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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二题

2009-02-17曹多勇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大壮跳房子二弟

曹多勇

恶 游 戏

这个故事是讲我小时候玩过的两种游戏。

游戏是恶游戏。它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是恶意的。一个是打对仗,另一个是挖路坑。简单地说,挖路坑就是路心里挖个坑,伪装好,路人看不出伪装,掉进去。我敢说,我们那个年代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十之有十都做过这种恶游戏。至于坑害没坑害着人,把人坑害得怎么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下面我先说一说打对仗的恶游戏。

那年我九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开学没几天,国内国外的阶级斗争形势一吃紧,学校里的课又一次停下来。一窝村孩子没事干,整天庄稼地里打对仗。“嗷嗷嗷”一阵呐喊,几十个村孩子分出两派,庄稼地里拉开一定的距离,撅屁股趴两边的地墒沟里,土坷垃做武器,一串串飞过去,又一串串飞过来,就打开对仗了。庄稼人指靠种庄稼,收粮食吃饭,这是千年万年的一条老古理。可那些年里不再依照古理,兴起了阶级斗争,大人们整天仇视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你斗我我斗你,村东村西一下揪出几十个暗藏着的坏分子。村人不愿经管庄稼,我们在庄稼地里打对仗也没人过问。你来我往的,地里的庄稼被糟蹋了一片又一片。

双方的输赢是看哪一方的孩子先中弹、先哭嚎。土坷垃不长眼,不长腿,光长翅膀,“扑棱棱”飞过去,落下来。砸着哪个孩子,或是砸不着哪个孩子没有定性。砸在头上还是砸在屁股上也没有定性。有牙口的孩子,土坷垃砸身上不吭声,土坷垃砸头上也不吭声。头上起包,一点一点鼓起来,一点一点紫起来,很是害怕人。这个有牙口的孩子往往都在自己的一派里当着官,少说也是团长什么的。那时候村孩子只要一打起对仗,就模仿电影里的样子,张团长、李军长地喊叫开。这个有牙口的孩子,被称为张团长。其他孩子看见张团长的头上起包了,就报告张团长说,你的头受伤了,该撤出战壕下去。张团长忍着疼痛等候的就是这句话。张团长一下英雄起来,说王成(电影《英雄儿女》里的人物)重伤不下火线,我受这点轻伤算什么?祖国和人民还等候着我们胜利的好消息呢。张团长两手抓几块土坷垃,猛然站起身,狠狠地向对方砸过去。张团长全部暴露出来,同样也会招致对方更凶猛、更密集的土坷垃。

大河湾的土地表层是沙土,内里却暗藏着一层油泥。说是有一年蒋介石扒开花园口,黄河水流进淮河里,淹掉大河湾淤积出来的。种庄稼的犁铧深一点就会翻出这层油泥来。干燥的油泥块,死硬硬的,红乎乎的,像砖窑烧出来似的。这么样的一块土坷垃飞舞着砸身上、砸头上,疼痛肯定不会轻。牙口硬的孩子,咬咬牙,跺跺脚,忍忍疼,挺过去。牙口稍瓤一点的孩子,两手摸着鼓包,又是搓又是揉,噙两眼泪也会挺过去。牙口再瓤一点的孩子就挺不过去了,挨上砸,先是“哎哟、哎哟”地轻叫几声,甚而还会捂着鼓包躺地上滚几滚,翻几翻,要是还忍不住,就得放开嗓门哭嚎起来了。

这个孩子这么大声一哭嚎,自己也知道意味着什么结果。

按事先约定,一方孩子被打哭,另一方就算胜利,这次“战斗”就算结束了。而这个哭嚎的孩子也得背负一种罪名。按当年的说法,叫叛徒。实际上,叛徒这个称谓,现在想起来不是太恰当。一个孩子当上叛徒的同时,也就失去再打对仗的资格。自己的一方不会容忍“叛徒”,对方也不愿接纳“叛徒”。这个孩子索性敞开嗓门猛足劲地大声哭嚎,一边哭嚎一边走动着,把头上淤血的鼓包向每位战友展示着。那意思是说,你们看看吧,你们都看看清楚吧,我的伤势这么严重,能忍得住吗?能不哭嚎吗?事实上,这个孩子所做这番努力是一点用处没有的。在对方“嗷、嗷、嗷”一片胜利的欢呼声里,这个孩子得到的只能是白眼与辱骂。

