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与我们
2009-02-10鲁枢元张守海
鲁枢元 张守海
2008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法国作家让·马利·科斯塔夫·勒克莱齐奥(Jean-Marie Gustave LeClezio,1940-)。像往常一样,获奖的作家总会在我们这个至今尚未能获此殊荣的泱泱大国引起一些众说纷纭的反响。在我看来,这些反响,或重视或轻蔑,或称颂或质疑,或怨怼或抗拒,其实,都很少影响到获奖作家日后的创作道路,更少影响到诺贝尔评奖的宗旨和尺度。
我们自己的这些或若有所思或信口开河,或逞才使性,或指桑骂槐的言论,更多地倒是彰显出我们当下文坛某些真实的心态。
今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这位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据说是众多获奖的欧美作家中与中国关系较为密切、较为友好的一位。他的作品于20年前就被译介到中国,他曾三次到中国访问,并且热衷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倾慕中国的绘画和京剧,赞赏老舍的小说和北京的四合院,青年时代甚至还梦想到中国“服兵役”。然而,他的获奖除了在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界得到认同,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反响,在一些“公共传媒”反而遭受冷遇乃至鄙视。网上曾反复转载某位“著名诗人、独立出版人,文化评论家”的评说:“这只不过是一个三流作家”,“这肯定不是一个让中国人重视的诺贝尔奖作家”,“不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不符合当下读者的胃口”,“巴掌大的两本小书”,“不会对我们成人的精神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并且判定,“这种眼球效应不会持续三天”,三天之后,“将会从媒体的一切犄角旮旯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与勒克莱齐奥有着诸多私交的几位教授学者着力撰文推荐介绍,然而结局还是被这位“独立出版人”“文化批评家言中,勒克莱齐奥的身影刚刚出现就已经在消退了,不但不能与“李宇春”“郭敬明”的持续相比,甚至还不如“脑白金”“黄金搭档”的广告抢眼。
勒克莱齐奥如此“不符合中国读者的胃口”,不能走进中国成年人的精神世界,当然与勒克莱齐奥自己的文学创作理念、文学创作实践有关;同时也还与中国当下文学界、出版界的胃口有关,那么就让我们从这互不相容的两个方面略加分析。
首先看一看勒克莱齐奥是怎样的一位作家。
勒克莱齐奥从青年时代踏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四十余年来已经出版了三十余部小说,应该说是一位“痴迷于文学”“醉心于创作”的人。其中一些代表性作品表达的是这样的内容:
《诉讼笔录》,主人公抱着对现代文明的强烈的逆反心理离家出走,寻找与大自然的交流,表达了作者对西方主流文明的排斥与否定。
《战争》,相互搏杀的双方竟然是人与人自己一手创造的这个空前繁荣的物质世界,惊心动魄的惨烈场面发生在现代文明的内部,到处是仇敌却又不见仇敌的身影。
《沙漠》,一位年轻姑娘告别非洲到大城市马赛,却受尽了城市现代生活的凌辱与折磨,最后返回到祖先的故土荒野中,在澎湃的海潮节律伴奏下分娩出新的生命。
《寻金者》,主人公历经艰辛“探宝”失败后才明白真正可宝贵的不是作为物质财富的金银,而是深埋于内心深处的故乡和大自然中的海洋、星空。
《乌拉尼亚》,描述了一个异于西方文化的当代乌托邦,以自然为依托,顺天地而生,人与人的关系回到了本真的原生态。用作者自己的诠释来说:“那里每时每刻都上演着古老传统与现代生活模式的对抗”,“对抗着在美国影响下的现代社会无节制扩张的资本主义势力”。对抗的结局,注定是乌托邦的失败。
