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的美学溯源
2009-02-06徐成辉
徐成辉
摘要:“意境”具备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因素:主观的内心和客观的外在世界。也就是说,训诂义中的“意境”是指内心感情和外在事物的结合,简而言之,也就是“情景交融”。意境不能脱离“意象”,“意象”指融合了作者内心思想感情的外物形象,意境正是在“意象”的基础上产生的。
关键词:意境意象美学范畴渊源
“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於记切。”“志即识,心所识也。”而“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从这里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意”与心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意”离不开人的意识活动,是主观的。而“境”的本义是“竟”,有“疆域,界限,范围”的意思,更加着重于客观的。仅从字面的意思来看,“意境”就应该具备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因素:主观的内心和客观的外在世界,而这两方面既然属于同一个词,显而易见:词中的两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训诂义中的“意境”是指内心感情和外在事物的结合,简而言之,也就是“情景交融”。
作为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范畴,本文将对“意境”从其作为美学范畴的诞生及其美学渊源这两个方面进行解读。
一、“意境”作为美学范畴的诞生
从现存的文论资料来看,“意境”作为美学资料,最早出现于王昌龄的《诗格》:“诗有三境:一日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极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物象,故得形似。二日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三日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这三种境界中,“物境”指的是自然山水的境界,“情境”指的是人生经历的境界,而“意境”指的是内心意识的境界。这里的“意境”指的并非现在美学意义上的“意境”,而是与“物境”、“情境”一样作为一种审美客体,但毕竟“意境”是作为一个词出现的。
其实“意境”作为美学范畴并非最早由王昌龄提出来,唐代的诗歌美学家们在前人关于“意象”的基础上,提出了“境”这样一个美学范畴,并经常运用在指导诗歌创作的品评中。如上面引用的王昌龄的《诗格》,其他则如皎然的《诗式》“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又“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当绎虑於险中,采奇於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夫希世之珍,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名变之文哉!”再如刘禹锡“余不得让而著于篇,因系之曰: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到唐末的司空图写出《二十四诗品》,在《与极浦书》中引用“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垅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而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唐人提出的“境”,指的是“象外之象”,“境”已经超脱了“象”而“生于象外”了,这就已经具备了现代意义上的美学范畴“意境”的美学内涵。所以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说:“王昌龄、皎然在这些著作中提出了‘境这个美学范畴,在很大程度上就等于提出了意境说。”由此可知“意境”作为美学范畴,已经诞生了。
但“境”又是离不开“象”的,唐人说“境”虽言“象外”,但都与“象”脱不了干系。那么“意境”究竟与“象”有着怎样的联系呢?我们将从意境的渊源来说明“意境”与“象”的关系。
二、“意境”的美学渊源
不论是皎然还是刘禹锡抑或是司空图,在说到“境”也就是意境时都没有脱离“象外”——“境生于象外”。“象外”是什么?要有“象”才能有相对的“象外”,也就是说,要理解“象外”必须先了解“象”,那么“象”到底是什么呢?
从“象”的训诂义来说,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象,长鼻牙,南越大兽,三季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凡象之属皆从象。”也就是说象的本义是一种哺乳动物大鼻子象,从《辞源》对“象”的解释来看,也可以看出:“南方有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但“象”有时又是“像”的通写,如《辞源》释“象”第三条:“形状、相貌,通作‘像。《传》‘刻其形象;《三国志·臧洪传》:‘故身著图象,名垂后世。”从上面的解释可以看出,“象”的本义应该是大鼻子象,但“象”也经常被用作“像”。总之,“象”从本义上说应该是具体的。
撇开“象”的本义来说,“象”在中国的哲学史、美学史上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象”第一次以哲学的形式出现是在《老子》中:“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以为“道”虽然是“恍惚窈冥”,但却不是绝对的虚无,“道”包含了“象”、“物”、“精”。“道”产生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是具体的,作为“道”所包含的“象”自然也就是具体的。但“象”又是“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所以“象”又应该体现“道”和“气”。总之,“道”不是纯虚无的“道”,而“象”也不是具体的孤立的“象”,“象”是和“道”、“气”联系在一起的。这一关于“道”、“气”、“象”的论述,对中国的古典美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它使后世的美学家们在论述“象”时不是孤立的、断裂的,而是采取联系的、立体的方式。
