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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敦煌

2009-03-03吴佳骏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月牙泉阳关游人

吴佳骏

坐于鸣沙山之上,极目处皆苍凉。沙垄纵横,脉络分明。伫立远眺,恰似时间馈赠给大地的皱纹,又像雕刻家刀下那凝固的水波,有孤绝之美。

风乍起,掀掉了我的帽子。细沙钻入脖颈,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我整整风衣领子,想抵挡沙子的入侵,也抵挡风的入侵。身处沙漠之中,我是脆弱和渺小的。我担心,一阵巨大的旋风刮起,会把一坐沙丘移至我的头顶,然后,落下来,将我掩埋。像掩埋一个家园,和一段历史那样。

夕阳,照着黄沙,也照着远处那些滑沙的游人。那些游人,跟我一样,来自南方。他们长相清秀,眉宇间透着江南柔情。他们的目光,平常见多了水乡的灵山翠木,突然间,看到旷阔的沙漠,心情自是难抑激动和兴奋。他们结伴从沙丘顶端,顺势滑下丘底,嘴里狂喊着,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感,如泻堤之水,尽情释放。同时释放的,还有人生的一份大自在,生命的一份大逍遥。

据《敦煌志》记载,“风吹或人乘沙流,生鼓角之声。其声轻若江南丝竹,其音重如旱天雷鸣。”鸣沙山因此而得名。但那天,我没能聆听到沙山发出的雷鸣之音。我耳朵听到的,只有滑沙的游人肆无忌惮的爽朗笑声,和远远传来的清脆的驼铃声。

也许,沙山的雷鸣之音,本属天籁,只有未被尘世喧扰的耳朵,才能听到。

两个头裹水红色丝巾的妇女,牵来骆驼,用当地话说:“沙山的那边,就是月牙泉了。坐骆驼去,很快的。”未及询问价钱,朋友便拉着我,急忙爬上了这“沙漠之舟”。作为一个摄影爱好者,我理解他对美的追寻。来到敦煌,不去瞧瞧那只“沙漠之眼”,还算来过此地吗?

坐在骆驼背上,我心澄澈。这种澄澈,来自于对月牙泉的幻想。那该是怎样一块明镜呢?耳畔自然又响起田震的那首歌来:“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那年我月牙泉边走过,从此以后魂绕梦牵……”这首歌,一直被我视为月牙泉的安魂曲。它曾深深地打动过我,让我的心有洗涤风尘之后的干净。

牵骆驼的妇女,带着我们在沙漠里兜圈子,消磨时间。这让我们甚为恼火。不知她是想制造路程远的假象,还是,故意不让我们冒失地靠近月牙泉,以免我们身上的世俗气,玷污了月牙泉的圣洁。

可当我们真的走近月牙泉时,我和朋友都少了预料中的激动,反倒生出失望——那哪是明澈的圣洁之水啊,分明是接近干涸的眼泪。月牙泉的现状,也远不是歌里所描绘的那么动人。围上铁栅栏的月牙泉,周围枯草衰竭,残叶零乱。泉中浅水泛黄,杂质铺陈。风吹过,枯草晃动,仿佛月牙泉眨动了一下睫毛,满眼皆伤。

月牙泉左边的凉亭,陈旧破败。三两游客,坐于亭中,下棋、品茗,一副忘我境界。只是凉亭上方的匾额上,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听雷轩”三字,依然苍劲,古朴,透着佛家禅境,昭示着月牙泉那来自天地造化的神奇与绝妙。

来此游览的人们,或躺或卧,或举手或叉腰,争相与月牙泉留影。月牙泉是他们心中的一个梦境。而他们,是月牙泉眼里的什么呢?

朋友举着相机的手,有些颤抖。他说:“美是最经不起伤害的,被伤害过的美,不再是美,顶多算是美的残骸。”

我绕着月牙泉,慢慢地走。幻想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回到月牙泉的梦境里去,乘一弯月牙,飞回南方,让这月牙泉的“舟子”,也沾点江南的灵气。

朋友叫住我:“既然来了,还是拍张照,留作纪念吧。”我拒绝了。我想把这里的景象,藏在记忆里。印在照片上的东西,缺乏想象空间,也缺乏深邃的美感和厚度。而留在记忆里的物景,却能恒久鲜活。只要记忆不灭,这鲜活,便如生命一般丰富,且永存反思的力量。

从月牙泉出来,偶见鸣沙山下右侧,裸露着一片墓地。凸起的沙堆,像是鸣沙山的缩影。每个坟堆前,都立着一块牌子,上刻亡者姓名及生卒年月。那些逝者,活着时,与风沙为伴。死后,又化为沙尘,去追觅生者的踪迹。

如此艰辛的轮回,会不会使他们的灵魂,也像跑动的风沙一样,躁动不安?

