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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记忆的片断

2009-03-03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白塔祖父

张 于

祖父带我去看塔

说起祖父,其实是外祖父,我妈妈的爸爸。只是,我从小叫惯了祖父,老改不过来,外祖父就成了祖父。街坊邻居常点着我的脑门,这样笑话我:“外孙是条狗,吃了尾巴摔起走。”

我那时还小,在乡下挨着外祖母外祖父长大,家中常有文朋好友前来吟诗作画,共运丹青。有时祖父一时高兴,拿出一叠我近日的习作,叫大家指点一二,客人对我临习的颜字,总有料想中的嘉奖。时逢我有了意外之作,祖父必去翻裱一新,轴卷上下一展,挂在本县最好的裱铺中。祖父曾有“吾孙学书三载有余,须当自勉”之类的草书,题在上面。

一般我是从描红开始下手,再勾出中锋运笔的姿态,再闭上眼睛,默记一番,尔后再取一张毛边纸,背帖而书。不用说,旁边早放着两只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洗净笔后,一身轻活,独自在院子里溜达,几乎很少出门。

祖父的家,是一座大宅,后来搬进几家人,彼此相安无事。院中多种兰草和野三七,四季均有花儿斗艳,天井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石坛子,外雕飞鸟鱼虫,十分传神。坛内,养着一只老龟,据说活了百来年了,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每每走近,只听一声怪响,几个气泡冒起来,水纹漫过,让人感到寒气袭人。有时,爬上楼梯,看见阁楼摆满了各种什物,还平放着几口大箱子的线装书,我总要挑上几本,胡乱翻起来,久久地停留在那些插页上:老者背驼,小生青衣,且寥寥几笔白描,钩得活灵活现。那些书名大都不识,古时的人物又很少听人讲过。那时候,楼上的亮瓦有三叶,笔直地照亮翻动的灰尘,我在阁楼上总是堵得慌。

到了夜晚,图中的人物片断舞蹈起来——英武的壮士,含情的女伶,装点着新奇的梦。不过,我常听到祖父背后对祖母说:“那个小东西,到楼上,尽翻些不该看的书。”祖母只是笑了一笑。有一天,她把我引到顺河街的街尾子上,那里有个小人书滩。那秃头老板,人很和气,当我看书看得肚子咕咕直叫时,老板就不给我看了,并叫我认一认柜子上的钟——确实该回家了。吃罢饭,祖父就到那家书摊去拉一些旧话,顺便把零钱给那老板,一分钱看一本。

但我还是经常偷偷摸摸地上楼,打开一扇雕花的木窗,窗角放着一盘瓦花,生命力极为旺盛,叶厚茎粗,设色粉绿。远远地望出去,一座白塔立在城外的山上,象一幅小城风情画似的剪贴在窗头。我总想去那座白塔看看,总想着祖父带我去看塔。

一次,一个远房表哥来家玩,给我讲起了这座白塔的事。据说,很早以前,有一个浪子回到故乡,母亲已经去世,他就将一笔款子拿出来,修一座白塔,纪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但一时拿不定主意,本县和邻县的其他亲友都来说情,希望白塔建在自己的县境内。于是,就决定比武来定。两县各派一名高手,结果本县人险胜,便建塔于城南。

后来,我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念书。临走时,祖父画了张山水,中坐一塔,下布城头瓦檐,形同阁楼所见。

而今,祖父八十有六,活得尚好。

水枯溉澜溪

这是一场七十年不遇的枯水,大枯有大吉。在上游的左岸,沿河下来,先是倒春寒,再是冻桐花。桐花年年相似,只是今年开繁的桐花要借助于春寒。

“冬冻树木,春冻人肉”。

一坐孤塔,一串古巷,一个倒闭的工厂,一位娓娓道来又不合适宜的说书人,这就是溉澜溪。它在梁沱和寸滩之间,与闹鬼的人头山相邻。对眺的大佛寺,隐身着壮丽的摩岩造像,几百年来,一直用来镇魔。

说书人韦姓,直到水枯得要断流了,才想起有一条水底的官道,三米宽,用大青石镶嵌而成,他有好几十没有看到了。水有它的水路,这条官道却因为遗忘而只好随波逐流。水载道,只是道不负水。当我们还没有用眼眸捞上这条并水而行的驿道,河沙又将它安然掩葬。哪怕我们冲到河心,这条承载文书和商旅的道路,也不会冒然现身。两旁护路的石鱼会摆弄着枯淡的石眼,一边“鱼兆(照)丰年”,一边敌视着狡诈的捕鱼人和不诚信的网窝。

“禁鱼——禁鱼”。

但是,溉澜溪早己不是鲢鱼的故乡。而孵鱼的石阵还健在,一队队演练着长蛇阵兵法,逆水而行,共有四条,几百来米长。溉澜人称她为一外梁、二外梁、三外梁、四外梁。初来乍到的人冷不丁喊成:“一万年、二万年……”。当被纠正后,无限怀念自己刚刚被劫杀的错觉。