“象”这一范畴在《易传》中得以突出,并且确立了两个对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有着重要形象的命题:“立象以尽意”和“观物取象”。《系辞传》说:“《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唐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易》卦者,写万物之形象,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谓卦谓万物象者,法像万物,犹若乾卦之象法像于天也。”孔颖达又说:“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或取天地阴阳之象以明义者,若《乾》之‘潜龙、‘见龙,《坤》之‘履霜、坚冰、‘龙战之属是也;或取万物杂象以明义者,若《屯》之‘六三‘即鹿无虞,‘六四‘乘马班如之属是也。如此之类,《易》中多矣。”
从孔颖达的解释我们可以理解《系辞传》认为整个《易经》都是“象”,都是以形象来表明义理:或取天地阴阳之象以明义,或取万物杂象明义。也就是说,“象”是形象,“象也者像也”,“象”就是天地万物形象的模拟、写照、反映。就是从此刻开始,“象”开始通向了审美形象的范畴。因为审美形象也就是艺术形象都是天地万物形象的反映。尽管《易传》的“象”所反映的不一定是审美的,但至少已经开始有了共通点。
及至“立象以尽意”和“观物取象”,更是使“象”进一步与审美的艺术形象有了共通点。因为“言不尽意”,所以“立象”,“象”是以形象来说明义理。而艺术形象则是要以形象来表达感情意志,在这一层面上,“象”与艺术形象可谓异曲同工。而“观物取象”说明了“象”的来源,
“象”是通过“观物”产生的,而“观”这一感官动词则决定了“象”一定是对万物的直接的观察和感受,“象”是在直观的基础上“取象”而成的,它离不开直观的观察和感受。“观物取象”对后世的艺术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了后世艺术创造的法则。综合地看来,“象”经过《易传》的突出,已经开始由老子的哲学范畴开始了向美学范畴的转变。
而庄子的“象罔”,则开了意境的美学源头。《庄子·天地》篇中有一则寓言:“黄帝遴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洯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这个寓言中的“玄珠”象征着“道”:“知”象征着智慧,思虑:“离朱”相传是黄帝时视力最好的人,能在百步之遥看清秋毫之末,在这里象征着人的视觉;“嚓诟”象征着“巧辩”,“言辩”;而“象罔”则象征着有和无,虚和实的结合,在《庄子集释》中注“象罔”说:“象罔者若有形若无形,故眸而得之。即形求之不得,去形求之亦不得也。”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这样解释:“非无非有,不撽不昧,这正是艺术形相的象征作用。‘象是境相,‘罔是虚幻,艺术家创造虚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际。真理闪耀与艺术形相里,玄珠的擽于象罔里。”在这则寓言中,我们可以看到智慧、知识、理智,或者是实有的“视觉”(感官),或者是“言辩”(概念),都是无法把握住“道”的,只有有无之间,虚实结合的“象罔”才是真正得“道”的唯一有用之道。“象罔”立体的体现着《老子》的“象”,是对《易系辞传》中“立象以尽意”的进一步丰富和展开,可以说正是老子、《易系辞传》的“象”和庄子的“象罔”构成了中国古典意境说的最早的源头。唐代美学家们提出的“境”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生于象外”,不正是“象”和“象外”,也就是有形和无形、虚和实的结合吗?可以说中国古典意境说的结构是对庄子“象罔”的直接,继承,它决定了意境说的“气韵流动”、“韵外之致”。
魏晋南北朝间出现的“意象”,则是决定了意境学说的内容上的特质。《辞海》中对意象的解释有两种:“1表象的一种。即由记忆表象或现有知觉形象改造而成的想像性表象。文艺创作过程中意象亦称‘审美意象,是想象力对实际生活所提供的经验材料进行加工生发,而在作者头脑中形成的形象显现。2中国古代文论术语。指主观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循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明清后专指借助具体外物,用比兴手法所表达的作者情意。”不管是哪一条,当“意象”作为文艺创作的一个范畴时,它都离不开作者的情思和外物的形象这两点。
“意象”一词作为美学范畴最早出现在刘勰的文论著作《文心雕龙·神思》中:“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刘勰从艺术构思的角度提出了“意象”这一范畴。所谓“独照之匠”就是指有独特见解的人;“运斤”语出《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本指挥动工具,这里指写作;“意象”指融合了作者内心思想感情的外物形象。刘勰的意思是说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作者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来写作。《神思》篇的篇末“赞”道:“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也就是说,刘勰认为在艺术构思活动中,外物形象是和作者的情意结合在一起,是互相促进的。作者的想象凭借外物形象得以驰骋,而外物的形象又因为作者的情意而孕育成为审美意象。正如刘勰自己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由此可知意象正是“思理为妙,神与物逰”的产物。
刘勰的这种关于艺术的构思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得出的。陆机在《文赋》中就有关于艺术构思的这方面的描述:“情瞳咙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瞳眬”是形容太阳初升由暗而明的书面语,“昭晰”是清晰,明晰的意思,陆机以为在艺术想象过程中,内部的情感和外物事物的形象是相互贯通的,作者的情感越鲜明,外在事物的形象也就越清晰。刘勰在吸收前人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意象”——结合了作者内在情感的外物的形象。
自刘勰后,“意象”或“象”就经常被引用。如南朝稍后的宗炳的“澄怀味象”,王昌龄“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司空图“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等。可见意境正是在“意象”的基础上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