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悲凉
2009-02-06胡莲美
胡莲美
摘要:张爱玲是活跃于20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的一位传奇女作家,《金锁记》是她的代表作,她以女性的视角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没落封建家族中女性的悲剧命运,指出了封建制度和男性强权是她们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金锁记》变态封建家长无处可逃逆来顺受男性强权
在现代文学史中,张爱玲和她的作品独树一帜。阅读她的作品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那落寞的暮气沉沉的公馆,喧嚣而又空虚的十里洋场,穿红着绿在命运和欲望里挣扎的身影,古典而冷静的叙事方式,令人很难想象其作者竟离我们的时代不远。张爱玲是一个传奇,她观察社会人生的。独特视角,洞察世间百态的精明,繁复绚丽的文字,在同时代中无人能出其右。她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的作品里很难有亮色,因为她已经把人生参透了,人生就是千疮百孔的,透着虚无和苍凉。“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她的作品唱响了一个时代的挽歌。这一点在中篇小说《金锁记》中得到了明显的体现。
《金锁记》讲述了一个小家碧玉嫁入豪门攀上高枝,整日守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丈夫,尊严被践踏,追求爱情无望,安全没有保障,在情欲和金钱欲的长久压抑下终至精神变态、人性泯灭的故事。这篇小说发表于1943年,在当时直至现在,一直受到评论家的赞誉。
一、七巧——由正常的曹大姑娘到变态的封建家长
麻油店的活招牌——曹七巧出身寒微,性格泼辣,尽管她有着小市民的粗野、庸俗,但毕竟是健康阳光的,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在众多爱慕者中任选一个,也会过上平静平凡的正常生活,生儿育女,穷并快乐着。自从一念之差嫁入世家望族姜公馆后,她的人生便被改写。首先,她卑微的出身和粗俗的言语,成为姜家上下嘲笑的话柄,连丫头都不把她当人看。名为姜家二奶奶,实际上并未被姜家接受。其次,她的丈夫是个坐起来没有三岁孩子高的骨痨病人,终日躺在病榻上靠着药物和鸦片得以苟延残喘。一个如花女子常年累月守着一具死气沉沉的活死尸,厌恶、恐惧自不待说,她的情感世界得不到慰藉,正常的生理、心理需要得不到满足。作为姜家二奶奶,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养在深宅大院里足不出户,唯一见到的身体健康而又风流倜傥的男子便是小叔子姜季泽,那颗饥渴的心慌不择食地爱上了他,用这份畸形的爱寄托自己的空虚,无奈平日走马章台的姜季泽却对她严叔嫂之防。种种打击让她牢骚满腹,心灰意冷,年纪轻轻就抽上了鸦片。此时的七巧已经开始变得疯疯颠颠。作者借她嫂子之口表述了这种变化,“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以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疯颠的七巧有着小市民的机警和聪明,她很清楚,自己要在姜公馆立住脚,只有生儿育女,所以她在三年内接二连三地弄出了一儿一女,这对子女是她的至亲,也是她的救命草。
小说名为《金锁记》,显然意味着七巧对黄金的强烈嗜好和疯狂的占有欲使她泯灭了人性中一些正常健康的情感因素而滑到了人性扭曲的最底层。但七巧对黄金的这份突如其来的兴趣和欲望究竟源于何处?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前半部分并没有体现出她对钱财强烈嗜好的影子,相反地,这时的七巧出手还是很大方的,每次塞给来探望她的兄嫂的体己都颇为丰厚。七巧的黄金欲主要体现在分家独立后,而且愈演愈烈。这份黄金欲是如何深入到七巧的灵魂深处,成为主宰她性情行为的根本的呢?九老太爷分家是作者着力描绘的一个场景。我们来看分家时七巧借以撒泼的那段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虽是撒泼,却一语道破了内中实情——自此以后,一无所能的七巧得带着一对儿女独自承受着一份日子了。日子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而钱就这么多,正是这种独立生存、无所倚仗的恐惧使七巧一下子就抓住了黄金。这是她生存的根本,是她在世的唯一依靠。