一场恶仗打下来,双方队员身上、头上都会起不少鼓包。有的孩子还不止一个二个呢。只是别的孩子身上、头上的鼓包成了荣光与资本,惟独这个哭嚎孩子身上、头上的鼓包成了屈辱与悔恨的象征,甚而还会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多年消失不去。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打对仗的旁观者。这倒不是说我曾经“叛徒”过,原因是我个头小,细胳膊细腿的没有气力。打对仗,双方挑选人,一对一,没有哪一方愿意挑选我。我只能远远地站一旁看着一串串土坷垃飞过去,飞过来。要么就跟女孩子玩。女孩子玩游戏文静,翻个花、跳个房什么的,没玩头。再说这些心灵手巧的游戏,我也玩不过她们。一旁里观看别的村孩子打对仗,有力使不上,手痒,心也痒,就想办法跟两派的司令套近乎,企图让他们下一次打对仗挑选我。

分开的两派司令,一个叫大头,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另个叫拧脖梗,是大队民兵营长的儿子。大头的长相特点就是头大,剃着光葫芦头,黑黑亮亮的,像是圆鼓棱棱的大南瓜。拧脖梗的长相特点就是脖梗拧,鼻梁骨跟脖子对不上一条线。大头与拧脖梗是敌对两派的司令,称呼上干脆就叫大头司令,拧脖梗司令。两个司令战场上是敌人,战场下却是朋友。大头经常搂着拧脖梗的腰,两人一块到处玩。大队书记领导民兵营长,大头领导拧脖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高兴了,大头就威胁拧脖梗,说要是你再不听我话,我就代表人民把你的司令抹下来。实际上,拧脖梗也只能在我们面前像是一个司令,耍一耍威风。拧脖梗在大头面前一点司令都不像,倒像小鬼子面前的一条汉奸走狗。拧脖梗在自己的一派里很威风。哪个孩子屁股撅高暴露出目标,拧脖梗会走过去,照着这孩子的屁股踹一脚。哪个孩子气力弱,土坷垃扔不进敌方阵地里,拧脖梗算账的方法还是照着这孩子的屁股踹一脚。就是不打对仗,哪个孩子从地里摘一只瓜偷着吃掉了,拧脖梗也会照着这孩子的屁股踹一脚,说再这样一个人偷着吃,我把你的头当瓜砸开来。拧脖梗还会把这孩子的头塞进自己的腿裆里,一边使劲地夹,一边问旁边的孩子说,你们看他的头像不像我的夜壶子?

拧脖梗喜欢吃瓜,大头也喜欢吃瓜。哪个孩子不喜欢吃瓜呢?

这一天,我想着一个办法,瞒着家人,去自家地里摘了一只瓜,准备跟两个司令套近乎。

这是一只大香瓜,瓜的个头又大又圆,黄亮亮的瓜皮衬着绿花纹,手摸着滑溜溜的,眼看着也喜色人,里边的香气一浪一浪直往脸上扑。这是父亲留下来的瓜种。这只瓜太大,太显眼了。我脱下褂子包裹着一溜烟跑出瓜地。在选择大头还是拧脖梗的问题上,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我还是觉得参加大头这派风光些,体面些。理由很简单,大头管着拧脖梗。打对仗,大头一派称共军,拧脖梗一派只能称国军。大头看见大甜瓜,真动心了,两眼馋溜溜地一下睁多大。

大头伸手接过瓜却不慌着吃,问我,这瓜该不是你偷别人家的吧?要是偷来的瓜,就是再好吃,我也不会尝一口。我这个司令是不能随便违反纪律的。

我实话说,这是我家瓜地的瓜种。

大头吸溜吸溜嘴说,这我就管不着了,你摘你家瓜地的瓜种,就是搬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也没犯哪一条。

大头准备享受我家的这只种瓜了。他先是擦一擦瓜上的茸毛,一只拳头猛然高高地举起来,可落下来又失去气力。

大头说,有些话我还是要问一问清楚,你干吗要把这么排场的瓜送给我吃?

