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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殇

2009-02-17杨文学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乡长县长村长

杨文学

村长一行爬上独崖岭时,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还挂在山口那棵百年老柏上,随着那缕艳丽的余光滑落树梢,整个山冈一下子暗下来。晚风吹着百年老松呜呜地响,如同老妇人低哑的哭声。大哥紧紧地抱着丰喜,木然地走着,麻木的脚板踢落一块石头,咚地一声砸进涧里。村长回过头来:“轻点儿,别颠着丰老师。”

小村在夜色中渐渐明朗起来。大哥分明看见村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叨念说:丰喜,街坊邻居都来看你了。随即哭干的泪眼又如雨一样婆娑起来。

“丰老师怎样了?”二牛那个瞎眼的爹敲着竹竿迎上来。

村长没说话,他向后挥挥手。人们立刻发现了那个漂亮的骨灰盒,那些明眼的女人立时大哭起来。他们亲眼看见上午丰老师被抬下讲台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半天工夫就装进了一个比皮鞋盒大不多少的匣子。她们承受不了这悲惨的现实,那哭声尤为暴烈。

二牛爹那双灵敏的耳朵,准确无误地读懂了一幕惨剧。“天哪,这好人咋不长寿呢。”二牛爹刚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就撒了手中的竹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丰喜的大女儿挣脱了大娘的手,张着大嘴叫着“爹……”就扑了过来。

不懂事的小女儿摇摇晃晃地过来,好奇地摸着丰喜的骨灰盒,歪着头,天真地说:“真好看。”

村长抹抹眼泪站起来:“都别哭了,回家去吧。”说着带着几个人径直向丰喜的宅院走去。

小村又停电了,一盏马灯亮起来,照着人的脸。“丰庆,你是丰家老大,丰喜女人走得早,这葬礼的事你说怎么办吧。”村长说。“俺兄弟的家底你是知道的,三间破屋,就这些值钱。俺打算把圈里的两头肥猪卖了,给老二发丧。”嫂子在一旁拉拉丰庆的衣襟低声说:“他爹,得留一头给山娃娶亲用呀。”丰庆白她一眼:“兄弟苦啊,都卖了,山娃的事拖到明年。”

村长说:“丰庆,你打算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就是所有沾亲带故的亲友都捎信,对方一家一族近支有多少来多少。吊孝钱多也中,少也行,实在没有钱夹一刀火纸,帮个人场也中。大办排场,人多势众,有气势,大凡有钱人家或有权势的家族都借此机会装点门面,宁愿赔一笔钱也要面子。小办就是给主要亲戚捎信,让对方派个代表来,这样礼重人少办完丧事基本不赔钱。

丰庆说:“论说兄弟也是有家有女的人,大办一场,也好让兄弟临终排场一回,到阴间也好当个富鬼,免得再受活着的罪。可是俺就这两头猪。”说着,丰庆泪流满面。

“好,那就大办!”村长一锤定音。

“可是,俺家就两头肥猪。”

村长看看会计:“村里还有多少钱?”会计说:“就前两天返回的500块。”村长没说话,他抽起纸烟,房内静下来。一根烟快抽完了,村长说:“我家二妮昨日才相亲,男方给了两千块喜钱。”说着掏出来,交给会计。

其他村干部和各族长也说:钱的事俺们凑,村长你就掌掌舵吧。村长说:“丰喜教了半辈子书,给咱独崖岭八百户人家出了大力了,活着咱没管他,这回咱要让他光面光面,给他守灵三天,然后发丧。”

会计说:“乡里刚下通知,县里近日要搞三秋生产大检查,咱出大殡恐怕乡里不让吧。”

“屌!”村长捻灭了纸烟。

村长办事干脆,大盘子定下后,他命人砍几根柳木棍,剥掉皮,露出白色的木质,每根棍上拴一根白布条,选派几个中年人每人一根,明日一早就去四乡八寨,亲戚家撤信了。安排妥当,村长说:“都回家睡觉,明日一早来听吩咐。”

丰庆说:“俺兄弟是国家级优秀教师,这是万里挑一的,是不是给教育上打个招呼?”

村长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拍拍脑袋:“光把丰喜当咱村的人了,咋就忘了这一条呢?丰喜是国家级优秀教师,教师节期间县里专车送他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哩,那照片上还有国务院副总理呢。照片好大,足有二尺,要不是丰喜用那残指指点,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丰喜呢。”想到这,村长觉得丰喜不单单是独崖岭几个自然村的丰喜了,应该是沟崖乡的丰喜,是全县的丰喜,是国家的丰喜了。村长觉得很有必要,而且很应该给乡长捎个信,给乡教委捎个信了。村长扫一眼众人,他选中了年轻的会计。

一切安排利索,就等二日后亲朋好友、领导到场给丰喜出大殡了。

苦命的妮是丰喜的老婆。

丰喜双手的指头都有残疾,右手只有拇指和小指健全,无名指萎缩成半截,人称两只手五个手指头。脚腕有些残疾,走起路来一弓一弓的。这样的身材是不受姑娘欢迎的,尤其丰喜生在库区,疤麻没有的小伙子都很难对上象,丰喜压根儿就没指望成个家。大哥疼丰喜,把自己上学的机会给了丰喜,丰喜就拼命地学,当他读到初中时,父母一前一后走了。娘临咽气时,拉着大哥的手,要他无论如何供丰喜读下大学。丰喜是全校的尖子,考学有希望,可是嫂子不愿意了,虽说老嫂比母,但是时间一长,就摔盘子打碗,使脸子耍性子。丰喜是个要脸的人,他看不得脸子,自己也是一条汉子,为什么要靠别人养活?一天,他背着行囊,坐着渡船回来了。

大哥摸起磨棍就打。嫂子倚着门框,说:“你发得哪门子疯?丰喜回来是好事,兄弟俩种地,攒点钱给丰喜成个家,不也对得起娘了?”

大哥丢了棍子,蹲在一旁,闷了半日说:“丰喜,你好糊涂,这田你种得了?”

丰喜说:“哥,你放心,我能行。书都读得,田咋种不得?”

那天,丰喜正一弓一弓地往地里挑粪。村长倒背着手从岭上走下来,他一脸愁容。昨天,新来的黄老师又卷着被窝跑了,眼瞅着一大堆娃没人教,村长找到乡里。分管教育的乡长说:“你那里太僻远了,又穷,再派教师也留不住,还是跑,你回村找个中学生当吧。”可是独崖岭七八个自然村上千口人,来回扒拉几遍就丰喜还在读中学,可人家正准备考大学呢。村长没了辙,闷着头回村了,正巧碰上丰喜。

“丰喜,又过星期天?”

“才星期二呢。”

“学校放假?”

“没有,我给自己放了长假。”

“你不读了?”

“读不起了,回家种田了。”

村长眼睛一亮,他一把抓住丰喜:“丰喜,你当老师吧。”

就这样,丰喜干了老师,成了独崖村的民办教师。

丰喜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可这媳妇实在难找。媒人领一个,人家一看丰喜的模样,掉头就走,连第二眼都舍不得看。丰喜开始不当回子事,看看同龄人一个个娶了媳妇当了爹,他开始发毛了。人急了就有办法。一天,丰喜提了几只大公鸡,黑夜敲开中心校长的家门。没几天,整个乡都在传言,说丰喜教学好,快转正成公办教师了,一旦当了公办教师,就可以把家属带出来,不用刨那二亩地了。

苦命的妮就是冲着这点盼头嫁给了丰喜的。结了婚才知道上了当。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这是正理儿。乡下的女人哪一个不像一条藤依附在男人这棵树上过日子,这可好,她的树是棵永远经不起风的病秧树,既没有强壮的树杆,连个枝丫都残缺不全了,不但遮不住风雨,还得靠她这条软软的藤蔓来吸取养分供给这棵树,于是苦命的妮感到委屈。

独崖岭村全是一色的山坡地,出门就爬坡,侍候二亩山地全凭两只手,刨、剜、耙、收、挑、打,离了手啥事也干不成。丰喜单单就缺少这样两只有力的、活动的手,丰喜干活三个不顶一个,从山坡上挑运地瓜,挑两趟不及苦命的妮干一趟。

后来,她干脆就自个儿干了。一回,她累瘫了,挑最后一担谷时,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丰喜放了学,一弓一弓地赶到责任田。夕阳下,她正倚着谷秆,大口大口的喘气。那天,夕阳很美丽,谷地在斜辉里一派金黄,淡淡的谷香从斜辉中飘出来,很醉人。丰喜不由得想起课文《秋天》来,他兴致十分地轻轻的诵着,影子宛若一只运动的虾米。丰喜看到了苦命的妮,夕阳下那张疲惫的脸和沾了谷叶的凌乱的干燥的发。脸上的汗道干涸了,如一条条枯了的溪。丰喜扑过去,他一把抱住她:“谁叫你自个儿干啊,不是说好了,放了学我来担吗?”丰喜掉出几滴泪,在女人的脸上溅起一片潮润,仿佛一股子热流让女人周身热乎起来。丰喜拍拍那鼓起的腹,调皮地说:万一累掉了,不白种了一回?

