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话语(外一篇)
2009-02-02张志春
张志春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春雨后的早晨。没课,空气倒也清爽,可心绪不宁。细细探究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远大之事,全是当下一些提不起串儿来的葱皮蒜胡子。昨天公交车上让了个座,对方不吭声就坐下来啊;推荐学生文字发表后,编辑碍于情面没要版面费,学生却大咧咧地电话催问多少稿费啊。这自然没法说,可隐隐在心里攻着,说吧又几近无聊,甚至讨厌自己竟沉浸起伏于这些琐细之中。于是默然,一杯清茶相伴,坐在客厅读报吧。
突然一篇文章吸引了我。说是三个19岁的小伙子,在天津打工,夏夜星空,几杯淡酒,话语像活泼的小鸟不时飞上新的枝头。不知怎的,话题忽然转到未来。说咱们仨20年后在干什么?是啊,我们正年轻,未来像门前道路一样通向天边,像窗外蓝天覆盖着一切却高不可及,像心仪的姑娘一样朦胧又可爱。真的还要想一想啊,20年以后我们在干什么呢?
甲说你看啊我们挣钱多不容易,20年后我还想在这里打工。一年挣几千,一年年下来,那我要挣多少钱呢?真的,20年后我还想在这儿打工。
乙说我不!你看咱们一天这么恓惶,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饭在谁家锅里,风吹雨淋挨冻受饿,这都能受得了,可谁把咱当人看呢?站在街头,工商像撵贼呢;主家来找,像买菜一样挑挑拣拣;验收活时这儿的坑坑那儿的疙瘩,给工钱时像割他的肉一样,很少顺畅过。你看对面那粮油所的,每天晃悠悠骑个自行车来,桌前一坐,一壶水,一张报,来的净是笑着点头哈腰的,多自在。20年后我就想坐在那办公室里。
两人说罢沉默许久。整天奔来跑去、没心没肺地说着笑着打着闹着,他们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反省并畅想过。这就是当下的生活啊,实实在在如脚下的路、身边的树。20年后就是天边的路更粗壮的树吧。他们似乎像诗人更像哲学家,因为面对着一个神秘而厚重的诱人话题。每个人都推诿不过且愿意全身心地投入。未来的一切都要从这里出发。
问丙:你呢?
丙说我20年后啊就不在天津干了。甲乙哈哈笑了起来。那潜台词是,真不知天高地厚,天津还把你放不下了。我们这样的人,能到天上去呀?你要到哪里去?
丙说20年后,我要到北京去!
他们三人说笑一阵便睡着了。畅想归畅想,养精蓄锐准备干活是第一位的。今宵酒醒何处?街道口,晓风残月。
20年风来雨去,20年花落又开。当年这三位之一,丙,重温当年情景,回访当年打工伙伴时,不禁惊呆了!命运竟如此地富于戏剧性,预言真的会自动实现!那位甲,真的仍站立街头,日复一日地在天津打零工;那位乙,真的坐进了办公室,只不过不在对门,而是不远处的一家户籍所,且当上所长了。而丙,就是这篇文章的执笔者,此际早已进京,成为中国青年报的一个记者站站长!
说实在的,我读后有一种震撼与庄严感。那是一种天边隐隐响起雷声的震撼,那是庙宇内萦绕着钟磐与馨香的神圣。因为这个故事,轰响一般将我遥远的记忆激活,沉睡的往昔突然灵醒过来。
那是高中的岁月。玻璃窗外随处可见的曲柳婀娜多姿。我们的思想却单纯苍白如清汤挂面。那时的我处于兴奋和巨大的压力之下,因为创作的戏剧《校园春色》要修改赴县区调演。刻写钢板的老师一遍遍将修改本誊印出来;谱曲者将每个唱段找空儿哼唱征求意见;在全校公开演出后又征求意见再修改。戏剧啊,这创作的重工业,怎么就摊上了你呢?学校决定我和一个同学停课,在老师指导下修改剧本。星期六,要回家背馍,这是农村中学的惯例。柳青《创业史》也有亲切的描述。校长说不行,吃饭到老师灶上来吃。
星期天,一双筷子两个碗,我们没多徘徊就进了老师灶房。
厨师一看是学生也不客气,笑道,门走错了吧,这是老师灶啊。
我们一愣,校长没给你说啊?
说啥呀!没有。
一听他嘴里似乎还叨叨什么,心高气盛的我们早已迈步出门了。回宿舍途中,校长端碗迎面走来。
校长问,吃了吗?微笑,不敷衍,关切。
没有!怨气似乎找出了喷火口。每个字都充满火药味儿。
为什么?
厨师不给!
那跟我来吧。
不吃了!
任凭校长如何招呼,我们得理不让人地扭头向宿舍走去。
当我们躺在教室一样格局的通铺里没说几句时,只听一声“同学”,那厨师微笑着手持方盘,端着炒菜馒头和面条走了进来。现在回想起来,从老师灶房到我们宿舍,至少200米远吧。那厨师定是受到训斥才有180度的大转弯,如此登门举案。我们何德何能,让原本不为我们服务的厨师如此委屈劳顿,按说应该感谢或敷衍一下化解前嫌吧。不!那时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那时不知人生滋味的我们,那时狂态可掬而不以为狂的我们,忍不下被奚落的恼怒,以为找到了喷火口,竟从床铺上跳将起来,指着师傅的鼻子说,刚才为啥不给吃?现在校长一说就端来了,啊,不吃!
