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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傅满洲医生”

2009-02-10李贵苍

文艺争鸣 2009年1期
关键词:黄种人满洲建构

李贵苍

西方对于中国的知识建构肇始于公元几百年前的古希腊和以后的古罗马。在古希腊语中,中国被称作“丝国”(Seres),中国人是长着红头发但不会使用语言交流的蛮人。这样的知识建构由于其主观臆想和荒诞不经,毫无事实根据,在今天看来,徒具空言,了无实义,不再引起人们的兴趣。 从那个时期到整个中世纪,西方对中国的认识并没有跳出以讹传讹的模式。在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关于中国的“游记”中,西方对中国的叙事想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国”从虚无缥缈的荒诞传说变成了令西方企慕的传奇乐园。尽管那本“游记”着墨最多的是关于中国的美丽和富有,它对于中国文化的精神内涵和价值内涵方面几乎只字未提——甚至连孔子和新儒学大师朱熹的名字都未提及,更不用说关于中国的价值、观念、思想等精神层面的存在和形式了。然而,该“游记”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仍然具有重大的意义。自此,中国第一次真正地进入了西方的认识范畴,成为了西方的认识客体,进入了西方各学科开始建构的文化“他者” 之列。尽管一种文化对于另一种文化的“认识”不可能完全客观,但“乐园”中国的形象在此后的数百年间,始终激励着西方对中国的集体无意识幻想。

也正是在同一时期,西方经过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后,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兴起,雄霸世界的意图以殖民掠夺和帝国扩张的形式迅速实现。这一过程中,西方出于将自己打扮成“正义”的捍卫者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的需要,开始在哲学、社会学、历史、人类学、游记和文学作品中建构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民族形象。 于是,《马可·波罗游记》中那个物产富饶、社会秩序井然、交通发达、桃花源般的人间乐土的中国形象渐渐褪去其光芒。在此后的几百年间,整个西方文化界包括从事“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或者哲学”的学者, 以西方为思考问题的起点和终点,抱着极大的热情了解、书写、建构、虚构、想像、臆想“中国”。日积月累,“在西方的想像中,有两个中国,一个是乐园般光明的中国,另一个是地域般黑暗的中国。同一个中国,在西方文化中却表现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在各种文本中,几乎成为一种原型。”而深入到西方大众心理并影响他们对中国文化价值判断的无疑是“恶”的原型。

诚然,西方启蒙运动时期的哲人们如伏尔泰、黑格尔、歌德等,大都对中国的文化和道德发展水平表示出了高度的尊重。文明中国的形象还可以在后来的托尔斯泰、罗素、费正清、李约瑟等人的作品和研究中找到注脚。即使在通俗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中,中国依然是人类几可企及的“桃花源”之一。 问题是,人间乐园的中国形象始终没有真正进入西方大众的文化心理意识和文化想像中,对西方关于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价值判断并没有起到促进作用。相反,一个地狱般黑暗而又威胁世界的中国形象逐步清晰起来——中国被建构成了残暴、堕落、邪恶、无理、混乱、落后、好战的代名词。

这一“他者”中国的形象像被强行烙上的纹身符号一样,在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精心炮制的以“傅满洲医生”(Dr. Fu-Manchu)为主人翁的系列小说中达到了令人发指、无以复加的程度。近一百年来,“傅满洲”的形象在欧美经过小说和电影浊浪排空式的不断强化,在欧美大众文化集体无意识的想像中,固化成了“地狱中国”中魔鬼形象的代表,几乎达到人人皆知的程度。以傅满洲医生为主人翁的小说和电影主要流行于欧美和亚洲等30多个国家,被翻译成了数十种文字,并以天量发行。 在日本和汉语地区,Dr. Fu-Manchu全部被误译“傅满洲博士”。由于傅满洲的最高使命是灭绝白种人,于是,傅满洲不仅成了“黄祸”文学的典型形象,而且成了西方集体无意识中“中国人”和所有黄种人的魔鬼原型。