女人原本要发一通脾气的,男人的关心使她幽怨化释,她笑笑,拍打了他的手:死鬼,嫁给你算掉进火坑里了。女人还是心疼男人的,她抓起那只残手,见那半个中指又渗出殷殷的血迹,心疼地说:“你又写粉笔字啦。”说着抓过来,放进嘴里轻轻地舔着。

一股痒痒的舒适水波一样地荡进男人的心田。

夕阳温暖起来。男人说:我们回家吧,烧锅水给你烫烫脚。男人读书多,知道脚上的穴位多,热水烫烫脚很容易解除人的疲劳。女人摇摇头,她还没有缓过劲来。“喜子,”她一向这样叫他,“田里的事你莫管,教好你的学,早日转正,俺也不用受这二亩地的罪了。”她的要求不大,之所以肯嫁给他这样的三等人,无非是图日后做个家属,跟着享个清福。对于一个委身下嫁的女人,用这么大的牺牲换取一分不再受种田之苦的幸福,她觉的值。对于人而言,什么叫幸福?这没有一个合理的概念可以概括,只要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了。正像苦命的妮想的一样。

教育上的事丰喜不愿对女人说透彻,这转正可不像种田一样自己说了算的事情,一年就那点指标,千百万双眼睛都瞅着。丰喜听中心校校长说:希望很大,困难不少,关键看你自己的表现。丰喜听女人这么一说,心里不由一阵忏悔,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骗子,用一个遥远的希望骗取了苦命的妮的爱情,要不,她也许早嫁到平原,或者工业发达的地方享福去了。丰喜的脸上闪过一丝内疚的影子,聪明的她发现了:“怎么啦你,莫非转正的事泡汤了?”

丰喜笑笑:“没影的事,我一个人教三个年级的课,而且年年考评第一,这不,又得了个乡优秀教师,明年就三连冠了,就可以做县优秀教师了,连续三个县优秀教师就可以当市优秀,当了市优秀教师就可以转正了。”

“这么说,还得三四年啊。”

“花开花落是一年,快呢。等我转了正,一个月可就是千余块钱,养活你娘们不在话下。”丰喜沉在他的思绪里,“你瞅瞅黄老师,男人教书,女人做饭,那小日子过得多舒坦。”

苦命的妮笑了。夕阳早已被西边的五台山崮吞并了,她的笑浮了层晚霞的阴影。

丰喜从腰里掏出绳索,把谷匀出一半,打成捆,两口子踩着星光走下山坡。

晚饭后,丰喜烧了一锅水,给苦命的妮烫脚,她今天来来回回爬了几趟山,脚上起了血泡。丰喜拔下一根头发,扎进泡里,他说这样血水会不断流出来,一夜就能长好。苦命的妮说:“明天你打算怎么去呢?”丰喜说:“你看着办吧。”二人不说话了,对于小两口来说这是老岳母第一次大寿,怎么着也得顾个脸面。可是自己的日子自己有数,丰喜腰包里的那点银子她是清清楚楚的,她说:“这是第一回生日,总的买块肉吧。”再说今年又闰月,闺女是娘的小棉袄,这身衣服是非扯不可的,扳着手指一算计少不了200块。丰喜刚发了民师补助,总共120块,乡里的补助还要等年底才能到手。他是小学一级教师,月工资比人家还多10块,这笔钱小两口早就在算计了,丰喜自个儿早就打这笔钱的主意,他报了函授,学费就是150元,这样一算还差了30块。乡中心小学的会计说,别急,这钱我替你交上,等下一回发补贴时扣吧。丰喜很是感激,可是他怎么给她说呢,人要脸树要皮,别说她不愿意,就是自己也没脸进丈母娘的门。

丰喜给女人烫了脚,安排她躺下,自个儿批改起作业来,待女人睡熟,他才悄悄地走出来,径直去敲大哥的门。大哥昨天刚卖了五只山羊,丰喜亲眼看见的。

“哎呦,他二叔,你好歹还是老师,月月有工资,不像你大哥就知道土里刨食,俺家哪来的闲钱呢?你说那羊啊,是卖了五只,这夏玉米眼瞅着要下种,得留着买种子化肥呢,要不就借给你50块吧。”嫂子一通话弄得丰喜进退两难。

人穷不是人。丰喜跑了几个门子,总算凑齐了。此时星星已很高了,小村的人大都睡了,只有丰喜一弓一弓的影子在小巷移动。

丰喜是二女婿,他应坐第二把交椅的,丈母娘却让收破烂的三女婿坐了。苦妮肚里不快,拉了拉丰喜。丰喜呢却微微一笑,打了小三的下手。小三这几年发了,靠收酒瓶子挣的钱办起了破烂收购站,竟配上了两辆三轮车,名副其实地成了破烂专业户。老大身强力壮,前些年靠包地的积蓄成了土财主,今儿个种地不挣钱了,干脆不种了,骑一辆幸福250,做了鱼贩子,别看大老远价就散发着一股子腥味,可人家有钱,这不桌上那盆大黑鱼就是他带来的。酒桌上,老大一个劲地劝丈母娘吃黑鱼,说这东西大补,城里人抢手,如今一斤能卖四斤鲤鱼的价。老大见识多,说今儿个奇了,早些年没人吃的东西全成了宝贝,王八、牛鞭、猪蛋、知了猴什么的,价格疯涨,尤其是牛鞭狗肾简直成了宝贝。给当官的送礼,提两条牛鞭,一串狗蛋,人家就喜成了麻花卷儿———说得丈母娘笑出眼泪来。

丰喜觉得跟丈母娘拉呱牛鞭狗蛋的有失大雅,就拿眼瞅老大。老大根本不尿这一壶:“就老师穷酸,一月挣那俩屌钱,还愣充大翅鸟。”说得丰喜一脸红,丈母娘也拿眼剜他,丰喜一看形势不对头,只顾低头扒饭,再也不敢掺和了。

小三问:“二姐夫一月拿多少工资?”丰喜涨红了的脸还没褪去,他说:“国家补贴120,乡里补贴60,一月就这些,乡里穷,老是挪用教育经费,一般三月补一回。”

小三说:“你那个乡我知道,全是山,穷的厉害,人又实在的有些傻。那回我去收旧塑料,一个女人卖了三斤,我一时没零钱就送她一块,她不要,非说我骗她。我说,你要多少,她说,俺就要九毛五。”一桌人大笑。

丰喜说:“山里老女人没有文化,这事兴许有,不过是千里挑一,正让你赶上。”小三说:“二姐夫,我那里就缺个能写会算的,听说你写一手好文章,要不,你跟二姐搬到我那里吧。你当会计,一月工资400块,二姐呢帮我收拾破烂,一月给200。咱算亲戚一场,小弟也算帮你一回,离开那个破库区。”

小三的主意引起一家人的赞同,尤其是丈母娘,正为苦妮当初犯傻而悔得难受,这回闺女可能有出头之日。鱼贩子老大剔着牙缝里的肉丝说:“要是二弟愿意,我赞助1000块的安家费,把户口迁出来算了,过几年,再把娘也搬过去,省得每回上寿得爬一座山。”

苦妮拿眼瞅瞅丰喜,丰喜呢,却一笑说:“我这个样子除了教书,干嘛也不是块料,这些年,我跟那帮子娃也混熟了,一时半会真舍不得离开他们呢。”

小三媳妇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疼得小三叫了一声。其实小三刚才是一杯热酒下肚,顿生恻隐之心,顺嘴溜出这主意,媳妇的举动使他酒醒大半,赶忙下坡。“其实我们这些人都是讲实际的,远不如二姐夫思想境界高,既然不肯下嫁,我也不强求,只是以后需要我的时候,打个招呼。”

丈母娘狠狠剜了他一眼:扶不上墙的瘦狗。对丰喜的成见一下子加深了许多。

散席后,丈母娘把剩下的食物给苦妮装了一袋子。丰喜不要,他觉得老大老三的目光如刀子,扎在他的脊背上,男子汉的尊严使他伸出残手:“不要,你留着吃吧。”丈母娘没好气地说:“不是给你,是给苦妮的,你瞧瞧,快生的人啦,瘦得猴样。”丰喜羞得脸子直发热。

丰喜先行一步了,他骑一辆破车,人家二位都有摩托车,再晚也不怕。丰喜刚出门,就听见背后说:“光听说二姐找了个老师,闹了归齐,竟是这个模样?”“穷命,你二姐生就的穷命。”

丰喜加快了脚步,自行车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丈母娘听说苦妮病得厉害,就翻山越岭地赶来了。

苦妮躺在床上,脸儿瘦成长条,身旁的娃饿得直哭,苦妮干瘪的奶子流不出那么多的奶水,丰喜又没钱买奶粉,只得做稀粥喂她,刚四个月的娃子哪能受得了。丈母娘一看,破口大骂:“没人肠子的东西,养不起老婆就别娶媳妇!”原来,场上晒了一场秋谷,丰喜说他中午抽两节课打一打的,可是中心校安排了他的公开课。丰喜只得把打谷的事推到中午放学后,谁晓正讲着课,下起雨来。苦妮不敢睡了,那谷是他家半年的口粮啊。苦妮放下孩子,就去抢谷,秋雨好冷,苦妮就这样病倒了,一病就是半个月。也就是这场病给苦妮种下了难愈的病根。

