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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抑郁症患者在一起

2009-02-17陈集益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瓦片

陈集益

我和马奇坐车来到京郊的土地上。京郊的白杨树叶子枯萎,飘零下来,寒冷的雾笼罩在大地上,隐约可见一些正在建设的楼房,搭着脚手架的,铅灰色的,在巨大的十字架下面,从那里传来一阵吱吱啦啦电锯切割钢板的声音,像是谁的反抗。马奇说,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吧,我听不得噪音。我想他的确需要安静,于是又回到破烂不堪的公路上,手里拿着铁锹,我们用铁锹拦下了一辆开往更加郊区的小公共汽车。

小公共汽车是承包给私人营运的。售票的小伙子问我们:“要到宋庄吗?”

马奇摇头:“我们在半路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笑了,他说:“你们很像宋庄的艺术家。”

马奇反问道:“宋庄有想死的艺术家吗?”

那人再没有说话。车越开越快了。我们的目光盯在车窗玻璃上,我们在寻找一块可以将人埋在地下而不会招致异议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们在一条河流和一条高速路的交汇处找到了。这是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地方,有足球场那么大,堆积着垃圾、泥土、碎砖和工业废料。它肮脏,杂乱,坑坑洼洼的坡地上长满了死亡的野草。我发现,野草当中竟然有盛开的牵牛花,尽管牵牛花的叶子早就掉光了。

这里怎么样?马奇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他说,把我埋在这一片,绝对没有人来管。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适合于马奇沉睡的地方,这里,车流的喧哗淹没在水流的喧哗中,水流的落差是因为不远处的水闸引起的。这里没有人来管,不像在城里,也不像在乡下,只有这里,它属于马奇。

马奇是我朋友永亮的远亲。我朋友永亮性格豪爽,有很好的工作,业余参加公益活动,他助人为乐。现在永亮死了,马奇却活着。他把马奇留给了我。

“你一定要多关心他啊,他患有重度抑郁症。”那时候,永亮只剩一口气了,他还想着马奇如何活下去。我不理解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安心地上路吧,马奇有我照顾呢!”我的朋友突然把眼睛睁大了,他还想叮嘱我什么,但是,他抽搐起来,捏住我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攥痛了我,他死了。

你知道吗?自永亮死后,马奇就搬到我这里住。我很快就要疯掉了。他一天24个小时情绪低落,苦恼忧伤。

“今天又有人跳楼了。”

“是嘛?”

“电视里看的,那人还没有跳,楼下就聚集了上千号人,他们都等着他早一点跳下去……他们竟然起哄……”

“他可以不跳。”

“可他还是跳了。他并不想结束生命的,他只是想终止痛苦。可他还是跳了。”

我没有话说,我不想跟他谈论死亡的话题。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个人想过一次自杀,就会总是想自杀的……自杀是经过周密准备后的结束。”他反复念叨这样的话,就像一个死了一半的人。他想死想了好多年了。他有一个笔记本电脑,里面收藏着许多自杀的方法。有一天,他把我拉到电脑前,要我帮他选择一种自杀的方法,我看到有一个喉结滑动的人,手里抓着一个绳套,他站在一条凳子上,踮着脚尖,他把上吊的动作重复了N遍。

无聊!你太空虚了!

马奇却冷笑……

我把播放器关掉了。我无法理解他。他在墙上的挂历上勾满了他要离开人世的日期。这些日期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我去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宁,脑子里想着下班的时候,推开房门看见的是马奇的死……

想到马奇的死,想到他死鱼一样的已经发白的眼睛,想到他因死亡而紧缩的僵硬的身体,我多么难过!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哪!可是马奇一直没有死,这倒让我感到意外了。他会选择何种方式结束自己呢?许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

上吊的优点是操作简单,前提是绳子不能断掉。但马奇很可能选择割腕自杀,因为这是马奇向往的“平静而无痛苦”的死法之一。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如果他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受,硬要追求一种壮烈的效果,把菜刀搁在仰起的脖子上,情况会极其不妙!试想一下吧,当绝望的马奇用刀子割开颈动脉的时候,他把喉管也切断了!鲜血,那是香槟酒一样噗噗冒的鲜血啊,它随同呼噜呼噜响的气泡喷射到了天花板上!