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原名亚瑟·萨斯菲尔德·沃德(Arthur Sarsfield Ward,1883-1959),一生共创作了十三部以“傅满洲医生”为主人翁的小说、三个短篇和一个中篇。其中有六部小说被拍成电影。尽管罗默创作的是“通俗”小说,但由于其成功地塑造了傅满洲这个“魔鬼”形象,他的第一部小说《阴险的傅满洲医生》,自1913年发表后,直至2001年,英美还以各种形式不断刊印,一举奠定了他“黄祸”文学大师的地位。罗默也成为“几十年间世界上炙手可热、稿酬最高的流行小说家之一。” 他1947年移居美国,1959年将小说版权以400万美元卖给电影公司,此举开启了“傅满洲”电影的时代。1912年,罗默在《讲故事》(The Story-Teller)杂志上发表了《扎亚特之吻》,第一次以傅满洲为主人翁。截至1959年去世为止,罗默和其他受其影响的一批作家围绕傅满洲这个魔鬼形象,共写了几十部小说,形成了英美文学界一个蔚为壮观、接力般竞争的奇特景象。如果说,罗默最初塑造的傅满洲还是零碎且不完整的个别意象,经过几十年间电影界和其他作家的恣肆渲染和争奇斗艳,这个奸诈阴险、狡猾神秘的恶魔变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文学意象和文化符号,就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而言,成了欧美关于中国和黄种人的一个“原型”形象。于是,现当代英美的几十部小说和电影才得以围绕这个“原型”展开情节,设计人物,也才得以不断演绎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永恒的文化冲突。

在文学的虚构世界中,傅满洲作为中国人(此后也代表所有东方人)“奸邪”的代表,永不停歇地与代表正义的福尔摩斯们斗智斗勇,企图毁灭西方,进而在世界上建立东方秩序,其使命是“残杀胆敢反对建立黄色帝国的任何人”。(9) 他无限忠诚地服务于“一个庞大的神秘社会,目的是颠覆世界的平衡并将欧洲和美洲置于中国这个毒蛇的控制之下。”(10)那么,傅满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

在罗默的第一部小说《阴险的傅满洲医生》中,英国政府为了破获傅满洲及其党羽在伦敦杀害克里契顿·戴卫爵士(Sir Crichton Davey)一案,从缅甸匆忙调回超级侦探奈兰德·史密斯(Nayland Smith)。史密斯邀请他的老朋友皮特医生(Dr. Petrie)当他的助手,信誓旦旦地要粉碎傅满洲的阴谋,并剿灭以傅满洲为首的活跃在伦敦的暗杀集团。史密斯为皮特活灵活现地勾画了一幅傅满洲的面貌和他最基本的形象特征:

请展开您的想像力吧。这是一个个头高挑、刀削般消瘦、肩膀平直高挺、奸猾无比的人。他有着莎士比亚一样的眉毛和魔鬼撒旦一样的脸庞。他的头发剃得光光的,长着一双细长、摄人心魄的绿眼睛--绿得像猫眼宝石一样。随你所愿,在这张脸上刻下所有东方的残忍和奸诈吧!他深邃邪恶的智慧集中了古今一切的科学成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他集中了一个富裕政府的全部资源—尽管那个政府对他的存在守口如瓶。尽情地想像这个恶魔的形象吧,您脑子里浮现的形象就是傅满洲医生的真实写照:傅满洲就是黄祸的化身。

傅满洲这个在世界各地流传甚广的“魔鬼”原型,不仅是地狱的化身—他长着一双令人恐怖的绿色眼睛,而且上面附着一层膜,会散发出一丝阴森的绿色冷光,令人不寒而栗。他还是魔鬼的化身—(长着撒旦一样的面孔)。他在小说中以伦敦的莱姆豪斯唐人街为基地,搅动了整个西方世界,是一个十足的奸雄,一个超级间谍,一个意志坚定、包藏祸心、冷酷无情的超级杀手,同时还是一个能够长生不老、不断死而复生的东方“撒旦”。在《傅满洲之手》中,为了获取格里格瑞爵士从西藏带回的有关旨在毁灭西方文明而成立的秘密组织“西蕃”会的信息,经过无数次与代表西方正义的史密斯斗智斗勇,傅满洲终于被枪击中头部。其后,史密斯的助手皮特医生断定傅满洲已经死亡。但是,他中枪是实,却伪装成假死。后来,竟然绑架了伦敦最有名的外科大夫弗雷泽,胁迫他取出子弹,死而复生后,又成为“弥漫在伦敦、英国,甚至整个文明世界的黄色威胁。” (12) 他在小说中已经168岁,仍然是一幅硕硕无朋的中年人的相貌和体态。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概括傅满洲的形象。