苦妮没有随娘走,她说,丰喜别看人残,可他教学上很有能耐,今年乡里推荐他做了县级优秀教师,九月去县里开会,还领回一张大奖状一本大红证书。娘说:“那纸片顶个屁用?能买面?能买肉?能买衣裳?”苦妮说:“有用,领上三张就是市优秀教师,就可以转成公办教师,俺也跟着转正。”娘说:“这准是丰喜骗你,他怕你走,就做下这个套子套你。”苦妮说:“不会,丰喜不会骗人,他说的是实话。俺打听过校长,他说县里是这样定的,有文件。”娘说:“要是真的,你也不枉陪他受这几年的穷,果真那样,娘就放心了。”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当苦妮塌陷的肚子再一次挺起来的时候,丰喜终于领回了第三本县优证书。乡中心陈校长十分高兴地说,县教育局已经给他留下指标,县长办公会一讨论通过就行了,让丰喜赶快填表补写申请。丰喜忙到半夜,把表格填好,补写完申请时,鸡都叫头遍了。苦妮一直坐在床上等他。丰喜看看苦妮,高兴地抱住她直啃。丰喜那晚上很有精神。苦妮说:“你轻点,都六个月了,别弄掉了。”丰喜说:“没事。”苦妮摸摸丰喜的背说:“结婚这么些年了,你除了头一回,就算这回厉害了。”丰喜说:“是吗?”又忙乎小半天。丰喜说:“你这回还觉得跟我亏吗?”苦妮掐一下丰喜:“死鬼!”丰喜突然叫了一声:“哎哟,我不行了。”

一转眼就是三个月,转正的批复还没下来。丰喜心里不踏实。一个例会日散后,丰喜晚走了一步,他问校长:“那事咋还没动静?”校长看看丰喜,又不忍心地说:“好事多磨嘛。”校长最终还是说了:“丰老师,你别着急,有个话早该告诉你的,可怕你想不开。”丰喜说:“没事,你说吧校长。”校长喝一口水,静了一下说:“你转正的事,得等下一批了。”

“为什么?”

“局长说,县长办公会把你刷下来了。局长为你的事找了县长,结果还是不行,局长让我捎个话给你,局里知道你的情况,正想法子给你搞指标,让你好好工作。”丰喜追问:“我和他们一无仇二无恨,为什么刷我?”

校长又灌了一口水:“你还记得那封反映农民负担过重的信吗?国务院批给省里,省里派人下来查了,给县里一个大处分,并通报全省。后来县里查出笔迹,那信是你写的。就为这事。”

丰喜说:“这是打击报复人,我不服。”

校长说:“局里让我告诉你,以后别惹是生非了,好好工作。再说,你又是本地人,走不了,还得靠领导关心才能有用武之地。那些社会上的事咱管不了,也别管。村头上有乡,乡头上有县,省头上还有国务院哩,你不服也没用。局里的意思是你别找了,等两年,县上的主要领导一换,你的事也就淡化了。等下一批指标头一个就给你。”

丰喜木木地呆着,此时,他想到苦妮,那个为日后转正才嫁给他的苦妮。丰喜只觉得心里发酸,两行泪淌下来。

丰喜独自一人推着车,走在山路上,他一步挪不了四指,他怕回家,他怕见到苦妮。

爬上独崖岭,村庄就在眼前。丰喜看看村子,瞅瞅下岭的山路,他不知该往哪里走。

绝望的苦妮一下子背过气去,她盼了整整六年啊,这六年的贫困并没有使她屈服。因为她有这美好的希望,这希望支撑着她熬到现在。可是,无情的现实使苦妮失去了支柱。她醒来后,牛一样地挣脱着离开家,拖着大肚子向岭下跑去,她不愿熬下去,熬到这个结局让她绝望,她顺着那小路向山外走去,样子很执着。

两天后,苦妮生下第二个女儿,旧病复发,独自走了。

想想苦命的妮,丈母娘恨不得咬丰喜两口。你想想今儿捎信人能赚个好脸子吗?丈母娘哭了一阵子,抹抹泪说:“你回去就说,俺没这门子亲戚。”

当会计把村里的意思告诉给乡长时,乡长说:“死的是哪一个?”“民办教师丰喜。”乡长想起来了,心话,他呀,那个熊瘸爪子,写笔好字就撑得他不知马王爷几只眼。我正打算找他的事呢,不想他先去了。

丰喜的死使他想起刚上任时前任乡长的话。

那时他刚刚从机关下来,接替因农民负担过重事件丢了乌纱的老乡长,那天,被撤职的老乡长喝得满脸是汗,见他走来,一双眼睛红红的,舌头硬邦邦地说———娘个×,这个龟孙子乡长好当?上边今日一个学校达标,明日一个卫生室升级,后日一个计划生育验收,这检查那指标,日日有项目,哪一个也不敢慢待。上边两层嘴皮子一呱达,下边花钱跑腿忙几天,跑腿咱不怕,穷乡狗子,生就的跑腿命,要命的是钱,乡里没有印钞机,没有钱啥事也办不成。上哪去弄钱?除了集资就是集资,集多了百姓造反,不集资又办不成事,上级批你,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娘的个×,这些刁民不知咱的难处,辛辛苦苦二十年熬个正科级干部,一竿子打得光光的。老乡长又灌了一口酒,他执过酒壶,来,喝一杯。年轻的乡长说:我不沾酒。屁,你不沾酒下来干吗,告诉你,书记乡长,半斤八两。干上一届二届卸任了,落个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年轻的乡长就笑,这个人很有意思的。老乡长脸一沉:咋啦,你笑话我?你看不起我这个丢印的乡长?年轻的乡长赶忙接过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老乡长续上一杯。我喝,谁说我不沾酒,这回舍命也得陪君子。老乡长大喜:这还差不离。

酒醉吐真言。老乡长说:“你来了,今后要小心些,这个地方是库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破罐子破摔。解放前这个地方就出土匪,要不刘黑七能在这里站住脚?泼妇刁民,没一个好惹的。尤其是那个独崖岭的民办教师,就是那个瘸爪子,你不能小看他。别看面上弱不禁风,不可忽视啊,那个瘸爪子读书多,通晓国务院的精神,这不,他一封小信寄到国务院,我这乡长就丢了,连县委都挨了批,听说李书记要调走。”老乡长又灌了一口酒。年轻的乡长说你喝大了。老乡长不认这壶酒钱,大?大个屌,今后我就剩下这个项目了,古人说得好,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往后,你当乡长,别忘了逢年过节给我弄几箱好酒,娘的,我就这点要求。老乡长果真醉了,说着说着酒杯掉在地上,碎成八瓣。

年轻乡长扶他进屋休息,老乡长喷着酒气:娘的,你要我难受,我就叫你不好过,伙计,帮我个忙,拿掉他那个民办教师。

年轻乡长在机关混了几十年,很明白该怎么做,他并没有撤掉瘸爪子民师,而是在一次校舍六配套检查中,只带乡文书,径直去了独崖岭。太阳升到山顶了,他俩才赶到村子,朗朗的读书声很清脆,走近了,乡长听见一个标准的普通话在领读:我们爱祖国。随后是一群娃子的声音。乡长觉得这教师的水平真高,这普通话说得够水平。近了,通过窗户看见一个衣着很旧的中年人正站在讲台上,左手二个半指头夹着书———这就是瘸爪子丰喜了。

乡长瞅了半天,忽然发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景观,宽宽的大教室里,前边的几排学生跟后边的几排背对着背坐着,面向教师的在读书,背向教师的在写字。乡长一把拉过文书:“你看,你看。”文书不以为然:“看什么呀看。”乡长伸出手。文书顺着乡长的手认真地瞅了半日,他嘿嘿地笑了:这有什么看头,库区山里大部分学校都这样,大水把他们逼上了山头,交通不便,学校只能办成复式班。有条件的村,可以相互调换,尽量搞成单班,独崖岭没有这个条件,就搞成三级复式了,你看面向老师的那部分人,其实人家是两个年级的,要不跟着老师念书的才十几个人呢。

乡长说:县实验小学一般都是三人教一个班,这里一个人教三,能教好?文书说:这叫瞎汉子叫街逼出来的办法,县里既抓入学率,搞普及教育,又给教师定编定员,再说乡里又穷,只好哑巴嫁聋子穷将就。乡村教育不能跟县城比。这个丰喜搞复式教学很有经验,年年统考,全乡拿前三名的。要不,上边分来的工作人员老吵着回城,在这里干上一半子,连孩子都傻了。单凭这一项,县里对老乡长处罚就太重了,这个弄法,今后谁还来沟崖乡?乡长怔怔地看了文书一眼,没想到这个土头土脑的文书竟一肚子怨言呢。