绕玉门关西侧,驱车向南,直达阳关。

车上,司机为我们朗诵起王维的诗句:“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朋友赞其涵养深厚,格调高雅。女司机羞红着脸答道:“不敢跟你们文化人比,浅薄得很,浅薄得很。”说完,她笑了。我和朋友也相视而笑,笑得很舒心。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个诗歌爱好者,偷偷地写过不少的诗,但从未拿出去发表。她说:“我写诗,不为发表,只为让枯燥的生活,诗意一点;让平淡的人生,美丽一点。”这回,该轮到我和朋友羞愧了。她的文学心态,以及价值取向,让我们这些成天与文学打交道的人,自愧弗如。

阳关博物馆,似一个方形四合院。院内植物,一半淡黄,一半浅绿,很有层次感。低垂的屋檐,遮挡了光线,加之游人稀少,把整个场馆衬托得寂寥。惟院中张骞骑马西行的浮雕,雄姿英发,气吞万里如虎。

博物馆右侧,开一大门,此门即是阳关关口。关口的那边,便是通往西域的方向。关口处,一中年男子,身披盔甲,腰佩长剑,假扮成古时戍卒模样,向游人发放“通关文牒”。其仪态威严,刚正不阿,却又憨态可掬。旁边,两个游人,宽衣解带,换上工作人员早已备好的官服,戏充汉武大帝,和骠骑大将军。看他俩高举令旗,指挥千军万马的英姿,真有做了帝王将相的豪迈与霸气。

出关,秋阳杲杲,长风列列。荒芜戈壁之上,一座残败烽燧当风而立,远远看去,仿佛短兵相接后,遗留在沙场上的一处伤疤。伤疤上,刻着热血男儿的壮志豪情,刻着寂寞心灵的思乡情怀,刻着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谊,刻着楚楚动人的爱情传说……

烽燧之下,一条碑林长廊,逶迤如龙,横卧在丝绸之路的起始线上。碑石各具形状,上刻古今名人缅怀、凭吊“阳关遗址”的诗词。朋友啪啪按动相机快门,试图将碑石上的诗句,悉数藏入相机,据为己有。对美的贪恋,使他自己也成了美的化身。

伫立凉亭,极目天涯,丝绸之路尽收眼底。凝神中,我仿佛看见一列列驼队,沿着丝绸之路慢慢西行。西路上,玉佩当当,璎珞煌煌,羌笛悠悠,驼铃声声。上演着一幕千年前的繁华盛旅,那该是怎样一种文化与宗教的大繁荣,大融合呢?

一老妪牵着一匹枣红色马,来到我跟前问:“骑马吗?”。我有些胆怯。老妪大概识破了我的心思,她抚摩着马身说:“别怕,只要你骑上它的背,就是它的主人,它会很温顺的。”我壮着胆爬上马背,老妪一拍马腿,那匹枣红色马,绕着阳关奔跑起来。

西风古道,金戈铁马。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久经沙场,骁勇善战的将士,在战场上快意恩仇,血溅黄沙……

策马扬鞭中,我找到了自己精神的疆场。

清晨,薄雾缭绕。习习凉风中,莫高窟仿佛披了件袈裟。导游小姐说:“早上人少,拜佛最宜清静,先生真会选时间,一看,便是懂佛之人。”我笑笑,不答。拜佛得有佛缘,尘缘易得,佛缘难求。况且,“缘”这东西,即使佛,也未必能完全参悟得透吧。

在栈道上行走,像在时光中穿行,有一种朝圣者的艰险与虔诚。每一个洞窟,都是一个佛的世界。深藏玄秘,开悟众生。在与时间的漫长对峙中,洞窟那斗型窟顶所彰显出来的,不止是建筑学和美学上的价值,更有来自宇宙与人生关系的象征。一幅幅精美的壁画,惟妙惟肖,其百态千姿,如流水行云,似静欲动。尤其是那超凡脱俗的“飞天”,清舞弄影,衣袂翩翩,不知是要挣脱浩荡时光的桎梏,飞向自由之美?还是,要借助佛法,将永恒之美遍洒天地人间。

观赏莫高窟,堪称一场视觉的盛宴!

可惜,有一半的洞窟,铁门紧锁,未能向游客开放。我对那些紧锁的洞窟,充满神秘。走过时,总不忘朝门缝里看。但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也好,人心何必那么贪呢?佛的真身,又岂是我等凡胎肉眼所能看得见的。

莫高窟门前,一排钻天杨,依天挺立,和谐地站在一起。或许,它们也受到佛的感化,学会了悟道、参禅。面对时间,安静地生长着,与对面的佛一起,坚守着恒定的东西。

钻天杨下,一条河流,沿着属于它的方向,流向深远。

夕阳西下,晚风拂面。游客渐次散去。我斜靠在石桥栏杆上,凝神遐想。朋友趁我不备,举起相机,抓拍了一张照片。这次,我没有对拍照表示反感,反而萌生感动——为莫高窟,也为敦煌。

晚霞映照下的莫高窟,幽静而神秘。我们披一身霞光,悄悄离去,仿佛两个从梦境中走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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