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抗”到“拯救”
2009-02-06郭三德
郭三德
摘要:《死水微澜》刻画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蔡大嫂。不幸的家庭造成了她叛逆的性格,黑暗的时代导致了她精神的扭曲,无爱的婚姻致使她红杏出墙,飞来的横祸又迫使她作出了功利的选择。她的一生是从妥协走向反抗,又从反抗走向妥协的跌宕起伏的悲剧人生。
关键词:《死水微澜》蔡大嫂反抗拯救
《死水微澜》以1894年至1901年的甲午战争到辛丑条约签定时为时间段,以成都近郊天回镇为背景,以小镇杂货铺老板娘蔡大嫂的三次婚恋为主线,通过袍哥与教民之间两股势力的相激相荡,生动地展现了成都平原当时的社会状况和百姓生活变迁,填补了鲁迅所感叹的现代作家无人描写这一段历史的空白,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但是小说真正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蔡大嫂这个平凡而又有一点特别的女人。
蔡大嫂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小说在交代蔡大嫂的身世时,说她在半岁时就失去了亲生父亲,一岁半时随母亲来到邓家,小名邓幺姑。虽然后父爱如己出,但是邓幺姑在性格上则表现为倔强,比如小说开头写她小时候缠足一事,“尽管痛得夜间偷偷地哭”,当母亲劝阻:“我们乡下人的脚,又不比城里太太小姐们的,要缠那么小做啥子?”她的回答是“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这说明她自小要强,与她的饱经生活磨难的母亲信奉隐忍的人生态度不同。在一个极端重视血缘亲情的文化氛围里,一个人从小失去了亲生父亲,不论怎么说,都是他(她)个人心中永远的缺憾和伤痛。从这个角度看,童年的她是不幸的,她的倔强,是对不公平的命运的不满与反抗。
其次,蔡大嫂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我们依然以蔡大嫂缠足为例,小说写蔡大嫂在十二岁时就缠得一双好小脚,而女子缠足一般从四五岁开始,中间要经过七八年的时间。尽管“痛得夜间偷偷地哭”,但“我偏要缠,偏要缠,偏要缠!痛死了是我嘛!”可是女子缠足,要遭受极大的痛苦,即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不仅是身体的畸形,而且是心理的畸形。这种习俗的背后是男子压迫女子、以女子为玩物的一个阴谋设计,而遭受摧残的是女人,蔡大嫂只是其中之一。另一方面,她也没有上过学,只是在家里学一点针线活儿。现代女性享有的基本权利,她都没有。可以说,她的身心自小就受到严重的压抑和扭曲。
第三,蔡大嫂有一个不幸的婚姻。她从小胎子好,模样俊,随着年龄的增加,她渴望走出家庭,到更加广阔的世界去。十五岁时,邻居韩二奶奶给她讲成都,拨动了她那少女的一颗不安分的心,渴望走出去的朦胧意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特别对“成都一般大户人家的生活,以及妇女们争奇斗艳的打扮”向往不已,她的心中有了一个做成都人的梦。为了实现梦想,哪怕给成都的老头做小老婆也行。因为旧社会里女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嫁人,她们信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蔡大嫂也不例外。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她想的是嫁人到成都好日子。只可惜成都梦屡次都泡汤了,只好偷偷跑到沟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会。”成都梦破灭了,但绝对不是为了爱情。就在她二十岁时有人来说天回镇的蔡兴顺(蔡傻子),老实,没有一点毛病,没有一点脾气,又有双开间的大杂货铺,自己的房子。这次父母满意,蔡大嫂也意识到,“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作一个掌柜娘的好!”于是退而求其次,在镇子上做起了老板娘。可是这种婚姻选择,爱情仍然缺席。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蔡大嫂前后两次没有意识到情为何物,因为传统男权社会没有给女人爱的权利和空间,留下的只有如何更好地依附于男人的考虑。从这个角度看,蔡大嫂的第一次婚姻就是一个悲剧。
我们的传统文化是抑制个体的,更何况是一个漂亮有个性的女人。如果她能像千千万万的传统中国妇女一样,一生信守“不违夫子”,不知情为何物,只知吃穿二事,糊里糊涂一辈子,也不怎么痛苦。可是她漂亮,性感,叛逆,这些反而成了她的罪过。从这里看,我们的社会是容不得美存在的,一旦有,必遭扑灭。蔡大嫂刚嫁过去,那些少年都一涌而来,要和她攀谈。在袍哥出身的表哥罗五爷(又名罗歪嘴)的保护下,蔡傻子才能安然过下去。小说还写到罗五爷赌场上一个朋友陆茂林对蔡大嫂的持续骚扰,和因骚扰不得而借顾天成之力出气报仇,导致蔡兴顺一家家破人亡的悲剧,都说明人们见不得美。另一方面,“婚姻”带给蔡大嫂的仅仅是生活上的安逸,而且这种安逸是暂时的,因为这种无爱的婚姻遮蔽了人正常的“情”和“欲”的需要。而她的丈夫蔡傻子不能给她这些,而罗歪嘴正是合适的人选。