他伸手摸口袋,烟早抽光了。就掏出五块钱:去,找个代销店买盒烟。文书没接钱,转身走了。

乡长径直走进办公室。所谓办公室也就是一间屋子,是草房子,但里边却布置得十分整洁。课程表,教学进度图;各班级点名册,成绩单;木板搭的办公桌上,几年级的作业本,图画册摆得很整齐,三年级的作业簿上有一本正敞着,显然是老师刚批改了一半。另一个角落里放着几把铜号,四个腰鼓,一面打锣,一杆队旗插在鼓架上……乡长感到很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丰喜下了课,提着一只摇铃走进来。乡长笑笑:下课啦。丰喜看看他:“你找谁?”“找你。”

丰喜不解,这个穿戴一新的人是谁?乡长说:“丰老师,咱认识一下,我姓刘,是新来的乡长,今天是专程来看看你的。”说着伸出了手。丰喜忙伸出手,那右手还沾着粉笔末子,有些不好意思,刘乡长似乎并不在意。他请乡长坐下,转向门口:“大凤,回家抱壶水来。”大凤是他的大女儿。小姑娘一跳一跳地跑了。乡长说:“上任快两个月了,一直想来看看你,可总是忙。”丰喜很感动。乡长又说了许多话,他把从校长那里听到的事情说了,安慰丰喜说乡里明年力争给他报,早日转正,末了乡长又小声地把老乡长的醉话漏一点给丰喜,之后说,你安心教学,我不会按他的意见做的,你放心好了。丰喜更感动了,他刚要说些感激的话,文书回来了,乡长说:你上课吧,我跟文书去村委看看。

丰喜目视着乡长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感受,他想,乡长是个好人,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丰喜摇起铃,那些孩子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向教室奔去。

乡长刚转过胡同,他听见那清脆的铃声,乡长仿佛回到童年,那时他上学的情景跟现在多么相似啊。一晃几十年,库区教育还是老样子,乡长感到责任重大,他明白,要改变这种现实,惟一的办法是让沟崖乡尽快富起来。穷是万恶之源。

怎么富?就靠这些一镐刨到底的山地?不,得寻找沟崖乡的优势,发挥特长,上项目,无工不富,乡长明白这个道理。想到这,乡长又想起县长的话:去吧,沟崖乡穷,穷得像一张白纸,你去了,随便搞个项目就能显示出你的政绩来,你要发挥这一点,等政绩出来了,你的事就好办了。乡长明白“你的事”的含义,他在机关干了十几年,从科员干到副主任,深知要想提升,只有“曲线救国”,待在机关里熬到死弄个正科级到天了。在乡里忙活几年,从乡长到书记也就是一届,从书记到县常委班子还远吗?

想到这,乡长决定搞几个项目,从工业开刀,这样可以一举两得。

可是,沟崖乡的优势在哪里?

乡长转悠了几个月,那个全省数得着的沟崖水库,无疑是个优势,搞网箱养鱼,开发水域,无疑是条路子,可是这样干要比办起几个工厂来显然要差把火候。还是搞工厂来劲,大烟筒一竖,老远就看得见,机器一开,就地招工,既给百姓脱贫创造条件,又给县长抓了面子。乡长想,等开业之日让电视台、报纸都来,让书记县长来剪彩,让六大班子的老头子们来祝贺,让……乡长想了很多。当然了,让那个丰喜写上个发言稿。相信他那个手笔写出的材料一定有分量……

乡长终于找到了优势。

一天,穷急了眼的乡公路站,扣住了两辆莱州的卡车,见人家各种证件齐全,就以交过境费的名目罚款200元。随车的厂长是见过世面的人,提出给40块钱的酒钱息事。公路站的人以为逮着了个财神爷非要200不可,司机只好交了钱,把车径直开到村里。恰巧碰上了村长。“两位咋又回来了?”司机火了,“王村长,这买卖咱不能做了。”王村长是库区王家沟的村长,他那里产一种石头,一回莱州的一个亲戚来,见了这石头,一下子跳起来,说他是守着金山哭穷,这石头叫将军红,值大钱,他从中联系,莱州人愿以每立方300元的价格来运,全部是交现款。王村长立马组织人开采,谁想刚运了三趟就让公路站逮住了。厂长知道王家沟的石头只有卖给他们这一条路,就提出不拔了路卡就撤合同。王村长毛了:“日他娘,俺去找刘乡长。叫乡长治治这帮子王八犊子。”

刘乡长把站长叫来:“伙计,你把事做大了,刚才三乱办公室还来电问这事呢。”站长直点头,他知道上级正全面治理公路三乱。原想山高皇帝远,弄个小钱花花,不想碰到枪口上。刘乡长眼珠子一转:“这事是报三乱办公室呢,还是乡里处理呢?”站长一脸笑:“你处理就是,千万莫上报。”乡长说:“那好吧,你们把钱退回去,去山风楼办一桌,请请那个厂长,我到场说说,莫让人家捅出去了。”站长一听,乐得屁颠:“行行,就照你的主意来,我们请,我们请,让山风楼煮只大王八行吧。”站长一溜烟地跑了。

乡长是想借此时机摸摸底,既然人家跑几百公里来买石头,肯定有大钱可赚。

烟酒不分家。几杯酒下肚那厂长说:“乡长,你们山里人就是可交,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了这一杯。”厂长也是个喝家,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一转眼就是八大杯下肚。接着一大盆甲鱼汤端上来,那甲鱼壳足足有扇子大,厂长咋咋舌:娘啊,这东西在莱州,800块买不下来,这山杠子真舍得。

乡长说:“你大老远地运毛料,运费太大,咱合资办个厂吧,我们搞粗加工,你们搞深加工,怎么样?”

厂长正在思谋这事,于是一拍即合,当天乡长坐上213吉普车带着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副乡长去了莱州。

很快,蒙莱花岗岩石有限公司就拉起了院墙。钱除了县长出面农行贷了40万,差的那50万,乡长采取了入股办厂的路子。他吸取了前任乡长的教训,不再普遍集资,而是让全乡所有脱产半脱产干部、教师入股,一股2000元,文件规定年底红利不低于25%。

教师们积蓄不多,乡长催了几回,校长说还没集上来,眼瞅着就要挂牌了,就差教育上170多人的股份了。乡长火了:怎么回事,这老师办事从来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我告诉你陈校长,乡政府还值30万,告诉教师,我刘乡长跑不掉。陈校长说,是这样,教师中民办教师占了150,这些人全年工资2000来块,一下子拿2000有实际困难。乡长沉了沉,那就集1500,三天内给我收齐。告诉你误了县长剪彩,你负全部责任,说着扣死了电话。

他给财政所长说,教育集资收齐了?所长说,刚入了账号。乡长说,你从账号上划22万,然后让陈校长过来补个入股手续。所长说,这不成了挪用教育经费了嘛,万一上级追究起来可就麻烦了,乡长脸一横,婆婆妈妈的难成大事,咱这是入股办厂,又不是挪用经费,所长见乡长黑了脸,只得带着会计去了信用社。就这样,资金到位了,设备安装完毕,单等县长书记来剪彩了。

乡长让陈校长派了个代表作为股东代表在剪彩会上发个言,这发言要写好,有力度,最好选个穷村的民办教师。陈校长说,那些老师没能力写好这样的文章。乡长一笑,你真官僚,丰喜不行?陈校长说行是行,可他瘸爪子,守着县长书记有损沟崖乡的形象。乡长说谁让他上台来,借他的手用用,你选个体面的教师上台就是。

丰喜听了校长的介绍,联想到刘乡长专程到学校的情景,感情一下子涌上来,整整一个晚上,一份字体娟秀,情感真切的发言稿出台了。乡长看了看笑了,这个瘸爪子,真有歪才呢。校长说,也难为他了,为练这手字,他吃苦头了,为了多读书,连老婆的病都误了治。

开业那天,隆重得很,全乡50多支小学生鼓号队全调上来。国旗队旗摆了二里路长。乡长亲自到两乡交界处,迎候县长及几大班子领导。十点钟,剪彩的车队进入了小学生排成的长长的胡同,顿时鼓号大作,鞭炮齐鸣,那阵势的确令人鼓舞。县长弃了车,带着大队官员,向人巷深处走去。在欢呼的口号声中,县长说,这个小刘,真是个干事的料,这不,说办厂就办起来了。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武装部长,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一股脑儿点头说:刘乡长是块材料。

乡长那双贼耳朵,几乎一字不丢地把这些话听进耳朵。

隆重的剪彩仪式结束后,乡长带着头头们进了山风楼。到会的村干部也七个一群八个一伙进了饭馆,孩子们个个饿得前肚皮贴着后脊梁。

学校穷,没钱管饭,只好散伙了。丰喜有准备,他带了一包袱煎饼,找了个屋角把孩子们招呼过来,孩子们抱起煎饼就啃。丰喜找到文书,想要壶开水。文书因那材料写得不够分量,让乡长熊了个够。乡长说:一个大文书,还不如一个少指头的民办教师,什么狗屁文章。文书见到丰喜,气不打一处来:“喝水?没看见那自来水龙头吗?有本事去山风楼喝鳖汤去!”

