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家项南
2009-03-02李文溥
李文溥
论理,这不是一篇我可以写的文章,因为与项南从未有过个人过从。项南主政福建期间,我不过是厦门大学一个助教。与项南最近的“接触”,是那年他到厦门大学给全校师生做演讲,我是建南大会堂里数千听众之一而已。但是那次演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位新任的中共福建省委书记,没有一点官气。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居然推开为他准备的椅子,站立演讲。当时以世故自居的我心想,最多过半小时他就要坐下来了。可是,他谢绝了会议主持者不止一次请他坐下的好意,一直站着演讲完毕。他不用讲稿,不做报告,声情并茂而且动作生动地作了一场演讲。他幽默地拿自己的光头开玩笑,讲起如梭的岁月,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应当如何将自己的理想与社会发展、祖国繁荣以及正在进行的改革开放事业结合起来;他介绍了福建改革开放的最新进展,并不讳言遇到的阻力和争论;他鼓励经济系师生到改革开放第一线调查研究,用实践检验真理,推动理论创新;他虽然来福建工作不久,却对福建社会经济情况十分熟悉,如数家珍,生动地向我们描绘了“大念山海经,建设八大基地,推进十大基础工程”方略如何将使富饶而贫穷的福建大步走进现代化。能容纳4000人的建南大会堂座无虚席,一反报告会场下“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往日景象,代之的是专注的眼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聚光灯下那个闪亮的光头,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上。深刻而开阔的思想,幽默而睿智的话语,简单却富有煽动力的手势,赢得了数千听众时而会心的笑声,时而情不自禁的掌声。后来,就在这个大会堂里,我也曾听过不止一个高官的报告。遗憾,大多是报告而非演讲。报告人中规中矩地坐着念稿子,声调平而官话多,固然与时下精神丝丝入扣,但却毫无个人思想、风格、神韵和魅力,像是一篇不署名的社论。
项南主闽政不过五年,带来改革之风,可谓空前,然终因事卸任。我当时并无太多感觉。此后数年,不时听到一些议论:相比广东,福建保守了,缺少敢为天下先的胆略。如此将错失多少良机?倘若项公在闽,当不至此。1949年以来,先后主闽政者多也,然而,时至今日,福建人念叨最多的,似乎还是项南。这大概不全是对政坛失意者人之常情的同情。项南逝世后,时有纪念文章见诸报刊,十年不见稍减,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去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暨改革开放30年,应约请写一篇纪念文章,查了一下福建这30年一些史料,其中当然绕不开项南。看了之后,不禁感叹:项南,革命家也。
项南一生,自然不乏闪光之处,可是,就我看来,一生辉煌,主要在其主闽政期间,也许也正因此伏下了他过早退出政坛的原因。然而衰年变法,犹如彗星划过天际,人生如此,也大可无憾了。
我以为,项南主政福建,就改革开放而言,可大书者五:
可大书者一:两个月改变福建在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上数年落后的局面。福建是中央最早赋予特殊政策、灵活措施的省份之一。农村之穷,不少地方不让安徽。早在1978年,福建就有不少地方农民自发包产到户,时间甚至早于安徽小岗,但是,一再遭到压制,强行“纠偏”,“不许走资本主义”。到1980年底,全省建立大田生产责任制的12.8万个农村核算单位中,包产到组的占3.4%,包产到劳或到户的占7.6%,双田制的占6%,包干到户的仅占0.2%。1981年1月,项南入闽主政。首先解决干部思想问题,赶在当年春耕之前,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3月底,全省94.5%生产队建立了各种形式的生产责任制,其中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占了大部分。1983年,实行“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的生产队占全省生产队总数的99%。三年冰封,两月春回,打响了福建经济体制改革第一炮,结束了长达三年的落后局面。
可大书者二:1984年初,决策发表55位厂长经理呼吁书:“请给我们‘松绑”,并亲自撰写《福建日报》编者按,随后组织“松绑”讨论,推动各部门落实“松绑”措施,后又大声疾呼“让‘包字进城”。一周后,《人民日报》全文转载“松绑信”,并配发编者按,指出,“这封呼吁书提出了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问题”,旧体制“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随后,《人民日报》、新华社连续追踪报道,国家体改委、经委邀请55位厂长经理的代表赴京座谈体制改革。一时间,“松绑”、“放权”成为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中心话题。5月10日,国务院颁发《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是年秋,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1984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史上城市经济体制改革起始年,以此论之,“松绑信”不啻1978年安徽小岗村18户农民的大包干协议书。就国有企业及城市经济而言,福建可谓小省中的小省,然而,在项南策划指导下,来自福建企业界的呼吁犹如惊蛰春雷,推动了全国国有企业乃至城市经济体制改革。
