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读经
2009-02-19大椿
大 椿
近年来兴起的国学热,本是我们对一百多年来批判与否定民族文化的一种自我反思,也是对社会面临的道德危机的积极回应,但过度娱乐化、商业化、肤浅化的操作却使国学有被庸俗化的危险。在众多纷杂的论调里头,有一些自发读经的人们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他们来自民间,有着十年磨剑的坚韧和丰富润泽的学养,他们无所合、无款曲,唯以一己之真切体认,阐经典文本之精深内质。让我们随着书评人的思绪,来品读三本优秀的民间“说经书”,再一次有计划、有序地重新认识和评价孔子其人,从文化的角度与历史的眼光,客观地观察和理解孔子之道的现时代价值。
不经意间,国学复兴已是提了多年的口号。虽然为国学正名的呼吁还有待更多的回应,但是在辽阔的中国民间,自发的经典阅读却是破土而出。
这是一个阅读经典异常困难的时代。自西学东渐以来,国学的衰微,到五四思潮对传统的批判,再到四九年后政治运动对传统的冲击,国学在余英时等先生看来,形势如同“游魂”,不但在官方的意识形态中受到刻意的疏远,在民间的传承也命若悬丝,失去了依靠的基层建制。如果说老一辈尚能在其成长中受到一定的国学熏陶,那么四九后成长的一代,则无疑失去了这种条件,更年轻的一代,虽然教育情形稍显宽松,但是面对国学传承的断裂,情况同样不理想。
失去国学熏陶的氛围是今天重新走近经典的一大障碍,同时片面的历史观、肤浅的课本教育和大众传媒影视作品中流行的误解,都容易让人不自觉地对国学和我们的传统形成距离。比如某种观点认为中国历史上的专制正是来自传统文化的孕育,激烈的言论更是把矛头直指儒家思想,还有人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衰落,也有传统文化的责任。
于是呈现在大众面前的国学,一会儿是个腐儒先生,一会儿是个愚民工具,一会儿又成了封建道学家,最极端的情况是,国学的印象最后简化为一句“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断章取义式描述,让许多人失去了真正一睹国学本来面目的机会。
如果说通过钱穆等大师的作品来理解传统文化,让人有些费力,那么熊逸的《春秋大义》倒不失为一本通俗的读本,生动而诙谐的文字,让人能一窥儒家所谓的“春秋大义”,那究竟是不是一种迂腐的愚民教条。许多从未阅读过国学经典的年轻读者,发现儒家的面目大大出乎意料,完全不同于历史教科书中的描述。原来儒家圣贤胸中竟然是这样的慷慨情怀,而且这种慷慨情怀,不嗜血,充盈着仁爱。从汉武帝到如今,不论对儒家的推崇还是贬斥,其实都是出于各自的政治目的,扭曲割裂的现象比比皆是。孔家店招牌还在,酒却换了好几拨。
比如夫子所谓“恕道”,有些望文生义的理解认为夫子的教诲使得中国人失去了尚武精神,可是翻开《春秋》,你才能体会孔子“以直报怨”的深意。夫子所谓恕道,是在守住公平正义后的宽仁,而不是做个老好人,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面临侵害和不公,看看《春秋》吧,那里有太多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可以说,那里正是中国民间侠义精神的源头。
又比如,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知被多少人引为儒家助长专制的例证。然而确如熊逸所言“从孔子到孟子,在国民和国君、国民和国家的关系问题上,强调的都是一种‘互相的观念”。而通过《春秋》,我们看到孔子对“国家”有着一种开放、对等、民间的立场,这于今天也是有很大启示的。
对国学混乱的误解,现代生活极大的生存压力,确实让人感到亲近经典之难,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传统文化的精神感召,还是在民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认同者。当然,在这场民间的传统回归中,那些希望更深入学习国学,理解其精髓的学者,还是付出了加倍的艰辛。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其学习国学的旅程也多是在学府之外完成。往往,这一过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
“长衫先生”李里的经历,或许有一定的代表性。李里十六岁时,在家人的支持下,从常规的教育体制中脱身而出,开始了自发专注的求学之路,二十年间博览群经,寻师问道于大江南北,经由诸多机缘,葱葱之木终脱颖而出。还有一些人的国学之路更加辛苦,淄博青年学者周埕安则是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十年勤习苦读而成一方才俊。