孩子们见老师受了气,说:“老师,别找了,自来水不是蛮好吗。”

一晃就是一年。

教师们终于盼到了分红的日子,他们反复地扳着手指算,三四百块钱的红利是少不了的,白纸黑字,那纸条上刻着乡政府的红红的大印,能有假?有些人甚至算计着这利息的使用。大家喜气洋洋,他们都觉得这钱比存银行都合算,虽说工资晚使了一年,等于一个月又长了几十块钱工资。可是陈校长耷拉着头走进来,分红、分红、分个屌毛。

原来,刘乡长搞政治有余,可抓经济就显得不足了,工厂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几台大锯黑白转,毛板干了七八万平方米,全运到了莱州,莱州人仅仅付了三分之一的款,到年底那货款就是不来,派人去一看,操,那厂长被逮两月了。刘乡长一急,进了县医院,厂子没有流动资金,昨天宣告关门了,工人都回家待业。

消息让众股东个个傻眼了。

后来,乡长被告了个挪用教育经费的错误,国家教委对此事很重视,市里县里自然组织调查组,多亏县长从中周旋,调查组草草收兵,此事不了了之。但刘乡长为此窝了一肚子火,他找到校长,认真一查,娘的,果真又是那个瘸爪子的杰作。乡长咬牙切齿发誓要整整这个瘸爪子,不想他先去了,这工夫让乡里给他开追悼会,你想能行?

会计碰了一鼻子灰,逃也似的夹着自行车,一溜烟窜了。

校长是民办教师转的,校长是沟崖乡人。不是沟崖乡人谁能在这里呆下去?

沟崖乡地处三县交界处,远离县城,每年中专生也分来几个,但从来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跑调动,末了还是本地教师挑大梁。校长为此对民办教师特别器重,全乡教育就靠这帮泥腿子,可是作为一校之长,他除了去看看他们,多表扬几句,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奖励他们。校长跟前任乡长是同学,有一年教师节,教师都集中在乡大礼堂搞庆祝,乡里打算发点纪念品。校长说:一个人发块呢子吧,给老师换换装。村干部都发了。乡长说烧的你不轻,一块呢子50多元呢,钱谁出。最后还是发了一个软皮本,一支红色自来水笔。校长说:一年就聚这一回,弄几桌让老师们乐乐吧,像老人节,三八妇女节,乡里都摆桌。乡长直摇头,他扳着手指算也得二十桌,怎么省也得二千块,最终还是以茶代酒,嗑了些瓜子,散了。教师们原本打算中午弄一场,个个都空着肚子,不想弄了这个结局,那话,酸的、辣的、带刺的就一股脑儿向校长涌来。校长急了眼,乡里不管,中心校管,他让会计弄了二筐烧饼,叫伙房煮了两大锅白菜炖猪肉,买几捆酒,把教桌一对,来了个大会餐。那天校长醉烂如泥,嘴里不住地吐话:娘的,明年的教师节不过了。当新任乡长搞集资办股份制大理石厂,要民师入股2000元时,校长一肚子火,要钱了想起老师来,乡里何时把老师当个人待?这股咱不入。可是气归气,教育不是邮电、信用社条条管理,跟乡里弄僵了就意味着断了钱路,现在地方切块,财政包干,地方办教育,你不买乡长的账,乡长可说卡你就卡你,说调你就调你,命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手心,末了校长还是如数集上来,就这样,乡长见了面还熊他:老哥,你厉害,想给我使绊子?弄得校长半日下不来台。

当工厂关了门,到期兑不了现金的事发生后,教师们急了,那钱可是七凑八借来的,原指望一手捂两雀的,谁指望鸡飞了蛋打了。教师们找到校长:不给钱我们可要罢课了。校长急了,找到乡长,乡长正在挂吊瓶。校长提出钱的事,乡长脸一耷拉:钱、钱,我听着钱就头疼。校长说:保票可是你乡长打的。乡长不耐烦了:是又怎么样?钱进了我刘某的腰包?校长只好退出来,眼瞅着教师要罢课,校长急出一嘴泡,这课万万罢不得,一旦罢课,后果不堪设想。

校长安抚好教师,去了教育局。教育局长一听,这哪里是入股,这是挪用教育经费!国家教委刚发了通知,严禁挪用,这事咱不能不管,你回去写个详细材料,不,写个调查报告,我寄给教育报的总编,前天他还打电话向我约稿呢,不过这稿得写出水平,既不夸大,也不缩小,要适合文体。

校长连夜返回,他没有回中心校,而是去了独崖岭小学,因为这任务只有多才多艺的丰喜能完成。校长明白他手下的兵,小二百号人,就丰喜能写个东西,这几年报上没少给丰喜发文章,从豆腐块到半张煎饼,丰喜发了不少,当然那点微少的稿费不止一次地给丰喜帮了大忙。今儿个局长要的这调查报告,不懂新闻没有写作的人是搞不好的。校长知道这个时间丰喜是不会睡的,当他踏着月光走下独崖岭时,小村早已是一片黑暗了,只有丰喜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那窗向外泄着灯光,如同小村一双明亮的眼。校长敲开门,丰喜一阵子惊喜,老校长,什么事劳驾你半夜三更的亲自跑。校长说,先别说话,我肚里正闹饥荒呢。丰喜要刷锅做饭,校长说,有壶热水就行。说着从包里掏出猪头肉,点心,一瓶白干,拉丰喜一块儿喝起来。

丰老师,你还不知道,咱那集资眼瞅着泡汤了。校长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讲。丰喜觉得事情很糟糕,那1000还好说,关键是500现钱,那是厚着脸皮找小三借的,那小三也是狗眼看人低,有他二姐时,还有点亲戚味,这可好,连个眼皮子都不抬,当他拿着那500元钱后说,明年就还。小三说,不用了,算是扶贫库区了,丰喜真想把钱甩在她的脸上,什么不要了,他这是关门招,告诉你,也就这一回了,别他娘的借起来没完。丰喜打算一年后还给他,全当入了股,可谁想出现了这个结局,这账怎么还?

校长说,我就是为这事专程来的,咱是老师,不能因为这点事就罢了课,那样吃亏的是学生,咱不能误人子弟。可事情还要解决,只有给乡里施加舆论压力了。很多事,政府不管,可一登报就解决了。于是把局长的打算给丰喜说了。丰喜很为难,这不又成了告黑状了吗?上一回我就吃了这个亏。校长说,这不是告黑状,这叫新闻监督,什么样的官都怕报纸,报上又不署名,只是搞一篇调查报告。丰喜仍旧不同意,他不想再惹是生非了。校长说:我是代表全乡的教师求你的,再说,老师们还记恨你上次写的那篇讲话稿呢,把乡里吹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也该将功折罪了;再说这事上有局里支持,下有众人拥护,又不暴露你。丰喜说:让我想想。陈校长说:丰老师,你就发回善心吧。见丰喜依旧不说话,校长叹口气,唉,只有罢课这一招了,孩子们,我这当校长的对不住你们了。校长狠狠地灌了一杯酒,爬起来要走。丰喜一跺脚:我写。

教育报很快就发出来了,因为事件很典型,各报都摘载了,这一下可闹大了。市里很恼火,责成县里从速拿出处理结果。结果倒是出来了,乡里承认方式不当,这钱分批还给教师,为表示诚意,乡长卖了自己的丰田专车,先把7万元车款补了教师的工资,余下的慢慢还,至于处理乡长,县里觉得理由不足,如果处理乡长,往后谁还敢上项目搞工厂。再说这些钱集体办了企业,至于赔光了,那是搞市场经济不可避免的事情,全当缴了学费。

乡长并没有罢休,他深知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事就是这帮子老师干的。他要查个水落石出,他终于找了个机会给校长一个下马威,并放出风来,说校长管理无方,教育质量倒数,乡里打算换马。校长坐卧不宁,这个校长尽管没有多大油水,可毕竟是全乡教育上的一把手,自己从民办教师熬到现在容易吗,怎么能轻易让位。再说丢了校长的职务,他还有脸在家乡呆下去吗?他终于选择了一个黑夜,夹几条烟溜进乡长的宿舍。

打那校长很少去独崖岭了,他怕见到丰喜,更怕看到丰喜那为写作磨得血红的爪子。可是,他没想到,丰喜竟独自去了。校长心里好后悔,他打算召开一个全乡师生参加的追悼会,让丰喜光光面面地走,可他立马想到了乡长,他问会计,丰喜是全国优秀教师,你们村该给乡长打个招呼。会计就把找乡长经过说了一遍,校长猛然醒来,自己给丰喜开追悼会,不等于告诉乡长,那事不是丰喜自个儿干的,校长一拍头,糊涂啊糊涂。

