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民族记忆 吟唱文化乡愁
2009-02-20杨宏
杨 宏
四川诗人流沙河是第一个把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诗歌介绍给内地读者的人。余光中一直说,如果没有流沙河的推荐,他不可能在祖国大陆有这么多的读者。流沙河非常推崇余光中的诗歌,1981年初秋,当他在从成都到上海的列车上第一次读到余光中的诗作时,就发出了当年孔子见老聃时“吾始见真龙”的感慨。回川后,作为《星星》诗刊主编的流沙河开始在刊物上登载并介绍余光中的诗歌,并加以评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位诗人素未谋面,仅凭作品就相见恨晚,确实是一段诗坛佳话。从此,余光中先生的诗歌在大陆渐渐传播开来,特别是他的那首《乡愁》,在华人世界中影响深远,连温家宝总理都曾说:“浅浅的海峡,国之大殇,乡之深愁!”
抗战期间,余光中先生曾在四川省江北县的悦来场读了五年中学,晚上在窗前做作业,窗外有蟋蟀伴唱。后来,他到了台湾。1982年6月17日,他在给流沙河的信中谈到这件事,说:“当我怀念大陆的河山,我的心目中有江南,有闽南,也有无穷的四川。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于是,流沙河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蟋蟀的鸣叫声中,我们感受到了两位诗人那无尽的乡愁。蟋蟀声的乡愁回荡在博大的中华文化里,萦绕在历史的天空中,唤起了中国人的民族记忆。
流沙河曾对博大精深、旷达慧明、行文诡谲的《庄子》有浓厚的兴趣,他曾千方百计搜集从民国初年到现代的8种海内外《庄子》译本,日夜细读,苦心钻研,穷究其理,入得其中,沉浸其间,后著有《庄子现代版》。所以,流沙河在《就是那一只蟋蟀》的一开头,就化用了《庄子·逍遥游》一文中“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浪漫写法。第一个诗节中,诗人以对话的方式起笔,展开丰富的想象,以极度浪漫的笔法勾画出一个画面:一只草丛中的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飞到台北去了,恰好落在台北诗人Y先生的院子里,夜夜唱歌。这一画面不仅回应了余光中的诗《蟋蟀吟》中“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句,而且想象非常巧妙,赋予蟋蟀以非凡之力,用“钢翅拍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以“钢”和“金”相呼应,显示一种力量,同时也写出了中国的广大。而用“悄悄”则暗示了不同寻常的背景,用“降落”系大词小用,以表夸张,旨在表现蟋蟀并非细小之物,因为由它所唤起的,是一种极其神圣的感情。表明从古到今,我们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共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使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中国人有着相同的情感,尽管这种情感是沉重的忧思离别。这种写法,在时空上更具有突破性,有强烈的宇宙感、历史感、人生感。
第二个诗节起笔,诗人就让这只蟋蟀作向导,把我们的视线引入悠远的中国古代文化。诗人引用了不少古代诗词,从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到新的诗体——发展极盛时期的宋词,表明了咏蟋蟀的历史渊源,从而说明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给每一个中国人心灵上打下了足以引起共鸣的深深的烙印。这一诗节引用了如下几首古诗词。
《诗经·豳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诗经·唐风》:“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古诗十九首》:“明月皎皎光,促织鸣江壁。”
《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齐天乐·蟋蟀》:“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这几首诗词都吟咏了蟋蟀。诗人勾画的作为文学形象的蟋蟀,吟唱在中国文学典籍中,从春秋战国唱到唐宋元明,唱出了中国文化的悠远厚重。
第三个诗节,在蟋蟀跳动的身影中,作者刻画了历史中国的沧桑苦难。在蟋蟀的鸣叫声中,改朝换代,揭竿而起,外敌入侵,内乱仍频,金戈四起,铁马冰河,急如星火的驿使,狼烟滚滚的烽台,溃散的伤兵,流浪的孤客,满目疮痍的河山,流离失所的百姓……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部血与火交融的战争史。在这里,小小的蟋蟀是历史的承载,是历史的见证者。
第四个诗节则非常优美感人,以两位诗人共同回忆的方式,截取一个个非常典型的富有浓郁乡村生活气息的画面(如吃月饼、观残荷、堆草垛等),借以表现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的美好。童年,常常与故园联系在一起,在背起行囊之前,月饼、桂花、石榴果是故乡特有的产物,那翻飞的黄叶,仅剩的残荷,抑或是打在残荷上的雨声,都带着故园独有的情味,特别是在薄暮时分,田间回响着妈妈的呼唤,“唤我们回去加衣裳”。这些事物,尽管在字面上找不到明确的逻辑关系,却有诗人情感的热泪和想象的踪迹贯穿其中,由内在情感把这些片断的形象联结成一个整体。然而,这些童年的片断,这蒙太奇式的画面叠加,为何偏偏在中年的记忆中汩汩涌出呢?原来,竟也是因为那一只蟋蟀。蟋蟀经过诗人内在情感的分解和改造,超越了其原有的客观实在性,转化成了诗人情感的寄托者和唤起者。诚然,生活展现给每一个人的是一幅幅不同的画面,但对生养你我的家园的眷念,对伟大慈祥的母亲的依恋,却是共通的。
第五个诗节,诗人在铺写乡愁的画面中含有通感的成分,即用视觉(露珠、萤火)表听觉(音响、啼叫),显得更深沉、隽永:“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蟋蟀已不再受时间、空间、政治等的限制,它能沟通古今、两岸中国人共有的情感。这一诗节引用了如下几首诗词。
欧阳修《祭石曼卿文》:“风凄露下,走磷飞萤。”
庾信《拟咏怀(十八)》:“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诗人借这些景物抒发乡愁,与这些古代诗文所表达的以“愁”为基调的感情是一致的,所以诗人说“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它的“单调”是因为亘古不变,它的“谐和”是因为融合共通。
于是,水到渠成,在诗歌结尾,在层层铺设的感情阶梯上,诗歌上升到一个理性的高度:“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心态、审美趣味。这是人们内心深处极其敏感的一根弦,拨动它就很自然地激起了一片浓浓的情愫:对民族对故土的依恋。勿需再说,用心感悟就能体会彼此的心声,因为中国人有着共同的文化传统,共同的思维方式,共同的精神家园。
在这首诗中,诗人从文化积淀的角度,纵观了蟋蟀这一情感载体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独特存在。“蟋蟀”作为“意象原形”包含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内容。蟋蟀虽为自然之物,但经诗人吟咏,已成为具有象征意味的艺术符号,“蟋蟀”经久不息的“歌声”,从遥远的古代唱到今天,代表着乡音、乡情与乡愁,反映了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它植根于几千年华夏文明的活土之中,是故土之情、故人之情的载体。从中我们也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中华民族沧桑的历史、广阔的河山、伟大的母爱以及隔不断的统一情。
这首诗以反复咏叹的手法和蒙太奇式的画面叠加方式,将古典诗词化写在现代诗歌语言中,具有历史的纵深感与现实的空间感,古典的韵味与民歌的情调杂糅,深邃的哲理韵味和率直的情感抒发相融和。娓娓道来的情感抒发,文白间杂的语言结构,古朴素净却时见谐趣,雅似处子,而一旦长吁却又沉郁……令人动容。流沙河的这首诗,在整个诗坛显得特立独出,与余光中先生吟唱的文化乡愁交融在一起,成为唤起我们民族记忆的经典之作。
[作者通联:武汉市钢都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