我简直要疯掉了!……一方面,我担心马奇趁我不在死在了房间里,死的无法收拾。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接受他在一个又一个周密的死亡计划之后仍还活着!我鄙视他想死却没有决心,像个娘儿们似的!我真想问一问他,你他妈的隔三岔五在挂历上策划自杀有意义吗?你没有勇气去死,你就老老实实活着!做给谁看的?但我终于没有说,因为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了永亮。是永亮把马奇留给了我。

可是,我已经无法容忍马奇在一次次“自杀”之后仍还活着。我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有一次,马奇突然把挂历上的所有日子都打上了勾。我看见他把我的挂历糟蹋成这样,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给我擦掉去!每天都是自杀的日子,晦气!……马奇低着头,眼泪饱含在眼眶。第二天,马奇脸色青白,一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就像过几分钟就要被宪兵拉走枪毙的人。我急着去上班,但是,我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所吸引。

我对马奇说:“马奇,我上班去了,我今天很忙,要到很晚才回家,你在家开心点,昨天我说重了,对不起。”

马奇的眼睛里射出一束恐惧与哀求交织的光:“陈哥……你留下吧,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我装作没有听到,我下了楼,心里想着他会去跳楼、撞车、投水、自焚、触电……总之,我因为想到这些,不想去上班了。我走到街对面的一个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副十块钱的望远镜。付钱的时候,我真想对长着一小撮胡子的小贩说,跟我一起去看自杀吧!但我觉得我不该跟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就默默地来到我住的居民楼对面。透过望远镜,我看到我租住的那间小屋窗户紧闭。这多少让我感到失望。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我这样想着,手机响了。

“喂!你他妈的到哪儿了?有两个客户等着你!”

“快了,快了,路上堵车。”

我不得不去上班,去见老板———那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变态狂———他不睡觉,没有家庭,满嘴企业文化。他要求我们穿统一的服装,理一样的头发,见面的时候要像日本人一样“嗐”“嗐”,上班之前每个人还要对着一脸横死的肉,拍着胸脯叫喊:“我能行,我能行!耶!”下班的时候,我们还要集中起来学习“把干毛巾再拧出一把水来”的企业精神。

公司是一个礼品公司。上午见了几个傻头呆脑的客户,一看就是来北京送礼走关系的,我向他们推销“风水大师”。这是一种用劣玉做的摆件,上面刻着阴阳八卦图,售价38000元。可我知道,其成本不到2000元。他们竟然一口气买走了20件。中午,我向老板请假,老板问我请假干什么?我谎称女朋友从家乡来看我。老板说,你就让她来公司等你吧!下午还有客户来。我说,她第一次到北京来,我要去接他。他不同意。

一整个下午,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我突然想阻止马奇去死!不是出于珍惜生命,而是因为孤独。而现在,马奇或许已经死去。我的头晕晕的,一定是死去的马奇在我头顶盘旋。马奇啊!我没有等下班前的读书会开完,就疯了一般冲下写字楼。

“快,快,六里桥!”

我打的往回赶,心里七上八下,果真,我还没到居民小区,就听见了警车笛鸣……我看见我住的那栋楼被包围了,警察正在用喇叭疏散楼里的人,现场一片混乱。有几个老太太从楼道上滚下来,晕过去了。

我的到来,立刻吸引了一个住在对门的中年妇女,她到处乱跑,看见我,如同看见十恶不赦的仇人,她抓住了我:“是他!是他!这些外地人!恐怖分子!要死喝农药死,为什么要来害我们呀!”

“怎么回事?放开我!”我发火了,直想往楼上冲,但被更多的人围住了。“找死!你想干什么?!”警察也赶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摁在地上,直到听说我是自杀者的同屋,才凶我:“站起来!有钥匙吗?掏出来!”