会计说:你们不开大会,丰老师终归是教育上的人,派个代表行吧。校长说:你先回去,我们党支部研究研究再说。这事得支部说了算,我不能一人独裁。

老村长看重丰喜,不光因丰喜是他选的教师,多少年来一直没给他丢脸,关键一条是他觉得由于自己的主意,生生把个丰喜坑了,要不,丰喜不会这样死去。

说来话长。

老乡长在任时,乡财政入不敷出,年年弄不上花的。老乡长很是犯愁,他绞尽脑汁增加财政收入,可正赶上财政切块,上级把挣钱的单位收上去,把花钱的单位放下来。乡里的财政除了一部分农林特产、土地耕作税,就是农村春秋两季集资,老乡长终于把眼睛盯在库区。

按最初县里文件,库区人民献出了田园家产,是不缴集资的。沟崖乡一共70个自然村,库区村占了32个,几乎一半,不集资等于乡财政少收一半。开始老乡长找到县里,县长说,这没办法,人家牺牲得太多了,这资不能集。老乡长就要政策,让县里给补那一半。县长说,全县统一切块,不能给你开这个口子。没办法乡长就磨,县长实在让他给磨急了,说,只要别引起群众的不满,你就灵活点。老乡长别看小五十了,可真够灵活的,很快,他制定了一个库区集资标准,尽管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最终因没伤百姓的筋骨而自动平息下来。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口子,就会越开越大。

库区村土地全部在山坡上,甚至连山顶也种上了庄稼,人多地少,总得想法子填肚子。很多时候库区人望着那浩淼的大水犯愁,那水底有他们的房舍,有他们的沃田,如果不是建水库,他们的日子要比山外人都肥得多。望着望着,他们发出不平的心声:要想富,扒水库。可是那水库是国家治淮工程的一部分,扒是扒不得,说说气话而已。不过碰上风调雨顺,库区的日子虽说发不了家,但也不至饿肚子。自从开始缴集资,库区人才觉得日子难了。这一年,也就是丰喜连任县级优秀教师的第三年,库区人均集资到了170元。恰好这一年秋旱,庄稼歉收,这个集资数额是库区人均收入的50%,库区人找到乡里,老乡长说,不多,这个数控制在国务院的5%内。村干部不服,老乡长边同他们喝酒还扳着手指头算账:一户一年喂两头肥猪吧,一头就按300斤,收入就是2000块,库区人均一亩半地,一年收入两茬,咋的,一亩就按1000斤粮,又是多少钱?羊呀、鸡呀的不算,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多了,一年怎么也得拿回20张的大钞吧,告诉你们,这基数我还给你们报少了……老乡长嘻嘻哈哈,拍拍这个,敲敲那个,说:集多了,你们撂挑子;集少了,发不出村三大员的工资,你们也撂挑子,你们都挤兑我一个人啊……乡长说着说着动了感情。

库区几十个村长老是算不出老乡长的那个数来。他们精打细算,人均收入也就是300多块,这集资把库区人均收入来了个黄瓜打驴———折了大半。几十个人不由得骂起来,老乡长真是个刁猴,别看他天天喝得迷迷糊糊的,可算起账来贼精贼精,一亩地一千斤,这农药、化肥不算钱?那猪就不吃粮食?

他们回到村里,怎么也收不齐这笔款,只要一开会讲这事,村民就炸了锅,实在收不上来。

老乡长急了,让乡联防队协助收集。于是七八个扎着皮腰带的小伙子,开进村里,挨家挨户上门要。这帮小子全是愣头青货,不知天高地厚,巴不得这一声,况且乡里为激励他们,还定了一个小小的提成,这帮队员拿出对付流氓泼皮的招数,很快就把刁民治得叩头求饶,牵牛抬猪,扒门取粮,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个个挺胸鼓肚,打轿回府向老乡长领提成去了。

这下苦了村民,他们哭哭啼啼,说当年刘黑七就这样,尤其是独崖岭村,人多地少,在库区中最穷,这一折腾,耕牛被牵走了大半,村里猪叫狗跳一塌糊涂。老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找到丰喜求他替民代言,给国务院写封人民来信,问一问这国家定的不超过5%的集资,对山高皇帝远的沟崖乡还管不管用。丰喜本来不知深浅,加之实在看不下去联防队的做法,就连夜写了这封信。不想国务院刚发了文件,正打算找一个顶风而上的典型,杀一儆百,沟崖乡算是碰到刀尖上了。从北京到省都很重视,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来了摄制组。气得个老省长大发雷霆,批示曰:从重从速从严处理。

结果很令人鼓舞,乡里退还了多集钱,撤了老乡长的职务,那几个联防队员不但没领着提成,连饭碗都丢了,有三个人进了拘留所。村长笑了,他豁着老牙笑:我说共产党还有真事吧,你们不信,怎么样。老百姓奔走相告庆祝胜利,当他们知道这是丰喜老师的笔杆子出的力时,他们把丰喜整个儿抬起来,绕村转了一圈。

村长很快就从成功的喜悦之巅掉下来了,丰喜也为此而陷入痛苦,村长并没有把丰喜转正指标被除名的事告诉村民,那样村民准会去县政府闹事的。

丰喜的女人病逝后,村长一直暗中张罗,给丰喜续弦,可还没把事情办好,苦命的丰喜就两眼一闭,抛下两个孩子独自去了。村长觉得良心不安。如果丰喜不掺和进去,按时转正的话,苦妮不会死,丰喜也不至于因无钱就医积劳成疾白送了性命,唉,这个家全完了。村长决定由村里养起丰喜的两个遗孤,一直供她们读完大学。这是后事,眼下之急是把丰喜的丧事办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丧事办排场,给丰喜所有的亲戚都撒信,当出去撒信人把一个个令人失望的消息说给村长听时,村长忽地站起来了,说:屌,指望破鞋扎了脚,咱送丰喜上大路。

村长让会计叫出来满头银发的族长和各自然村的组长,大家守在丰喜的灵堂前商讨丰喜出殡的细节。按本地的风俗,人既亡,入土为安,既然入土,就得一副棺。棺木的质量代表活人对死人的重视程度,这地方是注重死的,如果你连个棺木都占不上,你就算是白死一回了,所以,这里的人即使是口省肚挪,也要把棺做好。

村长说,过午木匠就到,去西山砍两棵椽木,给丰喜打一架棺,众人都说好,独族长一言不发。族长是独崖岭村最老的长辈,人称二爷,今年终究有多大,他始终不说,只知道他那白胡须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族长尽管不问政事,但有些地方比村长更有权威。

五十年代末期,这里要建一座全省最大的水库,上级打算把村民移到平原地带,好话说了三千六,族长就是不走,末了,他问,这水淹不了独岭山吧,人家说,哪能那么大。族长大手一挥:上山。后来移出去的人都穿着好衣裳回来走亲戚,村人很是羡慕,多少的怨族长两句,族长把个长烟袋一磕:狗还恋个草窝呢,人咋连狗不如。从此无人再议,大家安分守己地生儿育女,过起日子来。

村长说:“二爷,你看这样行不。”

族长咳了一阵,吐出一口又黏又稠的痰,说,古时候帝王都兴厚葬忠臣,咱虽是平头百姓,但一村人终归是一个大家,现在虽说分地到户,可还得讲究个贡献大小。咱独崖岭上千口人,从祖上安身以来就讲究个出力大小,论功行赏。丰喜早逝,但论起来就他出力大。为教好咱山村的后代,手让笔不知磨破过多少回,我数算过,丰喜从没睡过天明觉,这孩子生就命苦,从小死了爹娘,半道上又死了伴,可他从没误过孩子的学业,要不是他,咱村能出去那么多的大学生?我看,丰喜这棺一定要造出咱村第一棺来,丰喜活着没住好屋,死了得让他有个好房子。山口那棵百年老柏,就给丰喜吧。

族长说的那棵百年古柏是村口那棵枝叶茂盛、主杆粗实的大柏树。那树独站在山口处,庞大的树冠遮一片阴凉,每每村人出去归来,总要在树下小歇。日子一久,树就成了村人心中的家的形象。不管从哪里来,只要望见这柏就感到无比温暖。这柏是何时栽的,族长知道,他说,从洪武年开始,先人就来到这里居住了,族长听他爷爷说,第一棵老柏给了先人———也就是第一个携家眷在此扎根的男人,做了棺。第二棵给了村里第一个举人,也是惟一的一个举人,那举人做过县丞,颇有政绩,心里只有百姓没有上司,被县令和他同仁谋害的。这棵是第三棵了,这柏算来也有二百多年了,族长说,他一直担心死前不能给古柏找到主人,然后再栽上一棵新柏的。丰喜的死圆了他的梦。

村长想起来,六○年大挨饿时,村人一直想砍了这柏换几麻袋高粱的,硬是让族长给顶了。一回饿花眼的二牛他爹带着几个小伙子去砍柏,村长拦不住,族长知道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照头就是一巴掌,把二牛他爹扇了个趔趄,混小子,要砍就先砍了我。族长大骂,说现在还不是砍柏的时候,时候到了,会让你砍的。

