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时光
2009-01-20路来森
路来森
铜壶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阿庆嫂是这样唱的。
一把铜壶,煮三江之水,气势豪迈得出了门槛。有点儿玄,有点儿远离了生活,浪漫、张扬得离谱了。这更让我觉得,还是我的祖母的那把铜壶来的实在,来的实际,那种贴近生命的烟火味道,亲切到骨髓里。
鼓腹,弯曲探头的壶嘴,一只锁链状的提把,一只耳朵状的端把,就完成了一把铜壶的构造。壶面的下部,布满了斑驳的烟熏的锈色,像是在时光里煮过的日子,朦朦胧胧里,蕴着些山水之色,洇散着一些烟雨风情;壶面的上部,紫红的铜色,亮灿灿的,透着一种温软的质感,透过肤质的亮度,就看到了一些生活的滋味,一些戏剧味人生。提把很灵活,很轻松,提把一提,就提起一个乾坤世界。
这个“乾坤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属于我的祖母的,直到她去世。在此之前,它属于谁?这把铜壶是从哪儿来的?我曾经问过我的祖母,祖母淡然,只是随口说道:“以前,一直是你爷爷用着。”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我爷爷解放前就去世了。他去世时,父亲只有九岁。祖母是爷爷的二房,那时她才二十多岁,在这样的风华年龄上,我的祖母就守寡了。
但是,我曾听好多老人讲过我的爷爷。解放前,他是一个小财东,家中有钱,日子过得滋润而精致。有人说,他一生只会干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钓鱼。家里的买卖是全靠我的大祖母打理的。我想,他一定也很会饮茶,酒后饮茶,是北方人的一种习惯。那时,我的爷爷就是用这把铜壶炖茶的,并且炖了很长的一段岁月。铜壶是精致的,茶是精致的,火炉也一定是精致的。他不会使自己的精致人生有丝毫马虎。火炉一定是一座“红泥小火炉”,这样的火炉,才有滋味、有情调,才配得上我爷爷精致的生活。
我能想象得出,一顿小酒之后,我的爷爷端坐在马扎上,打着饱嗝,守在红泥火炉旁的情形。铜壶里装满水,水是从村西的沟坎里取来的清冽的泉水,铜壶炖在了火炉上。火炉舔着青色的火舌,漫溢在壶底,有时或许会袅出一丝丝的青烟,那青烟便蛇一样,从他的脸庞蜿蜒而去,成为他的一贯宁静里的一道音响。心生微澜,然后迅疾逝去。铜壶的盖隙里开始有热气逸出,他会侧耳倾听,听铜壶中水的喘息,喘息中拍响等待的喜悦。水终于烧开了,他并没有把铜壶拿开,只是将铜壶移到了火的边上,这样,铜壶里的水就一直热着。于是,他倒出了第一碗茶,茶香四溢,他满意地颔首,一口喝进嘴里,心中便熨帖得如花开的灿烂。他闭上眼……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他就这样,活在一种单纯而又自私的幸福里。直到,他死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撇下了我年轻的祖母。
等到我见证我的祖母,用这把铜壶炖茶的时候,我的祖母已经不再年轻了。她没有再嫁,她熬过了母子相依为命的那许许多多的日子。
她已没有了小火炉,她用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为自己炖茶。经常情况下,她只用两块砖头,呈八字形,支开。铜壶就放在上面,下面烧一些杂草或木柴,有时,一壶水还未烧开,柴就没了,她便在院子中随地捡一些,把茶烧开。烧好的茶,她将其煨在炭火中,这样,茶就总是热热的。有些时候,祖母摊煎饼,她就将铜壶放进堆出的炭火里,将茶水炖开。一边摊着煎饼,一边就喝茶。见着的人,总会被她这种从容的姿态所感染,觉得她是一位会生活的人,那些曾经的苦难,那些曾历的风雨,都已经平静如一壶烧开的茶,种种的滋味,全已沉浸在水中了。
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饮茶的?我没有问过任何人,也没有人向我解释过。这总会与那些无语的日子有关吧。孤儿寡母,内心的话语去向谁诉说?于是祖母学会了炖茶、饮茶。她使用着爷爷留下来的铜壶,也该是有一些对祖父的思念,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炖煮着自己的日子。我常常见她炖茶时的情态,是那样的平静、安详、端然。总是慢慢地续着火,看着火焰在壶底欢快地跳跃,茶烧开了,就把壶盖拿开,吹一下浮在水面的茶末儿,然后再炖一会儿,把茶炖老了,再取下。饮茶的过程,更是悠然。特别是夏天里,祖母总会在天井里饮茶,边饮,边看着四周的景象,听着四围的声响,她拥有一个自己独特的世界,一个不需要外人打扰的精神天地。这个世界里,有风,有雨,有月圆月缺,最后,熔铸成一种淡泊自守的宁静。那个时候,世态了然,块垒全无,正如古人所言:“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忧。”
祖母得以高寿,盖源于此。
所以,有时我想:人生真的如一壶茶,煮过了,才会有一些滋味。
如今,那把铜壶还在,那上面还温着祖母的手泽,还蓄着绵厚的人生的滋味。就让它沉寂在一种宁静里吧,就像祖母用它炖开的那一壶老茶。
算盘
父亲坐在方桌前。
右手在一片片地数着药片,左手放在一把老式算盘上。每数出一片药片,左手就在算盘的下面顶上一粒算珠,直到数到第五片,父亲猛然退掉下面的四粒算珠,从上面拉下一粒算珠,因为这一粒算珠,就是代表了“五”的数字。父亲释然,看上去像一个指挥家,猛然结束了他的一支美妙的曲子的演奏。
