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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与“良史才”

2009-02-04孙曰红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09年7期

孙曰红

摘要:唐代小说是中国小说的成熟期,沈既济的《枕中记》和《任氏传》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而当时人从史学角度肯定他的小说创作,评价他是“良史才”,这其中的原因很多。首先,小说发展到唐代,对它的归类由子部到史部,小说逐步获得了其文学史上的地位;其次,在创作上,它继承了许多史家的写作手法;再次,“良史才”的评价也与当时体制对“史官”的重视有关。

关键词:唐代小说 沈既济 “良史才”

中图分类号:I207.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09)21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有意为小说。”①显然,鲁迅已从创作意图、叙事方式、文辞特点等文学的角度充分肯定了唐代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意义。

事实也如此,唐代是中国小说的成熟期。而“唐代小说划时代的作品,应该说是沈既济的《任氏传》和《枕中记》”。②《枕中记》叙写了一个书生卢生得到道士吕翁的一个枕头,枕之入梦,在梦中登第做官,历任显要,在有生之年饱享了人世的荣华富贵,也备尝失宠受辱的辛酸滋味。一觉醒来,主人的黄粱米饭还未蒸熟。由此他感悟到功名的空虚。《任氏传》叙写了一个狐精变化为美妇任氏,与贫家子弟郑六相爱。富家弟子韦崟见之, 惊羡任氏美艳,强施暴力,任氏坚拒不从,并晓之以大义,让韦崟为之敬重。一年后任氏随郑六西行,途中为猎犬所害。这两篇作品构思巧妙,有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且故事情节曲折,细节描写也很生动。后人把它看作古代小说成熟的标志。而唐人李肇在《国史补》中评价道:“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③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评论者并没有从小说的角度来充分肯定作者及其作品,而是从史传文的角度予以肯定。这与小说文体的发展以及唐代的文化背景是密不可分的。

首先,在中国,小说的概念经历了历史的发展过程。“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 ④从词源上来说,这应该是小说这一词最早的出处。它在当时是“背于儒术”的,人们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而且也没有留下文字记载,所以我们很难界定当时小说的真正内涵。经过秦代的焚书灭文,汉开始“大收篇籍,置写官”。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所收录共十家,而“可观者九家”。小说虽被收录,但只是“小道”,“残丛小语”,不入正流。“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所谓的“小说”,就是篇幅短小,意旨无关宏大,带有传闻性质的记载,其中只有一部分与文学中所说的小说有关,小说的地位很低。到魏晋南北朝时代,进入一个文学 “自觉”的时代,文学创作有了某种自觉性,从诗赋创作的繁荣可以看出这一点。小说这种文体也开始崭露头角。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夫街谈巷议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由此可以看出,小说这种文体已获得了一定肯定。这时期也出现了很多记叙神仙和鬼怪的志人志怪的作品。如《世说新语》、《搜神记》等。这些作品已经有小说的雏形,多数取材于世人世事。虽说是志怪,但在当时人看来,鬼神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不是有意虚构什么,而是真实的记录那些人和事。这与干宝《搜神记》里所说的“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的“实录”原则是一致的。只是这些作品不被看作正史,不被史官看重,也很少有人承认它是文学作品。因为当时所谓的文学作品是要讲究文采的。如萧统在编《文选》时,在序文中介绍不选经书如《论语》、《孟子》等;不选子书,如《庄子》《荀子》等。因为经书其体尊严,不宜加以删汰,而子书都“以立意为宗,不以能言为本”,即子书注重的是思想,即注重的是议论。而当时小说一般都是被划入子部的。

刘勰《文心雕龙》文体论部分介绍当时流行的各种文体,及于谐辞隐语,却于小说不置一词,因为从当时的“文”的观念来看,小说还是不值一顾的。唐初魏征、长孙无忌等的《隋书•经籍志》,也将“小说”划归子部,认为其体裁特征是“丛残小语”,即笔记体,是以议论为主的。这延续了前代人的小说观,也说明小说仍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到中唐,小说创作达到高峰,如鲁迅所说:“然作者蔚起,则在开元天宝以后。”⑤这个时期,小说创作异军突起,甚至形成一种风气。在对小说的定位与分类上也随之产生了变化。刘知己,是武后至玄宗时的史学家。他从史料学的角度分析了小说的类型,并评价了小说的价值。他在《史通• 杂述》篇里说:“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秆,其所从来尚矣。爰及近古,斯道频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推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记,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杂记,九曰地理,十曰都邑簿。”他从史学家的观点出发,强调史料的真实性,把偏记小说看作史书的一个分支。虽然他对小说虽评价还不是很高,甚至认为是“妄者为之”,但他已把《世说》、《语林》和《幽明录》、《搜神记》并提,把志怪和志人两类书都归入了小说的范围,并从史料学的角度对其进行了评价。另外,他还将许多首尾完整的野史别传也称为“小说”,如《楚汉春秋》、《列女传》等。

