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水及道
2009-01-20余佳
余 佳
摘 要:“水”是中国上古哲学观念的原型。在中国哲学观念漫长的历史演变中,“水”一直有深刻的影响。三种基本的哲学思维方式,即神话思维、意象思维与意念思维,正好对应中国上古哲学观念的三个发展阶段或三个不同层次——观念史的结构不仅是历史的也是逻辑的。这三个阶段在观念表达方式、哲学基本观念、追问的哲学问题,乃至宇宙观以及呈现出来的世界图式皆不相同,但它们无一例外地都受“水”这一根本原型所制约与规定。《太一生水》篇更是以极其隐晦的方式,透露了上古观念变迁的秘密。“由水及道”,正可作为一个凝练的上古哲学观念史。
关键词:水;道;观念史;轴心文明;太一生水
中图分类号:B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10-0110-09
一、观念史的反思
1、有无哲学观念史:关于“轴心文明时代”的观念
有哲学观念并不等于有哲学观念史。我们都知道并认同一些中国哲学的观念(常常被叫做“范畴”或者“概念”等),譬如“道”、“仁”、“心”、“性”、“命”等。以“道”为例,“道”从很早就摒弃各家差别,逐渐成为中国哲学的核心、乃至最高概念。然而,“道”的观念何以形成?其地位何时又是如何得以确立?在“道”之前有无其他观念可与之匹敌?若有,为何?与“道”有何异同?若没有,又为何“道”成为核心、最高之观念?……学界一直不乏对所谓“核心观念”的研究,包括对单个观念的理解、涵义阐释;相对观念的比较;几个相关观念的联系等,但少有超越具体观念而对整个观念集合的理解和分析。而这个观念的集合本身从何处来、如何来、集合的样态、序列如何等问题值得我们深究。
首先确定一个或若干时间参考点,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文明时代”(轴心期)①理论可以借鉴。在轴心期,人类精神实现了“哲学的突破”。这一时期先哲涌现,经典形成,确立的基本范畴影响深远。哲学成为轴心时代人类精神自觉的象征。正是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轴心文明时代,“道”成为中国哲学的根本观念。于是我们可以确定“轴心文明时代”为参考点,沿参考点往前回溯。这种追溯不仅仅是对起源的追问,更是对先天条件的内在的深层结构的探究,此即“观念考古”的过程。“考古”一词比喻性地引入哲学,要追溯到福柯的“知识考古”。“观念考古”包涵了福柯之“观念考古”对于“思想史”的真正涵义和功能的理解并有泛化,是以考古学的方法梳理人类文明中观念的形成过程,追寻落在时间之外,今天又归于沉寂的印迹。简单来讲就是通过这种“结构的透视法” ,对观念在历史和逻辑上的“起源”(arche)和发展过程进行研究,也就是对观念历史和逻辑两种不同类型之“档案”(archive)的关注和探究。“观念考古”,就是考“观念”的古,就是为了揭示观念之前以及观念背后的东西。
2、哲学观念前史:返回“前轴心文明时代”
倘若,哲学观念——譬如“道”,可视作在“轴心文明时代”成熟,那么包涵孕育过程的前期历史(哲学观念前史)自然要推演到“前轴心文明时代”。“观念考古”的目标其实就是返回“前轴心文明时代”。这里,“‘前轴心文明时代”以及“哲学观念‘前史”的“前”是类似的,都可以做两方面的理解。一方面是历史的前。雅斯贝尔斯那里,轴心期之前的古代文明时期,并非一个沉寂的世界,人们用笔录文函、甚至具有意味深长的艺术品。这个前历史时期有着丰富的记录,虽然也许它还没有完全“奠立我们新人性基础的精神革命”,但文明的蓬勃显而易见,文明的深刻也是蠢蠢不已 ⑤ ⑥ ⑦ 。在这个“从有到有”的过程中,历史的前在,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另一方面是逻辑的先。雅斯贝尔斯重述历史的目标在于“统一”,一切有价值的意义在于人类历史的统一⑤。以整体的概念来领悟历史的统一,整体以根据经验建立的结构来表明人类本身的历史性⑥。轴心期的意义其实也在于“从轴心期起,世界历史获得了唯一的结构和至少持续到我们时代的统一”⑦。统一虽然是历史性的,但更是一个逻辑的整合。对一个理论的大体系而言,逻辑的先在,是发现“档案”的过程中必然的“推导”。