其一,在罗默的长短篇小说中,傅满洲博学多才,犹如浮士德一样,集古今中外的所有科学知识于一身。正如智慧超群的史密斯不得不承认的那样,“傅满洲医生是中国人奸诈取巧的绝佳象征,是经过无数代人才能出现的一种现象。他是超级天才,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完全能够带来一场科学的革命。” (13) 论才学,傅满洲有三个外国大学的学位,同时是一个语言天才,他“能够流利地使用所有文明语言和绝大多数野蛮民族的语言……面对中国佬,他讲汉语,面对印度佬,他讲印度语,见了埃及人,他马上换成了阿拉伯语。” (14)他为了迷惑英国警察和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常常讲着流利的法语。论才智,他不输于莎士比亚,是一个才高八斗、智可齐天的天降奇才。他最早的对手是福尔摩斯,然而福尔摩斯的精明和智慧反衬出傅满洲的狡猾与奸诈。他在伦敦的地下世界里,天马行空,唯我独尊,炮制的种种暗杀、劫持、绝妙的毒技、与西方社会维持秩序的整个警察机构几十年的神秘周旋,反而显得英国特使史密斯、他的助手们以及整个英国的安全部门的“窝囊”和无奈。他的智慧和才学成了毁灭西方文明的利器。

其二,他多才多艺,能够使用当时流行的各种暗杀武器,尤其精通古今中外的医学和医术,在他那阴森可怖的地下实验室炼成了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化学毒品。他同时还是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细菌专家。与他相比,意大利的波尔吉亚使毒家族根本不值一提。(进入傅满洲势力范围的)侦探们无异于走进死亡之谷。” (15)傅满洲精于炼制毒药,又工于使毒。在他手上,树木花草、手杖烟卷,飞禽走兽,都可以是他的杀人利器。他所到之处的空气都令英国警方充满戒备,因为空气中就有可能弥漫着毒气。另外,他的易容术冠绝天下。他的主要助手之一是一位被称作卡拉玛耐(Karamaneh)的埃及少女。她每次执行傅满洲的任务都会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傅满洲可以使她美艳如花,让她的美丽成为唤起“东方诗人写下最奢华的狂想诗作的钥匙,使她的眼神具有不可抗拒的东方魔力。” (16) 他也可以根据任务性质的要求,使她瞬间易容,奇丑无比,老态毕现。用傅满洲的话说,他握在手中的那枚特殊的绿色细针,“只要轻轻用针头碰一下,这个如花少女会立即变成一个干瘪的老妇,她的朗朗笑声会变成疯子的哀嚎。”(17) 即便是代表西方理性和智慧、无所不知的史密斯和他的医生助手皮特见到傅满洲,也是万分谨慎。皮特真切地道出了他的内心恐惧:“即便在夏夜余音绕粱的英国乡村,在我看来,每一个影子都隐匿着巨大的恐怖,每一种声音都是恐怖的信号,因为傅满洲的死亡之手已经伸向‘红河街。他随时都会无情地出击,对里面的所有人实行东方式的恐怖袭击。” (18) 小说中,傅满洲被塑造成了黄色恐怖的化身,他举手抬足,均可杀人于无形。他的目光泛着绿光,精于幻术,能对手下和敌人实行心灵控制,能散发毒气,既可以伤人,亦可以杀人。他甚至可以使执行任务而死亡的中国党羽和训练有素的缅甸“飞人”瞬间骨化形消。

其三,傅满洲思维缜密,机敏过人,知己知彼,料敌于先,事事谋定而后动。他的每次暗杀行动都经过周密计划,从线索的收集到对象的确定,从人员配置到手法的使用,从时间和地点的确定到逃离的手法和线路,无一不经过仔细斟酌,反复推敲。他不仅无数次识破对手的伎俩和圈套,而且为史密斯们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陷阱和圈套,环环相扣,周详而出人意表。他巧妙地将唐人街上的一个叫做“欢乐屋”(Joy-Shop)的鸦片馆,硬是在英国巡警和眼线的严密监视下改装成一个布满密室和暗道的“碉堡”之一。里面的秘道直通泰晤士河,曾经助他们用船和以口含竹管的方法潜游到对岸,成功地摆脱了警方的追捕。他是遍及西方最出色的间谍,拥有卓越的侦查和反侦查的能力和技术。他做事认真,严谨理智,逻辑性极强,一丝不苟,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因此,他的计划几乎均能成功实施。他策划的一桩桩惊动英伦的秘密行动给英国政府和警方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惶恐,逼迫英国政府和媒体对他的行踪保持沉默,因为“没有一个白种人……能够忍受中国人的残暴行径,因此,傅满洲医生在英国期间,全国的报纸对他的存在均保持了沉默。” (19 )