似乎不必再过多地举例,就应经可以看出勒克莱齐奥是一位背对时代主流、逆向社会发展大潮、拒绝与西方主流文化合作、倡导人类文化多样性、对社会发展、人类进步满怀疑惑、严厉批判现代技术、市场经济的作家。然而,作为西方文明象征之一的诺贝尔奖却把荣誉及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奉献给了这位与西方文明大唱反调的文学家,并且特意在授奖辞中挑明获奖的理由:正是因为他“探索了主流文明之外的人类和为现代文明隐匿的人性”,并且赞美他“是一位追求重新出发、诗意冒险和感官愉悦的作家,一位在超越主流文明和在主流文明底层追索人性的探险者”。对此,我们不得不承认诺贝尔奖的宽容大度,甚至还有它的远见卓识。
再看看“中国当下读者的胃口”与“中国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与勒克莱齐奥作品中探寻的、揭示的、向往的东西无关,甚至有所抵触。当勒克莱齐奥诅咒城市、背弃城市时,我们正在把城市化的程度看做社会进步的指数;当勒克莱齐奥试图返身乡村、旷野时,我们正在努力使乡村变成城市,将旷野纳入现代化的开发计划;当勒克莱齐奥指责现代科技助纣为虐将人性中的本真与生存的诗意挤兑一空时,我们还在将科技当做包治百病的万应灵药;当勒克莱齐奥在梦幻中渴望与大自然中的阳光、云朵、海浪、野草、昆虫神秘交流时,我们却在痴迷于超级市场、高速公路、摩天大楼的兴建……社会原本是由不同的利益集团、同时也是不同的责任集团组成的,上述种种,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民众来说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合理性,然而,文学自有文学的价值和责任。
比如,勒克莱齐奥在《战争》一书中对现代大都市不时做出此类描述:
高峻如山的白楼、塔楼、标杆、公路,这一切就是以前从他们的头顶上窜出来的……被孤零零地弃置于地上,弃置于水泥场的中心和柏油路面上,如此被交付于恐惧和死亡。它们久久站立着,直入云天,如此脆弱、沉重、永远无法起飞的机舱。又如在大气中轻颤的肥皂泡,反射出蓝光,然后变绿、变红,再变成橘黄色,白色;成白色之后,肥皂泡就要爆了。
塔楼高树,不死不活,它的每一面上都有八百扇窗户。扶垛自地面绽出,笔直上冲,在空中缠绕并不交结。金字塔上楼层横陈。墙面形成一个半圆或如桉树枝干般绵延。巨大的桥栱俯撑在地面上。还有墨色的铁塔,粗壮如树的钢缆。一列阳台在令人晕眩的空旷上盘旋,连带着那些个直角,利刃、锋芒和晦暗无光的圆盘…… 球场上裂隙处处,宛若没有眼睑的眼球。
现代大都市里常见的建筑景观——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广场、阳台、柏油路、立交桥、高压线塔,如果在一个干练的房地产开发商看来,可能是银行卡上一串长长的数字;在一个有作为的地方官看来,就是他骄人的政绩;在脑满肠肥的富贵闲人看来,那就是他的销金库与安乐窝;在一个进城打工渴望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穷人看来,那就是他一个遥远而又美好的梦幻……而在勒克莱齐奥这个有家不归、四处漂泊、自命为流浪者的小说家看来,它们却成了可悲的“脆弱而沉重的肥皂泡”,成了可怖的“利刃与锋芒”,成了阴森的“晦暗无光的圆盘”,成了怪诞的“没有眼睑的眼睛”。若果我们只是站在市场的、政府的位置,站在所谓“大众的”位置上看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他的这些文学就注定的不可理喻的。杰出的文学家总是能够跳出当下的常规,摆脱众人的成见,扫尽浮尘,将自己的笔触深入到世事人心秘不可测的深处。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指出的,勒克莱齐奥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对当代文明掩盖下的人性的积极探索。”而“大都市”正是当代文明的一个典型象征。一般人或许只看到大城市给现代人带来的舒适、方便、快捷,带来的尊崇、夸饰与荣耀,并试图把它当做历史大踏步前进的证据,而勒克莱齐奥却敏感地看到大城市掩盖、压抑、摧残、窒息的人性、人的天性、人的本真性、人的自然性,其中包括现代人与故乡、祖宗、童年的血脉的断裂,现代人与人之间亲情、友爱、互助、和谐关系的泯灭。