我乘机说出我的意图,我想参加打对仗。

大头脸上犯难了,说你看你这么小的个头,还长得细胳膊细腿的,扔土坷垃没力气,反过头来一小块土坷垃砸你头上就妈呀娘呀的哭嚎开了。

我不服气,说我自己练习扔土坷垃已经好多天了,能扔好远好远,不信你试试。

大头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瓜,指着前面的一棵树说,你要是能扔过那棵树,我就挑选你打对仗。

我捡块土坷垃一扔扔过那棵树。

大头还是犯难为,说你这是站着扔,要是趴地上扔,就扔不了这么远了。

我趴地上又扔一块土坷垃,还真没扔过那棵树。

我跟大头辩解说,打对仗,中间相隔的没有这么远。

大头也承认距离没有这么远,不过又说,怕你经不住土坷垃砸,你一哭嚎,我们这派不就输下了。

我说我不怕砸,我能忍住疼。

我捡块大土坷垃递给大头说,不信你往我头上砸一下,试一试。

大头不接土坷垃,说我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人民军队爱人民嘛。

我跟大头说话的时候,好多孩子都在场,拧脖梗也在。拧脖梗的脖梗麻花一般拧着转了好几圈,两眼也舍不得离开这只大香瓜。拧脖梗跟大头说,收不收他打对仗先放另一边,还是先把这只瓜吃进肚子里。

大头觉得拧脖梗说话有道理。再说这只瓜也太大,太诱人了。

大头一拳砸下去,甜瓜就四分五裂开。瓜子、瓜汁,“嘀哩搭拉”顺大头的手丫流下来。瓜甜烟雾一般急速地向四周弥散开来。大头掰开瓜,分拧脖梗一块,分手下的两名副司令各一块,又掰一块递给我。

我手里拿着那块土坷垃,摇头说,我不吃。

大头很奇怪地问,你拿这块土坷垃干什么,该不会当瓜吧?

大头手里多出一块瓜很为难,想一想又问我,你真要是不吃,你的这一块,我就替你吃掉了。

其余的孩子没瓜吃,只能看着他们四个孩子吃。

大头吃瓜,“苦瓜、苦瓜”的动静很大。拧脖梗跟其他两个副司令吃瓜,“苦瓜、苦瓜”的动静也很大。大头吃瓜的动静大,带着一股霸道劲。其他三个孩子吃瓜的动静大,带着的是一股受宠劲。

我手里拿着那块土坷垃,回家找到二弟。我指着自己的脑袋门说,你就照着这儿猛足劲砸一下。二弟年龄小,胆量也小,两眼哆嗦着不敢接我递过去的土坷垃。我劝说二弟,是大哥自己愿意让你砸的,就是砸出包,砸破皮,砸出血,大哥也不会怨着你。二弟听我这么一说,更是吓得不敢接我手里的土坷垃。

二弟两眼恐惧着,说大哥,我不敢。

我训斥二弟说,天下少有你这样的胆小鬼,赶明长大参军也没人敢要你,就是要了你,你也只能当叛徒。

我猛然扬起手里的土坷垃,带着一股风却砸向二弟的脑袋门。我用的气力不算小,二弟的身子晃晃悠悠,又旋转两圈还是跌地上。二弟两手捂着脑袋门,顺地上翻滚开。二弟的嗓门又尖又细,哭嚎声像一群受惊吓的麻雀,“扑棱棱”四散开来。二弟的脑袋门白过红,红过青,青过紫,鼓出一个大血包,渗出一条一条的红血丝。

我不看二弟一脸的哭相,也不看二弟脑袋门上的鼓包,我的两眼紧紧地盯着屋墙角,一头朝它撞过去。事情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没能把屋墙角撞倒,相反地,屋墙角却不动声色地把我撞多远,头一懵,一屁股坐地上。

二弟停下哭嚎,停下翻滚,两只眼一下瞪多大。

二弟说大哥,你头上起包了。

我不说话。

二弟说大哥,你头上出血了。

我不说话。

二弟还是说,大哥,你干吗要拿自己的头往屋墙角上撞,不怕疼?

我冲二弟点点头,说我就是不怕疼!

我一骨碌爬起来,两眼里的金花还闪晃着,头脑里的嗡嗡声还响亮着。脑袋门上的鼓包顾不得捂,也用不着捂,我撒开两腿向大头玩着的地方跑过去。

不打对仗,一窝村孩子也爱争论是非。大头领着他的人站一边,拧脖梗领着他的人站另一边,双方唇舌相战,也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我一溜烟跑过去,大头没注意我,别的孩子也没人注意我。我在大头面前停下来,猛喘几口粗气,手指脑袋门说,你看我的头,鼓出这么大个包,我没掉一滴眼泪,还一声没有哭。