其四,傅满洲是神秘的中国文化和神秘的中国人的化身。他阴险、奸诈、狡猾,案发累累,罪行滔天,但他总是来去无踪。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充满着神秘和不可预测性。尽管他对史密斯们如影随形,尽管他的存在令英国和整个西方焦灼不安,尽管恨之入骨的英国警方苦心孤诣,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缉拿他,但是他总能审时度势,略施小计,摆脱他们的纠缠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动另一次谋杀。傅满洲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外衣之下,深藏不露。他的表情永远是阴森冷峻和淡漠的。不论是布置任务,善后处理,还是面临绝境,他都惜言如金,永远都像戴着厚厚的面具一样,深邃无底。在小说中,他总是像蛇一样在西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实施致命的打击,而且常常是一击必中。他总是会在需要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倏然降临。没有人知道他平时身居何处,他的行动计划、实施手段、目的和下一个目标都是不解之迷。他大部分时候沉默地像压在西方头上的一块巨大的悬石,百年不变的冷漠背后凝结的奸邪、残暴和祸心,令西方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无奈至极。他的神秘就是西方的梦魇,如附骨之疽,祛除不尽。用皮特的话说:“不用逻辑推理,不用了解,你就知道那个黄皮肤医生就在附近。” (20) 在小说的另一章中,皮特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多少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他那团令人发怵的黄云的笼罩之中。” (21)“尽管我们竭尽全力缉拿傅满洲,但还是不见他的踪迹。他是个深不可测的魔鬼。” (22)

其五,满洲是一个意志坚定、目标明确、忠于职守的魔王。为了实现毁灭西方文明和白种人的使命,他没有因为自己超常的能力而单枪匹马铲除建立东方帝国道路上的障碍。他和他的同党有着严密的组织机构。就整个架构而言,在小说中,中国(或者中国政府)是策划一切旨在推翻西方文明行动的源泉,在此之下,设立了一个神秘的执行组织“西蕃会”(Si-Fan)。“西蕃会”是“神秘的东方的最大的迷团”,是“黄色阴谋”执行机构的一个秘密黑帮,其大本营设立在“西藏”,由“一个神秘的古代公主掌控”,她的最高目标是“成为全世界的女王。”(23) “西蕃会”统领活跃在整个中国本土和世界华人地区所有的黑社会和帮会,因此,傅满洲作为“西蕃会”最重要的头领之一,事实上就是全世界华人黑帮的总头目,长期从事暗杀任何对中国不利和掌握“西蕃会”消息的各界人士,其中包括贵族、科学家、警察、返回英国的游客等,其终极目标就是协助“西蕃”实现中国的“黄色阴谋”,“毁灭整个白人种族”。(24) 更可怕的是,作为“世界有史以来最令人恐怖的天才,用他的全部智慧犯罪......对欧洲和美洲的威胁远远超过了瘟疫”的傅满洲,(25)对上司忠心耿耿,惟命是从,恭顺温良。在小说中真是应了“盗亦有道”的说辞。

