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性现实主义

刘　斌　韩　琨

摘 要: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小说之父,其小说中最基本的创作倾向和表现手法是现实主义。他继承和发展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其最大的特色是他的悲剧艺术性。他的现实主义的悲剧小说创作具有启蒙性、批判性和革命性等特点。鲁迅的现实主义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之发轫,创现代小说之特色,集现代小说之大成,对“五四”文学及其后的文学发展有着巨大的领潮作用及深远影响。

关键词:鲁迅小说 悲剧艺术 现实主义 批判性 启蒙性 革命性

一、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

在近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19世纪初出现了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具体在三四十年代形成了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现实主义首先作为一种文学流派(派别、运动),它是文学生产中的一种创作方法和创作原则。真实性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首要原则,它“是一种富裕主义,达到知情效应”;它的创作题材全面地展示生活,比如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描写了私人生活、外省生活、巴黎生活、政治生活、军事生活、乡间生活构成了那个社会通史的全部“风俗研究”;它塑造典型形象、赋予人物性格以极大的历史感和丰富性,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塑造的阿Q,他是血肉丰满的人物,在他的身上积淀着国民的劣根性和悲剧命运,他已成为与世界文学画廊里和哈姆雷特、乞乞科夫(《死魂灵》中的主人公)并列的典型形象。

鲁迅作为文学家,他的小说创作遵循和发展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他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创始人,确立了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文学主潮,给我国小说史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光明和希望。1918年5月,《新青年》杂志上轰响了中国现代小说第一声春雷——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宣告了我国现代小说史的主流——现实主义的产生。从此,以鲁迅为先驱的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主潮诞生了。

鲁迅为何选择现实主义呢?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受当时文学思潮的影响。19世纪初,现实型文学就已经开始发展起来,到三四十年代便形成了现实主义文学主潮,批判现实主义的司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大师的作品,使现实型文学繁盛起来。而鲁迅读了大量的外国小说,他又主张“拿来主义”,这就不免使鲁迅吸收、借鉴这一创作方法进行写作。

(二)现实主义是一种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因为“现实型文学偏重于对客观现实的冷静观察和理智分析,直接揭示现实矛盾,触及人生。”[1]而鲁迅自认为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人生”[2]。鲁迅作为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一定会关注对人生命运及国民命运的思考,那么他一定要去触及现实,其作品也始终遵循着“为人生”“为社会”的宗旨。因此,王瑶先生在《鲁迅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清醒的现实主义》中说:“鲁迅之所以执着现实,正是为了进行变革,创造美好的未来。”

(三)现实主义小说的主潮,有其历史渊源和社会背景。鲁迅的现实主义是以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和西方近代现实主义在“五四”时代的历史交错点作为艺术背景和艺术渊源的。诚然鲁迅最深通的是中国旧文学,而且鲁迅受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极深,这可从他的著作《汉文学史大纲》、《中国小说史略》看出。鲁迅对我国的古典小说,特别是《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现实主义实质进行了很深的研究。同时,鲁迅也得到了世界进步文学的帮助。他说自己的小说创作“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3]。

通过以上对鲁迅选择现实主义原因的分析,可以看出鲁迅在当时的“像隆冬一样没有歌唱,没有花朵”的社会环境下,对人生和社会的苦难的关注,对悲剧人生与黑暗社会的反抗,这也显示出了“鲁迅精神”的伟大。

二、悲剧(艺术)及其在鲁迅小说中的体现

鲁迅曾说过“在我的生活里,没有爱,也没有诗”[4]。在“没有爱,也没有诗”的现实下,鲁迅看到的是黑暗、虚伪、残酷、腐败和不幸。为了医治这种种异样的病,鲁迅通过悲剧性的小说创作去指出社会的病态,以期疗救。