观念本身具有历史和逻辑的一致性。一方面,观念既然要形成、变化、达致统一,就逃不脱“史”的印记;另一方面,文明的统一哲学是必要的因由,而哲学观念本身又是哲学成立的因由,“哲学观念前史”可说是为“观念共同体”或者说“观念统一性”的可能性、方向性所做的理路解释。于是,对“哲学观念史模型”,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其一,“观念史”不是观念“史”。文章局限于中国哲学研究领域之内,专注问题的探究而胜于哲学史的梳理,故而应该说这个意义上的“观念史”绝非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在一个窄小的切入上是无法被还原的,逻辑上的可能模式是在历时和共时两条线索上皆存有的“观念史”的哲学深层“结构”,所以这并非一段严格的观念“史”。其二,“观念史”是“观念前史”。以某个哲学观念原型为基础的观念史来反观上古时期哲学观念经历的萌发、发展、变异、稳定的过程,某个观念原型是此观念的前史,而整个哲学观念史是一段无可替代的孕育和幼年时期。在这个意义上说,本文的“观念史”更类似“观念前传”,或者说“前史”。
3、重建上古哲学观念史:“层累”的中国哲学观念史
顾颉刚曾提出一个著名的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他的主要结论有三:一,在古史记载中,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三,不能知道某一事件的真实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事件在传说中的最早状况。哲学观念的层累与历史的层累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一,时代越后,哲学观念的牵扯越多、层次越复杂;其二,时代越后,哲学观念的涵盖性越强;其三,我们不能知道某一哲学观念真实的最早来源,但我们可以去探究某个哲学观念在演进历史中的原初状况。前人讨论中国哲学的观念,或单个讨论,或列出有限个观念来比较,这样问题自然越来越多。
但与历史相比,哲学观念史还是有其复杂之处。其原因就在于,哲学观念史包含历史和逻辑两个维度。前者呈现为历时性的横向过程,后者则为共时性的纵向结构。复杂的历史本身就是哲学观念史的坐标轴之一。从历时和共时的视角上看,哲学观念史是历史和逻辑的一致。在历时的视角上,哲学观念史是一个观念变革的历史发展过程;而在共时的视角上,哲学观念史本身特有观念逻辑结构。实际上,历史过程与逻辑结构相互对应甚至同一。“层累”的中国哲学观念史从某种意义上看可以视为一个观念结构。皮亚杰对结构主义方法论进行了总结,提出结构具有三大基本特性,也即三大功能:整体性、转换机制及自我调整功能。他认为,组成结构的要素之间相互依存,全部要素的结构性组合必不同于这些要素简单相加的总和。结构由多种要素构成,整体优于部分。结构并非静止,系统包含若干转换机制。自我调整功能是结构的本质特性,涉及结构的内在动力,具有守恒性和某种封闭性,于是保证了结构的相对固定。用结构主义方法认识和理解中国哲学观念史,窥视观念的“永恒的结构”,抑或诠释“层累”的观念,这是中西哲人的不谋而合。