其六,傅满洲是人类感觉和情感的荒漠。在罗默笔下,他冷漠的外表下包藏的除了医学知识、奸邪、毁灭西方文明的决心和坚如磐石的意志以外,没有人所共有的情感和情绪。就反抗精神、能力和果敢性而言,他被塑造成了东方的“撒旦”。一如弥尔顿《失乐园》里的魔鬼撒旦一样,任凭地狱之火焚烧,他始终没有疼痛的感觉,傅满洲同样没有人所共有的神经感觉和七情六欲。他似乎就是为了张扬东方式邪恶而产生的一个人类怪胎,是一个集东西方恶魔于一身的魔头。从某种意义上讲,傅满洲是个超人,但不是人,因为人类所有美好的东西--亲情、幸福、愉悦、满足、友谊、爱情、同情心、荣誉感、自豪感等等感觉,他一概没有。人类的心理和肉体的感受,诸如疼痛、愤怒、失望、寂寞、抱怨等等情绪,他也没有。在罗默看来,傅满洲及其同党原本就是兽类,因而不可能有人的感觉和情绪。在《傅满洲之手》一书中,傅满洲与他的混血女儿不期而遇,但两人形同路人,见面时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同样是在这本小说中,罗默几乎穷尽了英语中的诅咒词汇,以发泄他对傅满洲和黄种人的憎恨和厌恶。他经常使用的词汇包括:“中世纪遗留的吸血鬼”、野猫、毒蛇、章鱼、兔子、蟒蛇、羚羊、猩猩、魔鬼、老鼠、猴子、鬣狗、黄猪、巫师、杀手、罪犯、野兽、恶棍、垃圾、“地狱里冲出来的恶魔”、“永远不死的邪恶的化身”、“死亡的化身”、“邪恶”等等,不一而足。在罗默笔下,傅满洲原本就不是“人”,而是“悬浮在(西方)上空无处不在的‘黄色‘威胁”,其存在的“目的和意义就是在世界上建立黄色统治。” (26)

在罗默看来,西方世界不幸的根源就是黄种人的代表傅满洲和他统领的黑帮的存在,同时也是因为有了“黄祸”现实的和潜在的威胁。无独有偶,持有相同观点的还有美国作家杰克·伦敦。伦敦几乎在同一时期写下了英语文学中最仇视中国人的一个短篇(科幻)小说,取名为《前所未有的入侵》。这是一篇浓缩了西方殖民话语特征的一个非驴非马的“文本”:它既没有情节,又没有人物塑造,既没有故事,又没有推理,既不是科幻,又不是短篇小说,既不是论文又不是历史研究。然而,这么个“文本”于1910年二月发表在当时十分畅销的McClure's 上。后来又收录Walt Merwin的《历史文论》一书。如果说罗默是憎恶傅满洲为代表的中国人,那么伦敦则是要灭绝中国人。他幻想到,1904年日俄战争结束后,中国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由于中国人“狮子一样的繁殖力”,(27) 到1976年时,人口已经达到7亿,进而开始了对周边国家的侵略战争。中国首先与法国因为印度支那问题发生战争,后来又“征服了尼泊尔、不丹、整个印度的北部地区……吞并了阿富汗、波斯、塔吉克斯坦。整个中亚地区都受到了中国人的巨大威胁。”(28) 为了应对中国对世界的征服和入侵,“所有的西方国家和几个亚洲国家”聚集费城商讨对策,最后决定“从航空飞船上(airship)......向(北京)抛撒导弹—一种看起来怪异却无害的玻璃瓶......六个星期之后……北京的一千一百万人消失了……房屋、街道和收尸车旁堆满腐烂的尸体。”(29) 不久,七亿中国人几乎灭绝,因为那些玻璃瓶中装的是兰宁戴尔博士(Laningdale)发明的化学武器。里面装的是天花、猩红热、黄热病、霍乱和黑死病病毒等。“在西方实验室培养的细菌、病毒、微生物武器雨点般落下,” (30) 最后,“中国成了地狱......生化武器可以到达任何隐秘的藏身之地......几亿尸体裸露在外,细菌迅速繁殖......中国灭绝了”(31)

如果我们以为罗默和杰克·伦敦的小说仅仅是对中国人形象的蓄意歪曲和妖魔化,是他们扣盘扪烛、仇视中国人的结果,或者如果我们认为是他们仅仅是为了渲染阅读效果而采用的哗众取宠的创作伎俩,并对他们和其他作家和电影制作者对中国人和黄种人的“他者化”手法嗤之以鼻,我们将会忽视这种“妖魔化”中国人形象操作背后的真正意图和文化的逻辑必然性,同时也会对其造成的影响麻木不仁。萨伊德在《东方学》中明确指出,西方关于“东方”的文化建构根本不是蓄意歪曲,而是出于西方文化优越论的顽固立场,服务于西方自身目的的“认知”的结果和必然。即使我们不假思索地接受2001年版的《阴险的傅满洲医生》一书的导言作者约翰·迈克尔的说法,相信罗默通过塑造傅满洲和黄种人的恶魔形象,“固化了西方耿耿于怀的种族担忧和对真实世界殖民地抵抗趋势加剧的恐惧,” (32) 我们仍然可能忽视了其殖民主义话语“他者化”非白种人的内在逻辑和对中国人文化形象的破坏性。