赋闲在家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活动外,几乎终日就坐在他那张方桌前,桌面上常摆的是三样物件:茶壶、药片、算盘。茶壶,是生活所需;药片,是病情所需;算盘,是习惯所需。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闲在家中,还有什么大账目,可用算盘计算呢?没有了。可父亲就是喜欢把算盘摆在面前。许多时候,右手在倒茶水,左手就拨得算盘啪啦啪啦响。有时,斜阳照在算盘上,照在他的手上,那种啪啦啪啦的声响,真的有一种阳光爆烈的味道。也许,对于他,这种有点清脆的音响,就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痴心地听着。
有些时候,家中来了客人。母亲暗示父亲把算盘收起来,父亲就将算盘放进抽屉里。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又情不自禁地拿出来了,并且又情不自禁地拨响了。不熟的客人,会难免一呆,觉得他心不在焉。我们只好赔笑、解释,或者我们只是笑,笑得父亲不好意思,再有点难为情地把算盘收起。
算盘,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算盘。算珠和算框,原都是枣红色的,四角用铜片箍住。只是,在时光的锋刃下,现在显得有些苍然了,看上去,似乎比我年老的父亲还衰老。枣红的颜色,黯淡、剥落,苍苍凉凉的,直透时光的深处。
我总觉得,任何人,恐怕都有一个陷落的过程,陷落在自己所溺爱的事物上。我的父亲,就是把自己陷落在一把算盘上。
父亲是从一所商校毕业的,据说是该校的第一届学生。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与账目的关系,或许也注定了他的命运,必将绑在一把算盘上。
在我读懂父亲之前,有关父亲的一些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比如说,他是全县算账最快、最好的会计;比如说,如果某人说,他的算盘打得如何好,有人提出:你能和某某(父亲的名字)相比吗?那个人就只好哑口无言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常常穿透那些岁月的时光,看到那些父亲与算盘之间,相映相
照的影像。
这样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天有点凉,阳光也似乎在瑟瑟地抖着。生产队的场院里,堆满了粮食,金黄的玉米和大豆,无言地沉默在那儿。场院的边缘,停着几辆拖拉机。一些人站在粮堆的边上,手中持着木锨,脚下,是堆积的麻袋。这些人,这些事物,都在等待着把这些粮食运走,这是一个“踊跃交售爱国粮”的场面。
父亲推着一架磅秤过来了,磅秤的铁滚,发出吱呦吱呦的尖利的声响,刺破了笼罩着场院的寂寞。父亲把磅秤放好,然后将一把算盘放到磅秤的顶盘上,说一声:“开始吧。”于是,所有的木锨都挥舞了起来,一条条麻袋张开了嘴巴,吞噬着一堆堆的粮食。粮食装进麻袋,麻袋搬上了磅秤。父亲的算盘在劈里啪啦地响着,清脆得有点让人心颤。每一颗拨响的珠子,都会构成一份沉甸甸的记忆。算珠在码上、退下,不断地在记忆和消亡中轮回。在这种不断轮回的过程中,一堆堆的粮食,装到了停在边上的拖拉机上,又在突突声中,拉走了。当场院里变得干干净净的时候,父亲的算盘也停止了它的拨动。他左手拿起算盘,用力一挥,所有的算珠,都归到了它的原处,停在了零的位置上。父亲长吁一口气,嗒然无语。
他知道,这些粮食,还会有一部分返回来,叫做“返销粮”的。那时,他还要用他的算盘,计算这些“返销粮”的分量,它在计算中,能准确地预测出哪一家的粮食,可以吃到什么时间,需要添加多少糠菜,才能度过来年。
很多年里,父亲的算盘,就是做着这样的机械、乏味的运算。运算着那些贫乏而又浮夸的日子,记忆下那个时代的虚无和张扬。
父亲手中的算盘,响得最饱满的一次,是土地分配到户的那天。尽管早已核算好了,但父亲还是把他的算盘带到了地头。许多人站在那儿,父亲站在许多人的中间,算盘就在他的左手上。他用算盘计算着那些简单的分配——每家每户可以分几亩地。那个时候,每次父亲的算盘拨响,都会凝聚所有在场人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里,都贮满了希冀和欣悦,仿佛那一粒粒算珠,都成了一颗颗成熟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整个的场面都欢愉着,每个人的心比天还辽阔,比水还透亮。算盘的脆响,正如天空中飘过的一朵白云,一朵行将落雨的云,去润泽人们久已干涸的心灵;正如水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荡漾开朵朵幸福的莲花。
好多年后,父亲回忆起那一天的情景,脸上还会溢满一种幸福和畅快的表情。
可就在那一次之后,父亲就退了。退了的父亲,把自己钟爱的算盘带回了家,成为他身边的陪伴。
算盘上,有一根转柱是活的,可以抽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转柱抽下,将几粒算珠握在右手里,不断地揉搓着,算珠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时,眼睛会看着,你能看到他眼睛里那种柔软的温情;有时,只是兀自揉搓着,思想仿佛沉浸到一种遥远的思念里,在追怀着一些已逝的风景。我站在旁边,看到他那种专注得近乎痴呆的表情,心中就产生一丝丝的悲凉。那几粒算珠,浸着父亲的体温,滋润着父亲的心情,变得温润而明亮。
一把算盘,竟使我的父亲如此沉陷,沉陷进岁月的光影里。
现在,那把算盘,依旧摆在父亲面前,父亲还会用它计算下去。父亲愈来愈老,他大概,只能用它来拨响生命的减法了。可看上去,父亲很乐意。他这一生,最是深悟了每一粒算珠的分量。他从来没有算错过账,没有给别人少算,更没有给自家多算。
所以,他常常自豪地说:“我的算盘,打出的都是明白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