大头抬眼看看我,像是没看见,又顾自同拧脖梗争论开来。

他们争论的是两只大老虎。这两只大老虎不是真老虎,是纸老虎。一只叫美帝国主义,另只叫苏修帝国主义。大头跟拧脖梗争辩的话题是,这两只纸老虎到底哪一只大,哪一只厉害。大头说,这两只纸老虎相比较还是苏修帝国主义厉害。为个什么理呢?大头说,苏修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是苏联老大哥变的,不管是个头,还是气力,都是美国小鬼子变出的那只纸老虎不能相比的。拧脖梗不赞同,说两只纸老虎都一样,踹一脚就散架,放一把火就能烧成灰。大头撇一撇嘴,说拧脖梗,这就是你不懂了,两只纸老虎哪一只也不是纸做的,这是打比方。

我不听纸老虎的事,也没有心情听。

我拦住大头挥动的两只胳膊,指着自己脑袋门上的鼓包说,这是我自己往屋墙角撞出来的,要是我没有牙口,要是我怕疼,我敢往屋墙角撞吗?

我这么一番语无伦次的表白,其目的还是想参加打对仗。

大头总算注意起我脑袋门上的鼓包,问我,你这头上的鼓包是你自己往屋墙角撞出来的?

我点点头,说不信你去问一问我二弟,我当着他的面使猛劲撞了一下子,要不能起这么大个鼓包。

大头“哈、哈、哈”地猛然大声笑起来。大头笑得很用气力,牙花上沾着的几粒香瓜籽,“呼”一声喷出来,飞多远。大头脸冲着半天空,一副脖梗拉多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身子又颤又抖。

大头这么一笑,我莫名其妙,其他孩子也干瞪眼,不知为什么。

大头像头倔叫驴,把肚子里的笑,笑干了,笑瘪了,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么傻。

大头说,你自己想一想,你这么做是不是《红灯记》里那个自己打自己一枪的王连举?

大头这么一说明,其他孩子明晓了,相跟着“哈、哈、哈”地笑起来。

大头不笑,反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其他孩子。

我心里涌满不甘与委屈,“哇啦”一声哭出来。这一刻,我觉得脑袋门上的鼓包也愈鼓愈大,愈鼓愈疼了。

经过这么一番周折,我还是没能参加打对仗。

相隔没几天,拧脖梗在村大路上拦住我,说大头不愿带你打对仗,我带你。我自然是一惊喜,只是没等这份惊喜洇染开,我又抑制住。拧脖梗是个坏点子多的孩子。一窝村孩子做坏事,做恶事,主意十有八九是从拧脖梗的心里生发出来的。拧脖梗心狠手辣,村孩子里只有大头没挨过他欺负。我问拧脖梗是不是想吃瓜了,拧脖梗拍着我的肩膀点点头。我说你想吃瓜,我也不敢摘了,上回偷摘瓜种都挨了父母打。拧脖梗说,我跟大头不一样,大头喜欢吃种瓜,我就吃一般的瓜。我心里暗含着的一份惊喜又慢慢洇染开。我说,要真是这样我就去摘一个一般的瓜给你吃。拧脖梗点点头,又吸溜吸溜嘴,说那你就快点去摘吧,我这会儿还真有点想吃瓜了呢。我向瓜地跑过去,跑几步又被拧脖梗叫住。拧脖梗说,你要摘就得摘两个瓜,我怕吃一个吃不过瘾。

我拣大个头的瓜摘两个递给拧脖梗。拧脖梗也不客气,都接过去,转脸往家走,说我回家消消停停一个人慢慢吃。

拧脖梗前面走,我后面跟。拧脖梗站住脚,问,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愣住神,问,下次打对仗你愿意带我啦?

拧脖梗说,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还得考验考验你呢。

我依照老办法,弯腰捡块土坷垃,跟拧脖梗说,你指一个地界,看我能不能扔过去。

拧脖梗摇摇头,说这算是什么考验呀。

我把土坷垃往拧脖梗手上递,说你就狠狠地照我脑袋门上砸一下子。

拧脖梗不接土坷垃,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考验你。你回家里等候着吧,我想考验你了,我去找你。我现在只想快一点把这两个瓜吃进肚子里。

拧脖梗撂下我,捧着两个瓜回家去。

我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以往拧脖梗也说过许多不算数的话。

这一天,拧脖梗真的找见我。他的手里还提着一把平口铲。这种铲小巧,锋利。铲口半尺宽,铲把三尺长。是村孩子铲断各类生长植物的最合手工具。拧脖梗要考验我的就是在村路上挖个坑,伪装好,使村人不小心掉进去。拧脖梗说,不管是男人是女人,是大人是孩子,哪怕是一头猪一条狗,只要有活物掉进坑里去,就算你经受住了考验。