族长说,这第一斧让二牛爹砍吧,二牛爹,就是因为没砍树把眼睛饿瞎的。村长说:你老说咋办就咋办。

柏王做棺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下一个议题是谁替丰喜顶老盆了。

这里最讲究顶老盆的事了,为人一辈子,到死如果连个顶老盆的都没有,这人就是最受众人斥责的了。不管你生前是官是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后就是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也是顶老盆的主儿。丰喜虽有两个女儿,可是沾不得板,闺女是人家的人,再亲也没有权利给父母顶老盆领葬棺。丰喜的事要大办,顶老盆领葬棺的主儿非有不可,而且得名正言顺,不能随便拉郎配。再说,身躯乃母生父给,人一生只有给父母领棺下葬,顶老盆披麻戴孝。

这急坏了村长,就连一向办事干练的族长也束手无策,一时筹备会陷入僵局。

咚咚,咚咚。是竹竿子敲击着木门。

瞎子一手执竿,一手拉着一个威武的军官闯进来。“谁说丰老师无儿?俺给叫回来了。”瞎子掷了竹竿,双手摸着军人的大盖帽:跪下,给你爹磕几个响头。军官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对着丰喜的骨灰盒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泪如雨下:“爹,儿来晚了。”说罢放声大哭。

众人被弄懵了。许久,他们才认出来,这不是二牛吗。

瞎子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一个关于老师和学生的动人故事。

二牛从小就跟着瞎爹过日子,没人管教,爬树偷杏,捞鱼摸虾的事学得很快,没多长时间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一回瞎子外出回来,一进门闻到肉香,还没等他腚坐稳,邻居就追踪而来讨还那惟一打鸣用的红公鸡了。瞎子知道二牛学坏了,可他逮不住二牛。终于,瞎子略施小计,二牛上当了。瞎子手狠,瞎子扭住二牛的耳朵,那手指就像一把止血钳,二牛怎么也脱不掉。

带我去找老师。瞎子吼叫着,二牛疼得嘴都歪了,他只得带爹去了学校。那教师是乡里派来的,整天打算调走。瞎子说:老师,求求你帮俺管管他,要不这孩子就毁了。老师没好气地说:子不孝,父之过,找老师干吗。瞎子心一凉,手松了,二牛一溜烟窜了。

瞎子回到家,独自垂泪,对活蹦乱跳的儿子,他无计可施。自打死了女人,瞎子的心思就转给儿子,可儿子已是人见人嫌了,上了四年,还是一年级。瞎子好生绝望。没几天,二牛把个书包向床上咣当一扔,得意地说,老师跑了,这书不用读了。瞎子的心像被人揪了一样。

一天,丰喜来了,他是找二牛的。丰喜接替了那个逃走的教师,做了这帮孩子头。瞎子一把拉住丰喜,好铁都是打出来的,无论如何把二牛敲打成块料,拜托你了,瞎子竟跪下来。丰喜赶忙扶起他:大哥,你信得过我就把二牛托付给我吧,我保证教育好他。

就这样二牛随丰喜去了学堂。二牛野性不改,初见丰喜那字写得歪七扭八,就笑话:瘸爪子,爪子瘸,三个字儿错两个,就剩一个没有错,笔顺还是倒着写。二牛教,孩子就唱,没几天就唱遍了学堂。

丰喜把二牛留下来,二牛想跑,他知道这回没有好果子吃,他忘不了前任教师的桃木教杆。可是二牛明白:逃了和尚跑不了庙。怏怏地去了。

丰喜说:“二牛,你嫌老师的字没写好是吧。你很勇敢指出了我的不足,来,咱拉钩,三月后,我准写好一手好粉笔字给你看。”丰喜二牛拉钩,这钩拉得二牛好生感动。二牛觉得这个丰老师够哥们,不该整天喊他瘸爪子。

丰老师练字的场面二牛看见了。那是放学后的下午,丰喜站在讲台上,面向黑板,右手拇指和小指死死地捏着粉笔,那个萎成半截的中指紧紧地顶着粉笔的屁股,一笔一画地写着,一块黑板写满了又擦去再写。二牛躲在窗外瞅着,当丰喜的指血把白色的粉笔染成红色时,二牛从窗子跳进来,他抱住老师的腿哭了。

丰喜就给他讲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讲凿壁借光,将铁棒磨成绣花针的故事,二牛听得入迷,他服了这个瘸爪子。

二牛上了中学,由于家穷,二牛犯了一个错误,被派出所抓进去。二牛瞅一个空逃回来了,他见到丰喜,叩了一个头说,要出去做盲流挣饭吃。丰喜头一回给了二牛一巴掌,他说:混小子,你好糊涂啊。后来二牛跟丰老师去了派出所,在丰喜的担保下,放了二牛。那时丰喜老婆正患病,日子很紧,但丰喜每每发了补助就给二牛留出一部分,托人捎给二牛,并随上一封信。二牛每每读信就淌泪,他发誓一定考上学,报答丰老师。终于,在丰喜女人病故的日子,二牛接到了军校通知书。当二牛兴冲冲地跑到丰老师的家时,屋里没有人,二牛在林地找到了丰老师。丰老师正蹲在一座新坟前,搂着小女儿烧着纸钱。二牛明白了,他只觉得老师胜过了他爹。

“爹……”二牛哭着扑过去。

瞎子讲完这个故事,他说:“二牛是俺生的,可也是丰老师养的,俺是他生爹,丰老师是他的养爹。俺得知丰老师病重,就给在济南的二牛拍了个‘父病重,望速归的电报,二牛知道父就是他丰老师,就请了假连夜往家赶,下了火车上汽车,这不刚租了三轮赶回来,可还是没能看到他养爹。”瞎子说着哭起来。

三天过去了,一切准备停当,全村几百人自备孝布,男人顶一方白帽,女人披一块白布,娃子穿了孝衣,聚在村前的场地上,如一片白云。二套吹鼓手班子严阵以待,准备比个高低。

红木大棺显得十分富足豪华,五寸大板令所有的老人啧啧生叹。二牛脱了军装,披麻戴孝跟在棺后。八仙个个腰圆背阔,守在丰喜的棺边,单等村长族长发话了。

村长族长带着纸扎的冰箱、彩电、几箱书本、纸糊的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等教具走来。村长宣布路线,从村西出发,绕道所有的自然村,然后入族林,也就是说要从环村路上转一圈。一切停当,族长下令起棺,那棺字还未吐出口,就从独崖岭上飘下一阵哀乐,大家抬起头望去,一条长龙正缓缓下山,几十个花圈在秋阳下十分壮观。

“这是哪里的葬队,好排场啊。”

队伍径直向乡场走来,近了,那白纸黑字明朗起来:沉痛悼念全国优秀教师丰喜同志。

领队的代表自我介绍说,他们来自全乡几十个小学,一个学校扎一个大花圈,全是师生们自己干的,这活动原本有乡中心校组织,可是校长住院了,没有主事的人,大家就请了吹鼓手班子,一同来了,怕村里没准备,各个学校都自备了午饭。老村长说:我们杀了两头猪,午饭我们一块开席。难得你们这样看重丰喜。

老族长飘着白须走过来:丰喜九泉之下有知,该为有你们这些忠义的朋友高兴的。

来人涌进了送葬的队伍,长龙一下子庞大起来。

起———棺!一声喊叫:“我的爹呀———”二牛一嗓子拉开了哭的序幕,顿时哭声如潮,三班吹鼓手,各自吹打起来。送葬大军徐徐启动了。

这支队伍很是壮观,八仙们早踏上另一个自然村了,尾巴还没从乡场上拉出来。

鼓乐彼起此伏,三套班子轮流吹打,把山坡上收田的村民生生引过来。那几十个花圈一字儿排开,使大队人马如同盛开的梨行。多少年了,库区从未有过这般阵势,这般热烈,人人都以为死了什么大人物,回乡安葬呢。

哪是什么大人物哩。是东庄的丰喜,一个民办教师。娘啊,丰喜有造化,这么隆重的大葬,纵然早逝也不枉走了一遭。啧啧,那些灯油耗尽,弯腰低头的老翁老太,一个个瘪嘴里发出阵阵羡叹,这丰喜真是几辈子修善,造化到这个结局啊。正在收田的人叹息不止的时刻,从山后的乡道上传出一阵尖利的喇叭声,几十辆小车排成长队,卷着秋日的尘土,迎面驶来。有人认出来了,打头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是乡长的专车。记得办厂时,他坐的是一辆日本的丰田,后来卖了,换成了这辆红轿子。

送葬的队伍转过山岬,在前头负责泼面汤的会计一眼看到了车队,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过来对沉在悲痛中的老村长说:“县里三秋生产大检查的车队开过来了。是不是躲躲?”村长摇摇头,手一挥,三套吹鼓手班子齐声大作,声音掩盖了一切。大队人马迎着车队徐徐开来。

乡长浸在对现场安排得十分成功的喜悦里,是啊,这次现场会他费了心思,凡是环乡公路边上的玉米地,不管是青是黄,一律砍倒了,高粱还没染红就放下头来,全乡一派耕作秋种的景象,尽管这些措施弄得怨声载道,但作为山区乡镇一个现场,县里的领导还是满意的。乡长从县长的浅笑里,看到了成功,他感到十来天的劳困一下子消失了。司机打断了他的遐思,透过玻璃他发现了庞大的奢侈的葬队,乡长觉得头轰的一响,完了,全完了。在县里三令五申坚持殡葬制度改革的时候,让县六大班子领导碰上这样的场面,他怎么向上级解释?

