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初期象征诗派衰微管见
2009-01-21吴凌
吴 凌
一个文学流派的兴衰往往决定于流派成员的个人性格及其行为取向。事实上,中国初期象征主义诗歌的迅速衰微就与该派组织形式的松散有关,特别与该派开创者李金发的在诗歌创作上的价值取向,及其缺少流派旗手的历史责任感有关。
一、流派意识的淡薄和流派产生期毁誉参半的客观环境
中国初期象征诗派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出现的一个比较复杂的文学流派,其在中国诗坛的影响“绵延持续达二十年之久”。(孙玉石《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但是,中国初期象征诗派作为一个流派在中国诗坛的存在却要短暂得多。
该派起码有下述两点复杂性值得一提:
其一,是流派意识的淡薄。
没有较为明确的发起人,没有固定的刊物,被归入这一派的诗人之间缺乏联络和交流,有的甚至从来都没有过交往。李金发就此曾不无惋惜地回忆:“戴望舒出有《望舒草》,听说很不错,可惜我始终没有见过,此外还有穆木天,王独清,亦发表了不少作品,惜乎我们没有联络,没有互相标榜,否则可以造成一次更有声有色的运动。”[1]
不但诗人之间缺乏沟通交流,就是在对象征主义的流派认同上,一些诗人前后也差异明显。象征派诗论重镇的穆木天把他在26年前后“在象征派诗歌的气氛中”的诗歌创作,称为“不要脸地在那里高蹈”。曾以《我从caf橹谐隼础…》实践象征主义“音画”理论的王独清在《我和魏尔伦》的讲演?指责魏尔伦为“一个典型的Boheme”。这说明,部分象征派诗人经过极短的象征主义探索之后就已开始分化。这种稍显极端的划清界限的行为,也暴露出他们对象征主义认识的模糊。如此,象征主义诗歌在中国持续发展的前景也就不难预料了。
其二,是毁誉参半的客观环境。
象征诗派自诞生之日,就一直伴随着真切的鼓励和极端的贬抑。直到今天依然有人讽刺“李金发不懂中文才会写诗”。(赵毅衡《作家》2002年第十期) 倡导白话诗的胡适就讥讽他的晦涩难懂为“笨谜”,梁实秋也认为这是“一种堕落的文学风气”,“使得新诗走上了一条窘迫的路上去”。而周作人是国内李金发作品的第一位读者,他评价道:“这种诗是国内所无,别开生面的作品。”[2]朱自清更是明确地把象征派诗歌创作与发展提到流派的高度,指出:“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这三派一派比一派强,是在进步着的”[3]。
奖掖者的评语固然反映出象征诗派的“先锋性”,同时否定者的声音也暴露出象征派诗歌的许多欠缺,再加上象征派群体意识淡薄、诗艺建构缺乏韧性、对时代潮流的感应灵活性不足等,使得初期象征派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史上残缺不全,难成系统。
考察这段文学史,避不开对李金发这个“可以称得上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开创者”[4],“以盗火者的胆识与气魄引进并实践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诗人的研究。
二、盗火者的奇思及其对“式微”的认同
1925年2月,李金发在创刊不久的《语丝》杂志发表其诗集《微雨》中的一些诗作,并以《弃妇》一举成名。可以说,李金发的“横空出世”,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个人的经历、气质和对文坛空气的敏锐把握是分不开的。
李金发祖籍广东梅县,是客家人的后裔,继承了客家文化的精髓。学者杨义认为“客家文化原来就有‘安土重迁的中原文化的特点”。李金发正是“承传了客家文化的流动性,开拓性和革新求变的文化基调”[5]。既重实利又勇于求新求变,李金发走上文学道路秉承的正是这样的理念。
远在法兰西求学的李金发一方面尽情吸收着颓废之都的异域薰香,同时也以旁观者的冷峻眼光时刻关注着国内的文坛动态。在对两者优劣的比较中,他感受到了象征主义在表现上的优越性,极大地增强了他写作象征主义诗歌的信心,“竟毛遂自荐,直接写信给当时五四运动的老前辈周作人”[6]。
