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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中国批评史中的“勃兰兑斯问题”

2009-02-10

文艺争鸣 2009年1期
关键词:十九世纪批评家文学史

杨 冬

回顾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西方文学理论无疑是其最重要的思想资源。早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发轫期,那些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弄潮儿”便热情地伸开双臂,迎接着来自异域的文学理论。一时间,尼采、叔本华、圣勃夫、泰纳、朗松、阿诺德、佩特、王尔德、厨川白村、弗洛伊德、别林斯基、普列汉诺夫……,纷纷被译介到中国。而在这一过程中,格奥尔格·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 1842-1927)不仅是最早被译介到我国来的西方批评家之一,而且从鲁迅到当代文坛,这位丹麦批评家始终受到中国学者的高度赞誉。

然而,重温这段历史,并非仅仅为了引出一段中西文化交流的佳话,其意义更在于启发我们对中西比较诗学的思考。为什么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许多西方批评家早已被人遗忘,唯独勃兰兑斯却在中国找到了“知音”?为什么在数量众多的西方文学史著作中,唯独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在中国备受青睐?如果说中国文学批评对勃兰兑斯的接受与认同并非偶然的话,那么,他的见解究竟在哪些方面满足了中国批评家的期待视野?更进一步说,在我们对勃兰兑斯的接受中,又存在哪些误读和曲解?笔者认为,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不仅有助于深入剖析“勃兰兑斯在中国”这一学术个案,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总结近百年来在引进和借鉴西方文学批评方面的经验教训。

像叔本华、尼采一样,勃兰兑斯是最早被介绍到我国来的西方批评家之一。早在《摩罗诗力说》(1907)一文中,鲁迅就两次提到“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思”,话语间不乏赞许之意。在以后的岁月里,鲁迅又多次评介了勃兰兑斯的文学史研究。在致徐懋庸的信中(1933年12月20日),鲁迅向当时的文学青年这样推荐道:“文学史我说不出什么来,其实是G. Brandes的《十九世纪文学的主要潮流》虽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却还很可看的。”在《由聋而哑》(1933)一文中,有感于五四以来忽视介绍外国思潮和世界名著的错误倾向,鲁迅再次引述了这位批评家的见解:“勃兰兑斯叹丹麦文学的衰微时,曾经说:文学的创作,几乎完全死灭了……我们看不见强烈的独创的创作。加以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由此可见,鲁迅是把勃兰兑斯作为“精神界之战士”来加以推崇的。

当然,不只是鲁迅,“五四”前后的中国批评家对勃兰兑斯表现了一种普遍的兴趣,纷纷撰文予以评介。1917年,《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发表了一篇未署名的短文,介绍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之主要潮流》。文章说:“白兰兑氏籍隶丹麦,而其族出自犹太,刻苦励学发愤著书之气概,故非常人所及。其演讲文学于丹麦大学也,虽大风雪,而听众恒盈讲室内外环立不忍去也。教会及守旧党,亦仇谤备至,以其痛斥宗教迷信及社会之旧传说旧习惯旧文学不遗余力也。此书凡六册,二千余页……详于文学与社会之关系及变迁之因果,欧洲近代名著之一也。”寥寥数语,却概括了勃兰兑斯其人其书的大致特点。

1920年,《东方杂志》第十七卷第五号发表了陈嘏的《布兰兑司》一文,对这位丹麦批评家作了更详细的介绍。该文称:“布氏生平重要的事业,在‘批评不在‘创作,他那不朽的大著‘十九世纪文学思想之主潮一书,不仅是他个人的代表著作,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坛的一大产物,研究近代文学近代思想的一部唯一的大史著……可以说他是欧洲近代代表的大批评家,世界唯一的‘文学史学者。”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还刊登了胡愈之撰写的“读后感”。篇幅虽短,却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此文指出勃兰兑斯属于圣勃夫、泰纳“这一派的巨子”,“他的批评,全然是用科学方法。批评一种作品,必先把著作年代和作家的身世性情所处环境所受经验一一考验出来。这种严密的科学批评法,是从来所未有的。”第二,此文强调了文艺批评的重要作用,从而表示:“我盼望中国产生几个布兰兑司,把世界文学引到中国来,又把中国文学传到世界去,这才不负陈嘏君介绍布兰兑司到中国的一番苦心了。”