历史和逻辑的维度在观念史之中,又展现为观念的表层和深层结构。综合前人相关理论,融合历史性与理论性、兼具意义与意味,将哲学观念的形成大致划分为“神话”、“意象”、“意念”三个阶段,也即神话、意象和意念三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思维层次。用特有的言说与修辞方式可以定义不同的哲学思维方式。不论是叙事、图画的神话思维语言,或者运用意象的意象思维语言,还是运用意念的意念思维语言,每一种哲学思维方式,都对应特定的基本哲学观念(范式)。作为核心媒介的基本哲学观念,在危机应对的过程中不断自我调整,是思维方式的集中化、凝练化,也是解决诸阶段哲学问题,完成宇宙论模型的工具,甚至就是哲学追问、宇宙论模型的中心答案本身,宇宙图式也围绕这个基本哲学观念展开。不同的哲学思维阶段有不同的哲学追问。诸阶段哲学问题的转移、哲学追问的变化是观念变革的原因和方向,也即是思维阶段演进的内在机理。神话思维阶段,追问宇宙与人的起源,是“哪里来”的问题;意象思维阶段,关注和追问宇宙如何构成,是“什么样”的问题;意念思维阶段,天与人的观念出现,开始聚焦于“人在宇宙中”,追问人的位置、人与宇宙的关系、人的生存等问题,是“当如何”的问题。对不同哲学追问的解答过程中,先民逐步获得宏观的宇宙图示。大致来说,从神话到意象最后到意念的过程中,宇宙图示愈到后期愈发具有简明性、涵盖性和贯通性的特征。下文将以“由水及道”为例,说明这样以原型“水”为核心观念的哲学观念史之三阶段。
二、“水”何以成为中国哲学观念之原型
1、原型及哲学观念之原型
“原型(Archetype)”就是原初的范型。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原型是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浮现出来的。人类世世代代经历的事件和情感,最终会在心灵上留下痕迹,这痕迹可以通过遗传传递。荣格说原型本身不是具体的形象,而只是一种倾向,但是原型却可以通过一种形象出现。原型之突出特点就是具有包含某种情感特征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直接的、生动的,甚至有具体所指,但同时却又处于一种模糊、含混的状态。
哲学观念之原型除了原型本身具有的形象性特征之外,还应具有三大特征:普遍性、基础性和根源性。(1)普遍性。普遍表示在广泛的人类文化视野中,有相当数量的实例。它反映了不同文明结构中某些核心观念的共同属性,是一种发展的基本趋势,或者说它在文明结构中的出现是一种具有规律性的事件。“水”文化的影响在世界文明的大背景中,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传统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2)基础性。观念的原型对于观念来说就是最基础的成分,它贯穿了观念史的发展全过程,对观念本身来说必不可少,是支持和扶助观念的力量。(3)根源性。观念的原型是观念产生的根本原因。这种根源性体现在:观念的原型体现了观念背后的根本的思维方式;原型集中展现了观念反映的根本问题,并可以作为解决根本问题的方式;观念的原型本身就是最根本的观念。原型所具有的情感深深植根于人类的内心,就譬如观念水的原型中就包含了对水之渴望、依赖、崇拜、畏惧等心理的交织,这也是水观念能够不断发展变化到如今仍拥有无限生命力的缘由。
2、观念前史中的原型:从生活世界到观念领悟到观念
观念之原型并非凭空而出,而是在观念前史中孕育,实际上是从命名开始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道”如果可以讲述,那一定不是普通的讲述方式。“名”如果可以被命名,那也一定不是普通的命名方式。没有命名,是天地的开始。命名了,万物开始萌发生长(有母,则出生)。天地开始的状态混沌不明,此时并无命名。一旦命名,万物就像获得了自己的种子——规定性,从而萌生、开始发展。命名是对哲学观念进行回溯考察的起点。