挖路坑这种事,我以前干过不少次,难的是要有活物掉进去。

拧脖梗说,这正是我要考验你动头脑的地方。同样的一件事,有的人能做成,有的人做不成,差别就是动不动一颗头脑子。

拧脖梗说完这些话,把铲子交给我,自己去一旁的阴凉地里歇着了。

我不急着挖坑,呆坐路上,把头脑启动开,用足劲想呀想呀想。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嘴里唠叨着:走过来的一个人掉进去;走过来的一头猪掉进去;走过来的一只麻雀掉进去。

一只会飞的麻雀怎么能掉进坑里呢?

这一次,没有别的村孩子,就我跟拧脖梗两个人。拧脖梗选的路段偏,别的村孩子看不见。我们这儿的人家都住在一溜庄台上。家家门前都有两条出路,一条往南连着淮河,一条往北连着庄稼地。一家一户的小路一缠一绕连着村大路,村人走上去,想去哪儿去哪儿。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路截断,隐蔽出一个坑,叫一个好好走路的人,不能好好地走过去。

拧脖梗阴凉地里睡了一大觉,我也把路坑挖出来,隐蔽好。

具体地说,我是把这个坑挖在路旁边,坑不深,口也不大。伪装坑口时,我用的是活草。一篷一篷连泥带根长在坑口上,鲜枝绿叶的跟旁处没二样。

拧脖梗打着满嘴的哈欠,走过来查验坑,说你这个坑挖得好是好,过路人就是不往路旁边走你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我总不能拿绳拴上路人的脚硬往土坑里落吧。

拧脖梗一脸坏笑,说看来你还是差了一把火。

拧脖梗心里早就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见他往坑旁的路心里挪一步,不声不响地把裤子脱下来,蹲地上。我一下明白了,也学他的样子,脱裤子,蹲地上,屙起屎。我俩并排蹲着。他冲我笑一笑。我回应他笑一笑。从来没把一泡屎屙得这么畅快过。

半个时辰后,还真有一个人掉坑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娘。

我娘从这条小路的尽头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是轻松愉快的,随口还哼唱着语录歌。我娘唱语录歌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干着嗓门叫,直来直去连个弯都不打。同样的一段词、同样的一段曲、同样的一首语录歌到了我娘的嘴里就软了、化了,曲曲弯弯地被舌尖挑出来,水嫩嫩的,脆生生的,像是嚼着满嘴的水萝卜。我娘平常就爱唱歌,曲调多是淮河两岸流行的“拉魂腔”。这些天,村人斗人斗红了眼,整天“呼哧、呼哧”呼口号,喘粗气。我娘却迷上了唱语录歌。批斗会场上,别人呼口号,她唱语录歌。别人大声,她大声,别人小声,她小声,互不干涉,各得其乐。我娘一路哼唱着语录歌走过来。我这才察觉坑是挖在了我家的庄台根,这条路也是我家人出门进门必走的一条路。

我问拧脖梗,你干吗要我把坑挖这儿?

拧脖梗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正是我要考验你的地方。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想喊你娘停下脚你就喊吧。

我与拧脖梗两个人躲蔽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棉花地里。我娘愈来愈近,歌声也愈来愈响。我大睁两眼盯着我娘,拧脖梗却大睁两眼盯着我。我娘看见路中心的两泡大便,脚步慢下来,语录歌也停下来,还扭脸“呸、呸”吐出两口唾沫。我娘一侧身,一挪脚,“呼通”一声,动静很大地掉进去。我娘前倾着身子摔地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拧脖梗不笑了,紧绷脸,伸手猛拍一下我的肩膀,说明个上午打对仗,我挑选你!