师傅赔着笑,一再道歉自责。同学啊同学都是我不好,请吃饭吧。
你以为我们是学生就小瞧呀,告诉你,20年后我们就是县长、教授,你当我们是谁?……
曾经的话语,那就是我们的预言吗?不像天津几个小伙子那么文雅优美,竟以那么野蛮而粗陋的形式发布出来?因为,我不久前获知,当年和我写戏的那位同学就在关中任县长。不知他读过那篇文章没有,也不知他这段记忆仍然清晰还是潜藏。当阅读瞬间那早已潜入无意识状态的狂言浮出水面时,我震惊不已、错愕不已,好像瀑布面前骤降,气浪喷薄威逼,许久喘不过气来。四围的空气凝重而严肃。蓝天高远,大地厚重。人生如此神秘而又庄严。预言真的会自动实现吗?如佛经所说,一切因都不会消失,一切因都会以果报的形式出现。此时的结局就是当年的果报吗?也许,当年的一切生活感受与图影都会积淀而为个人无意识、构成本我的组成部分,从而潜在地强有力地支配着此后的人生方向?
太阳把明丽的丝巾披上厅堂。我放下报纸。
窗外,一群白鸽子在楼天之际飞翔。
人在旅途
突然想起一次短短的列车之途,因为偶然的经历,因为特殊的感受。
那是30年前的2月4日,恢复高考之时。上大学的路上。从农村到城市只有几十公里,可我奋斗了十几年啊。
急呼呼刚进车厢,一晃荡,车开了。兴奋、新鲜,不由自主地快步而又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也许列车迅疾加速,也许自己太高太瘦。据说张爱玲个头高,走路常是跌跌撞撞的。而此刻,列车刚起步,大学停办多年刚恢复高考,谁能站得住呢?第一次坐火车是父母抱着游西安,第二次是高中毕业去宝鸡峡当民工,这算第三次了,此生谁料竟能扛起背包上大学呢。早春的空气温润而清爽,窗前不断后退的楼树色彩鲜明而轮廓渐次模糊,仿佛西方现代派的热抽象画卷。没几步,见一姑娘独自落坐,旁边一个空位,行李架处亦有空当。笑问这儿有人吗?那姑娘抬眼一笑说没有请坐吧。便急步抬手,被褥行李便飘了上去。谁知刚一松手低头,那
行李卷儿竞自滚落,未等我反应过来,就已不偏不斜,照准掉在那位姑娘头上了。糟!柔弱雅致的都市姑娘能经得起这么一砸么?她不会随着泪水流出轻蔑的眼神和蛮野的詈词么?这多年来,大街上的国骂像苍蝇空中乱飞,像西瓜皮满地乱扔。说轻点,她不数落我一顿才怪呢。
而她拦截了我的对不起对不起,只是微微一笑,真诚地说不要紧没关系,请坐吧。笑问是上大学去吧?
我一脸新鲜,愣了,也乐了: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位姑娘仍微微一笑说猜吧。
我一笑算是默认。好奇怪好奇怪她怎么能知道我是上大学的呢?看她衣着素静、肤色白皙、二十岁左右的城市女娃,我们并不认识呀?我的眼光闪向窗外,想在记忆中搜寻一下。列车这时快速跨过渭河,银白的河水伸向烟雾迷离的天边。秦岭如屏淡淡隐现在南天。后移的田野扇面般打开又收拢,近旁的道路急急后撤,蓝天白云却遥遥与列车一同奔走。关中原野远远近近泛出若有若无的绿意,莫不是韩愈所惊叹激赏过的遥看近却无的草芽——春天最美好的景致么?
列车前行,话语也前行。姑娘说她一看我就像上大学的,上大学多好啊。我笑问你是算卦的么?她抿嘴一笑说自己在宝鸡市当工人。这多年来别人都玩、干别的,自己却喜欢读书学习,那时读书没用,可没有目标也是一种寄托。高考一恢复,感觉到心一下子大起来,这次也预选上了。可现在看人家一个个通知书都来了,纷纷整理行装去上学,就忍不住想到西安外院来看看。她轻轻地说自己报考的就是西安外院。那口吻似怯怯的炫耀,又似幽幽的叹息。
啊,听她诉说,看她的眼神,似乎又感觉出早春的微寒。她显然满怀希望又悬悬的没有着落,茫然无助中不无忧伤。我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对她充满同情却没有选择多角度安慰的余地。只能说不同学校录取时间不同,通知书迟早就不一致了。也许你现在向学校去,那通知书正由西安外院发出,和你相向而行,甚至早行一步,在你家里等你呢。她笑了,似乎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极力放大想象的半径去画圆,也只能去猜测通知书种种迟发的原因,又怕稍微流露出一点通知在握的优越感会刺伤对方。语言的斟酌、鼓励和劝慰都有了小心翼翼的味道,话题也变得单一起来,也不敢用自然风光之类的话题来调剂一下。内心深处曾大胆设想用置换的方法来劝慰,假如允许替换的话,我希望她拿到通知而让我来等待。但这样的话敢说么?说出后会不会带来更大的伤害?于是话到口边又变成一些无力而空泛的安慰了。临下车道别的话语亦是:祝您早日拿到通知书。这当然是我真诚的祝福。那姑娘仍微笑着招招手,但我觉得那眉宇间似流露出一丝凄楚。
时光飞逝。
紧接着的求学工作成家立业种种扑面而来,使我将学前的列车之途都忘却了。现在突然想起,那姑娘的形象已模糊如丰子恺笔下的漫画人物,不只眉目,就是服饰款式颜色都不能忆及,只有当时的感受和故事轮廓还清晰如昨。今天的旅程中还能碰见她么?穿过二十年的时间隧道,想来彼此人已中年,料得相逢不相识了。唯愿她当年如愿一场,拿到通知书舒心地乘车回家收拾行装,再上学去,再工作……,现在仍衣着素静带着微笑,劳作之余,舒心地漫步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