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与理想人生的激烈冲突
2009-02-21刘之杰
刘之杰
摘要:夏天敏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取材于现实生活,着力表现在建设小康社会背景下的各级政府“扶贫”工作中存在的误区和出现的偏差,官僚主义的工作作风,不切合实际的行为方式,即使出于善良的动机,美好的愿望,其结果也只能与初衷适得其反,不仅不能正确地体现人民政府对生活在贫困线下的群体的真正关怀,帮助他们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反而给他们带来更为沉重的负担和深重的灾难,“雪中送炭”蜕变为“雪上加霜”,使他们苦不堪言。小说表达上述主旨的形式是“小说”方式的,艺术的手段,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极为明显的警示作用,
关键词:现实生活;理想人生;激烈冲突;类型化;文化悖论;叙事结构:童话手法
读罢夏天敏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心情颇为沉重,有一种窒息感,好像心脏供血不足,窒闷,压抑,难受。小说的题材直逼现实,作者关注的是“扶贫”这一焦点热门话题。作品之所以倍受专家评委的青睐,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应当有较为充分的理由。主人公德山老汉的形象在新时期艺术形象中具有无可替代的典型意义:作品现实主义的题材附着于现代主义的载体表现的探索精神:种下玫瑰,收获蒺藜:政府和各级领导应该是本着善良的初衷想让贫者致富,结果却使受资助者陷入更深的贫困之中:作品艺术的手段形象地再现底层民众的真实的生存状态,社会弱势人群对自己生活明天的绿色憧憬与自身命运无法把握的黑色现实人生的激烈撞击,凡此种种无不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一、“德山老汉”,一个类型化的形象,一个建设小康社会、和谐社会的不和谐的音符
何谓“类型”?“文学中的性格塑造原则总是被人归纳为‘类型和‘个别的结合——在个别中显现类型,在类型中显现个别。”德山老汉这一形象并不复杂,他虽然只是一个“个案”,但他代表了一个广大的群体,就艺术而言,他不是一个“圆整”的形象,是一个“扁平”人物,“人物类型之所以显得‘扁平(flat),只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人物与我们只有一种简单的关系;‘圆整(round)的人物则结合了各种观点和关系,显现于不同的背景——社交场合、私生活、国外旅居——之中。”但他是一种“类型”的代表,他的生活窘迫代表了当今中国尚未脱贫的人群的生存状态,他的“自我牺牲”意识承继了中国古典艺术作品中“自我牺牲”的原型模式,体现了挣扎在生活底层的广大贫困人民“自我牺牲”的心理原型。原型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是一种典型反复出现的意象。作为代表,德山老汉这一形象在新时期艺术形象中具有典型性,
我们看看德山老汉的生存环境:乌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涯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德山老汉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没有希望的荒凉。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啥不长。”不止是人有如此感觉,连外国羊也觉得诧异,“怎么一下子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般的荒山野岭。令它们百思不解的是这么荒凉这么贫瘠这么艰苦的环境竟有人生存,还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荒凉,贫瘠,艰苦,这是外国羊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德山老汉们生存环境的最客观的评价。
我们不妨把镜头拉近,德山老汉们的生存窘况就更为清晰,也更让人心寒:德山老汉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屋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柜门的碗柜,靠墙角挖了一个火塘,火塘边用土舂了个台阶,就是坐的了。”一家三口睡觉的地方,“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渔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
家当如此,摆设如此,人物如何呢?德山老汉的老婆是个哑巴,“哑巴老伴苍老的脸庞、花白的头发”,“树根一样皴裂的手掌”,“老伴生娃娃时还在坡上挖地”:唯一的小女儿“瘦瘦小小、头发麻黄、身体细弱像棵狗尾巴草”,由于患肺结核,“人病恹恹的,没钱看病,就这样拖着”。