我把钥匙交给了警察,我拿钥匙的手颤抖了:“是、是不是死人啦?警察?”警察没有理我,一个一个往楼上走。这时,回答我的是一个眼袋很大、眼球暴凸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他凑到我耳根说:“要爆炸了!满屋煤气!你还不知道吗?……”

我吓得差一点瘫倒,就像身上的力气被人抽掉了:“马奇,马奇,你可要想开啊!我不想你死!”

原来,马奇在下午的时候打开了煤气阀。恶臭的煤气嗞嗞作响。煤气从门缝飘到了楼道上,楼上的居民报了警。可是,马奇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尘世的一次,偏偏被我的及时赶到解救了。当我在拘留所看见他,他瘦了,两眼发暗,他先是不理我,然后就哭了。我知道,那是因为羞愧,如果换了我,我也会感到无脸见人的。

我对他说:“马奇,好好活着。你是永亮的表弟,我是永亮的朋友,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反正一个人住两个人住都一样的房租。有志者事竟成,做个乐观的人,积极向上的人。你年轻,机会总要比我多得多……”

其实,这样的话我说过多遍,都快说馊了,马奇从来没有反驳过我。可是这一回,马奇吼起来了:“哼!你别假惺惺的!看我没有死成你心里很难受吧?告诉你,我知道你讨厌我,巴不得我早死,恨不得宰了我!你放心,我不会再拖累你!”他说着说着动了肝气,喊起来了。

我一个人回了家,气得胸口疼痛。说到厌恶他,我真是厌恶他。谁有义务抚养他?更何况,他想死的情绪多少影响了我正常的生活。我甚至怀疑他是装出来的,他一直在用“我要自杀”来获取他的生存权。然而昨日的事实,颠覆了我的这个想法。

马奇为什么不想活了?关于这一点,永亮没有告诉过我。那就让他去死吧!一个人要想死,连上帝也没有办法的。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两个星期后,我的朋友瓦片打来了电话,告诉我马奇三更半夜敲门,要在他那里住,并问我这马奇平时是不是不爱说话?我说是的,他经常独自流泪,不言不语。瓦片又问我,那他是不是还喜欢收集一些关于熊呀、刺猬呀、两栖动物呀之类的科普知识?

我一时愣住了。我没有记得马奇有热爱科普的嗜好。他平时喜欢念叨“一个人想自杀就会总是想自杀的”,除此之外,他还喜欢看一些有关自杀的影像。瓦片听了不吱声,我问他在听吗?他叹了一口气,他说马奇住到他那里的第一天,就在他的电脑上下载了许多自杀的影像,他现在都不敢打开自己的那台电脑。我心想,他来找你你就收留他,活该!

后来,瓦片又向我打了许多电话。他说他要崩溃了。他是一个著名电视剧作家麾下的枪手,他每天必须完成一万字的剧本初稿,他的生活来源就是这些垃圾文字。那个著名电视剧作家把他的初稿交由另外的枪手再加工,直到有一天,瓦片会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东拼西凑的故事,里面偶尔会冒出一个由他设计的情节……瓦片说,那个电视剧作家批评他不该在新的剧本里插进莫名其妙的自杀……

瓦片的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就是希望我把马奇接回去,不要影响他的创作。我就是不松口。瓦片只好继续向我诉苦,然后,他突然说:“你不接走他,我只好把他转让了!”

我吃了一惊:“转让?”

瓦片反问我:“你不就是把他从永亮那里转给我的吗?”

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我不忍心把他赶到大街上。”

瓦片说:“我想把他转让给胡熊!”

我的脑子终于拐过了弯。

当年,我、永亮、瓦片,还有胡熊,在网络上相识,在聊天室里畅谈人生,都觉得不能在小城市继续呆下去,于是相约来到了北京。我们住地下室,啃馒头,吃方便面,一个个梦想大干一场。若干年以后,只有永亮混进了报社,胡熊开了文化公司。现在,永亮过劳死了,马奇成了累赘。我倒真希望马奇在胡熊那里能找到一点事干。