在命名之前,是观念前史,也是将观念史作为考察对象之时的必要考察内容。前史阶段,是在对观念的领悟中孕育观念萌芽的。也就是说,在观念之前,有对观念的领悟。海德格尔曾说,“我们不知道‘存在说的是什么,然而当我们问道‘存在是什么?时,我们已经栖身在对‘是(‘在)的某种领会之中了……” “对存在的领会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的规定。”……这里借用Verstehen一词,并翻译成“领悟”(领会),借而代指先在于观念的本然而有的一个阶段——“观念领悟”。“领悟”不是简单的理解,而是一种整合与身体和心灵体验之中的直观。它是直接的,可能伴随生动的形象,有具体所指,却又是一种模糊、含混的状态,这些皆是原型之特征。可以说,“观念领悟”阶段之成果直接就是“原型”。从观念之命名回溯到观念领悟,这解释了哲学观念为何有原型的问题。
“原型”是一个深根固蒂,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深根如何种下,也就是如何有原型的问题。于是我们进入“观念领悟”之前的 “生活世界”。类似于胡塞尔的Lebenswelt,这个“生活世界”不仅是“先验”的,同时也是“经验的”。另外,它的重要特征在于:它非“前科学”而是“前哲学”的。“前”有两重含义:一是历史的,二是逻辑的。历史的“前”,也就是史前,或文章中所指的上古时代,这是一段历史的真实经验,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世界中,人和世界尚未分离,人对世界感受就是人自身的感受,这段历史是文明也是哲学的孕育期。逻辑的“前”,意指此“生活世界”具有逻辑先在性,胡塞尔引入“生活世界”是在为科学奠基,而本文借用“生活世界”是在“为形而上学(哲学)奠基”,将这个新意的Lebenswelt作为哲学的原动力。
从“生活世界”到“观念领悟”到“观念”的过程,解答了哲学观念为何有原型、如何有原型这两个问题,实际上就是一个原型形成并逐步成为人类心里印记的过程。某个原型,譬如“水”的观念史,可以反观中国上古哲学观念的演变,于是这个原型能够为中国上古哲学观念史奠基。也就是说,观念前史中的原型就是观念史的奠基性问题。
3、“水”何以成为中国哲学观念之原型
“原型”的观念,或者说“水”作为原型,实际上是为了设想和解释观念在真实历史和理论逻辑上的起源问题。当我们追问“水”何以成为中国哲学观念的原型时,就实际上不仅仅是对起源的追问,更是对先天条件的潜于内在的深层结构的探究。
仍从“生活世界”说起。前轴心文明时代的中国,也就是中国的上古社会是崇“水”的生活世界。人的生命须臾不可缺水,水又能促进植物尤其是农作物的生长,为人类提供生存的食物。上古时期的中国经历暖季,大部分地区具有相当于现在的亚热带气候,雨水充沛,是典型的农耕社会,农业倚重水,所以我们的远古祖先又大多傍水而居,以期有优越的雨水和灌溉条件,农业得以丰收。况且,水中还有无数动植物,能够直接为人类提供生活资料。也正是因为如此,水崇拜的原始内涵无外乎祈雨求丰年以及祈生殖繁衍两种。人们一方面对水与生命的联系印象深刻,另一方面还对水作为最早的交通手段记忆犹新。水为人类提供舟楫之便,有了船以后,人们发现通过水域是最为经济、实惠、简便的交通方式,最早的物资交流、文化传播中都烙下了水的印迹……
生活世界中这些不同层次的水,先于对水观念的领悟,而水观念的领悟又先于水观念。进入水之观念史的步骤,也即观念前史的层次大致如此。在这个前哲学的生活世界里,从历史和逻辑两个维度上,都可以很容易获得水原初能够作为观念萌生发展基点的证据,原型“水”以单一而及之普遍,以纯底色而提供支撑的力量,其本身就是一种认识力量,对思想观念的形成起一种引导性的作用,激发了不少观念甚至于核心观念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文化的样态或特质,这从理论和现实中都能够得到验证。美国学者艾兰对中国早期哲学水之本喻的解读也是类似的道理。人在人与自然之间寻找一切的答案,人之思想观念的形成过程与自然和社会生活必然有联系乃至对应。而最具有涵摄力和简明性的原型“水”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思想资源。水这个原型的本根性、形象性,使“水”观念能够融合历史与逻辑、现实与理论,实现观念史的整体一致。