象征是感性表现与其暗示的普遍意义的结合,是一种最足以表达作家主体存在和自足性的文学形式。黑格尔指出:“在自觉的象征表现中,意义和形象之间的联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人的主体性,取决于它的精神渗透到一种外在事物里的情形,以及他的聪明和创造才能”[7]。正如李金发自己所说:“诗人因为意欲而做诗,结果意欲就是诗。”[8]他在象征的灰暗天空中尽情甚至有些扭曲地抒发自己无望的幻想:“我觉得孤寂的只是我/欢乐如同空气般普照在人间”(《幻想》) ;渺茫的希望:“希望成为朝雾/来往在我心头的小窗里”(《希望与怜悯》) ;歌唱人生与命运的悲哀:“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有感》) ;抒写爱情的欢乐与失恋的痛苦:我以冒昧的指尖/感到你肌肤的暖气/小鹿在林里失路/仅有死叶之声息”(《温柔》)。
奇异的感觉,怪丽的语言,独特的官能联络,新颖的意象,既空前增强了新诗语言的表现力,又给读者以扑面而来的新鲜感。在一定程度上,李金发躬身示范的文本为后来者直观地确立了范型和标尺。
但是李金发作为把象征主义之火种播撒到中国的第一人,却没有承担起旗手的重担。他认为“在文艺创作上”,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派,只是孤军奋战,匹马单刀,没有替我摇旗呐喊的朋友。”[9],客观上他也没有积极地寻求志同道合者,没有发起象征主义诗歌运动的倡导,背有“诗怪”的称号而不予辩驳。这与李金发在汹涌的历史大潮中对象征主义的式微认同有关。
盗火者李金发从遥远的异域带回了象征主义诗歌的火种,但是却没有精心地加以护持并增加“新材”,象征主义诗歌的火焰也逐渐地熄灭。这种“开高走低”的历史现象,所留给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
三、功利主义选择带来的诗学障碍
李金发的第一职业是雕刻家。他对职业的选择有着非常功利的认识。当初他远赴巴黎柏林学习雕刻,虽然“醉心于美丽的石像,即有意于雕刻”,更主要的却是:“一是这是中国没有的技术,可以出人头地”,二是“几年来受了‘五四运动的鼓吹认为文艺是崇高的学问,历史的结晶,值得一生努力,可以在历史上留些痕迹”[10]。客家文化重实用,功利的价值观在李金发的身上可见一斑。回国后,他为生计做过大学教授,承包过为政要军界人物雕塑刻像的工程,为求仕途的显达参加过国民党的外交官培训,移居美国后,为了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他当过几年养鸡场的农场主。“他虽然是一个浪漫多情的人,但同时很会适应情况,很实际,很聪明,学会了很多技能。”“他有时对我们说些使人泄气的话,例如‘干这个有什么意思,‘干这个是浪费时间的,‘你这样搞政治运动总是会吃亏的”[11]。这些材料对我们理解李金发的诗歌创作极有裨益。
李金发是聪明的,又是实用的,“出人头地”的功利观念促使他在诗歌的创作上求新求异,求怪求鲜,务求夺人眼球。其成名作《弃妇》,想象奇特,用语奇绝,实在是“言人所不能言或言人所言而未能言”。[12]他几乎以一己之力颠覆了人们对诗歌的主旨、语言、表达方式和解诗方法的理解和认识。
但是过犹不及,功利化发挥到极致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极度的炫耀与喧嚣造成艺术感官的疲劳和慵懒”[13]。李金发曾经自嘲 “不配作诗的”,只是把诗“当它是抒情的推敲,字句的玩意”。这种带有工业社会文化商人功利色彩的动机,自然背离了象征派旗手的定义和职责。 “李金发注定是一位开拓型的诗人而不是一个成果型的诗人。”[14]这样的评价恰如其分。
李金发的诗论虽然做出了不少有益的尝试,但是他的理论尝试缺乏生成性、自足性和可操作性。人工的痕迹太浓,且多侧重形式的实验,拉大和割裂了艺术与生活、艺术与人生的客观距离。
首先,在诗歌的生成性上,李金发撷取的诗材是极端个人化的,多用“远取譬”和“省略法”的手段,表达上多用隐喻、通感、拟人等手法,语言上一味地新异和晦涩,营造感伤和神秘的情调。这样的诗歌生成规则层层地装饰、扭曲,极易使意象在呈现给读者时发生变异,创作者也难免沦为过分人工化技巧的傀儡。
其次,在自足性上,李金发也曾看到了新诗承继中国古典诗词的可能性,最早提出“唯欲罢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15],在具体实践上,他也曾化用古典诗句,营造古典意境。但在两者的“根本处”却“不敢有所轻重”。这种两边都讨好的沟通实际上是作家功利主义的文艺观在作祟,同时这种调和重在形式,在思想内涵上的进步也不大,于象征主义的精髓批判精神和革新意识更是相去甚远。