遗憾的是,仅仅三天时间,马奇的造访就让胡熊忍无可忍了。他在电话里这样问我:“这个马奇怎么回事,整天魂不守舍?我想安排他做点事,发现他工作效率极低,记不住事。连走路都缓慢,要死的样子。我问他没有睡醒吗?他说他失眠,哪怕睡得再晚,每天凌晨四点总会醒来。我说呆会你补个午觉。他竟然说他好想睡过去,从此不再醒来。”

我只好向胡熊解释:马奇患有抑郁症。没想到胡熊大吼一声:“什么抑郁不抑郁的!我看他是浑身发懒!天又没有塌下来,他竟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想让我给他准备五十斤肥肉,三十斤甜食,二十斤巧克力。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冬天要到了,他要储存热量。他妈的!储存那么多热量干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马奇自杀不成精神分裂了吗?只好叫胡熊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对他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我们几个人中,现在只有你混得好,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我没有去接马奇,接他个屁!然而可气的是,胡熊把马奇送回来了。胡熊给了我两千块钱,还提了一塑料袋肥肉、一塑料袋巧克力,捶着我的胸脯说:“陈超,马奇就交给你了。我看他精神恍惚,不是很正常,你要多观察,假如需要治疗,钱只管到我这里拿!”

我心想:“你就拉倒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有钱你不会请个保姆照顾他呀!”

从那以后,马奇又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我仅仅得了七天清闲!我什么办法?谁叫永亮临死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答应死人的话是不能更改的。

我算是受够了:马奇年纪轻轻,愁眉苦脸,仍然不出去找工作,不参加社交活动,话说得比以前更少,饭倒是吃得比以前更多了……总之,他从那时起变得神秘,迟缓,像个瘟神似的终日窝在电脑前捣鼓瓦片跟我提到过的那些科普知识。这些知识都跟动物过冬有关……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感觉我也要犯病了:“你他妈的,一天24小时搜集这些破玩意除了让你特别能吃,还有别的用处吗?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想死你就去死!”

不可否认,马奇脸红了。这说明他还保持着一颗羞耻心。他这样说:“我在拘留所收获很大,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无论我能否做到,陈哥,我都觉得……这是一次反思,对回归正确的道路的反思。”

“反思你个鸟!”我真想骂他,但我忍了。

他还在说:“我要给自己一种心理暗示,好的心理暗示,我想活着,我们都不该死……”

“那你就不要死!”

“但我毕竟是往正确的道路前行了。以前,我也有过奋斗,我厌倦了,对生活失去了乐趣,人,有时候只想停下来喘一口气!……陈哥,你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时候吗?哪怕做片刻的逃避?!”

我不喜欢一个人瞪着两只眼睛逼问我的内心。他还想说什么,我一巴掌打了过去:“住嘴!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神经病!”

他站着,委屈,激动,但是没有还手。他从那天起,再没有和我说话,他也不吃饭了,蜷缩在破烂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我心想,算你有种,我看你能饿上几天?你还想用绝食来跟我对抗吗?我不吃你这一套!

一连三天,他好像都没有从沙发上下来。刚开始我怀疑他趁我上班,一定会起来吃东西,活动,但是我仔细观察他躺着的样子,碗筷的摆放,还有马桶上的污渍,判断出他始终保持了一个姿势,如同一具僵尸。我害怕了。我用手指在他的嘴巴上方探了一探,幸好,还有呼吸。

“你还没有死成吗?”

“哦,哦。”

“那你就接着装死!”

“我一直憋着……陈哥,我饿坏了,现在还不到时候。”

“什么意思?”

“冬眠。”

“冬眠?!”

“是的,我想冬眠。”

“我闻所未闻!”