拧脖梗说完这话,佝着腰身,顺着棉花地边,很麻利地溜掉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棉花地不敢往家回。

我娘的一副右脚脖子崴伤了,肿了,青了,哼哼唧唧疼半夜,也骂半夜,骂那个路心里屙屎的讨嫌鬼,骂那个路旁里挖坑的坏孩子。我睡床上也睡不着,满头脑想着的不是我娘的一副脚脖子,而是明个上午打对仗。

头一次参加打对仗我就成了英雄,一个刀枪不怕,直捣对方巢穴的孤胆英雄。

开仗前,村孩子站一排溜,由着大头与拧脖梗两个司令挑选。一对一,大头挑选一个,拧脖梗挑选一个,如此往复,直到把双方的兵马挑选好。拧脖梗司令头一个就把我挑过去。别的孩子不明白拧脖梗怎么会看上我,“哈、哈、哈”地狂乱笑起来。大头也笑,说拧脖梗这是找了个吹号兵,候一会儿刚打仗,你的这位吹号兵就会把小喇叭吹响(哭嚎)了呢!

拧脖梗不笑,已经明白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应该说,拧脖梗比大头会看人,会识才。

打对仗的孩子分散开,去了两旁的地墒沟,撅屁股趴那儿,准备开仗了。

打对仗的命令得大头下。大头下命令也得征求拧脖梗同意。在这方面,两个司令配合得很密切。开仗前,双方司令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得把自己的人马巡视一遍。哪个孩子面前的土坷垃捡少了?哪个孩子的屁股撅高了?哪个孩子吓得趴地上哆嗦了?开仗前的这段时间最焦急,也是最慌张。我趴地墒沟里,手里紧攥着的一块土坷垃,“哗啦、哗啦”随着我乱抖乱晃。拧脖梗一路检查走过来。我把土坷垃塞进嘴,上下牙猛足劲地咬,一块土一块土吃嘴里,又一块土一块土往外吐。我想用这种方法止住焦急,止住慌张,怕被拧脖梗看见了。拧脖梗看见我吃土坷垃,惊奇地两眼瞪多大。拧脖梗在我面前停一停、看一看,走过去。拧脖梗战前巡视,从不乱说一句话,看见哪个孩子不顺眼睛,也是事后才算账。拧脖梗说,军心不能随便扰乱。打仗前,如若一个队伍的军心不稳了,还能打胜仗吗?相比较,大头脾气暴躁,沉不住气。大头一边巡视着,一边吼叫着。

大头把自己的队伍检查好了。

拧脖梗也把自己的队伍检查好了。

能干仗了吗?大头站那边高声地问。

能了!拧脖梗站这边高声地回答。

这时候,两边打对仗的只有两位司令能站着。猛眼看去,像是庄稼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打———!大头发出开仗命令。

这边与那边的两位司令像两棵遭刀砍断的庄稼,“哗”一声趴地上。紧跟着,这边的土坷垃猛足劲往那边飞,那边的土坷垃猛足劲往这边飞。

我也猛足劲地往对方扔土坷垃,只是连着扔了好几块,没有一块扔进对方的阵地里。这会儿,我是更加地紧张。一紧张,我的人就如同磨面坊里的马达机,“突、突、突”地乱闪晃。手一哆嗦,土坷垃从我手里飞出去也相跟着哆嗦,七拐八弯地跑半道上就急忙折断头落下去。我还是不断往嘴里塞土坷垃。小块土坷垃止不住颤抖,我就往嘴里塞大块土坷垃,还止不住颤抖。我大睁两眼望着半天空里飞来飞往的土坷垃,是一点办法没有了。我对自己说,不能再等了,再过几眨眼的功夫,说不定就有孩子被砸中,哭起来。打对仗也就结束了。下回打对仗,拧脖梗肯定不会再挑选我。

我瞅准两块土坷垃,伸右手抓一块,再伸左手抓一块。我猛然站起身,迈开两腿直直地、不紧不慢地朝对方的阵地走过去。

谁见过像我这样打对仗的呢?

拧脖梗司令看见,大声命令我回去,趴下。

大头司令看见,大声说没打过对仗,也该懂得规矩吧。

我谁的话也不听,就这么直着两眼,直着两腿,直直地往前走。双方的土坷垃怪叫着从我的头顶、身旁飞过去。不愿飞过去的就往我身上、头上砸。“咚”,砸一下。“咚”,又砸一下。几眨眼的工夫,我身上、头上被砸了无数下。我不怕砸,不怕疼,惟一的愿望就是要成为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个英雄。

拧脖梗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停下扔土坷垃。

大头也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对准我狠狠地砸。

拧脖梗的人听见命令,停下扔土坷垃;大头的人听见命令,反倒违抗命令也停下扔土坷垃。

我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两块土坷垃,直往大头司令的面前去。还没等大头司令爬起身,我就一头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两手里的两块土坷垃稳、准、狠地照着他的一颗大头砸下去。一扯气,我把大头的一颗大头砸成了烂冬瓜。