分家燃起了七巧对黄金的欲望,分家之后姜季泽的登门则破灭了她心中唯一温存的幻梦,黄金欲愈燃愈炽,情感世界在封闭和压抑中扭曲变态。姜季泽的表白让七巧霎那间动了真情,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但是,这一刻毕竟来得太突然了。“他想她的钱一—她卖掉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待她略施小计辨明真伪后,便歇斯底里暴跳如雷。一个堂堂的二奶奶,即便没有受过诗书教育,也应该懂得掩饰自己,而七巧却当着仆人的面表现得如同疯子一样,颜面尽失。这只能说明七巧内心失望之极、恼怒之极。她唯一无怨无悔倾注了真情的人却来骗她的财产,“打翻了的酸梅汤一滴一滴朝下滴,”滴下去的还有她的血、她的心。照亮人性的最后一盏灯灭了。风暴过后,她跑到窗前,缅怀和埋葬自己的爱,也埋葬了自己对人性的信任和希望。“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了感情依托,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只有无言的金钱是靠得住的。从此七巧走上了一条自虐和他虐的不归路。故事进行到这里,七巧才终于在内心和外界的双重压力下套上了.黄金的枷锁。
二、芝寿——倍受排挤、无处可逃的儿媳
芝寿是七巧的儿媳,从外族嫁入鬼气森森的曹家,按理说,应该带来一种新的气息和变化,可是她没有曹七巧的强悍和伶牙俐齿。她相貌平平,难以拢住早已野了心的丈夫;性格宽厚、软弱,不敌曹七巧的淫威。虽然,她和长白的感情不是特别好,但是新婚燕尔,总还是有新鲜感的。这就让爱情饥渴的曹七巧内心失衡,以抽大烟为名留住儿子,继而引逗儿子说一些私房之事,然后在麻将桌上绘声绘色地公之于众,让亲家母无地自容,让芝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人言可畏,忠厚老实的芝寿尽管痛恨诅咒这黑白无常的世事,但是势单力孤,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着。她和长白细若游丝的爱情终于被婆婆断送了。处处不得宠的芝寿能怎么办?离婚吗?《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在娘家的处境估计就是芝寿的写照,但自流苏有姿色,有巧智,还能遇上范柳原,芝寿没有。自谋职业?她未必有谋生的手段,纵使有,在那个男权社会,她的谋生之路也是充满艰辛险阻的,要摆脱自己悲惨的命运,芝寿只有死路一条了。
对于芝寿,作者惜墨如金,但是对于其中的一段景色描写,作者却极力渲染,暗示芝寿的悲惨结局。“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禾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
阳。”“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芝寿的心境是灰暗的,她看到的夜晚却是亮堂堂的,一枚月亮像太阳一样照得她心惊肉跳,无处可逃。太阳是万物的主宰,代表男性的阳刚之气,月亮是皎洁柔美的,代表女性的阴柔之美。这里的月亮却一反常态地像一个灼灼的太阳,可以说,这个月亮代指七巧,遍地的蓝影子意指她作为封建家长的淫威强悍且无处不在,让芝寿恐惧害怕。在月光下,她的脚没有血色,何尝不是说在婆婆和丈夫的管制下,她的生命没有亮色呢?只要身在曹家,她就无路可逃。
三、长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女儿
曹七巧容不下芝寿还情有可原,自古以来婆媳难以相处。她兵不血刃地凌迟了女儿的新生却荒唐得匪夷所思。曹七巧出于攀比和虚荣,把长安送进学堂,使她由此看到了另一番天地,然而为了一条褥单,视财如命粗俗不堪的七巧大闹学校,让自尊心强烈的长安倍感羞辱,只好退学。退学在家的长安无所事事,封闭在一个小圈子里,一点点地萎顿沉沦,年少无知的她在母亲的诱引下用鸦片打发时间,这又吓跑了媒人,年近三十还未出阁。待到长安遇到童世舫,才初尝爱情的甜蜜。长安不同于与母亲同流合污的长白,她受过教育,追求上进,渴望新生。为了爱情,她悄悄地改变自己。然而,她在爱情上的春风得意又触动了七巧的伤疤,引起了她的嫉妒。于是七巧先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像刀片一样毫不留情地杀向女儿,逼得长安退婚,然后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向童世舫暗示长安已有十年的烟龄,终于拆散了二人的好事。