“陈哥,在拘留所,是这样的:我忘了说……我捡到一张报纸,大概是民警随手扔在地上的,我还保留着。我每天看。”说着,马奇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蜷缩不动,他的膝盖有点哆嗦,“你看,就是这一段文字。”

我看到一张遭到油污的报纸上,印着这样一条简讯:

本报讯 英国当地时间8月4日消息,据近期出版的科学杂志《地理》报道,澳大利亚史前考古学家发现了远古时代原始人冬眠的洞穴。在洞穴中找到了一些原始人冬眠的遗迹,展示了一百多万年以前人类冬眠的实物证据,在学术上很有价值。

一直以来,原始人没有衣服怎么过冬的问题困扰着科学家。曾有人断言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重大分界线,是原始人意识到火可以取暖。当冬天来临时,原始人就靠近火堆,对火的利用是他们御寒的手段之一。然而,科学家对人类用火之前的过冬方式始终不能作出解释。人类冬眠洞穴的发现,反映了人类始祖具有冬眠的习性,他们以此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季节。

据报道,该冬眠遗址位于阿波菲斯山西南12千米处的山腰,距地面252米,洞口朝正南,高约0.6米,宽18米左右,洞分外厅与其后的长穴道两部分。该洞穴与原始人居住的岩洞最大的不同是该洞非天然形成,是原始人用石器挖凿而成的,洞内干燥不通风,人只能爬着进去。据估计,该洞穴可同时容纳2000人抱成一团进入不吃不喝的冬眠期。

我将信将疑,我想报纸上的东西总是可靠的。可是,这么重大的科学发现为什么媒体没有进行热炒呢?我问马奇,马奇说:“这方面的报道还是很多的,我查了一些英文网站,都有。你知道为什么这条新闻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吗?”我说我不知道。马奇说,那是因为怕乱了。

说实话,我一点也没有听明白这是什么逻辑。马奇向我解释:“你就没有想到现代人一旦恢复了原始人的冬眠习性(宣传多了,自然会有人去尝试的),是件很麻烦的事吗?第一,生产力将受到影响;第二,社会秩序遭到破坏;第三,军队战斗力涣散;第四,罪犯将逃往寒冷地区躲进地洞通过冬眠躲避追捕……”

我想想也是,如果人类一到冬天都躲到地底下去冬眠,社会还怎么发展?不过,将人和冬眠扯到一块去,是不是太离谱了?冬眠是某些动物的本领。马奇说:“你就没有听说过东北人‘猫冬吗?在俄罗斯,在西伯利亚,那里的居民更是一到冬天就足不出户,长达半年,他们的过冬方式跟冬眠非常接近了。”

“可‘猫冬毕竟不是冬眠。”

“那你就没有想到‘猫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那是,那是。”

那一天,我跟马奇探讨冬眠的问题。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马奇谈论起冬眠来,两眼放光,情绪激昂,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马奇补充说:“其实冬眠没有什么坏处,坏处都是当官人说的。依我看,冬眠可以减轻地球的压力,还可以让一个人得到长足的休息;最最重要的,冬眠能够让穷苦人挨过一个缺衣少食的季节!”

我突然发现,我和马奇的共同语言突然多起来了!

接下来,是一段特别繁忙的日子。变态老板照搬日本式的管理,目的就是要把我和我的同事榨干。我们刚刚卖完“风水大师”又奉命制作一种叫做“金书”的高档礼品(“金书”有一阵子特别流行)。如果印制孙子兵法的“金书”制作成功,老板将获利千万。而我们,为了拿到每个月三千块钱的酬金,晚上也要住在公司里。

我们一天18小时都在工作。在这样的压强下,人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有一天,马奇打来电话,告诉我他从网上搜到了一则有关冬眠的消息,叫我一定要看一看。我按他提供的网址,输入、打开后,读到的是这样一篇报道:

瑞士男子“冬眠”存活24天

一名男子在瑞士中南部登山时失踪,在没有进食和饮水的情况下存活24天,被医生称作进入“冬眠”状态。此人痊愈后已于11月20日重返工作岗位。

这名男子名叫约翰,现年35岁,今年10月3日,他和朋友前往阿尔卑斯山脉爬山,后来他独自下山,结果从悬崖跌落,后背受伤,只能躺在原地。当时,他身上惟一的食物就是一瓶韩国烧烤酱汁。

“我躺在草地上,在阳光下感觉不错,最后睡着了。”约翰说,“这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

直至遇险24天后,救援人员才找到约翰。医生说,他当时的体温只有22摄氏度,“进入类似冬眠的低体温状态”,大大减缓了他的新陈代谢,很多器官运转减慢,但他的大脑功能受到保护,如今已恢复正常。