不可否认,鸦片战争以及后来义和团与西方列强的殊死抵抗运动,确实给英帝国主义和整个西方造成恐惧,但恐惧的根源用“史密斯的朋友和叙述者皮特的话说,是来自于担心东方对西方残暴行为的报复。” (33) 一般而言,恐惧是一种心理状态和情绪反应,而不是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真实反映。约翰·迈克尔的“恐惧说”貌似合理,实则是美化西方此类作品的托词。罗默果真是出于对殖民地人民“抵抗趋势加剧的恐惧”心理而塑造了傅满洲的恶魔原型,那么丝毫不能说明罗默替西方对它的殖民主义扩张行径造成的罪恶开始反思和内省,因为反思主要是指对自己行为的危害性和严重后果进行理性思考,以期改进。实际上,罗默等作家反其道而行之,连篇累牍地以虚构的形式炮制傅满洲们的种种恶行,变本加厉地建构以傅满洲为原型的黄种人的“邪恶”和“兽性”,目的是以黄种人的“恶”反衬“西方暴行”的合理性和公正性。

对于任何“恶”,每个种族的人都有诉诸惩罚的公正要求。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而不是对殖民地反抗运动报复西方的恐惧,罗默才不断地建构黄种人的“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反衬西方暴行的“正义性”。如果“恐惧说”的逻辑基础是对报复的担心,那么,建构并固化黄种人的“恶”,反倒成了西方对黄种人的“恶”通过书写而进行的正义报复。可见“恐惧说”不仅仅是将西方的暴力正义化,而且通过塑造黄种人“恶”的原型,暗示殖民地人民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退一步讲,如果罗默“担心东方对西方残暴行为的报复”的话,他应该开始反思西方在地理大发现以后的整个殖民时期作恶的现实性,并追溯其作恶的可能性和根源,而不是继续建构另一种族的“恶”,进一步从根本上破坏不同民(种)族文化交流的基础。因此,轻描淡写的“恐惧说”是缺乏说服力的。

实际上,罗默笔下的傅满洲形象和黄种人的形象反映了他的殖民主义话语建构“他者”形象的内在逻辑。这种逻辑有着西方二元论思维的渊源和深厚的大众文化心理基础。一如上帝需要魔鬼撒旦反衬他的纯洁、高尚、正义和无所不在的权威,在西方的思维和想像中,西方需要建构一个完全异己的世界和形象,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几百年来形成的东西方不平等的权利关系,而且是为了在其话语和政治操作中建构种族和文化的等级制,进而以西方为中心规划世界的地缘政治版图,永久维持其对其他种族的统治地位。

其次,这样的逻辑必然要求殖民主义话语建构白种人和其他种族之间的生理和文化的差异。在萨伊德、巴巴、斯皮瓦克和福科等学者的研究中,我们发现西方的殖民统治始终围绕它的认识主体的自足性和整体性建构有别于西方的文化“他者”,并将西方的文化建构体系化、机构化和知识化。其操作手法如福科在《有序世界》中精辟地指出的那样,其实什么是可见的、建构的,已经是一种言说了,因为“可见的”“已经通过语言的描述赋予了一种特定的意义,其重要性并不在于他们(建构者)使得人们可能看见什么,而在于他们隐藏了什么,更在于通过这个消除的过程,又允许什么浮现出来。”(34)萨伊德的《东方主义》告诉我们,西方对东方的知识建构即便是出于了解、认识东方的初衷,其在方法论上却是试图建构东方不是什么,其本质不是什么。当然,那个“本质”是在与西方完美、正义、理性的“本质”的对举中建构的,在实际操作上就出现无限夸大和扭曲东西方之间的差异的嫌疑,同时也由于建构的目的是发现和创造差异,于是“妖魔化”其他种族的种种言说都获得了某种逻辑和心理支持。