在200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勒克莱齐奥之前,中国曾将自己筹办的一个奖项——“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颁给了他的《乌拉尼亚》一书。这一举措,应该说是为中国的文学评论界、翻译出版界挣得了高分。尤其是在授奖辞中,中国的评论家表达了与诺贝尔文学奖相似的见识:他“不断地述说着反抗现代社会,不懈追求自然原始生活状态的论题。小说中的主人公对现代文明提出了诉讼,与消费社会展开战争,通过逃离城市,穿越沙漠,踏上另一边的旅行,如星星一般自由流浪,在现实中创造出一个想象的国度,在现代文明之外的大地上找到了一个天堂,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在我看来,这里集中阐释的也是勒克莱齐奥一系列作品中蕴含的生态批评的精神。勒克莱齐奥被认为是一位超现实主义的小说家,在我看来,他也是一位极富生态精神的文学家,他的作品也完全可以纳入到“生态文学”的领域中来。
法国是超现实主义的根据地,勒克莱齐奥承袭了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传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布勒东(A·Breton 1896-1966)等人掀起的超现实主义的文艺思潮,实则是一场文学艺术领域反叛西方传统文化思想的运动,它的核心是对以理性主义为核心的西方社会的价值理念、生存理念、审美意识进行全方位的颠覆,并渴望创造一种根植于作家心灵深处的不同于以往的文学表达方式。布勒东的出现,差不多就预示了一个文学新时代的揭晓,他因此受到现代哲学家福柯的推崇:“某种意义上,他是我们的歌德。”
从骨子里说,当代生态文学精神,在对西方理性主义、对现代物质主义的反思与批评上与超现实主义是一脉相承的。从当下地球人类的状况看,文学上的生态主义也必然是超现实主义,不管他运用的是新奇怪诞的创作手法还是古老质朴的创作手法。
而现实是如此的庞大、坚强、雄厚,任何敢于正视、反思、怀疑、动摇、超越它的人都必将受到它的排斥、打击,至少是冷漠、孤立。当年的布勒东深知这一点,于是他率先把自己放在了“不受欢迎”的位置上来,他说:“垂死的赫拉克利特、皮埃尔·德吕内、萨德、谷穗上空刮过的旋风、大食蚁兽等都不受欢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这个不受欢迎的家族中的一员。”布勒东一意孤行,在他的有生之年最终果然遭遇到“众叛亲离”,死后坟墓上只放着一只花圈,讣告上只有一句话:“我在寻找时代的黄金。”在那个众人眼中满是黄金的时代,他看上去全是粪土。勒克莱齐奥活着的时候竟然获此殊荣,他的命运或许比布勒东好一些。但获奖只是一种偶然,一个意外。正如熟悉他的人所说的,他也像他的诸多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厌恶都市的喧哗、向往原始的质朴,不跟市场走,不跟风气走,是一个能够静心静气独立思考的人。生活中,他自我放逐,四处流浪,是一个“孤僻的世界公民”,是一个“类似于梭罗的隐居者”。这个从事文学创造的人似乎总是在与人类中的大多数拧着劲儿,“当人类疯狂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当所谓的人类是清醒的时候,他其实是疯狂的”。在当前这个日趋全球化的时代,这样做无疑是“自绝于人民”,需要极大的勇气与自信的。
大约是霍克海默说过,在如今这个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反叛者、异端者已经不再会蒙受中世纪时牢狱、苦役、火刑、绞刑的威胁,现代社会对于它的“异教徒”多半是漠然视之,将他驱之边缘,赶出局外,成为一个无声无息的“多余人”。仅此,已足以让那些渴望以文章传世,在生时便博取盛名的文化人心虚腿软,接受招安。
如果你希望很快热起来、火起来、红起来,比起以往的时代,可能又多了许多捷径、许多平台或高台。由高科技支配的铺天盖地的“公共媒介”,如报刊、电台、网络、广告以及五花八门的“海选”与“大赛”,经由它们高效的包装与炒作,保准可以让你瞬间成名、一夜暴富,让你走出边缘,走进中心,成为聚光灯下的明星,成为众多“粉丝”追捧的宠儿,成为时代的成功者,成为合乎当下读者或观众口味的抢手货,同时也成为文化资本市场的摇钱树。我们的一些大牌评论家不是已经在点拨我们日益没落的文学:“只有当文学被媒介关注、成为公共事件甚至新闻事件之后,才会受到公众的关注,才能摆脱所谓的边缘化命运。”“文学必得成为公共媒介事件、新闻事件,才能引起公众(也包括大多说批评家)的兴趣,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按照这一逻辑,如果把诺贝尔文学奖交给中国的评论家们操作,最后入选的很可能是木子美,或芙蓉姐姐——如果这位姐姐也写诗的话。