这次打对仗,头一个哭嚎的孩子无疑是大头。

西瓜嗝 西瓜尿

童谣: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偷到它;排除万难抱回家,争取胜利吃掉它。

1

偷西瓜的主意是大壮生发出来的。

三个孩子中,大壮最大,十一岁,壮胳膊壮腿的像个小大人;病猫、苏燕子两人一般大,十岁;病猫长得细胳膊细腿的,猛一眼看上去像是比苏燕子小。要是病猫与大壮站一起,两人的差距就更显眼了。平时苏燕子、病猫两人一块玩,或跟比他俩小的孩子一块玩,大壮喜欢跟比他大的孩子一块玩,三个人很难一起玩。

这天上午,苏燕子跟病猫一块玩跳房子。大壮蹲一旁远远地看着。大壮斜拉着两眼,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一条快要睡着的狗。他不喜欢跳房子,也就一点跳房子的兴趣看不出来。跳房子的地点是在一条巷子里,地上划几排相邻的圆圈,一条右腿弯曲起来,一只右脚离开地面,一条左腿跳来跳去的,一只左脚踢着一块碎碗片。这是女孩子的一种玩法,病猫小模小样的玩起来,比苏燕子还灵活。苏燕子已经输给病猫不少盘,再输一盘的话整场就输定了。输掉一场,惩罚刮10个鼻梁子。病猫输,苏燕子刮他的10个鼻梁子;苏燕子输,病猫刮她的10个鼻梁子。病猫输的次数少,苏燕子输的次数多。苏燕子刮病猫鼻梁子的次数就少,病猫刮苏燕子鼻梁子的次数就多。苏燕子跳房子好输的关键是稳不下心来,心里慌,脚下就慌,一轻一重,脚下踢着的碗片就出圆圈了。相比较,病猫倒是沉稳得多,轻轻重重的,很会掌控脚下的力度。苏燕子还有一个特点,一紧张鼻尖就冒汗。苏燕子鼻尖一冒汗,一场跳房子也就输掉了。苏燕子不赖账,输掉一场,主动站在病猫面前接受惩罚。苏燕子说病猫,你来刮鼻梁子吧。病猫走上前,与苏燕子面对面站好,弯起右手的食指,举近苏燕子的鼻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一般情况下,病猫不会轻易地、快速地就把10个鼻梁子刮下来,他要让刮10个鼻梁子的时间相对延长一些,他要让苏燕子的情绪相对紧张一些,他要让刮鼻梁子本身也变成一种玩法。病猫把举起来的右手食指收回自己的嘴前,“呼———呼———”使劲往上面吹两口气。病猫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吹在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吹在苏燕子的脸上。病猫看见苏燕子微微合拢的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紧张起来。

苏燕子催促病猫说,你快点刮呀!

病猫得意地笑一笑说,你还没准备好呢。

苏燕子说,你刮个鼻梁子我准备什么呀?

病猫说,你把两腿站好了,你把头昂起来,这样我才能刮着你的鼻梁子呀。

应该说“你把两腿站好,你把头昂起来”算是惩罚刮鼻梁子的额外要求。苏燕子还是按照病猫的要求,把两腿站得笔溜直,微闭着眼睛,头昂得高高的。苏燕子这么一做,前后姿势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比如微闭着眼睛,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就更加开阔,一抹阳光照上面,显出一种碗片才有的光亮来。比如头昂得高高的,下巴自然抬得很高,一副细溜溜的脖子就很好看地弯曲出来。这种时刻,苏燕子最紧张,直挺挺的鼻子上湿漉漉、汗津津地出一层细汗珠子不说,微微合拢的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本身就像是一对能飞起来的小翅膀。病猫精心尽力地跳房子、赢房子的目的,就是喜欢看见苏燕子的这么一副紧张神态。病猫说不清楚自己的一副心理,就是觉得眼前的苏燕子漂亮,就是觉得眼前的苏燕子可爱。面对这么一副模样的苏燕子,病猫的一颗心一软一润的,一动一颤的。至于病猫弯起右手的食指去实施惩罚———刮苏燕子的鼻梁子,那又是另一番情致了。

病猫依旧不急着去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放下右手的食指说,算了,这次你输我不刮你的鼻梁子,下次我输你也莫刮我的鼻梁子。

苏燕子猛然地睁开眼睛说,不照(行),我输你就得刮,你输我也得刮。

病猫知道苏燕子会这么说话,是故意逗一逗她,惹一惹她。

病猫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那我就刮啦?