三、“由水及道”的若干层次
前文要旨无非两点:一是观念史有其内在结构,二是观念史中原型之重要性。以“水”之原型为基础而不断“层累”出的“水观念”的历史发展过程同时也是水观念的内在结构层次,这是历史和逻辑的统一。在中国哲学观念史的语境之下,在“道”这个核心观念出现以前,也就是“道”的观念前史之中,水观念的发展过程反映了以某一原型为基础的观念发展的一般过程和观念的一般结构。“由水及道”既是中国哲学观念史的一个特例,也是具有普适意义的观念史本身。
1、“由水及道”之表征:变化的基本哲学观念
“由水及道”之表征是变化的基本哲学观念。前文已经将哲学观念的形成大致划分为“神话”、“意象”、“意念”三个阶段,这也同时对应三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思维层次。围绕各阶段上以水为原型的基本哲学观念(范式),以之为核心涉及其言说、修辞方式,意象言的表里层次、对应的威胁力量等相关问题。变化的基本哲学观念是一个核心媒介,它是思维方式的集中化、凝练化,是运用特定的言说修辞方式展开哲学思维的结果;同时,也是解决诸阶段哲学问题,完成宇宙论模型的工具,甚至就是哲学追问、宇宙论模型的中心答案本身,宇宙图式也围绕这个基本哲学观念展开。
神话思维阶段的“龙”、意象思维阶段的“气”以及意念思维阶段的“道”就是观念原型的“水”在不同思维阶段上的不同表征。神之“龙”、易之“气”、玄之“道”背后不变的是观念原型“水”。“水”作为原型的不同样态,并且“水”这个原型样态还在不断调整、变化。基本哲学观念是具有表里层次的。这三个阶段逻辑清晰的过程,同时也是意义内化的过程,内化的另一个涵义是被遮蔽。意象思维阶段和神话思维阶段含混的“意”分离开来,“意”进入了表达的内在,“象”于表面呈现。最后到了意念思维阶段,因为可以借助语言文字的威力,“象”进入了“言”的内部,而“意”更是到了愈深处。
2、“由水及道”之原因:变化的哲学追问和不同阶段的危机应对
特定的哲学追问是特定阶段思考的最多也最重要的问题,不同的哲学思维阶段有不同的哲学追问,从“哪里来”到“什么样”到“当如何”,问题的转移、哲学追问的变化是观念变革的原因和方向,也即是思维阶段演进的内在机理。“由水及道”之内因在于变化的哲学追问,而外因则主要见诸于不同阶段上的不同危机,以及面对危机的应对。这里可以引入观念竞争说或者观念革命说来加以解释。基本的哲学观念如同范式,在发展过程中必然经历危机,也必然要面对危机。旧的观念在遇到危机之后会试图抵制新观念的异军突起,而对自我进行了不断的调整。调整只是一个暂时的努力,而更有生命力的新的基本哲学观念对其的替代最终无法避免。这个危机与应对以及最终胜利或失败的过程正是观念演进的动力。“由水及道”之“层累”的过程是一个连续与断裂相互交替的过程。“层累”的观念史变化的内在动力和外在影响力可视同为一。
具体而言,“由水及道”的观念史演进过程中,以水为原型的核心观念在各个阶段都曾面对过强劲的对手,并几乎直接导致了前一思维阶段的转变。譬如在神话思维阶段,因为需要解释人怎么来的,于是有了具有神性的“龙”,然而一个含混的龙并不足以解释各种不同性质的宇宙样貌,于是有了丰富性的要求:要上天,有了龙星;要入地,有了息壤(土);要有两对立,于是有了水龙、火龙之别;要和四方相对应,于是最终“龙”只对应其一。这里,星辰、土、水、火,以及后来并列于青龙的白虎、朱雀、玄武等等,都是以水为原型的龙的强劲的对手,也正是这些因素导致了含混的龙的分裂。同时这些因素的掺杂加入也是后一阶段“易”之象的组成部分。而意象思维阶段,“易”象综合了各方面的要素,以“易-乾坤-八卦”的结构解答“宇宙什么样”的问题。但毕竟除了八卦体系以外,还有其他影响力不小的体系——比如四方五行,多个宇宙构成体系不自洽,所以企图用“四方”的观念加以调和,将“五行”土居中,排八卦卦序。尽管这个宇宙结构复杂系统的调整是一直不断的,但更有力量的第三次浪潮已经悄然而至。在意念思维阶段,高于宇宙构成体系的宇宙生成要将复杂的构成容纳,而具有这种特色的“气”论的影响力也逐渐增大,气的聚散变化,“生”的思想的纳入,最后在《老子》中,终于糅合这一切而由“道”来统领,才消解矛盾而自洽。