其实,早已经有人建议,应当把我们的文学交付媒体人、文化商经营,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英。这无疑是非常具有鼓动力的,因为现实的确是这样:“坚守精神的独立自由、坚持文化的反思批判,就不能不承受冷落与孤独,要么被挤向边缘,要么自己落荒而逃,像勒克莱齐奥那样四处漂泊流浪。假如你不能忍受这种寂寞,你要成为文学的明星,你就不能不投靠“公共媒介”,皈依操纵“公共媒介”的某些行政威权和资本大亨,将自己的精神与人格上的独立自主当作人质,换取当下成功的光辉。这种精神生活中的网罗,随着电子网络的普及,已经变得密不透风,越来越少有人能够逸出网外。勒克莱齐奥毕竟是幸运的,这还应当感谢瑞典的诺贝尔文学奖为我们这个时代网开一面,让些许真正的文学得以露出头角。更多的“勒克莱齐奥”,即那些所谓的“隐居者”、“流浪者”、“倒行逆施者”、“孤僻的世界公民”恐怕不会有如此幸运,他们将注定困守幽室或老死荒野,难为世人所知。其实勒克莱齐奥自己对于当下的文学也是绝望的,他多次强调,“当代文学是绝望的文学”,但他并不以这种绝望中止了自己的文学探索,也许,只有这种对于当下(包括当下的公共传媒)彻底决绝的态度和意志,才可能萌生出新的文学生机,这其中便包含了舍生取义的悲壮。由此来看,勒克莱齐奥的文学创作的意义是颇为隆重、庄严的。对此再回头来看看我们的舆论界,你可以不赞同勒克莱奇奥文学道路的选择,你可以不接受他的创作手法的实验,但你不能够对这样一个人如此轻巧地加以否定。那些脱口而出的轻蔑与嘲讽,只能暴露出评判者自己的浮躁与轻狂。
勒克莱齐奥的“世界情怀”与“超现实主义”以及他独特的表现手法可能会在中国读者中造成一定的障碍,尽管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也许仍然难以在中国畅销,这些都不能成为我们小觑这位作家的理由,就勒克莱齐奥获奖与中国舆论界的反映这一事态本身,仍然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改革开放30年后,中国与西方社会在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方面的差距已经在逐步缩小,某些方面甚至是越来越接近。然而在人文精神方面,在人文学科的深入探讨方面,我们与西方的距离甚至进一步拉开了。从勒克莱齐奥这位西方主流文化的叛逆者获奖,说明西方人文学界对自己传统文化的反思仍在日益深入、日益明朗;西方社会总有一些思想者在持续不断地审视、矫正自己的前进方向,像早年的卢梭、尼采,像晚近的福柯、德里达,像文学界的萨特、索尔仁尼琴。我们的这里的理论家、批评家却仍然在西方现代社会“科学化”、“市场化”、“大众化”的老路上亦步亦趋。当西方现代社会开始转弯时,我们仍在照直前进,这将使我们在新世纪失去调整自己、从而健康、蓬勃发展的机会。
最后,再在说说“学院派”。在中国的学术界,“学院派”似乎并不是一个多么光彩的命名。新中国建立以来,人文学科中的学院派长期蒙受打击和压抑,先是败给了由政治威权强化了的“工农兵”,现在则又要面对“公共传媒”支撑下的“大众化”。目前,高等教育机构中的人文学科的处境已经越来越生计维艰,大学校长中已经没有几个人像当年的蔡元培那样,能将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一碗水端平。在人文学科领域,且不说20世纪30年代的风光不再,80年代的余绪也已经奄奄一息。回头在看看文学理论批评界这次对于勒克莱齐奥的认真严肃的评价,不过仅仅局限于屈指可数的几位法国文学研究的精英,如吴岳添、许钧、董强、袁筱一等。他们之间多半还师出同门。他们与这位拥有“世界情怀”的大作家都曾有过亲密接触,然而他们的评论似乎仍然没有走出学术的圈子,没有能进入“大众化”的渠道,更没有能够成为“公共媒介事件”,甚至还远不如当年徐志摩们在国内迎纳泰戈尔时的轰动,尽管那时也曾受到某些反对力量的抵制。
这究竟是谁的悲哀呢?
注释:
(1) 以下介绍参照了《南方周末》2008年10月6日的报道。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