苏燕子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像是受刑一般。病猫右手的食指轻盈地、缓慢地刮上去一次,又轻盈地、缓慢地刮上去一次。苏燕子的鼻梁骨挺挺的硬硬的有一种往上的骨力。汗珠子凝聚在鼻梁骨上面,凉凉的,滑滑的,有那么一点轻微的黏性。鼻头软软的,缺少骨力,要是快速地刮,鼻头一软一反弹,手指就离开鼻子,一次刮鼻梁子就结束了。病猫喜欢缓慢地、轻盈地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手指刮到鼻头处,鼻头一软一反弹,手指离开鼻子,滑落在苏燕子的嘴唇上面。苏燕子的嘴唇薄薄的,弯弯的,却比鼻头柔软,也比鼻头温暖,要是正好遇见鼻子呼气,“哗———”一下子,一股热浪就顺着手指流进病猫心里边。病猫的手指这么柔弱无骨地连续刮一半的样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刮得快一点。像是一直那么慢慢地刮,病猫自己也受不住一份煎熬似的。病猫一边快速地刮着苏燕子的鼻梁子,一边替苏燕子数着数,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病猫刮完苏燕子的鼻梁子轻松下来。苏燕子接受完惩罚也轻松下来。苏燕子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病猫“呼哧、呼哧”直喘气,像是刮鼻梁子是一件很大的力气活。

苏燕子一副不服输的样子问,我俩还跳房子?

病猫软绵绵地回答说,歇、歇一小会我、我俩跳。

2

大壮就是这种时候从巷子的尽头站起身子走将过来的,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真像是一条刚刚睡醒的狗。

这之前,大壮一直坐在远处的一片阴凉里,一动没有动,斜眼瞟着苏燕子、病猫两人跳房子也是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玩。大壮不会跳房子,对别人跳房子也不感兴趣。在村子里,大壮不缺跟他一块玩耍的孩子,一块玩起来的玩法也很多。这半天大壮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跟谁一块玩、玩什么。苏燕子跳房子输了,病猫刮她的鼻梁子,大壮的兴趣一下子浓起来。苏燕子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是一个自己以前很少注意过的女孩子,同时也是一个没在一块玩过的女孩子。大壮想像着伸手去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或自己的鼻梁子被苏燕子刮,都是一件乐趣丛生事。大壮走到苏燕子、病猫两人跳房子的地方站住脚。

大壮说苏燕子,病猫歇一下,我俩跳。

苏燕子、病猫一直没看见躲在巷子尽头的大壮。大壮猛然一下走过来,两人感觉很奇怪。

苏燕子说,我不跟你跳。

大壮说,你怕输给我,我刮你的鼻梁子?

苏燕子说,我才不怕你呢,我不想跟你一块跳。

苏燕子没跟大壮一块玩过,对大壮很陌生,显得有敌意。

大壮说,你这么一说,还是怕输给我。

苏燕子不知道怎么跟大壮说话,低着头不说话。

病猫说苏燕子,你跟大壮跳不用怕,跳10盘他 稳定输10盘,跳100盘他稳定输100盘。

大壮说,那可不一定,你病猫能赢苏燕子,我也能赢。

病猫说,你吹牛去吧,要不我俩跳?

大壮说,我不跟你跳,我只想赢苏燕子。

大壮不罢休,老是纠缠苏燕子,苏燕子就不好退让了。

苏燕子同意跟大壮跳房子,可得事先讲好条件。

苏燕子跟大壮说,要是你赢,你刮病猫的鼻梁子,要是我赢,让病猫刮你的鼻梁子。

大壮没想到苏燕子会这么讲条件,赢不能刮苏燕子的鼻梁子、输不能被苏燕子刮鼻梁子,跳房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壮跟苏燕子说,要是我赢,我刮病猫的鼻梁子,要是我输,你刮我的鼻梁子。

苏燕子摇头说,要是你不愿意,我不跟你跳。

苏燕子心里还是不想跟大壮一块玩。

大壮没有退路,答应说,好吧,算是你替病猫跳。

苏燕子讲好条件,轮着病猫讲条件,病猫想把条件讲狠一点。

病猫说,苏燕子输,你刮我的鼻梁子手要轻;你输,我刮你的鼻梁子手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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