“悲剧”,希腊文为tragoidia,英文为tragedy,原意为“山羊之歌”,即古希腊人在丰收时,为庆祝酒神狄俄尼索斯,演出者头戴羊角,身披羊皮,合唱酒神赞美歌。后来,悲剧之意发生变化,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把悲剧看作艺术的最高形式成为传统的看法。悲剧分化成美学范畴的悲剧和作为戏剧类型的悲剧。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悲剧观念,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悲剧(和悲剧观念),它渗透于一个时代或民族的哲学、历史、宗教、文化之中并各具特色。在鲁迅的《阿Q正传》中,阿Q作为国民的“一面镜子”就反映了当时的中国黑暗现实,成为民族性格弱点和劣根性的一个“多重体”。阿Q就是当时国民劣根性的“灵魂”,特别是他的“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带来了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民族的悲剧、一个社会的悲剧。

鲁迅在现实主义手法上最大的特色就是他的悲剧艺术,并且把这种悲剧艺术提高到一个新水平,丰富与发展了现实主义这一创作主流。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反对“瞒与骗”的文学,反对旧文学上的“团圆主义”,就是为了提倡小说的悲剧艺术。他在《论睁了眼看》中说: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是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懦,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刻,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了。沪汉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民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柱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5]

从这段话中,鲁迅先生不仅辛辣地讽刺了中国人在悲剧面前的麻木性和虚伪性,“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何等的自欺欺人;他还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反对“瞒和骗”的文学,创作出正视人间悲剧的作品来。

鲁迅在其小说中创作了大量悲剧小说,体现了独特的悲剧美。《故乡》是作者探索农民命运过去、现在、未来的悲剧之作,特别是中年闰土与“我”的相遇,他欢喜、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终于毕恭毕敬地叫一声:“老爷!……”这当中包含着怎样的人生悲剧和心灵创伤!这一声“老爷”达了到陆机《文赋》中所说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艺术效果;体现了政权、族权对下层阶级的压迫。《祝福》是描写病态社会中下层劳动妇女的必然悲剧的。封建四权(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压迫,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封建思想和伦理道德的束缚,造成了祥林嫂痛苦的一生,最终悲惨离去。作为悲剧,“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鲁迅认识到了国民的灵魂与命运,而创作了一系列悲剧力作,深刻揭示了中国人的苦难血泪史和封建罪恶史。

三、鲁迅小说的悲剧性创作特色

鲁迅开中国现代小说之风,率先在东亚大地上举起了现实主义的大旗。在现实主义创作主潮的影响下,他在日本时就接触了尼采哲学与托尔斯泰的小说。鲁迅也说过他钦佩果戈里“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6]的现实主义小说。他的小说主动地把时代性与民族性有机结合起来进行创作,从而给我们民族带来文学审美价值,“忧愤深广的总倾向,浓郁宏达的总格调”[7]。现就其现实主义的启蒙性、批判性、革命性来加以分析:

(一)启蒙性。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里,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并且要改良这人生。”

鲁迅以“启蒙主义”为创作宗旨,以现实主义为创作原则,以悲剧艺术为创作方法,写出了一些反封建的启蒙主义的小说。鲁迅写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小者形象,如《孔乙己》中那个“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深深受到了科举制的毒害,满口“之乎者也”而不得仕的凄惨者。封建教育使他“不会营生”“好吃懒做”后默默地死去。孔乙己形象,在我们面前展示了一个封建科举制度殉葬者的尸首,给了当时人民以反抗封建科举的启蒙意识。《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反对封建族权,被视为“新党”,可以说是资产阶级意识的信仰者,但最终被淹没在辛亥革命失败的漩涡里。鲁迅从魏连殳身上揭示了资产阶级意识在当时的中国终归是一个“难产儿”,有着终归失败的必然性。

(二)批判性。鲁迅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一种批判性现实主义。他是国民病症的诊断者、解剖者,对社会丑恶现象进行犀利分析和深刻批判。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揭出病苦”就是一种批判性,而这种批判性也是以悲剧题材表现的——“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