然而,医学界依然无法确定,约翰如何在身体新陈代谢几乎停滞的情况下存活几星期。“如果病人确实在如此低体温下存活如此长时间,这种案例具有革命性。”剑桥大学研究冬眠的拉丁博士说。

科学家认为,人类冬眠在理论上存在可能性,如果能够成为现实,可在治疗脑出血和其他致命情况时加以运用,以减慢细胞死亡速度。

看了这则新闻,我怎么可能不兴奋?瑞士男子的案例,让我看到了现代人同样可以冬眠的希望。有了这种希望,真他娘的睡上10年、20年才好!我立刻往家里打电话:“马奇,你读到新闻最后一段话了吗?人类冬眠在理论上存在可能性!”

“何止是理论上,明明就是事实!”

“马奇,我支持你!如果你成功了,明年我们一起冬眠!”

马奇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我这两天做梦都梦到自己在冬眠。只可惜小区供应暖气了,屋里温度太高,我想到外面去冬眠。我想在楼下的草坪底下冬眠,我都看过了,又干燥又好挖,躺在下面不冷也不热,正好!”

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我说:“到外面冬眠还是要慎重,你躺在地下会不会冻成冰?被狗刨出来吃掉怎么办?”

马奇说:“是冬眠就得挖个洞穴钻进去,洞穴是恒温的,就像4℃的井水。陈哥,明天你回来吧,把我埋到下面去吧!等到明年天热了你再把我挖出来!”

我想想有点害怕:“这个……会出人命吧,小区的老太太会同意我们在草坪上挖个洞吗?”

马奇说:“那我们就坐车到郊外去,在玉米地上挖。躺在郊外的玉米地里,也算是回归大自然了!”

可我还是无法接受把一个人活埋到地底下去的做法。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只有死人才配拥有一块让他安息的土地。我没好气地回答他:“你以为玉米地就没有人管吗?现在就连一口粪池都有人管。告诉你,你在北京只配呼吸几口臭烘烘的空气!你就在阳台上冬眠吧!把阳台上的玻璃窗打开!然后,铺上一层细沙……你躺在阳台上冬眠不行吗?”

马奇那边沉默了。

这时,我刚要说什么,老板走了进来,我赶忙放下了电话。老板对我说:“陈超,你近段时间工作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我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老板凶道:“你给我在三天之内拿出《孙子兵法》的销售计划!到现在你还没有订出去一本,你去看看别人,都在给客户打电话!”

我又忙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的价值就是卖出去78套《孙子兵法》,我帮老板赚了几十万。可是,有一天早上,老板亲自为我们制定的销售任务还是下来了。这是他伸伸胳膊,用一只圆珠笔在一个表格上写下的一长串阿拉伯数字,这些数字很娟秀,像羞涩的情书。而我看了之后眼前一黑,我们的末日来临了。

尽管老板又一次向我们承诺,谁的销售业绩最先超过制定的计划,谁将晋升为销售总监的候选人。但是没有人再为一个缥缈的承诺热血沸腾。我在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废寝忘食,连尿都要憋疼了膀胱才奔着去尿,可结果只卖出去20套。并且,市场上关于金书的负面舆论渐多,金书好像要被限制发行了。这时候,我们的老板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们,想赶在禁令下达之前将金书售罄。我简直要崩溃了!

我与老板的对抗,终于发生在一个必须喊口号的早会上。由于没有售出的金书还很多,老板要求我们每个人想一句振奋人心的口号。在那天的早会上,口号从二十个人口中喊出:

“誓死卖完金书,与禁止金书的法令顽抗到底!同志们,让我们以优异的销售业绩冲进2008!”“谁禁止金书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团结就是胜利,我们要挖出2007最后一桶金!迎接最后的考验,耶!”“不要再浪费一分钟!不要再惦记回家的路!让我们携起手,打倒一切阻止金书销售的绊脚石!不做妨碍公司发展的懦夫!……”