显然,改道或者制止都来不及了。

乡长想起那个捎信的村会计,想起倒霉的老乡长。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娘的×,这些泼妇刁民,老子迟早毁在他们的手里。他真后悔来到这个地方任职,好歹县里班子换了,老县长走了,他办厂的那件事渐渐平息了,乡长打算好好地抓抓农业,给新县长留个好印象,谁晓这个该死的丰喜!

然而,一切都发生了。车队面对那个云团一样浮来的棺木,面对被八仙们纵横占领的环乡道,只好停下来。这奢侈的葬礼令所有的干部大开眼界,有人在算计着巨额的开支了。新任县长走下轿车,他那双近视眼在厚厚的镜片里睁圆了,他问,怎么回事?县府办公室主任过来,喊乡长。乡长懊恼地来到县长跟前,连声检讨,是我工作失误,出了这种事,我写检查。县长问,是谁的葬礼?刘乡长说,是村民自发地给一位民办教师发丧。

民办教师?他叫什么?

乡长说:叫丰喜。

县长一把抓住乡长的肩,丰喜?就是那个双手残疾的民办教师丰喜?

乡长迷惑地瞅一眼失态的县长,语无伦次地说:是,是丰喜!

丰喜死了?县长的手从乡长的肩上滑下来,乡长分明看见县长的眼窝潮湿起来。

丰喜,你真的离我而去了吗?县长想到与丰喜的交往。

那是县长任市教委副主任的时候,他陪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考察库区小学教育,那是他们打算扶贫投资办学的前奏曲。那个红鼻子的官员叫佩雷斯,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中年人,他精通汉语,对源远流长的华夏文化有一种刻骨铭心的酷爱。他的工作重心在东南亚,中国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从汉斯希伯的遗文中认识了沂蒙山,今天,他终于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佩雷斯是不要翻译的。那天,老县长很热情地做了“导游”,县长和主任是大学的同窗好友。主任提出要去一个贫穷的地方,但那里的教师必须有较高的素质和扎实的基础,因为说不上什么时候,这个红鼻子的外国人就要考一考教师的。县长犯了难,老同学,你这不逼我跳井吗?那穷地方能有好老师?就像你没干过教师一样。

县教育局长说:就去独崖岭吧,准错不了事。就这样一行人直奔沟崖乡。老乡长听后有些为难,他蒙眬着醉眼,那丰喜倒是有水平,可他是瘸爪子,有损国家形象。主任不屑一顾,瘸爪子怎么啦,罗斯福还是个瘸子呢,美国人却那样尊敬他。老乡长说:也是,也是。

乡长要去布置现场,佩雷斯连连摆手,就这样一行人去了独崖岭村。

那天,丰喜正在讲课文,古诗二首,其中有一首是苏轼的诗,丰喜正讲解诗意,佩雷斯悄悄地进了教堂,学生一样地坐下来。主任也过去了,坐在红鼻子身边。那诗讲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出神入化,尤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二句,使红鼻子受益匪浅。他领略到中国文化的博大与渊深,那丰喜的残指书写的粉笔字,不仅红鼻子敬佩,就连教师出身的他也深感佩服。二个半指头一笔好字,这是了不起的功夫。

红鼻子十分高兴,他从一个中国民办教师的身上看到了中国农村教育的希望。

半年后,一笔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款来到中国,县里花,乡里留,最终分到沟崖乡时已经不多了,但足可以给库区建一所新的小学校了。也正是为落实这个项目,他以市教委副主任的身份再一次来到沟崖乡,办完事,他要局长陪着他去看看丰喜老师。

他们赶到学校时,丰喜还没有到。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丰喜才跑步赶来,丰喜显然是从地里刚回来,两手都是泥巴,脚上的黄球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件上衣满是猪食的痕迹。这哪里像个教师啊。丰喜认识他。一年前他跟红鼻子外国人听过他的课。丰喜打了个招呼,赶紧舀了盆水冲洗,一会儿,穿了一双干净的湿鞋走进来,拿起摇铃打了一遍预备。

他瞅了瞅丰喜那黑瘦的脸说:丰老师,你是人民教师,要时刻注意一个教师的形象,你看你这身打扮,像个叫花子。这样你怎么面对你的学生啊!他的话很威严,他分明看到丰喜羞红的脸上淌下汗来。

临走他说,丰老师,你叫我失望啊。

路上,校长说:主任,你委屈丰喜了,你知道丰喜多难,他有一张作息时间表,早上四点起床,自修到五点,开始炖猪食,六点给两个孩子喂饭,那小的才一周岁啊,七点钟,他要去责任田除草,丰喜手脚不利索,干活三个不顶一个。干到八点,他准时来上第一节课,白天给三年级复式教课,晚上批改作业写教案,这工作量可不是人人能承受得了的,丰喜苦啊。

他一下子住了脚,你是说他没有女人?校长眼圈红了,丰喜有女人,是因为希望破灭,绝望而死的。校长讲述了那个苦命的妮的故事。

也许校长过于渲染这个故事的悲剧色彩了,同行的人流出男人不易轻弹的泪珠儿。

副主任重新戴上他那个近视镜,他转过身,目光向那座高高的独崖岭投去,他分明看到了那棵挺拔的百年古柏,在山口,那古柏高高地耸立着,给大山支起一片绿色天空。

他说:这个李县长,上大学时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一个人,当了几年的县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回去就找他,先要个农转非的指标。局长说,怕够呛吧,你不知道,因为反映农民负担过重的事,丰喜捅了天,把县里的头头脑脑们全得罪了。局长从头到尾把丰喜转正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他听后叹了一口气:唉,这个老李,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可仔细一想,骂了又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他想起省里分给市教委的数量有限的国优名额,决定动用一次职权,做一回官僚,哪怕就此引起其他副主任的不满,他也要为一个乡村教师办成这件事。有了这个国家级的优秀教师称号,丰喜的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了。副主任是个办事利索的人,他让乡县教育部门当天办好申报手续,至于县政府的大印,他说,他亲自找老同学李县长,掏兜也把那个印给掏出来。

那天,他连夜赶回市教委,半夜敲开一把手的宿舍。

他原打算等领了证书再去看望丰喜的,谁想,一纸任命书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组织派他来接替这个县的县长职务,原县长老李,也就是他的同学被调到另一个县任了县委书记,他是来补缺的。搬家那天,他让爱人把他穿不着的衣服收拾了两箱,爱人说:你去上任,不是去扶贫。他笑笑:是去看望一个朋友。他爱人说:哪有拿旧衣服去看朋友的,买几身新衣吧。他说:朋友无重礼,这个朋友还没脱贫,这些旧衣对他来说就是难得的新装了。要买就买几身小女孩的衣服吧。

上任后,他计划抽一个大礼拜,带着爱人去独崖岭小学的,可谁晓得县长根本没有星期天的,他这才觉得做个一县之长很不容易,看来只好等三秋生产大检查过后再说了。然而,他没有想到,丰喜竟等不到了,他走了,匆匆地走了。丰喜刚从北京捧回那本血红的证书和沉沉的奖章,美好的生活刚开了个头,可他什么也不要了。这突发的事情使副主任永远失去了道歉的机会,愧疚如一条蟒蛇,咬噬他的灵魂。

刻着巨龙的柏木大棺,如一团红云从他的眼前浮过,丰喜就睡在这柏木大棺里。

他给人大主任说:下边的检查由你带队,要做好一手资料的掌握,不能看表面现象。主任说,县长你有事?他没有回答,只是说,晚上九点在办公室开碰头会,就大步走向那个白色的长龙。老族长仍旧按当地的风俗对待这个半道加入的“眼镜”,从怀里掏出一顶孝帽,扣在县长的头上,县长一下子融进这条白色的长龙不见了。

三班吹鼓手,不约而同地玩起命来,号鼓响彻了整个山崖。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乡长呆了,随行的上百名官员也呆了,当长龙的尾巴扫过车队后,他们还呆在那里。

数日后,病愈的校长,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骑一辆旧车,独自去了独崖岭小学,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口,照例打算到那棵古柏树下歇口气时,他才发现那棵百年古柏没了,一棵新栽的小柏正在山风中摇曳。

校长收拾了丰喜的遗物,连同那本血红的国优证书,二尺多长的巨幅照片也带走了。在中心校驻地,他精心布置了一个展室。乡长觉得这办法很好,从乡财政划出5000块专款,并把展室写成一个报告呈给县精神文明办公室。

新任县长书法功底很厚实,乡长专程赶去请他题字,县长想了想就悬腕挥毫:山之魂。

展室把一个山区民办教师的事迹一览无余地记载下来,结尾处有一张放大的医院病历,上面清楚地写着一行字:营养不足,疲劳过度,心肌劳损致死。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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