靠。外婆内心顿时踏实笃定。她想:还有什么能够穿过这扇窗户,来侵扰他们的命运呢?

外婆出嫁那年19岁,她一个穷家小户的女儿,能嫁给简家大少爷春生作媳妇,完全是因为她那一幅好身板。她高大,健壮,在乡间,这幅身板一看就能劳累,善生养。像大多数宽裕人家的公子一样,春生温和斯文,饱读诗书。只是作为男人,未免太白了点,也太瘦了点,夏天的傍晚他身着丝绸长衫站在阶前,风吹得衣袂飘飘,似乎衣服里面的那个人也要飘走,只留下一种类似精神或者气质的东西。

春生内弱,是母亲简老太的一块心病,她四处替春生延医,终不见效,于是她决意说上一房壮实的儿媳,以弥补儿子的不足。

简老太找过神算张瞎子算命,瞎子听简老太报过生辰八字后,沉吟一会,说是春生的弟弟冬生尅兄,春生一生恐有不虞。简老太急问解法,张瞎子又沉吟半晌,说让其兄弟二人同一天成亲,春生先进屋拜堂,冬生后进屋拜堂,用这种方式抑冬生,扬春生,春生一生就大吉无咎了。

于是,简老太急着为冬生也张罗了一门亲事。那时节冬生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圆头圆脑,白白胖胖。跟春生的斯文相反,他不爱读书,顽劣异常。当母亲告诉他成亲的消息时,他正在院子里把一只点着的炮仗,朝一只大黄狗扔过去,炸得院子里一地纷乱的狗毛。

娶亲的日子订在冬至前一天。那天,简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春生的洞房在西屋,冬生的在东屋,两间洞房由一条长长的石板阶檐相连,象一根扁担上的两只筐,不轻不重,不偏不倚。一天里娶进两房儿媳,这在乡间是绝无仅有的,人人脸上都浮着喜色。但暗地里,谁都明白,这场婚礼亏一方,盈一方。

为让春生先迎亲进门,等春生迎亲的队伍出发一个时辰后,简老太才挥手,放冬生娶亲的队伍出了门。

族里的女人们都在春生的新房忙碌,她们在雕龙刻凤的红漆大床上铺上锦缎的喜被,在床单下面撒上硌人的板栗、花生、大枣。端洗脸水的孩子在母亲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反复演练。

可谁也没料到,先进院的却是冬生。当冬生掀起轿帘,从花轿上把身着红袄的新娘款款扶下来时,人们都惊呆了。简老太愣了好一会,才走下去,把这对新人牵进堂屋拜了堂。在鞭炮唢呐声中,大家心事重重地看着冬生跟他的新娘进了洞房。

当春生迎亲的队伍进门时,春生看到满地鞭炮碎屑,脸顿时煞白。他掀开轿帘,扶新娘下了花轿。简老太再次走下阶沿,一手挽着新郎,一手挽着新娘,把他们牵进堂屋。香案上,插一对大红喜烛。这对喜烛,是预兆新人命相的,左边代表新娘生命的那一枝,稳稳地燃着。右边代表新郎那枝,烛焰却像受到惊吓似的,烛芯歪倒一边,把那半边红烛,烧开一个缺口。不一会儿,那缺口迅速溃败,烛芯跌了下来,烛熄了。那一瞬,春生似乎崩溃了。在鞭炮和唢呐声中,傧相刚喊一拜天地,他就势倒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旁边两个男人,将他硬拖起来,才勉强把仪式行至结束。简老太含着眼泪,把这对新人送进了洞房。

里长老根据喜烛断言,春生只有两个月时间了。

简家人人心知肚明,强作欢颜,掐着日子生活。只有外婆,在一日紧似一日的煎熬里,出奇地爱着春生。

春生有一双与庄户人不同的手,这双手跟他的身体不同,不见明显的病态,绵软,细腻,白皙。甚至还有一些饱满,很有力度的样子。夜晚来临,房里点着灯,春生坐在桌前,捧读一本书,或者铺开一方纸,悬腕握笔,龙飞凤舞,房间里时常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墨香,外婆对这香气,受蛊一般着迷。她默默地伫立一旁,入神地看着那双手,内心甜蜜又痛苦。

春生死于次年正月。得的是肺结核病。

多年后,我的大姨妈说起冬生的岳父,就愤愤不平。她恨那个狡猾的铁匠铺老头,恨他事到临头违反两家的约定,不仅免去了女儿出阁时的一切礼仪,还让女儿女婿骑马出门,八个轿夫抬着空花轿一路狂奔,到了婆家的村口,一对新人才下马上轿,缓缓进门。大姨妈骂他歹毒,是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对那个不曾谋面的人充满仇恨。