从今天来看,在当年推介勃兰兑斯的热潮中,由沈雁冰和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是用力最勤的。道理很简单,文学研究会成员既然以“为人生而艺术”倡导新文学运动,因而也就特别看重勃兰兑斯对“写实主义”文学所作的贡献。那几年的《小说月报》不仅连续刊载了《现代的斯干底那维亚文学》(生田春月著,李达译,见《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六号,1921)和《近代的丹麦文学》(亨利·哥达·侣赤著,沈泽民译,见《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八号,1923)等译文,而且还发表了沈泽民撰写的《布兰兑斯的俄国印象记》(见《小说月报》第十二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1921)和张闻天翻译的《勃兰兑斯的拜伦论》(见《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1924),使读者得以更真切地了解勃兰兑斯的文学思想。在《布兰兑斯的俄国印象记》一文的开篇,沈泽民还表达了这样一个殷切期盼:“他的不朽著作《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我们闻名已久,心向往之,希望不久就有人详详细细的把他介绍到中国来。”

显然,在这一时期有关勃兰兑斯的评介文章中,郑振铎撰写的《丹麦现代批评家勃兰特传》(见《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四号,1923)和《现代的斯堪德那维亚文学》(署名“西谛”,见《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八号,1929)是两篇颇具分量的力作。前者对勃兰兑斯的生平和著作作了详尽的介绍,后者则为我们描述了文学史视野中的一位批评家形象。郑振铎指出,如果说以往的知名批评家有莱辛、阿诺德和泰纳的话,那么,当今具有世界声誉的批评家就是勃兰兑斯。在他看来,“如果一位批评家能够博得世界的名誉,他的伟大似乎是比诗人或小说家更甚些”,因为“批评家是文明的解释者,是一派的思想的代表人;他用光耀的、鲜明的新光明来照耀一切的旧现象”。与此同时,郑振铎充分肯定了《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批评方法和评价尺度:“他在这部书所用的批评方法,是科学的比较研究;而其批评的标准则为人生的。对于‘艺术的艺术说与赏鉴的批评,则排斥之不遗余力。他于文学作品不大注意于形式的美,只注意于研究作者的人格与人生观,与作者之生活及时代之环境,且极尊重个性。”

而在《现代的斯堪德那维亚文学》一文中,郑振铎则进一步强调了勃兰兑斯借引进西欧文学以唤醒丹麦作家的做法,高度评价了他对“写实主义”文学的贡献。他写道:“在这个时代,丹麦正需要有个强有力的人,去开启了思想的窗,以引进欧洲的思潮……勃兰特考察欧洲的文学,为的是要促进丹麦少年作者的向前。他宣言:祖国的文学是死了的,或几乎死了,它是太矫作了,太远于人生了。文学必须直接有关于人生,且解释人生的问题。文学必须是熊熊的思想与社会的实际情况的自由无畏的代表。文学必须‘表现出一切问题以供辩论。”不难发现,这段译文在郑振铎此前出版的《文学大纲》(1927)中已被引述过,只是个别词语有所改动罢了。而且,它也并不见于《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中文译本,而是来自沈泽民所译的《近代的丹麦文学》一文。(10)显然,这段话之所以被中国批评家反复引用,乃是由于它顺应了“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的价值取向,至于勃兰兑斯的原话究竟出自何处,似乎已无关紧要。

从1936年起,韩侍桁所译的《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由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了前四卷(1936年推出第一、二卷,1937年和1939年又分别推出第三、四卷)。但由于战乱,该书的第五、六卷却未能印行。抗战胜利后,译者韩侍桁从后几卷中抽出部分章节,分别辑成《拜伦评传》、《法国作家评传》和《海涅评传》,由国际文化服务社于1948年至1953年陆续出版。至此,沈泽民当年的殷切期盼终于得以实现,勃兰兑斯的著作不仅为中国读者广泛了解,也成为“五四”以来唯一较完整地译成中文的西方文学史著作。