这是一座远离地方志的江村,在古代是巴渝的第一驿站,来渝的文书,在此弃舟登岸,名为头塘;至五里店为二塘,在观音桥为三塘,之后还有五塘、六塘。曾经是巴县桅杆如雨的第一堂口,而今荒草丛生,默然而居;守护着大河,无助,平和,又暗自蓄势。正如韦姓说书人,溉澜溪名人,而今钻进一坐小饭馆,就着小酒,以糟老头子自居。

相传,有四条大鱼在塔子山下苦修,某日不慎露了“真身”,一渔人甩下破网,回去吆哟了一大帮人手,可惜晚了,这些不幸的大鱼已经愤而成洲。而今长石兀现,大河无限哀挽,沿河低述着即将停航的消息。

——是谁在投鞭断流?

然而,受夹的流水却反衬着文峰塔的野逸和瘦硬。一位署名青远居士的人在文峰塔塔基上“速扬文字”,字迹荒疏,词牌紊乱。但是,文字之中渗出了一些江村的伤怀。当初建塔收工之时,巴县县令请人担来银子,想大为犒赏一番。见到造塔之人,欣然问曰:

“此塔哪一面重?”

“哪一面都不重(中)!”

也怪造塔之人所答不明究里,县官一气之下,担起银子抬腿就走。许多年来,四乡尽是落第书生。

与溉澜溪文峰塔相去60里的,是南山文峰塔,在大河的上游和下游,无数个60里在奔走,无数个文峰塔在放眼。而塔是不会轻易被摧毁的,倒下的是它身后一座名声远播的胶鞋厂。倔强的古镇,并不因为这座工厂的辉煌而悠然,却是因为这座工厂的荒弃而忍受阵痛。而大河依旧沉着、固执,在外梁冲刷出一道一道槽口,远远看去,与文峰塔上遍插的刺桐垂直相交。没有人来重拾山河的时候,一条老街在神情上是永远不朽的。

时下正值三月十八,历书云:“天医五合,交易。”溉澜溪在慨叹之余,坐望着远方的桃花水和鲢鱼……

百年空巷

这些空巷只适宜于踯躅。

穿堂过屋的时候,却要凭着残留的记忆潜行,像个还乡浪子。这些百年老巷,早已分解给了另一座充满尾气和骚动的大城。虽然它的存在已与空巷无关。

我祖父曾穿过小巷去山洞避难,那时的天空布满了炸弹,城头挂着三只红灯笼。人们在地下窒息,一座裸城无处藏身。那时,它是空的。

我父亲也曾穿过小巷,在两派革命的弹雨中夹行,他对人说:“别来惹我,我只是一个路人。”那时,它还是空的。

而今,我穿过被虫镂空老巷,街坊邻居早已四下择居,同时拆迁了他们的情谊、惆怅和镏金的盐号。这时,我丢失了入城的钥匙,它还是空的。

去年暮冬,祖父在他百年生日临近的一天溘然而去。弥留之际,急迫地对家人说:“给我拿笔来,我还要写一幅中堂。”一个老派书法家,凭着他在隶书中滋生的静气,在这座城市从容客居。从五里店到西来寺,从桂花园到枣子岚桠,从玉清寺到较场口,从两路口到七星岗。小时候,我想念回乡的祖父,就去他常说的居住过的模糊不清的旧居,猜测祖父在哪间屋子挥毫、品茗、与旧友谈天。

严格说来,这座城市并不适合盘踞,山峦刚险,湍流阻隔,雾气迷漫,暑气深长。但先民们的旷达和坚韧,也许这就够了。只有蒙雾天,才给这座山水城市带来了无尽的联想。许多人废弃了这座城市,禁锢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像个变节者。只是雾依然给了我们向前推进的力量,它有隐者风貌,就像东街豆腐坊的菌毛。

九月驻扎在迷雾之外,隆冬会来拆房子。因为雾,这座城市才像空城,才有迷蒙的造型和不可复制的美。偶尔,雾也使我们慵懒、乏力,辗转反侧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雾为封渡的城市寻找老宅的压痕,暑气中的派生物和肉刺分散了我的注视。它趋于整块,避于琐碎,并为吊脚楼设下后路。但是,雾季越来越短,老房子越来越少。

“蒙雾天我细细思量,是谁在花丛中藏着一件冷兵器。”

然而,这是一座竹城,一座石头城,一座悬空的城,一座有上半城和下半城的城,一座有冷酒馆和望江茶楼的城,一座有渔火和江上夜歌的城,一座有水陆城门的城,一座火锅熏制出来的城,但也是一座伤筋动骨的城。

但这些小巷还不适宜用来讲述,它生活在人们的遗忘当中,虽然有着日夜不停的喧哗,但它空洞的假面背后,主要依赖于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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