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序而小构 语平而情哀
2009-02-06唐艳梅周卓敏
唐艳梅 周卓敏
摘要:《思旧赋》是文学史上的怀旧名篇,序言占用了全文五分之二的篇幅。作品用一个“情”字将创作缘起(序)、“黍离之悲”、失友之痛、余生之慨贯通。造成这种“长序而小构”特殊章法的原因乃是当时的政治高压。
关键词:《思旧赋》长序小构悲哀之情政治高压
《思旧赋》是文学史上的怀旧名篇,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席上见赠》中的“环旧空吟闻笛赋”指的就是它。《思旧赋》的章法非常奇特。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曾说过:“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作者为什么要采取这种“长序而小构,首大而尾短”的特殊章法?我们不妨通读原作,一窥堂奥。
思旧赋并序
向秀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
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先从作者和他创作这篇赋的时代背景谈起。
向秀(约227——约272),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陟县西南)人,魏晋时文学家,与当时的作家阮籍、嵇康、山涛、阮咸、王戎、刘伶,一起称为“竹林七贤”。向秀为人超脱拔俗,喜好老庄之学,其作品现仅有《思旧赋》传世。题中的“旧”,指其旧友嵇康、吕安,二人均是当时权力斗争的牺牲品。魏明帝曹睿死后,司马氏羽翼日益丰满,与曹氏争夺权力的斗争趋于白热化。士人或依附司马氏,或依附曹氏,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沉浮。公元248年,司马懿发动兵变诛杀曹爽,依附曹氏的士人亦难逃厄运,以致“天下名士去其半”。有鉴于此,许多士人为了自保,开始远离政治中心,或纵情山水,或沉湎酒海,或作痴傻之状,或作癫狂之态。司马氏为了巩固权力,对士人采取了两手策略,一是笼络,二是杀戮。公元263年,桀傲不驯的嵇康被杀,此举在士林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应,海内名士纷纷改弦易张,趋附司马门下。向秀也就是在这时,走出隐逸的山林,赴京出仕。这篇赋是作者前往洛阳,途经嵇康在山阳的故居时,有感而作。
再来分析一下文章的感情脉搏。怀人之作,常用一个“情”字作为主线贯穿全文,本篇亦如是。
小序是情之缘起,即创作这篇赋的缘由。作者先介绍了两位旧友的性格特征,重点写嵇康被杀之时“顾视日影,索琴而弹”的超然物外的境界。继写自己进京途中,经过旧友的故居,听邻人笛声而想到嵇康就义前的琴声,不由“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于是顺理成章地提笔作赋,抒发自己的怀念之情,不平之气。小序既交代了作者感情变化的线索,也为整篇赋定下了感情的基调。
赋文是情之抒发。本文可分为三个层次:
一是抒“黍离之悲”。“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写作者在嵇康、吕安罹难后自己被迫进京入仕的行程,巨大的感情波澜蕴藏在平和的语言之中。当时,失友之痛和对皇权的恐惧啃啮着作者的心灵,进京后的前途未卜又使他深感惶惑。他带着这种心情走入朋友的故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写朋友的故居渐渐临近,自己的悲伤之情也渐渐弥漫开来。“旷野之萧条”已让人凄然神伤,更何况屋宇尚在,斯人已去的撕心哀痛!此情此景,作者不由“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黍离,指《诗经·王风·黍离》,《毛诗序》云:“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麦秀,是麦子孕穗的意思,这里指《麦秀歌》,据《尚书大传》:殷王室微子朝见周天子,过殷墟,见殷墟已沦为田亩,于是唱了两句歌:“麦秀蕲蕲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黍离》和《麦秀》这两个典故,表达的都是一种亡国之痛,作者的凄怆之情溢于言表!作者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失友之痛与这种亡国之痛作类比,一方面表达其痛之刻骨铭心,另一方面是否也在暗示:此痛非自己一人之痛,而是国家之痛、民族之痛?
二是抒失友之痛。“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眼前熟悉的景物将作者从深沉的思索中唤回现实,在友人旧居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徘徊,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与友人相处的情景。这里的每一扇门窗,每一级台阶,每一件家具都似乎在诉说着往日他与友人相聚的情形,或“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或“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那是多么自由和快乐啊。可是现在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只有在梦中才能相见,那些快乐的往事也成为遥远的回忆。“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谈琴。”李斯临刑时,对他的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而嵇康临刑时却索琴一把,面对日影,从容而弹,一曲《广陵散》,惊天地而泣鬼神。作者将李斯跟嵇康临刑的表现对举,使意义更加显豁。二人都是受迫害而死的,但前者悲悔,后者洒脱。这种洒脱其实就是对权贵、对现实、对死亡的蔑视,比起前者来,显得更为崇高、悲壮,更令人扼腕长叹。
三是抒余生之慨。“托运命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面对司马氏政权的高压,何去何从?走嵇康、吕安之路,理想与信念都将随着血雨腥风而去。友人的遭际引起作者对自己命运的思索,回顾世道的险恶,命运的多舛,从中得到顿悟。在这残酷的社会现实中,命运之舟不由自己驾驭,自己的残生只得任命运之神摆布。这是多么无奈的选择,多么无奈的叹息啊!“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作品最后呼应前文,悲凉的笛声把作者从无尽的回忆和悲哀中惊醒过来。笛声虽已停止,但似乎仍在耳边萦绕,久久不绝,他想:趁上路之时,提起笔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志吧。作品至此戛然而止,使读者意犹未尽。作者抚今思昔,深情难抑,应有千言万语向挚友的亡灵倾诉,但只写出165字后即煞了尾。
至此,读者大概可以解答本文开头提出的疑问了:不是向秀不想淋漓尽致地直抒怀抱,而是专制统治不准他写。他要写的代价就是付出生命。友人嵇康、吕安殷鉴不远,向秀为了自保;只能忍气吞声。鲁迅先生说:“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鲁迅先生懂得了什么?他没有说。我们可以根据过去学过的《纪念刘和珍君》中前几段的内容,和刚刚学的《思旧赋》全文,补出其中的意思:面对血雨腥风的严酷的统治,纵有千言万语,千仇万恨,也只能陷入一种“没有写处”的悲哀!他与向秀产生了感情上的共鸣,而读者读《思旧赋》何尝不是也与鲁迅先生一样产生感情上的共鸣。赋己读完,但我们仍可感到作者悲哀的血流在体内奔涌,抑郁、无奈之情在纸面洋溢。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思旧赋》虽只是向秀一人的作品,但真实地表达了当时士人感情变化的轨迹。作者在赋中的语言是平和的,字里行间流露的感情却是悲哀的,但也仅仅是悲哀而已,他敢愤怒吗?他敢呐喊吗?他敢超越司马氏所能容忍的底线吗?因此这种感情也是消沉的。它传达给我们一种信息:在政治高压之下,士人们这张“皮”只能依附于某个权力集团,成为“驯服工具”。没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还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呢。事实也是如此,西晋文风平庸,多趋炎附势之作,在文学史上很少留下闪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