由此也可理解,韩侍桁的译本一经问世,就受到了读书界的普遍关注。然而,就当时发表的书评来看,倒也未必“好评如潮”。或许正是由于对这部著作寄予的期望过高,人们反而对译文质量感到失望。当年邓广铭发表的《评韩侍桁译〈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1936)就是其中一例。一方面,邓广铭高度评价了勃兰兑斯的原著,认为:“他的那种比较研究的方法,那种从人生的各方面,从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去探讨一种作品的内涵,估量一个作家的价值的这见地,即在现在也还有许多可以取法之处”;另一方面,他严厉批评了韩侍桁的译述,对译本的种种“曲译”和谬误大加嘲讽。相比之下,倒是张芝联为该书第四卷出版所撰写的书评,不仅态度平和得多,而且对勃兰兑斯的学术渊源作了介绍:“他的方法是先将时代的精神,英国民族的特色,和政治背景解释清楚——这显然是受泰纳的时代、种族、环境的理论的影响……他也不下断语,只将许多人分析完了放在读者的面前,让读者自己去选择——这里我们又看出了圣勃夫的影响。”趁便说说,当年邓广铭和张芝联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后来又都成为北大历史系教授,从此都不再涉足西方文学研究。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勃兰兑斯在现代中国受关注的程度。

不过,一般说来,中国现代批评家对纯学术的探讨并无多大兴趣,他们更看重的是勃兰兑斯的激进立场,是他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所起的振聋发聩的社会作用。在韩侍桁看来,《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具有两个显著特点:“它把初期的民主主义的精神输进到文艺园地里来,并以此为衡量文艺价值的标准;其次,它不把批评作成学究的说教,而造成为有机的活的艺术。”而在李长之的著作《北欧文学》(1944)中,虽然对勃兰兑斯所传承的批评传统有所涉猎,但毕竟着墨不多,真正让他折服的是这位批评家对社会的影响力。他由衷赞叹道:“我深感到大批评家之地位和作用太重要了!勃兰兑斯太令人神往!他不惟有科学的训练,有天生的深入的识力,还有关怀人类社会的深情!批评家是创作的产婆,这话对,然而还不够,批评家乃是人类的火把!”窥一斑而见全豹。即使在这些简短的评语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一个主导倾向,即不仅倡导为人生、为社会的文学创作,而且也特别看重为人生、为社会的文学批评。

如上所述,勃兰兑斯及其《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在现代中国的译介和接受并非偶然,而是因为他的著作满足了中国文学批评的期待视野。或者可以这样说,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主导倾向是激进主义的、历史主义的,同时也是“拿来”主义的。因此,中国批评家也就特别激赏勃兰兑斯的激进立场,认同他的历史主义研究方法,对他取法西欧文学以唤醒本国作家的做法也能产生深切的理解与共鸣。不仅如此,现代批评家对勃兰兑斯的评介和翻译也是相当及时的。正如我们所知,前面提到的许多文章都发表于勃兰兑斯生前,当时他在西方的声誉正如日中天。而当勃兰兑斯于1927年辞世时,《小说月报》迅即发表了署名“宏徒”的一则短讯,报道了这位丹麦批评家去世的消息。正是凭借这种“拿来”主义,凭借对世界文坛的敏感,中国文学批评的整体格局才为之一变,快速地从传统文论向现代批评转型。