3、“由水及道”之影响:变化的宇宙论模型和宇宙图示变迁
“由水及道”之影响或者说成果主要反映在变化的宇宙论模型的建立和宇宙图示也即世界观的变迁之上。库恩说:“每一次革命都将产生科学所探讨的问题的转移,专家用以确定什么是可以接受的问题或可算作是合理的问题解决的标准也相应地产生了转移。而且每一次革命也改变了科学的思维方式,以至于我们最终将需要做这样的描述,即在其中进行科学研究的世界也发生了转变。”
的确,随着问题的转移,解决问题的标准变化,思维方式的演变,会有不同的世界。相应地,哲学追问的变化,不同的宇宙论模型的建立,哲学思维方式的变化,会有不同的宇宙图示展现。每个阶段宇宙图示的最终完成都可以说是该思维阶段的宏观反应。这若干宏观反映的成果的承继和变革遵循思维经济原则的要求。也就是说,在从神话思维到意象思维最后到意念思维的过程中,后期的宇宙图示比之前期更加简明、更具涵盖性和贯通性。
神话思维阶段,先民关注宇宙和人的由来,于是宇宙论模型以宇宙创生论为代表,更形成崇拜有灵之万物和崇拜祖先相互交织的宇宙图示。意象思维阶段,人类开始思考宇宙的构成、相关物事之状态和类别等问题,于是宇宙论模型转变为以思考样态的宇宙构成论为主题,最终的宇宙图示是偏向自然性角度的天人不分状态。意念思维阶段,似乎有人之意识的觉醒,开始聚焦于“人在宇宙中”,追问人的位置、人与宇宙的关系、人的生存等问题,这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一个道德意义上的问题,于是导向了天人虽有分但天人可合一当合一(人和宇宙融合)的世界图示,同时也提示了一个宇宙运行不殆的动力,生生不息的宇宙生成论替代了构成模式的思考。
四、“水”与中国哲学精神
1、 《太一生水》篇:一个凝练的上古哲学观念史
1993年,郭店出土竹简《太一生水》篇,学者们惊叹于一个新的宇宙生成论的发现,并围绕“太”、“水”等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笔者赫然发现,也许完全是无意的巧合抑或真的是先哲“别有用心”,《太一生水》篇居然是上古哲学相互竞争演化发展变迁的一个总结,甚至就可以视为一个凝练的上古哲学观念史。
最有启发意义的当属中间以“是故”打头回顾总结的段落:“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纪为)万物母;一缺一盈, 以纪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道也……)”
这个“水”的观念史中的重要相关观念居然都出现了。作为神的太一,行于作为轨道参照的“时”,天地、阴阳等诸般之“易”象,还有最后,“君子知此之谓”的道。后面“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 而谓之天”中,地之土、天之气者,也可以近似为观念竞争史中对“水”之原型构成挑战的活土“息壤”、聚散之“气”等观念,这都和“水”的观念史联系了起来。
再看《太一生水》此文内容与三个思维阶段以“水”为原型的基本哲学观念的对应。“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 柔弱而有“生”之特色的“天道”与《老子》中直接对应,就是“水”的原型特征。“太一生水。”神话阶段,有“藏于水”之“太一”。“太一者,水之尊号也。先天地之母,后万物之源。”