“德山老汉”是一个符号,是一类人的代表,是一个反复再现的文学母体——一个原型。德山老汉们像荒山一样质朴,像荒原一样原始,像荒漠一样贫困,他们对于物质的占有几乎是“冰点”,然而他们安分守己,安贫乐道——如果没有外界介入,他们就这样无欲无求地过着自己艰辛而本分的日子:虽然不是桃花源,起码不至于遭受好心人带来的苦难。然而德山老汉们的原始的贫寒的平静的生活态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搅破了,照相机的闪光惊得他叫:魂出窍”,“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此前他“没见过一回小车”,“就是大卡车,也是去年到乡政府领救济粮才看到的”,他被大山封闭的门被好心人打开了,他对于帮他脱贫的刘副专员心存感激,却“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四百多元的善款让他“惶恐得不行”,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让他误以为是人家要买他那身患肺结核病的女儿。
德山老汉对刘副专员的感激是无以言表的,为了感谢刘副专员的大恩大德,他往返儿趟,去三十里山道之外的乡场,费尽心血,甚至送酒送烟,不惜血本地为刘副专员做在他眼里非常高级的“炒面”。这炒面刘副专员虽然没有吃到,但小女儿也未能享用,最终好过了“扶贫羊”。刘副专员等人捐赠的善款也没舍得给小女儿治病,也都用在了羊身上。德山老汉为了不辜负刘副专员的好心,为了让“扶贫羊”不受委屈,付出了“家财”,付出了辛劳,付出了心血,直至付出了唯一的小女儿的生命!这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困民众f德山老汉们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艺术地警示一切高高在上的执政者、决策者、掌握小民命运的人们,他们官僚主义的“好心”绘德山老汉们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灾难!始于播撒绿色的种子,终于收获黑色的恶果,这是一个“文化悖论”的哲学命题。
二、以线性叙事结构模式。表现个体生命与社会关怀相互矛盾的“文化悖论”话语
从结构形态而言,小说的叙事截取了现实生活的一个主体场景,即贫困山区贫民的生活窘况,讲述了一个主要话题,即政府的行为——“扶贫”。这篇小说的情节发展以时间为序,故事以全民奔小康,建设和谐社会为时代背景,改革开放二十余年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某些富豪一餐千金不是神话,排除中间状态的人群,另一部分人还生活在贫困线下,温饱问题尚未解决,富裕人群和贫困人群贫富悬殊,这是建设和谐社会的巨大障碍。
故事从德山老汉被人从山坡上喊回来讲起。刘副专员深入山区访贫问苦,和赤贫户德山老汉结成帮扶对子,而后又特意派属员为德山老汉送来据说可以使之“脱贫致富”的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好大一对羊”。然而事与愿违,这对“洋羊”不仅没有完成刘副专员的神圣使命,反而把德山老汉拽人更加苦难的深渊。德山老汉日日夜夜为它们操劳,为了给它们提供恒温的环境,烧光了连自家煮饭都舍不得多用的来之不易的海垡:为了让它们吃好,搭进了连女儿都不舍得让尝尝的精制的“炒面”,出钱雇马驮到丰茂的草场放牧,按照
兽医开的食谱,买鸡虽、黄豆面(这些食品连老婆生娃娃也没舍得买)补钙和增加维生素:还要带上老伴走上半夜的路去为它们割青草:可是对于女儿一个小小的心愿——“六一”儿童节戴上红领巾参加宣誓——也不能满足。最后,懂事而苦命的唯一的女儿为了帮助爹娘养好“扶贫羊”陪伴爹爹去割青草时不幸失去了幼小可怜的生命,为这个悲剧画上了句号。
从表层意义上看文本,这的确应该演绎出一则喜剧故事:代表地市一级政府的刘副专员“风尘仆仆”地深入偏僻的边远山乡,为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农民的艰难生存而流泪,并且当场慷慨解囊,还与之结成帮扶对子。在领导的影响带动下,经新闻媒体的宣传,“沉寂的高原苏醒了,寒冷的高原热闹了,各级各部门争相到大荒山定点扶贫”。栽树的、修路的、放牧的、甚至文化部门都行动起来,积极参与高原荒漠山区人民的“脱贫致富"212程,政府及社会各界关心民瘼,为人民谋幸福,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当然是令人兴奋的。
然而,挖掘作品的深层内涵,我们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德山老汉在众人的关怀下,耗尽心血,赔进家当,老婆受伤,女儿身亡,真可谓愿望或许是美好的,喜剧性的,结果是不幸的,悲剧式的:种下玫瑰,收获蒺藜。整个一个“文化悖论”命题的注脚。“文化悖论是指作为文化创造的主体的人反而受到他所创造的客体即文化的背逆、制约。”这里的“文化”是取文化的广义性而言,“悖”即悖谬,即违背、谬误的意思,刘副专员赠羊本意是要改变德山老汉苦难的命运,结果事与愿违,处于服务地位的“脱贫羊”反客为主,给原本主体的德山老汉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毁灭,德山老汉受到羊的制约,一步步陷入更深的贫穷苦难的泥淖之中。这是非常荒唐的。这荒唐是怎么产生的呢?我们不能不审视一下某些高高在上的政府官员对于人民关心的动机,不能不拷问一下基层组织,特别是涉及“三农”的地区、县、乡、村各级领导的灵魂!他们对于党的宗旨还能记起来吗?对于中央的富民政策的贯彻落实到位吗?是否仅仅做做官样文章而已?甚至有“作秀”之嫌,贾名钓誉、捞取政绩之实?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融进一个“文化悖论”的哲学命题,便将喜剧化作悲剧。
三、成人小说的叙事结构与童话手法的巧妙结合,构建生活现实与理想人生的冲突