芝寿是可怜的,长安是可悲的,向她下毒手的刽子手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受到的教育少得可怜,尽管当时社会风气已经有所开化,但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旧女子。她曾经想过反抗,但是封建礼教的熏陶和自身性格的软弱,使她抵制不了母亲的权威,“那美丽、苍凉的手势举起又放下”。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曾这样表述她对于现代人和现代生活的理解:“极端病态和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会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曹七巧是彻底的,因为她是极端病态的。长安则是介于病态和觉悟之间的平凡的软弱的人。“她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儿,又上去了,一级一级地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也走进了七巧为她营造的愚昧灰暗的世界。送走童世舫,她的“脸上现出稀有的平和”,对于“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长安放弃了挣扎,平静地接受了七巧强加于她的宿命。
都说虎毒不食子,曹七巧为什么亲手剥夺了女儿的幸福?在对待长安的态度上,曹七巧表现出了一种矛盾的悖反,一方面她视财如命,另一反面却又纵容长安抽鸦片。看似矛盾,实则情理可通。曹七巧已经由当年的受害者蜕化成了宗法制下的愚昧、腐朽而又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封建家长,视财如命是她的本性,让长安困守在家,抽鸦片度日,既可维持她的权威不被动摇,又能炫耀自己的财富。她处心积虑地破坏长安的爱情,既保住了财产不被分割,又让从未尝过被爱滋味的内心得到慰藉。受害者变成了杀人者,只是她的生活圈子太狭小,最亲近的人首当其冲,成了她的殉葬品。偶尔她也会回忆前朝,良心发现,然而这温情刹那之间就消散了,唯有疯狂常在常新,并且仍将继续下去。
《金锁记》讲述了一个没落的封建家族中,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何被摧残扭曲终至人性沦丧,从而蜕变成刽子手的故事。作者着力刻画了三个女性形象:曹七巧、长安、芝寿,这三个女性形象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悲剧。曹七巧粗野、泼辣,有追求幸福的强烈欲望。当情感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只能拼命地压抑,欲望愈盛,压抑愈重,恶念如石下的野草一般日益滋长,终于杂草丛生,埋没了人性。这个遗老家族的牺牲品偏偏牢牢地握住了黄金,最终成为主宰别人命运的封建家长,满腔的怨毒在别人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芝寿性情敦厚,被婆婆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后百口莫辩,她渴望改变,无奈势单力孤,连亲人都退避三舍,在曹家她是一个孤岛,终日郁郁寡欢,抑郁而亡。长安恬淡、平静,对人生没有明确的目标,幸福的得失对她远没有母亲那么重要,或者说面对至亲的母亲,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眼睁睁地看着幸福从身边一点点地消逝。生命之花刚刚长成蓓蕾便开始枯萎,留下的是long,long ago的曲调引起的惆怅和悲哀。造成这些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很多,其根源还在于腐朽的封建旧制度和男性强权的社会现实。女人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对男人和金钱的依赖成为女人永远挣脱不出的心狱。这种顽固的依赖性,如同一把锁锁住了女人一生的追求和幸福,成为女性心理中最阴暗、最难以摆脱的心病。
对这三个悲剧人物,作者充满悲悯情怀,指出了她们的病因,却并没有为她们开出药方,也许作者意识到病灶根深蒂固,难以破除,便把她们的心路历程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为这苍凉扼腕、幽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