在鲁迅作品中,他批判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旧文化,即“未庄文化”。未庄可以说是中国旧社会的缩影,在《阿Q正传》中也有体现;他还对中国妇女、农民及知识分子命运关注,从而批判了封建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封建礼教以及“四权”压迫,这体现于《祝福》、《闰土》、《孔乙己》等小说中。对于社会旧制度的批判,鲁迅特别揭露了其“吃人”的本质,这集中体现在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中。鲁迅说《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庭制度和礼教的弊害”[8],这种弊害集中概括为“吃人”,即“吃人的礼教”。正是这种彻底的批判精神,揭开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崭新而又充满光明前景的一页。

(三)革命性。许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里指出:“鲁迅的思想,虽跟着时代的,大有进展……但有其一贯的线索者在,这就是战斗的现实主义。”许寿裳指出鲁迅的思想是一种积极的、战斗的现实主义,那么其思想体现于作品中,就具有现实主义的革命性。

在“五四”文学革命时代,伴随着“古今文体之争”的文体革命,鲁迅确立了把“思想革命”摆在发展新文化运动的首位。鲁迅自己也把作者人格的修成看成创生艺术的必要条件。鲁迅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三》中说:“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须有进步的思想和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张画或一个雕像,其实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的首领。”[9]

四、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及影响

如果说普希金以其抒情诗和诗体小说掀起了俄国的浪漫主义流派和现实主义流派的话,那么鲁迅则以一支毛笔,在市声寥寂的北京寓所打开了中国现实主义主潮的大门。特别是鲁迅的小说,使现实主义得到充分发展和拓进。难怪郁达夫在《鲁迅的伟大》中这样评价鲁迅:“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10]并且,鲁迅的小说对后来的乡土写实派、“为人生”派小说家树立了典范。杨义在他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上说:“鲁迅小说以其与人民的深刻联系和史诗般的表现力,为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卓越的范本。”这“卓越的范本”对当今文艺界也有深刻影响。

鲁迅确立的现实主义主潮影响了我国20世纪20年代前期诸小说流派的发展和历史命运,从而形成气贯长虹、一泄千里之势,影响了叶圣陶、王统照为代表的“为人生”派小说,以及鲁彦为代表的乡土写实派小说。

可以说,王统照、叶圣陶都是现实主义文学方向的作家。王统照起初写小说就受到了鲁迅等作家的启示,他在《新青年》上见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等觉得很有启发而进行创作;以至于茅盾后来渐趋于现实主义了。鲁迅的《狂人日记》、《故乡》、《风波》、《祝福》等具有浓厚浙东乡土色彩的作品,其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为后来乡土写实派提供了可以师法的楷模。乡土写实派的代表人物有鲁彦、蹇先艾、许钦文、台静农等。鲁彦的代表作《黄金》、《李妈》、《野花》;蹇先艾的《盐巴客》、《在贵州路上》;许钦文的《石宕》;台静农的小说集《地之子》等都效师于现实主义,并且大多为悲剧性的作品。比如台静农写到了安徽农村,蹇先艾写到了贵州农村,那里都在表演着耸人听闻的乡间悲剧。特别是鲁彦,原名王衡,起笔名也效仿鲁迅,可见他以鲁迅为师,其作品也体现了这一点。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手法影响深远,在当代文学中,一些作家也写出了一些悲剧性的现实主义作品。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等都是比较优秀的作品。可见,鲁迅开创的现实主义文学主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散发着不朽的光芒!

总之,鲁迅作为悲剧大师,小说创作继承和发展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他的现实主义全面创造性地把我国小说的艺术方向、审美理想和世相表现力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时代高度,对我国现代、当代及将来的文学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注释:

[1]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20页。

[2][3]鲁迅:《鲁迅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30页、第331页。

[4]刘大杰:《鲁迅与写实主义》,转引自《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李宗英,张梦阳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5]鲁迅:《鲁迅杂文全编》,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6页。

[6]鲁迅:《坟·摩罗诗力说》,转引自《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61页。

[7]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53页。

[8]鲁迅:《鲁迅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29页。

[9]鲁迅:《鲁迅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0页。

[10]郁达夫:《鲁迅的伟大》,转引自《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李宗英,张梦阳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刘斌,韩琨 山东省胶州市实验中学 26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