我被震天响的口号吓呆了,我想憋一句口号,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耳鸣像一架嗡嗡作响的直升机。渐渐地,我什么口号也听不到了,那些跺着脚怒吼的同事如同发疯的野兽在旷野上嚎叫……这时候,站在我旁边的财务主管老张突然两腿发软,身子打晃,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老张年纪大了,瘦弱不堪,为了给独生子买房,退休了还到外面打工……老张依靠着墙,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歉意道:“对不起,打搅了早会。”他又情不自禁道:“妈呀,我好像回到了文化大革命时代。”说到这里,老张意识到他的话出格了,赶忙垂下了头。

我忍不住说:“老张,你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我坚持得住。没事,没事。”

老张话音刚落,老板带头鼓掌:“好,坚持就是胜利!现在,陈超,轮到你的口号了!”

“我、我,对不起,不知道喊什么……”

老板神情威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公司前途不妙?”

“没、没有,我觉得反正卖不掉了……”

“你这是逃避!你这是带头当逃兵!我很失望,你为什么就不能关心企业的生死存亡?我辛辛苦苦养活你,你就不觉得羞愧吗?……”老板的声音很大,连落地窗都颤抖起来。我紧紧咬住嘴唇。老板骂够了,又说:“好了,就原谅你这次。刚才听了你们的口号,我认为都很有气势,我希望你们能在最后一个月创造奇迹,来吧!大家一起喊!”

不知道老板哪根筋出了问题,一再让大家重复喊口号。我只能跟着喊,感觉特别恶心。突然,老板大呵一声:“陈超出列,你只张嘴不发声,是不是?你走到中间来,喊几遍。”

我没有喊,因为觉得太荒唐。顿时,老板暴跳如雷,大声斥责:“我让你喊口号,你听到了没有?!”

“我不想喊,今天我心情不好。”

“哼!反了你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从这里滚出去,二是给我大声喊口号。”老板气得脸都紫了。

早会结束后,大约过了二个小时,办公室主任和财务主管进来了。两人手里拿着一叠纸。老张不好意思地说:“小陈,对不起,这个月你还剩1600元……”

“为什么?!”

“你的工作结束了。”办公室主任帮老张回答我。

我无话可说。我将1600元收下了。然后,我走进老板办公室,一个健步冲上去,抬手就揍他。我真他妈的想杀他,把狗日的宰了!剁成块,我扛着这狗日的碎块爬上楼顶,一块一块扔下去,甩得老远……可是,我心软,我听不得软话:“陈、陈哥,饶了我、我吧!你要什么你说,我都给你!在北京,我有三套房子,两辆跑车,还有这个让我不得安睡的公司!如果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我抓起老板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短,我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我又在他歪扭的脸上揍了几下子,此刻,我在北京多年的奋斗只剩下了两只拳头!我对他说:“狗娘养的,记住,别活得像个病人!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别把人逼到绝路上!”

老板一边用袖子擦血,一边哀求我,他要收回他辞退我的话。但是我早已走了出去。风,是呜呜作响的风,削刀一般。掺着沙子。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我迎风行走,泪眼模糊。但我没有后悔。三环路上依如昨日车来车往,锈色的树在风中摇晃,颤抖,我第一次体验到刺骨的寒冷。北京,早已被严寒占领。

我突然想到马奇,想到了冬眠。

靠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上,靠了一会儿,这时,开往六里桥的公共汽车来了。是人,像仓皇的耗子出现了,每个人抱住自己的肩膀,奔跑。我也跟着往前跑。我挤在一群面色茫然、像企鹅一样相互呆望的人群中间,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并不好闻的牛黄解毒片一样的怪味。这股怪味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一车人,只有司机和售票员活着,我们紧紧依靠又不说话,仿佛一群冬眠洞穴里的原始人,抱成一团,堆成一堆。想到这儿,我几乎要喊叫起来,我也多么想冬眠!……

下车后,我迫不及待地往住处走去。

我想,马奇此刻一定在阳台上像原始人一样进入深层的麻痹状态:他蜷着身子,不食不动,几乎不怎么呼吸,心跳也慢得出奇,每分钟只跳10~20次。曾有人用蜜蜂进行试验,当气温在7~9℃时,蜜蜂翅和足就停止了活动,但轻轻触动它时,它的翅和足还能微微抖动;当气温下降到4~6℃时,再触动它却没有丝毫反应;假如,气温下降到0.5℃呢?蜜蜂则会进入物我两忘的睡眠状态,舒舒服服睡上一冬。马奇会不会真的进入物我两忘的冬眠状态?