可以说,建构种族差异成了殖民话语的内在必然,成了一种创造知识的有效手段。在大众的文化心理和情感世界里,人种的差异首先显现于肤色的差异。这样“黄色”--也包括“黑色”和其他肤色--就不再是一个的简单的语言学所指,而变成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具有丰富的文化、话语和意识形态内涵的能指,一种旨在强化东西方从属和统治关系的态度和观念,一种建构的大众文化“常识”。正如巴巴分析的那样,肤色“作为塑造卑劣形象的文化和种族差异的重要能指......在一系列的文化、政治和历史话语中,(最终)被接受为‘常识,并在殖民社会的种族戏剧中每天上演。” (35)肤色“他者化”成了文化“他者化”的前奏。于是,充斥着所有“黄祸文学”作品种的“黄色”就不再是一种事实性的客观描述和人种区分的表征,而是和其他肤色一样,具有了成为“白色”的反面的唯一性。通过建构和对比,“白”与“非白”之间倏然具有了典型的解构主义的哲学内涵,即“表象”代替了“本质”。

福科在《词序》一书中精辟地指出,西方自18世纪末期开始对世界民族进行分类,其目的“不是要还原明显不同的民族的本质,而是允许用其中一个因素表述其整体。在这个分类过程中,将分析建立在单一的轴心上,在‘彰显的和‘隐匿的之间建立一种关系,并在‘表面的和‘深层的之间建立起联系后,再从那隐匿的架构中不断拔升,直至在形体表面上不断凸显形体符号。”(36) 果真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在(罗默的)十三本小说和六部完整的电影中,‘黄祸就以傅满洲的形象被持续不断地言说着,”(37)也使得,“黄祸”“至今仍然像闹鬼的屋子一样,折磨着欧洲和北美的文化想像。” (38)

再次,建构差异话语的内在逻辑必然要求建构者“透视”肤色后面更本质的有别于“白色”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品格。在罗默看来,以傅满洲为原型的中国人的文化品格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那就是“邪恶”。这样,傅满洲在伦敦的一次暗杀行动就不仅仅是一次作案,而是对西方社会秩序、价值观念和文化强权的挑战和亵渎。犹若撒旦诱惑夏娃是原罪的源头一样,傅满洲这个东方撒旦在伦敦的一次个人行动便集中了中国人和所有黄皮肤东方人的全部罪恶。于是,傅满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形象,而是恶积祸盈的“魔鬼”原型。从这个独立的“个案”中,我们可以看出,罗默建构一个民族文化品格的手法就是将人变成“魔”。正如萨伊德的《东方学》告诉我们,妖魔化“他者”是西方建构差异话语的另一个逻辑必然和典型手法。

萨伊德在《东方学》一书中精辟地指出,西方建构“东方”的话语实践背后隐藏着西方文化帝国主义在各个领域内不自觉的共谋关系。出于其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需要,罗默也许无意识地置身于这种共谋关系而不自知。但是他通过不断经营傅满洲的“恶”形,固化了傅满洲和所有黄种人的邪恶形象,使之变成了一种客观“知识”,也使作者被尊为中国问题专家了。著名韩裔美国学者Elaine Kim在她的《亚裔美国文学》一书中提到,上个世纪30年代,美国国务院获得“西番会”可能威胁美国安全的情报,便责令联邦调查局尽快咨询罗默,以查明“西番会”的行踪和动机。(39)罗默异乎寻常的虚构既然能被专业的情报机构认定为事实,那么,在世界各国大肆流传的“傅满洲医生”和黄种人的形象以知识的型态传播、接受、理解并不断“神话”和深化, 其结果是对黄种人——尤其是中国人的——文化品格和形象不断地造成伤害。在文化全球化的今天,更是让我们感到“千古皆然,于今尤烈”了,需要我们借助后殖民主义理论不懈地“去殖民话语”,一层层剥去西方文学作品中关于中国人和黄种人的知识建构的文化逻辑的虚伪性,因为这样的“知识”在罗默和他之后的几十年间,绵绵瓜瓞,最终使得罗默们咳唾成珠,不仅成了关于“中国人”的“知识”的有力建构者,而且通过大量传播这样的“知识”,反衬出了西方理性、热爱和平、注重逻辑、有明确的价值标准的文明形象。