迥异于学院派的人生轨迹,一方面让人看到了传统文化在民间的吸引力,另一方面也使得这些民间成长起来的国学学者有着更加博杂的学问和更丰富的生命体验。国学本来不但是知识学问,更是精神的融合和切己的修养。在李里草堂听讲国学的人,都惊讶于李里的贯通今古纵横百家。片纸未携,侃侃而谈,出入经史子集,信手拈来。汇集李里讲学的《论语讲义》平实精到,穿插大量的传统文化知识,如同生动活泼的聊天谈话,为许多欲学国学而叹墙高院深的大众,打开了一扇通达之门。
比如李里讲解“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从“生”的甲骨原型讲起,阐述“生”的意义,进而阐述为人的根本;又如讲“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时穿插星相学、阴阳五形学说、古代建筑学,从“紫微宫”讲到“紫禁城”的由来,让人大长见识;又如从“思无邪”引出《黄帝内经》的“伤心”之论、《乐记》之情志论……
刚过而立之年,能有这样的学识,让人敬佩,在读经已不再是读书人晋身之阶的今天,能如此孜孜不倦地学习传承国学,这一批民间的国学学者,依靠的是对传统文化真心的热爱,李里借阐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道出了他的心声:“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让人超越名利,心不被外物所累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放。”
“为自己而读经”——民间的经典阅读正是从这里出发,重新找到了与传统和经典的汇合。既然是为自己读经,讲究的更多是“体证”和“切己受用”,是让圣贤精神和安身立命的学问,真正融入日常的为人处世、言谈举止甚至衣食住行。
前贤读经之一大功课是要体会“孔颜乐处”,如果阅读经典,却无从在生活中体会到这种喜悦,那么读经就成了读死书,经典阅读也就会失去在民间生存的土壤。《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即使不熟悉《论语》的人,大抵也都听过。不同于学校课本的释义,民间的经典阅读者如果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去理解,更能真正领会夫子“说”在何处。
周埕安在《园满的论语和自在的人生——论语妙义疏解》(简称《论语妙义》)中的阐释就给人一些启发。“有人将本文的‘学与‘习合二为一,成为“学习”。或者将‘习解释为‘复习、‘温习和‘练习。于是,‘学而时习之,便成为以下之意:时常学习,时常重复学习,时常深入学习……这种解释,从文句上讲,是不会错的,但从做人方向上讲,走了偏锋,偏离了中道。”
孔子的教育是在于安身立命,如果单纯落在学习,未勉狭隘,学习、复习,人就能心生喜悦,终身好之不倦吗?这与生活的体会也不尽相同,人固然是离不开学习,特别是现在知识更新速度倍增,学习已不再局限于学校,而是贯穿一生,但是我们是因为复习而感到喜悦吗?周埕安认为“习”应该理解为“实践”,学以致用才是让人喜悦之所在。“学问从学习中来,能力从实践中来。人要常学习,以此得学问,又要常实践,以此修能力。这就是‘学而时习之。”
对于学府中人来说,理解经典依靠的是文字训诂,而民间的经典阅读更看重生活的体验。终日操劳、为生计而奔波是普通大众的生活常态,当凭借所学,有所成就的时候,难道不由衷喜悦吗?这样的阐述,让许多普普通通、可能一辈子未曾读过《论语》的社会大众,一下子感到原来圣人的道理与生活如此接近,许多人一生也正是依靠这样的“学以致用”成就自己造福社会。
当把考察的视野放宽,我们会看到在中国民间,始终有着一个自发传习经典的传统。历史上国学传承的重镇也多是民间书院,而非官学。当年岳麓书院“朱张对讲”,公开辩论,四方听众云集,时人记曰:“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留下一段佳话,开放的学风让今日的著名学府也相形见绌。而到阳明弟子那里,更是把主要的心力放在教化乡邻、善化民风。当代的民间国学者似乎也大都有意无意走上了与先贤相同的道路。李里除了应邀四处讲学之外,还在自家小院长年义务为社会大众传讲国学。周埕安推广经典的诵读之法,方便了大众对经典的阅读记诵。礼失求诸野,此言不差。
当然,我知道许多人仍然为国学的现状深深忧虑,然而“祸兮福之所倚”,民间回归传统意识的兴起,让国学找到了一条可能最适合的复兴之路。国学既然不能称义于庙堂,那么不如散落于江湖,毕竟那里没有政治的捆绑,有的是生长这种传统的民间社会,有的是好义轻利的民间拥趸。
责任编辑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