换个角度来看,中国现代批评对勃兰兑斯的译介和接受,几乎与当时世界文坛保持了同步的进程。据雷纳·韦勒克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四卷(1965)所言,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在1872年至1890年期间首次用丹麦文出版,旋即又出版了德文版(前四卷,1872-1876),在丹麦和德国均引起很大反响。该著英文版问世于1901年至1905年,法文则仅仅译出“法国的浪漫派”一卷(1902)。1914年6月,当勃兰兑斯来到美国纽约作有关莎士比亚的演讲时,曾经轰动一时,以致不得不动用警察来维持秩序,驱散拥挤在纽约喜剧院门前的成千公众。然而,韦勒克同时指出,时至20世纪60年代,勃兰兑斯在德国和法国几乎已无人知晓,在英美两国也已徒有其名。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方面固然说明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另一方面,显然也与勃兰兑斯的文学批评缺乏独创性和坚实性有关,传统的文学观念与批评方法在西方早已成为明日黄花。

与西方的情况不同,新中国成立后,在大规模译介俄国民主主义批评的同时,勃兰兑斯仍然未被人们遗忘。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韩侍桁修订重译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第一卷。如果考虑到当时的政治氛围,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显然,勃兰兑斯既非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也与俄苏批评传统了无干系,要继续推介他的著作,译者便不得不强调这位丹麦批评家晚年对新兴的苏联充满“无限的憧憬和赞美”。在该书“译后记”中,除了扼要介绍勃兰兑斯的生平著述之外,韩侍桁特意援引了早期共产党人瞿秋白的一段评语:“他(指勃兰兑斯)的历史文化学的见解是属于泰纳一派的,并且也是圣倍夫一派的‘心理传记主义者。在欧战末期和欧战之后他公开的出来反对‘混蛋的爱国主义,主张‘国际智识阶级的团结,并且拥护苏联。”尽管如此,这部译著后几卷的出版计划仍然夭折了。随着越来越“左”的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中国真正进入了一个“由聋而哑”的时代。在这种情况下,套用当年鲁迅的话说,不仅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而且对于西方文学批评的译介,也“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

到了80年代初,当那些俄国批评家的影响逐渐趋于落寞,西方现代文论尚未大量涌入中国之际,勃兰兑斯却再度走红起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仅约请张道真、刘半九、徐式谷、江枫、张自谋、李宗杰、高中甫等一批著名翻译家,重新翻译了《十九世纪文学主流》(1980-1986),而且对这部著作给予了极高评价。该书编者在“出版前言”中声称:尽管存在着若干缺陷,“但是,无论在作者本人的整个著述生涯中,还是在整个欧洲文学史的范围内,《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仍不失为一部严肃的、丰富的、宏大的、里程碑式的学术著作。这部著作的研究方法和具体论点,对于我国学术界仍然有充分的借鉴的价值”。因此,该书编者断言,这部著作“迄今仍是研究欧洲文学史的重要参考书之一”。如果考虑到勃兰兑斯在西方已被人遗忘,而他却仍然在中国享有如此盛誉,我们就不能不对这一巨大反差感到惊讶。换言之,尽管时光荏苒,物换星移,但中国学术界却依然对勃兰兑斯的文学史著作一往情深,浑然不觉世界潮流日新月异的变化。

而这是一种怎样的接受视野啊!由于长期的封闭与隔绝,我们不仅对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的发展所知甚少,而且对传统的文学史研究也缺乏深入认识。因此,当新时期文学批评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的接受视野仿佛依旧停留在几十年之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许多优秀的外国批评论著很少了解,对勃兰兑斯的种种缺陷也几乎视而不见。绿原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和〈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一文,就集中表述了当时中国学术界对勃兰兑斯的这种传统评价。绿原认为,虽然这位丹麦批评家未能按照唯物史观来解释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但是,“人们不应也不会贬低勃兰兑斯的这部巨著迄今仍然保持的学术价值”。在他看来,《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价值就体现在:“他没有把文学写成孤零零的天才活动的汇集,而是将它理解为一个发展过程,这是一;他把这个过程始终看作进步和反动的斗争过程,而且预言进步终归会胜利,这是二;他密切注意作家的心理状态和社会环境的联系,从没有片面地探索超时空条件的心灵,这是三;加上他的笔锋带有感情,使人读来‘就像面对一位聪敏过人、见多识广而又无私无畏的朋友,尽管我们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却乐于同他促膝谈心(梅林语),这是四。”由此可见,迄止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对勃兰兑斯的认识依然如故,并不比“五四”前后的学者高明多少。