太一是具有神性的,或者就是水神。“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意象阶段,有天地、神明、阴阳、四时、沧热、湿燥、岁的诸般之“易”象。“道亦其字也,青昏其名。以道从事者,必托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托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意念阶段,又有托水之名的“道”集大成。 “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沧热者。四时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这后一段把其上诸者都提了一个遍,反过来又说了一次,可是直接由天地就回到了太一,就是没有提到“水”,为什么?因为“水”不是其他,就是“太一”、天地、神明、阴阳、四时、沧热、湿燥、岁及道之原型。
其实关于“太一”和“水”到底什么关系的问题,学术界一直存在分歧,实际的争论围绕“太一”与“水”孰先孰后的问题以及如何理解“生”等问题而展开。李学勤先生认为:太一生水与太一行九宫有密切关系,“藏于水”是太一从五行属水的北方始。并举《春秋元命苞》言太一之星常居于北极为证。彭浩先生认为,按五行之说,太一常居的北方属水,故简文云“太一生水”。庞朴先生则主张,“太一生水”的“生”,不是派生,而是化生。不是鸡生蛋,太一生出一个水来;而是蛋生鸡,太一自己变化成了水。他更怀疑这个宇宙论其中有一个历史演化的痕迹,“可能脱胎于此前的水生论;而‘太一这个绝对物,则是后来加上去的”。也就是说,水生出天地,而太一生出水是后来加上去的。这一点颇有启示性,太一与水,为什么提到了“生”就一定是母子的关系呢?何况有更重要的论据“太一藏于水”在后文。既然太一藏于水中,水中本藏有太一,那么看起来不是“水”又变成了逻辑先?其实与一般以太一为本原、水为派生的看法相反,陈松长就曾引用马王堆帛书《刑德》乙篇证明 “太一生水”应解读为“太一生于水”。其实“太一生水”的问题,和“生天、生地”的问题并不一定就是同类型的问题。“太一”与“水”绝非一物,然而“太一”又的确即是“水”也。原因为何?因为,“水”即是“太一”的原型。艾兰教授在其文中将道作为以水为原型的抽象概念被名作太一,笔者深以为意。“由水及道”的过程,在《太一生水》篇中生动展现,以之作为中国上古哲学观念史的一个注脚,相当之契合。
2、余绪:水观念与中国的元哲学精神
观念变革过程的结果其实也就是一个精神涵义丰富的成熟观念。这个成熟观念本身包含历史和逻辑演进过程中的一切阶段,此一及一切,此瞬间即永恒。也就是说,在“道”这个观念中,我们能够看到“易”的观念,也能够看到“龙”的观念,尽管“易”与“龙”在表象上并未体现,却在“层累”的观念“道”的内在结构中蓄存。表面上看,形象的“水”被抽象的“道”替代了,实际上,“水”的原型一直暗含在“道”之中。
观念史的变革过程本身也是转化过程。从“龙”的面具到“易”的身体再到内在玄之“道”的展现,这本身就是转化的过程。转化是不会停止的,无论远古抑或现代。完全只是形象性的“水”在被意念“道”所替换之后,直观上说,它的发展渐渐偏离了哲学的路径——尽管在民俗、文学、艺术等其他方面“水”的现身频率仍旧非常之高。但当我们真正对中国上古哲学观念进行反思,“由水及道”的过程一经发掘,原型的生命力就不会继续被埋没。
神话思维阶段,以“水”为原型的观念“龙”是自然性、人性和神性的合一。意象思维阶段,以“水”为原型、“龙”为底色的“易”,总结和协调了自然、人文之诸类象的变化和稳定。意念思维阶段,以“水”为原型的玄之“道”更是发展出天人德性之合一。
“水”的观念在现代语境和现代中国哲学中,必然能有蓬勃之生气。“水”之观念与思维,绵绵若存。“水”之原型,超越民族和时代。它涵育宇宙的胸怀,谦和退让、细腻柔情还有无限蒸腾的生命力。对于水,待我们将之不仅作为乾坤艮兑坎离震巽之八卦、金木水火土之五行其中的一个元素,而且作为中国哲学的缘起之流、源头活水之时,我们或许能够种出一些原本珍贵的精神花朵。语言、观念、思想、精神不可分,“水”是元素、缘起、源头、原本,也是中国的元哲学精神。
(责任编辑: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