可大书者三:1984年2月,邓小平视察厦门,项南全力争取中央支持厦门改革开放,请求把特区扩大到全岛,并实施“某些自由港的政策”。环鼓游轮上与邓小平一席话,不仅推动了中央将原来仅有2.5平方公里偏居一隅的湖里特区扩大到厦门全岛,而且将深圳、珠海、汕头的特区都扩大到了全市范围,促成了邓小平对经济特区四个“窗口”的定位,使特区从原先不过是利用国内廉价劳动力挣取短缺外汇的权宜之计,成为中国对外开放窗口、经济体制改革试验田。就是在这次游轮谈话中,项南向邓小平建议再开放一批沿海城市。不久,中央逐步开放了一批批沿海城市,最终形成沿海地区全方位多层次对外开放格局。从此,开放与改革携手,将中国经济一步一步推入世界范围市场经济汪洋大海。1984年,这个三年前还落后于全国的福建不仅在经济体制改革而且在对外开放上,也骄傲地成为全国当之无愧的排头兵和推进器。
可大书者四:大胆打破以粮为纲僵化思路,积极探讨市场经济富闽方略,大念“山海经”,建设八大基地,积极推动十大基础工程建设。“山海经”者,福建山多海多地少,不宜单打一地以粮为纲,必须因地制宜地利用山地发展林业和经济作物,利用海洋和滩涂发展捕捞业和养殖业;八大基地,指福建应扬长避短,建设林业、牧业、渔业、经济作物、外经、轻型工业、科教和统一祖国等八大基地;十大基础工程建设:建设福州和厦门两个海港、两个机场、两套电信,改造鹰厦铁路,建设福厦铁路、漳泉铁路,整治闽江、九龙江,建设沙溪口电站、水口电站等。这些针对福建特点建设方略的提出和实施,转变了福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并沿袭多年的经济发展模式,奠定了福建经济腾飞的基础以及时至今日的基本发展格局。
可大书者五:针对福建实际,积极倡导和大力扶持乡镇企业,奠定福建民营经济基础。为了促进乡镇企业发展,率先在福建设立了省、市、县三级乡镇企业局。富有远见地提出“福建经济要靠乡镇企业打头阵”,发展乡镇企业是福建2500万人民的致富之路,希望所在。风雨袭来之际,斯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仗义执言:对乡镇企业要“护花捉虫”,不惜因此挂冠去职。然而,正是他所保护的乡镇企业成就了如今占福建经济总量2/3的民营经济,成就了福建市场发育水平在全国的领先地位,成就了今日福建经济在全国的地位。
福建人可以骄傲的是,在项南主政的短短数年中,福建大胆先行先试,在改革开放上创造了诸多全国第一:第一个利用科威特贷款建设的厦门国际机场,第一个利用美国银行贷款建立的地方远洋船队,第一个万门程控电话系统,第一家地方航空公司,第一家中外合资银行,特区外的第一家外商独资企业,第一家中外合资电视机企业,第一家中外合资烟草企业……福建人至今缅怀项公,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些今天看来似乎理所当然的举措,当年却是让思想冲破牢笼,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的石破天惊。为此要承担多大的领导责任,冒多大的政治风险,排除上下左右多少有意无意的阻力和干扰,付出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辛,只有那些顶风冒雨披荆斩棘从旧体制中“杀开一条血路”的创业者才知道。
项南算得上鲁迅称赞的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什么赋予他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和胆略呢?我想,根本原因在于他是一个革命家。
谈起革命家,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风雨如晦的年代里,那些不惜洒热血抛头颅,敢叫日月换新天的仁人志士。天下承平,革命家不再。其实不然。革命家是一种气质,它不因时代而有无。革命家是理想主义者,他永远对现实不满,希望不断创新;革命家以天下为己任,永远不是精于个人得失利害计算的功利主义者;革命家是思想家,他特立独行,独立思考,总是要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然而,“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古往今来,大抵如此。
承平年代,科层体制,革命家少而官僚多。官僚者,俗人而庸常智慧者也。俗人精于个人得失利害计算,功利主义地对待世间一切人与事,永远能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俗人不思创见也无胆量创举,一切唯书唯上,躲在伞下,自然风雨无虞,一步一个台阶;庸常智慧者永远满足现实——存在总是合理的;庸常智慧者总是以位为能,领导自然高明,下级当以服从为天职;庸常智慧者永远不为天下先,输人不输阵,和光同尘是古今不易的自保良方;庸常智慧者永远只会照稿念字,因其没有也不敢有自己的话语。官僚以紧跟服从为能,以等因奉此为能,以无能为能。
然而,一个只有官僚而无革命家的体制将是一个趋于热寂的体制,一个只有官僚而无革命家的社会将是一个沉闷的社会,一个只有官僚而无革命家的时代将是一个无趣无味的时代!
(摘自《经济学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