如今来翻阅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国的文学评论杂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引用率之高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然而,由于缺乏深入研究,满足于一知半解,对勃兰兑斯的误读也流行开来。有时候情况甚至会是这样:尽管批评家的探索热情是如此充沛,但由于理论资源的相对匮乏,因而不得不通过曲解勃兰兑斯来为自己寻找理论支持。而其中最大的误读和曲解,莫过于对“文学史是一种心理学”这一命题的认识。宋永毅的《当代小说中的性心理学》一文,在引述了勃兰兑斯的那段话之后,竟借题发挥地写道:“人的灵魂活动是一个多元的心理复合体,在传统的文学评论能剔析出政治思想动因的文学现象中,往往也能更深一层地开掘出性心理的潜因。”如此大胆的创造性理解,恐怕是勃兰兑斯当年始料未及的。刘再复在论及文学的主体性问题时,尤其强调文学是“人的灵魂学,人的性格学,人的精神主体学”。为此,他也援引了勃兰兑斯有关“文学史是一种心理学”的论述,并且指出:“勃兰兑斯的这种思想的深刻性就在于,他不仅把文学一般地视为‘人学,而且承认文学是人的精神主体运动的历史。”显然,这些误读和曲解,是与当时中国文学“向内转”的倾向相一致的,同时也说明我们在接受西方文学批评时始终具有很强的功利性。而我们应当认识到,虽然对任何来自异域的文学理论的译介和接受,都不可避免地与接受主体的选择有关,但过度的功利性势必会对我们的学术研究造成损害。

应当指出,直到陶东风的《文学史哲学》(1994)一书问世,才对“文学史是一种心理学”的说法作出了正确阐释。他指出,勃兰兑斯所谓的“心理学”,并不是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心理学,而是古典意义上的心理学,因而他所说的“心理”乃是“灵魂”、“精神生活”、“思想感情”的同义语。正像勃兰兑斯所说的那样,所谓“按照心理学观点来处理文学史”,无非意味着“尽可能深入地探索现实生活,指出在文学中得到表现的感情是怎样在人心中产生出来的”,“以图把握那些最幽远、最深邃地准备并促成各种文学现象的感情活动”。(22)正是基于这一点,陶东风认为,勃兰兑斯的文学史实质上探讨的是文学所反映的思想史,其任务“并不是描述文学形式演变的历程而是描述文学所反映、表现的情感的历程;情感是文学现象的动因(促成了文学现象),情感是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出来的”。据此,他把勃兰兑斯的著作与泰纳、普列汉诺夫、豪泽尔、戈德曼的研究归为一类,都划入了“文学史的他律论模式”。

综上所述,从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算起,勃兰兑斯及其《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介绍到我国已经整整一个世纪了。如果说“五四”前后中国学者对勃兰兑斯的译介和接受,不仅顺应了当时世界文坛潮流,而且有力地促进了中国文学批评的现代化转型的话,那么,在其后漫长岁月里,我们对勃兰兑斯依然情有独钟,赞誉有加,则恰好表明了我们的接受视野曾长期固步自封,我们的批评事业曾长期停滞不前。在这种一叶障目的情况下,我们便完全认同勃兰兑斯的文学史观和批评方法,既不可能对他的种种缺陷有所觉察,也不可能正确评价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许多误读、曲解和过誉之词便由此产生。

那么,在我们对勃兰兑斯的理解和接受中,究竟存在哪些误区呢?