自大姨妈后,外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陆续生下四男四女,其中两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羊癫疯,还有一个死于六十年代的饥馑。而我的母亲刚满月就被镇上一户人家抱养,十五岁时才被外婆接回家中。外婆的五个孩子,在体格上像高寒地带的树,矮瘦,沧桑。而在性情上,则接近于刚发好的豆芽菜,细软,温和,孱弱,说话细声细气。兄弟姐妹都惧怕黑夜,惧怕无缘无故的响声。母亲从不在她的兄弟姐妹面前提及自己的父亲,这个家庭里没有父亲和丈夫这个两词。他们的降生,不过是苦难在外婆体内的自孕自育,然后,肿瘤一样成长,长至成熟,落地为人,成为我的舅舅,姨妈,和母亲。

母亲总是让我们,叫东屋里住着的那对老头老太外公外婆。他俩即是外公的弟弟弟媳——冬生夫妇。老头满头银发,脸色红润饱满,看得出一生过得不错,不像受过苦的农人那样黑瘦。我对那个老太太印象一直模糊,只记得她的围腰上缀着白亮的银片。春天的午后,老头在院里的桃树下眯着眼睛打盹,我跟小表妹在树下捡拾落花,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老头,他抬起眼皮,看我们一眼,仿佛不认识似的,又睡过去了。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把晒在院子里的一簸箕花生,赶快端了进去,生怕我们偷吃花生。

我知道这个叫冬生的老头跟我的血脉关系,是在他的葬礼上。冬生无后,母亲兄妹五人披麻戴孝为他守灵。母亲告诉我,冬生其实才是她的生身父亲,我的亲外公。我大为惊讶。那个冷漠的老头,怎么可能是我血脉的源头。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在尘世我们却互不相识,陌生人一样错过。

母亲的讲述显然相当困难,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说才好,只哭泣着反反复复地说:“我怎么这么苦,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苦的人。”

母亲的讲述支离破碎,充满疼痛。

外婆在春生去世时,就怀有身孕。简老太念及儿媳腹中的简氏骨血,不忍她离去,便命冬生将她收了去。事实上,当时外婆也无路可走。于是嫂子成了小叔子的妾。与通常的妾不同的是,外婆对外的身份仍是长房儿媳,继承春生名下的那一份家业,并在冬生的帮助下,延续着春生那一脉的香火。冬生新婚,对他那白脸小媳妇格外着迷,悲伤憔悴的寡嫂显然无法吸引他,无奈简老太态度强硬,他不得不接受,便声称只管生育,对她及他们子女的生存,生活,一律不负责。这个条件简直匪夷所思,但当时似乎只能这样,三方都默许了。

外婆仍住在西屋,冬生夫妇仍住在东屋。夜晚,月光洒满檐阶,白,冷,亮,象一地的白霜。冬生踏着一地月光来到外婆房前,推门进去,开门的声音总是惊得外婆浑身一颤。

冬生出屋的时候,月光已从刚才的阶沿上移到板壁上去了。冬生的影子在板壁上移动,悠悠走回东屋。外婆从床上坐起身,望着空空的屋子,幽怨而寂寞。月光透过花窗照在床前,象一潭水,明晃晃的,静,清亮,仿佛不曾被人搅动过。

在更多有月亮的夜晚,外婆合衣坐在床前,她看到那扇花窗上繁复的花鸟人物图案,有些透不过气来。从窗棂间泻进来的月光碎片,落在她身上,使她象披着一件水做的衣裳,冰凉,潮湿;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白霜,砒霜那种霜;照在板壁上的,象纷乱的刀片,明晃晃白生生,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剜割。她想劈了那窗户,让月光水一样冲进来,刹那间将她淹没。

外婆睁着眼睛挨到天明,才聚合起身心,起来忙碌着炊煮,把一群孩子和一群牲口喂饱后,就牵着牛,扛着犁,带着一串孩子,出了寨子。

忙完一天,外婆常常于黄昏中,在阶檐上坐上一会。这时候,她的表情是沉静的,落霞把天地间浸染得一派苍黄,风吹得满山树叶翻转,亮出灰白的叶片阴面。寨子对面的山坡上,是春生的坟茔,晚风过处,掩没在荒草里的墓碑露出来,像一双沉静的眼睛。许多年里,那双眼睛与外婆隔着死生,相互遥望,各自荒凉。

外婆活了91岁,算是无疾而终。外婆死时,按照她的意愿,后人把她安葬在了春生墓旁。她今生跟春生厮守了三个月,遥遥相望了70年,最终,还是安睡在了一起。

外婆死后,她的房间空了下来。小舅的儿子板粟儿,嫌那扇花窗太复杂,大白天也阴森森的。这个年轻人,手举鎯头,乒乓几下,卸掉了那扇花窗,卖给了一个收荒匠。用换来的钱去镇上划了两块玻璃,把窗子改成了玻璃窗。

不久,板粟儿在这间房里,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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