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我不想惊扰马奇。我轻轻地开门进去,屋内黑暗,窗户敞开,显然,马奇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电脑前发呆。在那一刹那,我不知道心里是惊慌还是高兴,我想他一定在阳台上躺着了,头朝里,脚朝外,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沙。你叫他他不应,你打他他不理,他做着自己的美梦,不被任何事物打扰!可是当我蹑手蹑脚走到阳台一看,却没有马奇。他没有冬眠吗?该死的东西!我又在屋里找,屋子也就30多平米。我找遍了厨房、卧室、卫生间,还有衣橱和床底,都不见马奇。马奇消失了。

他出去买东西了吗?或许,他找到了工作。他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冬眠了。如果是那样,我等他也没用,他把我抛弃了。我这么想着,就翻起了马奇留在桌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他的大学毕业证、身份证、简历、欠条,还有他抄在纸上的有关自杀与冬眠的资料。我看到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干过以下职业:家教,保险推销员,安利直销员,实习文秘,二手房中介公司员工,医疗器械解说,超市收银员,兼职英语翻译,市场调查等等。他的欠条好像也不少。我没有统计,反正有一摞,其中大部分是他为读大学借贷的。

我翻着翻着,在一张欠款单的后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无力承当这些贷款,我找不到工作。我留不下来,我回不去,我不想死,也不想活。

我又翻了翻他的其他东西,许多上面写着潦草的字体:

//我的心情又沉下去了,我又在找自己的借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事业、未来、人际、梦想、爱情统统不属于我,我也不配拥有这些。我已经丧失劳动力了。混吃等死的感觉居然让我痛快淋漓。我彻底解脱了!!!

//我一定要死,但不是现在,我还要计划。静悄悄地死。也许我内心中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必须将所有求助都试过才能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活着?”“你是不是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你是不是自我评价降低?”如果你患了抑郁症,就告诉自己,我的情绪感冒了,我的情绪正在发烧,现在很痛苦,但只要吃点药就会好的。

//我同意医生开药,“博乐欣”和“阿莫挫伦”,三百多元,服用一个月,我买不起。

//……

翻着,翻着,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十一点,我给瓦片、胡熊打电话,他们都说马奇没有去过。并且说:马奇迟早要出问题,叫我不要同情他。我想,马奇要么不回来了,要么找到新的住处或者真的冬眠了。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同情他。我在关心他,那是因为永亮。慢慢地,我就睡下了。

睡下以后,不由得又想起马奇,我也不知道这个晚上为什么这么想跟马奇谈心。我仿佛又听到了马奇叫我陪他去郊外挖洞冬眠之类的话。比起瓦片和胡熊来,马奇似乎更值得我珍惜。我躺在床上,渐渐困了,这时,脑子里却蓦然出现本文开头的那个情景(多么逼真的幻影):那时,秋天刚刚来临,我和马奇坐车来到京郊的土地上……我们拿着铁锹,挥汗如雨。洞,很快就挖好了,马奇跳了进去,马奇说:

“陈哥,我躺下了,开始埋吧。”

“让我再挖深一点吧!马奇!”

“不用了,这么深足够了。”

“马奇,要是你真死了怎么办?”

“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也不想活。”

不知道为什么,马奇的话让我想起了许多,我一摸眼睛,眼睛湿了。马奇又在催我:

“陈哥,快点吧,我准备好了。”

在某个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阵窒息。我说:“那……好吧!”

我说着,就举起了铲子,我几乎是嚎叫着把马奇埋掉了,埋在了像梦一样沉重的地下!当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他将醒来,充满活力!

……马奇。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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