首先,尽管勃兰兑斯从激进的自由主义立场出发,试图把19世纪前期的欧洲文学描述为一场进步与反动的斗争,然而,这一点是否就像某些中国批评家所赞誉的那样,值得我们一味肯定呢?我们应当认识到,文学史的演变远比所谓“进步与反动的斗争”复杂得多,具体到作家作品更需要作深入细致的分析,用这一框架去把握19世纪前期错综复杂的文学现象,显然是难以奏效的。尤其是勃兰兑斯过分强调了文学思潮与政治斗争的联系,甚至时常把文学运动与政治局势直接挂起钩来加以评述,其结果,便全然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文学的演变有其自身的规律,与政治斗争和社会变迁并不是一种直接的因果关系。因此,当勃兰兑斯把19世纪前期欧洲文学完全归结为政治运动的产物,并将它描述为一场进步与反动的较量时,实际上采取了一种相当简单化的做法。

这种做法体现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便是对许多作家作品作了极不恰当的评价。例如,在勃兰兑斯的描述中,德国浪漫派文学便由于脱离了当时争取进步和自由的斗争,因而变得光怪陆离,鬼影憧憧。在他看来,要理解德国浪漫派文学,必须从文艺、社会、宗教和政治四个方面来加以考察。在文艺方面,它溶化为歇斯底里的祈祷和迷魂阵;在社会方面,它只研究私生活的关系,而且大半凭着病态的热情;在宗教方面,它虔诚地皈依了天主教;在政治上,它则投靠了反动的“神圣同盟”。由此可见,勃兰兑斯完全是把德国浪漫派文学当作一种病态的精神现象来予以否定的。另一方面,出于激进的政治立场,勃兰兑斯显然过高地评价了拜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甚至夸张地把拜伦在希腊的逝世视为欧洲文学的转折点,断称:“它预示着欧洲更加美好的时代即将到来。”而在论及“青年德意志”时,勃兰兑斯则再次将文学的演变归结为政治斗争的直接产物,不惜笔墨地描述了1830年法国七月对这一时期德国诗人的奇迹般的影响。凡此种种,在不同程度上导致勃兰兑斯对许多作家作品随意褒贬,大大损害了这部文学史著作的价值。

其次,勃兰兑斯之所以受到中国批评家的热情推崇,正如绿原那篇文章所表明的,也是因为“他密切注意作家的心理状态和社会环境的联系,从没有片面地探索超时空条件的心灵”。然而,由于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我们往往过分夸大了勃兰兑斯这一历史主义观点在批评史上的贡献。诚然,勃兰兑斯曾经指出:“一本书,如果单纯从美学观点看,只看作是一件艺术品,那么它就是一个独自存在的完备的整体,和周围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如果从历史的观点看,尽管一本书是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只是从无边无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从历史的角度考虑,这本书却透露了作者的思想特点,就像‘果反映了‘因一样……而要了解作者的思想特点,又必须对影响他发展的知识界和他周围的气氛有所了解。”这就是说,一部文学作品既是作者思想感情和个性心理的表现,同时也是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体现。这固然不失为一种深刻的见解,但是,只消懂得一点西方文学批评史,我们就不难发现,类似的观点在19世纪早已普遍流行,勃兰兑斯并没有比史雷格尔兄弟、黑格尔、泰纳、朗松和德·桑克蒂斯提供更多更新的东西。

另一方面,在肯定勃兰兑斯历史主义观点的同时,我们却对他的种种大而无当的表述视而不见,毫无觉察。举例来说,勃兰兑斯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时代精神乃是“一切真正文学生命的血液”,对一个作家来说,“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的,便是他的心灵应当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受到他那时代最进步思想的渗透”。然而问题在于,在勃兰兑斯的描述中,不仅斯达尔夫人、拜伦、雪莱、雨果、巴尔扎克和海涅的作品充分体现了时代精神的影响,即便是那些躲避生活、抵抗社会的诗人,其创作倾向也只能从时代精神那里获得最终的解释。在他看来,尽管诺瓦里斯歌颂黑夜、疾病和神秘,与时代的一切光明美好的观念针锋相对,但“他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受制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同样,在拉马丁的诗篇中,我们获得了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情绪阐释,“它是一种类似风鸣琴响的诗,而弹动它琴弦的是时代的精神”。因此,所谓“时代精神”在勃兰兑斯那里就成了一把万能钥匙,可以用它来随心所欲地解释形形色色立场迥异和风格迥异的作家。而在如此宽泛的用法中,这个概念本身也就失去了它确切的内涵。

