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芦子关
2009-02-10孙文珍
孙文珍
一
人回来了,心还在芦子关!
这被当地人称为芦关梁的千年雄关啊!
高速公路铺设在山峦的顶部,过安塞镰刀湾后,与芦关梁几成“丁”字型直角。停车在边道,横过高速公路,爬上对面的山,最高处,便是屹立了几千年的芦子关。
天,蓝得让人眼睛发酸;云,淡淡地扫过天穹,白得让人心生柔软。11月塞北的这个冬日,阳光很明媚地普照着苍山大地,树木脱尽了雍贵的华表,一只只瘦手伸向天空,却绝不向上苍祈求什么;被农人掠去了果实的庄稼秸秆松软地堆卧在同样松软的土地里,像一位刚下了产床的母亲在倦庸而甜美地昏睡。我在苍黑的枯草间前行,忽地就惊起一群同样苍灰的野鸽。芦关梁啊,此时此刻,是否只有它们才是你铁肩上鲜活的生命?
我的双脚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城墙,在泛白而坚硬的夯筑物上由低到高、由高到低一遍遍走过;我的双目掠过枯乱的荒草,掠过败落、低矮、跨脱的城墙,掠过遍布城墙内外的一块块碎瓦。
我想用双脚去踩踏这千年雄关的一道机关,让它从久远的沉睡中猛地醒转;我想用目光掠去岁月遍布在它肌体上的厚厚的风尘,还一个虎威威、阳刚刚的芦子关。
远处,城墙断断续续;更远处,烽火台遥遥呼应……
这一刻,我还想抱一捆结实的柴禾,投放到已熄灭了千百年的烽火台里,让浓浓黑烟唤起千百年前将士们响彻边关要塞的狂野的呐喊……
可是,只有清冷的空气,清冷的微风,寂静无声掠翅遁飞的野鸽,远处闪着一线亮光的细瘦的河水,半掩半埋在荒草丛中的瓦砾……
这个寂然的正午,谁能从沉睡中醒将过来,回答我满心的疑问?
二
在广袤的中国大西北,几千年的历史舞台上战事频仍,兵连祸结,北控河套、西潘灵武的芦子关,自秦汉以来就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周水犹传檄,芦关未撤烽”,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朝天子一朝臣,代代新人换旧人,只有这巍巍芦子关雄居北地,冷漠地注视着它脚下岁月的更迭。
飞将军李广来了,一匹飞马驰骋芦关内外,驱逐匈奴,浩气长存;
李佑来了,在芦子关一带连造五城,使之成为抵御外敌的重镇;
李继周来了,“以阿都关、塞门、芦关等砦最居边要,遂规修筑砦城”,使芦子关更加闻名天下;
范仲淹来了,镇守延州的他,在这里大破西夏入侵者……
岁月的深处又走来了一位虽然潦倒却光耀史册的人物——
“芦关居要塞,北连沙漠边。阴山横其背,积雪冈峦颠。骑驴寻梅者,推敲访名贤。鸿爪留印迹,坐寒月夜毡。”高高的城墙下,窄窄的小路上,这位“骑驴寻梅者”,就是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闪烁着现实主义光芒的诗人杜甫。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暴发,曾经繁华无限的长安城,像一朵被无情大雨蹂躏的牡丹花,破败于污泥里,泣血于冷风中。公元756年5月,诗人杜甫携妻带子,颠沛流离,避兵逃难北上鄜州(今富县)羌村,并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羌村三首》。避居羌村期间,村甫得知唐玄宗已逃出长安奔往西蜀,太子李享7月即位于灵武后,立即决定北上灵武。途中,他来到了风光壮丽的边境古塞芦子关,并写下了著名的诗篇《塞芦子》:“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歧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二百里。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遭受离乱之苦的杜甫,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他的窘迫境况是不用想象也能知道的。一介书生,身无分文,骑一头瘦驴,长途穿行在战事频发的路途中,除了他怀惴着的爱国梦想,还有什么能有如此大的驱动力?
我寻着李广将军的战马“嗒嗒”的蹄声而来,寻着诗圣杜甫诗篇里不散的魂魄而来,千百年的风尘,掩盖了芦子关,祥和或者撕杀,鼓角铮声,鲜血英魂,一切的一切。阳光亮亮地照着,风儿轻轻地吹着,一切事物都处在一片静谧中,只有那苍黑的跨而不塌、死而不倒的边塞城墙,高高地站立着,以武士的姿势。
三
我用脚步度量完芦子关骨质坚硬的城墙,然后去度量在它的掩体环抱下的一个村庄。
先是一家一户的院子,门扉紧锁,一头毛驴静静地张望着走过它身边的我们。山下那条闪着灵光的河流牵引着我的目光和脚步,迅速地沿着村庄小道下降。
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偌大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我想象不出这冬日农闲的正午,这个如今被叫做王庄的村庄里,人们都去了哪里。
一大群公鸡可着嗓门高唱,远处呼应着狗的吠声,一户人家的猪圈里卧着一头肥肥的猪,一户人家闲置的土窑里,露出一头拴在槽上的毛驴;通往河边的小道上,遍地黑色的羊粪蛋儿。
鸡鸣狗吠羊声咩咩,这是我在王庄见到的全部的事物。
我的思绪依然旋转在千前以前。
据史书记载,千年余前,镇守古塞的将士有上千人,不算生息在这方土地上的普通农人,光这一千人的浩浩大军,就能铺开芦子关这一带的繁华景致。远方山下的延河,是他们的生命之源,近处地里的粮食,是他们的生命之本。如今,延河照样汩汩地流淌,而那些身穿战袍的将士们,他们的魂魄都归了哪里?
转过一个山弯,几座废弃的荒院,杂草没漆,门窗洞张,几个遗弃在荒窑里的黑瓷瓦罐,忠实地守护着这昔日的家园。我想象不出这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家,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何年何月从芦子关的臂弯里消失,他们飘泊的足迹又走向了哪里?
延河无语,静悄悄地从芦子关的脚下流过。河柳茂密的河湾里,留下我们几个寻访者崭新的脚印……
四
回归的途中,我捡拾了芦子关的几片碎瓦。我想,即使它们再沉睡上千年万年,依然是芦子关脊梁上曾经闪过光的鳞片。
回眸凝望,辽阔的山峦正慈母一样伸展,芦子关苍黑的城墙,正是山峦母亲走失千余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