尽管我们作为理智的接受者在阅读文本时,明知小说的情节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小说家言”,不足为训,因为“‘虚构性(fictionalization)、‘创造性(invenhon)或‘想象性(imaginatlon)是文学的突出特征”是的,“小说、诗歌或戏剧中所陈述的,从字面上说都不是真实的,它们不是逻辑上的命题。小说中的陈述,即使是一本历史小说,或者一本巴尔扎克的似乎记录真事的小说,与历史书或社会学书所载的同一事实之间仍有重大差别。甚至在主观性的抒情诗中,诗中的‘我还是虚构的、戏剧性的‘我。小说中的人物,不同于历史人物或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小说人物不过是由作者描写他的句子和让他发表的言辞所塑造的。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有时也没有生命的连续性。”然而,反复阅读文本,笔者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是作者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艺术的,也是“真实”的勾画了人物黑色的现实生存状态。德山老汉、刘副专员代表的成人小说世界,我们在鲁迅先生的许多小说中都早已深切地感受过了,如果说鲁迅先生小说的基调是“黑色”的,那么,《好大一对羊》正是传承了鲁迅作品的基本色调,写出现实人生的荒唐、无奈、凄苦、悲凉。
与此相反的是由外国羊和德山老汉的小女儿代表的童话世界,这是童话作家编织的绿色的世界,是对成人的黑色世界的颠覆,寄托着作者美好的愿望,是在苦难生活中加进一些调味料,正如鲁迅在瑜儿的坟上放置了花圈一样,为冷漠的世界注入一丝温馨。使接受者稍稍从沉重的压抑中得到一点喘息和解脱。
与高原沉寂的荒山、贫瘠的荒漠、荒凉的山村形成鲜明对比,“扶贫羊”的故乡是多么迷人和美丽的地方,小说是用童话的方式来表现的:“两只外国羊在温馨的环境中安静下来,低垂着眼,想起了故乡蓝蓝的晴空,一望无垠的碧草,想起美丽的栅栏、哗哗流淌的清泉,还想起大海带腥味的风,大海辽阔的使它们想哭想哭……”可是它们却来到“这瘦弱的草都长不出来的鬼地方”,这高原上的荒原,沙化程度非常严重,没有植被,遍野的卵石滩。而公羊约翰和母羊琼斯曾经生活过的故乡“那片草场是多么美丽啊,周围的山上,全是一片一片青翠的云杉,一片一片青翠的草,快有我们的腰深,一丛一丛紫云英,一丛一丛的红芍药,天上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在外国羊的经验感受中,故乡的美丽幸福和这里的荒寂苦难形成多么大的反差,在对比中,作者让具有特殊身份来自异国他乡的外国羊来证实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生存的环境是何等的恶劣,从而深深打动读者的心,表现作者悲天悯人宗教式的情绪。如果不是以童话式的表现形式,是很难达到这样鲜明的艺术效果和映衬现实人生的无奈和不幸。
在童话世界,一切生灵地位平等,相互和睦共处,共同构成多样化的超现实的生命世界。鸟能言,兽能语,草木有思,山水有情。羊可以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懂得谈情说爱,人也可以变成羊,化作蝶。作品中德山老汉就梦见自己变成高大的美国公羊,哑巴老婆变成美丽的美国母羊。梦是愿望的达成,弗洛伊德如是说。德山老汉的美梦折射出他的内心深处对改变现状的向往。他的愿望无非是生活有保障,老婆年轻漂亮,这些要求不算过分,但德山老汉的生存现状告诉我们,这样的美梦纯粹是“非分之想”。如果说德山老汉的梦映射出更多物欲的成分,那么小女儿的追求则集中体现在精神层面。她平时懂事,昕话,温顺,对物质的要求极低,低到几乎没有什么要求,可是在“红领巾”事件上,却“变得非常执拗,非常不听话,从来没有过的任性。”任凭“啥也不要”,“就要红领巾”。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一种梦,至少对不幸生于如此环境中的如此家庭又遭遇到全家倾尽全部物力、财力、人力精心伺候“好大一对羊”的特殊时期的小女儿来说,她的“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宣誓”的快乐愿望遭到现实的无情摧残,从此一切快乐远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快乐,对于她,如同他爹的美梦一样无法与现实抗衡,只能归于毁灭。
可怜的小姑娘非常可爱,为了替爹娘分担忧愁,为了让刘伯伯的“扶贫羊”早日下崽崽,执意要陪爹爹去背青草,然而,一个“黑色的精灵”,“是个黑色的符号,是个黑色的暗示”,是命运之神派来让这苦命的孩子脱离苦海的使者,这只黑色的蝴蝶,最终化作绿色的蝴蝶,诱导小姑娘发现柔嫩的青草的同时,也将她引进“永恒”的碧波之中。在童话叙事中,颜色是一种符号,是象征常用的载体。“小女儿始终是个孩子”,“再沉重的生活也难以泯灭她的童稚的心”。小姑娘身处现实,心在梦境。黑色是死神的徽记,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当黑色的蝴蝶在小姑娘眼中变成绿色时,意味着她眼里只有绿色,只有希望,只有憧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死亡。然而正是这代表希望、憧憬、生命的绿色的诱惑,却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柔嫩的绿色的青草,与人形成叠影,终于合二为一,富有同情心的赠钱赠物赠羊的地区专员怎么就成了那一泓碧波中的青草了呢?
最后解题:好大一对羊——的确是好大呀!来自于世界最强大的美国的优良品种,是统领数百万百姓的高级官员本着强烈的爱心所赠,地方各级官员对它们的冷暖饥饱关怀备至,它们享受超人的待遇,负载着神圣的使命,最终折腾得德山老汉家破人亡。寓意深邃,涵蕴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