中国的文化是重实的,所以史在中国从一开始就是受到重视的。小说这种“街谈巷语”的文体,从子部划入史部,其文体特征就不再是“以议论为宗”了,而是“以叙事为宗”了,这无疑是小说的一大发展,也使小说在文坛上获得了一定地位。后来人也逐渐认识到小说的价值。 “良史才”从史的角度肯定了小说的创作,从侧面体现出小说地位的提高。

其次,在写作手法上小说确实有许多与史著相似。

第一,唐人开始“有意”为小说。虽为有意,但他们并不能脱离当时的环境。作品主要有两种形式“传”和“记”。如《任氏传》《李娃传》《枕中记》等。以“传”、 “记”(或“纪”)、 “志”、 “录”等命名,以示记载不虚,传录有据。这与史官的“实录”精神是相似的。也是《史记》的创作体例对文人的影响。有人归纳为:“作为叙述模式,史传开头一般都写传主的姓字籍贯;然后叙其生平事迹,多是选择几个典型事例,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最后写到传主之死及子孙的情况。篇末另有一段作者的话,或补充史料,或对传主进行评论,或抒发作者感慨。”⑥唐传奇大部分也是如此。

第二,在著述过程中有许多与传统史传文相似的写作手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内在的虚构,一是外在的结构。先唐史传叙事的虚构,亦即小说化叙事。先秦的《左传》和《国语》都有记事,而且描绘细节、状物记言也都很生动。被史家作为典范正史的《左传》,其中就有颇多与志怪传奇等小说相似的叙事特征。如《晋灵公不君》一文,在《春秋》里面只用一句话记载:“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群夷皋。”没有情节,没有人物形象,只有一个故事结果。而在《左传》中,则成为一篇人物形象生动、事件发展曲折、细节描写也很生动的史传散文。钱钟书先生说:“《左传》记言而实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 、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草创,未过也”。⑦从这里可以看出,《左传》的叙事有着与小说相似的手法。这种笔法是史家开创的,唐人则创造性地采用这种手法来写小说。在这一方面二者是相通的。

再次,唐人从史家的角度来评论小说,与当时的历史文化环境也有着一定关系。当时史学发达,朝廷对于史学非常重视。据史记载,唐太宗时设立史馆,指定专人编修前代和本朝国史。官修正史成为一种制度。在俗称“二十四史”之中,修成于初唐的就有八部,即《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北史》《南史》和《隋书》。这一时期,堪称中国历史上修史的黄金时代。在短短二十余年,完成如此巨大的修史工程,在历史上是未见先例的,这本身就显示了唐朝廷对于史学的重视。重视史学,史官自然要求也很高。《旧唐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礼部尚书郑惟忠曾问到刘知己“自古以来,文多而史才少,何也?”他说:“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由此可看出,对治史者必备的条件要求很高,远不是一般文士所能担当的。在这种政策下,知识分子也都以身居史职撰写史册为荣。《唐语林》有这样一则记录:“薛元超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人,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薛元超把“不得修国史”作为终身遗憾,可见当时文人的普遍心态。而且许多小说作者本身都担任史职。如沈既济,在德宗大历时召为左拾遗、史馆修撰,并撰有历史著作《建中实录》十卷。赵琳《因话录》:“既济撰建中实录,体裁精简,虽宋、韩、范、裴亦不能过,自此之后,无有比者。”⑧陈鸿也著有《大统纪》三十卷。所以他们的小说创作中融入史学意识是可能的。从史学角度评论其作品也是可行的。

总的来看,唐代小说是中国小说的成熟期,当时人从史家的角度来评价小说,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的。

注释:

①④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第1页、第2页.

②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10页.

③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5页.

⑥陈文新.再论唐人传奇的文体特征.齐鲁学刊.2006(1).

⑦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6页.

⑧赵琳.因话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