第三,与常见的国别文学史不同,《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由于着重描述了英、法、德三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盛衰消长过程,因而往往被中国批评家推崇为一部比较文学史的杰作。例如,该书中译本“出版前言”这样评介道:“它把西欧文学当作一个浑然的整体,从各国的文学思潮中清理出它的纵横交错的来龙去脉,使读者能够对它得出一个全局的观念,从而更深刻地理解构成全局的各个部分。”然而,在肯定勃兰兑斯的大胆尝试的同时,我们却常常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即该书存在着大量浮泛的比附和轻率的断语。

不难发现,尽管勃兰兑斯多次谈及各民族文学之间的差异,谈及由于受到民族精神的影响,在英国就可能成为一个自然主义者,在德国就可能成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在丹麦就可能成为一个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的崇拜者。但这与其说基于对文学现象的真切认识,毋宁说是源自一种陈旧的浪漫主义历史观念,即将历史视为民族精神的历史。而在许多情况下,勃兰兑斯往往根据自己的个人印象,泛泛地谈论“法国人通常在观察中寻求诗意,德国人在强烈的感情中寻求诗意,而英国人则在丰沛的想象力中寻求诗意”。其结果,便以浮泛的印象取代了对作品文本的细致分析。甚至在对具体作家作品的比较研究中,诸如,将诺瓦里斯与雪莱所作的对比,或是对拜伦的《曼弗雷德》与歌德的《浮士德》所作的比较,勃兰兑斯的评语也常常流于草率,很难经得起推敲。如果说作为一部早期的比较文学史著作,《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存在这些缺陷尚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比较文学已取得长足进步的今日,依然将勃兰兑斯的方法奉为圭臬,则显然是不得要领的。

第四,中国批评家虽然早已注意到勃兰兑斯的学术渊源,但由于缺乏深入研究,或是出于对这位丹麦批评家的偏爱,却更愿意强调勃兰兑斯超越前人的地方。该书中译本“出版前言”便是这方面的突出例证。尽管这篇前言指出,勃兰兑斯的批评方法并非独创,而是受到了泰纳、圣勃夫等人的影响,但旋即又替他辩解道:即使采用了圣勃夫的“自传说”,勃兰兑斯“一般都能充分地联系历史传统、社会生活、时代思潮、文化背景、各国流派间的关系,以及作者个人的经历和他的其它作品,进行综合分析”。同样,在前言作者看来,勃兰兑斯的长处就在于:“他避免了泰纳强求事实服从原则的公式化倾向,而从丰富的相互联系的历史事实和历史背景出发,分别引申自己的有关结论,这是有别于、也是他强似泰纳的地方。”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限于篇幅,我们在此只能探讨一下圣勃夫的传记式批评方法对勃兰兑斯的影响问题。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卷中,勃兰兑斯高度评价了圣勃夫的批评事业,称赞他是“一位划时代的批评家”。在他看来,尽管圣勃夫缺乏理论系统性,但却为近代批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就是他“在作品中看到了作家,在书页背后发现了人”,“只有到了那时,文献才是活的。只有到了那时,灵魂才能赋予历史以生命。只有到了那时,艺术作品才变得晶莹透明,可以被理解了”。这既是替圣勃夫辩护,也是这位丹麦批评家的夫子自道。而在批评实践中,一方面,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作家的生平个性;另一方面,他又往往将作品视为作家的自传,在字里行间追寻作家本人的踪影。在勃兰兑斯看来,夏多布里昂在描绘勒内时就是在描写自己的性格,而柯丽娜的形象无非是斯达尔夫人的自我写照。他还谈到拜伦奔放不羁的个性来源于他父母的“难以控制的激情”,谈到乔治·桑与缪塞的恋情对他们各自创作的影响。凡此种种,不仅未能摆脱传记式批评的窠臼,而且也与他有关文学演变受制于时代精神和政治斗争的看法发生了深刻矛盾。