他是一个三十五岁的老光棍,方圆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小说把蔡傻子和罗歪嘴塑造成截然相反的两种男人,一个言语迟钝,一个能摆龙门阵;一个孤陋寡闻,一个见多识广;一个贪财吝啬,一个仗义疏财;一个胆小如鼠,一个浑身是胆;一个了无情趣,一个富有情趣。总之,蔡傻子不像男人,是男人中的赝品,罗歪嘴男人味十足,是男人中的精品。两相一比较,对蔡大嫂心理的冲击要多大有多大。她的丈夫她不爱,她爱的男人又在婚姻之外,这是她的困境,她将如何选择呢?她喜欢听罗歪嘴和他的哥儿们摆龙门阵,正是在与罗歪嘴的交流中,她那被久久压抑着的“情”和“欲”的大门才打开了,她的生命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情爱的力量战胜了传统的婚姻道德的力量,再加上自小的倔强性格,都使她更加主动。而罗歪嘴在开始还能够记着姑父老蔡兴顺要他照顾表弟的遗言,他与蔡大嫂中间还隔着伦理亲情的障碍,但随着交往的增多,他逐渐发现了表弟媳妇不是一般的女人,比如她的老爱提问,她的对袍哥也惧怕洋人三分表示不满,都使罗歪嘴这个视女人为玩物的江湖人物也惊叹:“这婆娘……这婆娘……这是个不安分的怪婆娘!”第三,她甚至羡慕妓女刘三金的生活,曾经对刘三金说:“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情爱!”蔡大嫂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如刘三金呢?一是自己孤陋寡闻,二是自己未曾快活过,三是没有得过别人的情爱。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为了自己的幸福,她随时可以对婚姻道德表示蔑视。后在妓女刘三金的撮合下,她与罗的关系由秘密转为公开,这是她用行动对不幸的命运作出了反抗。
在和罗歪嘴的情爱中,她体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比如在成都灯会上,顾天成一伙当街侮辱蔡大嫂,罗歪嘴等人拔刀相助的行为,以及在青羊宫她积极主动给郝家大小姐解围的壮举,使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承受着男人对她的恭维和赞赏。罗歪嘴之能体贴,之能缠绵,更是她有生以来不敢想象的。被爱者也是爱人者,于是“她从心底下对他发生了一种感激,因而也拿出一派从未孽生过的又温婉,又热烈,又真挚,又猛勇的爱情来报答他,烘炙他”。存在主义认为,当一个人从社会的各种“角色”中退出,直面自己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自由的人。由此说来,蔡大嫂和罗歪嘴的爱是世界上伟大的爱。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蔡大嫂的人生轨迹。土粮户顾天成因借洋教势力报复罗歪嘴,罗歪嘴被迫远走他乡,兴顺号被砸,蔡兴顺被抓,蔡大嫂被兵丁打得昏死过去。在回娘家养伤期间,蔡大嫂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击。就在这种背景下,卑微猥琐的教民顾天成通过多方打听寻到蔡大嫂的娘家,并向她求婚时,她竟然不敢相信。但当她搞清楚了他是真的来求婚时,虽土气十足,但有钱,何况自己已是昨日黄花了,于是审时度势,全然不顾家人的反对,通过和顾天成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断然嫁给顾天成,摇身一变成了“顾三奶奶”。蔡大嫂并不是因为爱顾天成,而是一次两害相比取其轻的现实选择。在爱丧失,家庭名存实亡的情况下,抓住能够抓住的,放弃想得而得不到的,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只要我顾三奶奶有钱,一肥遮百丑!……怕哪个?”
谭兴国认为蔡大嫂改嫁顾天成,是《死水微澜》中写得最精彩的、最富有独创性的篇章之一。笔者认为恰恰相反,综观蔡大嫂的三次婚恋,第一次婚姻因为无爱而成为悲剧,中间与罗歪嘴的婚外情,才是她生命中最精彩的华章,也是小说写得最精彩的地方。至于第二次选择结婚,又是一个无爱的婚姻,但依然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何况她还能够借此救出牢狱中的原配丈夫蔡傻子,要求儿子不改姓,蔡傻子和罗歪嘴回来后正常交往,她掌管顾家的财政大权等等,都说明蔡大嫂由一个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的人而蜕变成一个老练世故的妇女形象,她不可能再有什么反抗,只有现实层面的自我拯救而已。因为在中国漫长的专制社会中,自然和谐的爱情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文学作品里,而在现实里是不被许可的。男女情爱完全被社会要求所淹没,不能够自由表达和实现。以政权、神权、族权、夫权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更不允许女人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寻找男女间心灵的融合。即使有个别敢于反抗者,不是殉情,就是最后妥协,成功者实在少之又少。蔡大嫂的三次婚恋,经历了从妥协到反抗,再从反抗到妥协,好象完成了人生的一个轮回,似乎是失败了,但她的确是一个令人同情而又敬佩的妇女形象,她因为独特而成为现代文学艺术殿堂里一个经典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