单纯地从文学价值的角度阅读罗默的创作,我们可以认定他对他描写的对象、事件、人物、不同文明、不同的民族和种族等等,缺乏基本的同情和真诚,也没有了解的愿望,因而,他在文化和种族观念上是傲慢的,在内心深处是厌恶傅满洲所代表的一切的。问题是,恰恰是他的十几本小说和由此改编的电影,不同于汉学家的严肃作品,由于读者和观众不同,造成的影响不论从深度还是广度上均超过了严肃的汉学著作,因为他的那些作品迎合了大众的文化心理,直接作用于大众的情感世界,使得以傅满洲为原型的中国人和所有黄种人的形象在公众的心理层面日益固化:那就是邪恶的黄皮肤的傅满洲们需要西方不断地从“知识”和“道义”方面进行规范。正如周宁在《龙的幻象》中指出的那样:“一个人的想像只能写成一本书,大众共同的想像才能使一本书变成畅销书。”(40)罗默的小说在英美畅销近一个世纪,其阅读大众关于中国的“共同想像”的文化心理也是我们今后应该认真研究的一个课题。

注释:

* Dr. Fu Manchu的所有汉语翻译(包括日语翻译)都是“傅满洲博士”,这显然是错译。傅满洲从来没有获得过博士学位。另外,小说中多次以“the Doctor”指称傅满洲,说明这是个医生的称呼。还有,罗默在伦敦由Methuen出版社1916出版发行的《魔鬼医生》(The Devil Doctor)也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博士”一词前面加形容词不符合英语的使用习惯。

以傅满洲为主人翁的小说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在将近一个世纪里以天文数字的发行量主要流行于美国、英国、阿根廷、巴西、缅甸、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捷克斯洛伐克、丹麦、俄国、芬兰、德国、希腊、荷兰、匈牙利、冰岛、印尼、意大利、日本、立陶宛、马来西亚、墨西哥、挪威、波兰、葡萄牙、罗马尼亚、新加坡、斯洛文尼亚、西班牙、瑞典、泰国、乌克兰等30多个国家。根据小说改编的许多电影在世界各地也已流传了半个多世纪。

罗默1959年去世后,其他作家仍然围绕傅满洲这个恶魔原型进行创作,建构起了他的家族谱系和后代,仍然以“奸邪”的恐怖手法肆虐着西方世界。1960年代的主要作品有迪拉德(R. H. W. Dillard)的《易经》(The Book of Changes)、大卫麦克·丹尼尔(David McDaniel)的《彩虹事件》和约翰·斯迪尔和艾玛·皮尔(John Steed and Emma Peel)的《复仇者》(The Avengers)。1980年代主要有林·卡特(Lin Carter)的《恐怖戴着蓝色》(Horror Wears Blue)、詹姆斯·理森耐(James Reasoner)的《黑莲花》(The Black Lotus)、《死从天降》(Death From the Sky)和《末日岛》(Doomsday Island)。

(1)见戈岱司编的:《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法],耿昇译,中华书局,1987。

(2)(38)周宁:《龙的幻象》,艺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页、第14页。

(3)见Said, Edward. Orientalism. New York: Vantage Books Edition, 1978.

(4)周宁,《龙的幻象》(上册),艺苑出版社,2005。第1页。

(5)Hilton, James. Lost Horizon. New York: W. Morrow & Company, 1933.

(6)(7)(8)Michael, John.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the World of Sax Rohmer.” Sax Rohmer. The Insidious Dr. Fu-Manchu. New York. New Millennium Library, 2001.

(9)(10)(11)(13)(15)(16)(17)(18)(19)(22)(25)(32)(37)(38)Rohmer, Sax. The Insidious Dr. Fu-Manchu. New York. New Millennium Library, 2001. 第151页、第122页、第13页、第198页、第151页、第186页、第202页、第193页、第45页、第69页、第110页、第73页、第vii 页、第v 页、第v 页、第v 页。

(12)(14)(20)(21)(23)(24)(26)Rohmer, Sax. The Hand of Fu-Manchu. New York. New Millennium Library, 2001. 第85页、第151页、第110页第135页、第15页第146页第162页。

(27)London, Jack. “Unparalleled Invasion.” In Reading Narrative Fiction. Eds. Seymour Chatman.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 1993. 第251页、第252页、第255页、第256页、第256页。

(34) Foucault, Michel.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Human Sciences . New York: Vintage, 1973. 第137页。

(35) Bhabha, Homi.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第78页。

(36) Foucault, Michel.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Human Sciences [M]. New York: Vintage, 1973. 第229页。

(39) Kim, Elaine.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 Philadelphia: Temple UP, 1982. 第4页。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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