当然,所有这些误读和曲解都并非偶然,而是与我们的接受视野(或“前理解”、“前把握”)密切相关的,因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演进历程。尽管如此,勃兰兑斯仍然是幸运的。在长达一个世纪的岁月里,曾有多少西方批评家与我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又曾有多少西方文学理论来去匆匆,悄无声息,但唯独勃兰兑斯在中国找到了“知音”。甚至在西方早已被人淡忘的情况下,他却依然在当代中国赢得了一片喝彩。从这个意义上说,若要认真总结我们在译介和接受西方文论方面的经验教训,推进中西比较诗学研究,那么,“勃兰兑斯在中国”就是一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典型个案。

注释:

(1)鲁迅:《摩罗诗力说》,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8页。

(2)鲁迅:《致徐懋庸》,见《鲁迅全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03页。

(3)鲁迅:《由聋而哑》,见《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77页。

(4)佚名:《十九世纪文学之主要潮流》,见《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1917年。

(5)陈嘏:《布兰兑司》,见《东方杂志》第十七卷第五号,1920年。不过,应当指出的是,文中提到的“十九世纪文学思想之主潮”显然是误译造成的。

(6)沈泽民:《布兰兑斯的俄国印象记》,见《小说月报》第十二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1921年。

(7)郑振铎:《丹麦现代批评家勃兰特传》,见《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四号,1923年。

(8)西谛:《现代的斯堪德那维亚文学》,见《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八号,1929年。

(9)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指出:勃兰兑斯“以其充满精力且具有深湛之研究的《十九世纪的文学主潮》唤醒了许多沉睡的丹麦作家。他认为丹麦文学是死了的,是太技巧了,太辽远于人生了。文学一定要与人生直接有关,而解释人生的问题;文学必须大胆无畏的表现出社会的实际问题。”见郑振铎:《文学大纲》,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27年,第423-424页。

(10)在沈泽民所译的《近代的丹麦文学》中,有这样一段话:“布兰兑斯希望借鉴于欧洲文学来促进丹麦的一般少年作家。他极力的主张:国内的旧文学是已经死了,或者差不多要死了,国内的文学已经变成太矫揉造作,太不切合人生了。文学,要他有生命,一定要直接和人生往来,解释人生中各个问题。文学一定要自由,要勇往直前地把燃烧似的心箭射出来,把社会底真相揭露出来。文学一定要‘举一切问题而加以辩论。”见《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八号,1923年。

(11)邓广铭:《评韩侍桁译〈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见《国闻周报》第十三卷第二十六期,1936年。

(12)张芝联:《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书评),见《西洋文学》杂志,1940年第3期。

(13)韩侍桁:《拜伦评传》之“译者引言”,国际文化服务社,1950年。

(14)李长之:《北欧文学》之“自序”,商务印书馆,1944年。

(15)宏徒:《勃兰特(文坛逸话)》,见《小说月报》第十八卷第六号,1923年。

(16)(32)R. Wellek, 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 vol. 4,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5, pp. 357, 358.

(17)韩侍桁:《十九世纪文学主潮》之“译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21页。此外,瞿秋白的这段评语则见《瞿秋白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1197页。

(18)(30)(36)《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之“出版前言”,见该书第一分册“流亡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5页、第3页、第3页。

(19)绿原:《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和〈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见《读书》,1984年第4期,第77页。

(20)宋永毅:《当代小说中的性心理学》,见《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第34页。

(21)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见《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第13-14页。

(22)(24)(28)(34)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2页、第12页、第186页、第203-205页。

(23)陶东风:《文学史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1页。

(25)(31)(35)(40)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四分册“英国的自然主义”,徐式谷、江枫、张自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57页、第6页、第381-382页、第314页。

(26)(33)(38)(39)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流亡文学”,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页、第122页、38页、第129页。

(27)(37)(41)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法国的浪漫派”,李宗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68-69页、第376页、第142-143页。

(29)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三分册“法国的反动”,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97页。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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