最后,在可操作性上,李金发重视想象和意象的传达性和暗示性,“诗人需要image (形象,象征),犹人需要血液”[16],这的确为象征主义诗歌抒情达意找到了很好的途径。通过想象,可以把自然感知到的事物,全部纳入自己的视野之内,按照需要加以着色、装饰,使之成为表意之象,这样就大致构建起了诗的骨架,然后再配以通感的使用,将人与象衔接和协调,画面感就树立起来了。但是这种组接缺乏“诗的统一性”和“诗的持续性”,缺乏对整体诗情的观照,“一首诗是一个先验状态的持续的律动”[17],印象式的东鳞西爪,漫无边际的四处泛滥,破坏了诗语应有的向度和诗情的浓度,这样做出来的诗,生命力必不会长久。正如刘西渭所指出的:“仿佛一阵新颖过了,也就无味了。”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李金发与象征主义诗歌在中国的兴衰关系是与其盗火者与旗手角色的疏离分不开的,与其因功利主义带来的诗学缺憾相关联。但是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艺术规律发展的结果,也是时代变迁选择的结果。
参考文献
[1][6][9][10]陈厚诚:李金发回忆录.第58、56、4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1998年版.
[2]李金发:异国情调——从周作人谈到“文人无行”.见,高波:细读李金发——兼论中国的现代诗.四川大学学报(社科版),2000,第4期,第60页.
[3]朱自清:新诗的进步.朱自清全集(第二卷).第320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0年版.
[4][14]朱寿桐:李金发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与贡献.新文学史料,2001,第1期,第51-52页.
[5]巫小黎:说不尽的李金发——李金发学术研讨会综述.诗探索,2001,第Z1期,第111-112页.
[7]黑格尔:美学.第99页.上海:商务印书馆, 1979年版.
[8]李金发:艺术之本源及其命运.第105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
[11]李明心,李猛省:怀念父亲李金发.新文学史料, 2001,第期,第9—10页.
[12]杜灵格、李金发:诗问答.见,吴思敬:李金发与中国象征主义诗学.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第1期,第91-92页.
[13]谢冕:中国现代象征诗第一人——论李金发兼及他的诗歌.诗探索,2001,第2期,第25-26页.
[15]李金发:序林英强的凄凉之街.见,吴中杰: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 第11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16]穆木天:谭诗.见,王锺陵: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新诗卷.第90-9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7]龙泉明:中国新诗的现代性.第157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简介
吴凌(1965—),男,苗族,贵州省贞丰县人,1965年12月生于贵州省普安县。笔名月华苍炎。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贵州省贵阳学院中文系主任、副教授。长期从事中国现代诗歌的教学、研究与创作。有多篇学术论文发表于省、内外学术刊物,著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诗神》、个人诗集《蚂蚁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