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嫂子进门

孙丽萍

一

望不到头的秋垄，干不完的农活。丽华一个人在田里很机械地铲着地，干干的黑土铲一下一冒烟，杂草很多，铲着很费劲，锄头在她手中越来越沉重。一人多高的苞米地密不透风，闷得她浑身冒汗，透不过气来。苞米叶子拉坏了她的嫩脸和脖颈，脸和脖子在汗水的浸润下火辣辣地疼。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腰也疼了起来。她撇了手中的锄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嘴一扁开始嘤嘤地哭起来。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人扒拉苞米叶子的声音。丽华警觉地擦掉了眼泪，站了起来。来人走到她的近前，她看出是张二家的和李矬子家的，两个人都背着麻丝袋子。两个女人也看到了丽华。“大学生也会铲地啊!”张二家的说道。“嫂子别取笑我了，我高中还没毕业呢!”丽华的脸涨得通红。“小华也真够你受的啦，那老赵家的人都咋想的呢?这是娶媳妇还是雇长工啊?多大的孩子啊?他们也忍心?”李矬子家的心直口快。两个女人说完后叹息着走远了。丽华在她们叹息声中眼泪长流。

她在为自己的苦命流泪。如果不是为了让新嫂子进门，如果不是寡妇妈妈跪下求她，如果不是哥哥每天在家里又砸玻璃(扌周)桌子，如果不是那个畜生把她……她怎么会这么小的年纪就嫁人，而且还嫁给那样一个畜生啊?她是和新嫂子换亲，新嫂子进了家门，她进了新嫂子的娘家门。外人眼中皆大欢喜，可是苦水只能自己咽。

她也不是不想抗争，她也不是没有抗争过，她嫁给谁也不想嫁给新嫂子的弟弟赵老骚。赵老骚是他的外号，其实他的小名叫“老梢”，因为他从小就对男女之事特别感兴趣，常常会跟踪甚至骚扰女人，久而久之人们就都不叫他老稍而改叫老骚了。

哥哥刚和妈妈提出要让妹妹和新嫂子赵老蛮换亲时，妈妈并不同意，她说她可不能把女儿推进火坑，把女儿嫁给那个老骚。丽华乍一听到这话，差点没跳起来扇她哥几耳光。难道你为了讨老婆为了睡女人，就可以不顾自己妹子的死活么?要知道你的妹子才18岁。18岁的小女子还是富贵人家的娇娇女，还是缠在爸爸的脖子上撒娇的年龄呢!她坚决不同意，妈妈也没有点头，可是经不住哥哥之后连续几天的又作又闹，那些天哥哥搁了桌子又砸窗玻璃。这个穷家本来就家徒四壁，他这么一祸害，就更凄惨了。她发现妈妈的头发几乎一夜间就白了大半。她心疼妈妈，可是她不能答应，她不能毁掉自己的一生啊。她可以用任何别的方式回报妈妈的养育之恩，独独不能选择这条路。

她家有兄妹三人，她排行老二，身下还有一个弟弟。自从爸爸喝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之后，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她和弟弟都爱读书，学习好在学校里是出名的。可是这个穷家真的是指望不上了，哥哥早就不想让她读书了。她在妈妈面前长跪不起，哭着说她可以打工赚钱供自己读书，如果有时间她会拼命帮家里干活。最终妈妈同意让她接着读书。放寒暑假时她就去城里的饭店当服务员赚些生活费，周末的时候她会去集市上出摊卖一些小商品。就这样她好不容易读到了高二。凭她的学习成绩是完全可以考一所不错的大学，她都想好了将来上大学时申请助学贷款，节假日当家教赚钱。可是连这种愿望都成了一种奢侈。自己的亲哥哥竟然残忍地把刚刚18岁的妹子送给了一个强奸犯!

正是盛夏时节，小麦马上就要收割了，哥哥提出换亲，而她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有一天哥哥索性连她的书包都填到灶坑里给烧了，她气得哭着跑出了家门。她跑到了自家的秧棵地(大田里留种瓜果蔬菜的地块)里呆坐了一上午。盛夏的阳光很毒辣，阳光筛下的阴影在她的身上J慢慢地变换着。正午的阳光把她晒得头晕目眩，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可是她不想回那个家，她不愿意看到妈妈的愁容，更不想看到她那个暴虐的兄长。正当她在自家的秧棵地呆坐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她的身后把她抱住了，她死命地挣扎大声地呼喊，可是中午地里忙活的人都回家吃饭睡午觉去了，她的呼喊马上被风吹跑被太阳晒化了。那个人把她拖进了她家地旁的麦地里，在那片麦地里她完成了一个少女到一个女人的转变。后来她满身伤痕衣不避体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她扑到正在炕上纳鞋底的妈姆怀里痛哭起来。

“妈妈!我要去告那个畜生!我不能咽下这口气!”她嘶哑着嗓子说道。“孩子，这种事传出去你也不好做人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女人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妈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并不很吃惊，也并不很气愤。“不，我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我一定要把他送到大牢里去!”说完她就往出跑，刚跑到大门口就被她哥给拦住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她哥死命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薅回屋里。“王立志你趁早把我放开，我要去告那个赵老骚，我要让他不得好死!”这是王丽华第一次冲她哥发脾气，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发脾气。这时弟弟立国进了门，见到姐姐被哥哥欺负，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和姐姐最亲，他不希望姐姐被任何人欺负。于是他冲到哥哥身边去掰哥哥的手，哥哥和弟弟扭成了一团。丽华在弟弟的解救下挣脱了出来，她甩了甩淤青的手腕，又向门口冲去。哥哥向前扑她，抓住了她的衣襟，她被扑倒在地。而弟弟抱住哥哥的腰不撒手。见家里乱成了一团，妈妈失声痛哭起来，她去里屋找来一捆麻绳说要上吊去。妈妈的这一招起了效果，弟弟放开了紧抱哥哥的手，去抢妈妈手中的绳子。

“你看你把妈给逼的，你就忍心吗?你千万别去告‘老梢了，你要是告他让我怎么娶他姐姐啊?咱家穷成这样，哪有给我娶媳妇的钱?人家赵秋芬不嫌弃咱家穷说要跟咱换亲，这可是咱家祖辈烧高香了。算哥求你了，哥都给你跪下了!”说到这里哥哥扑通一声跪在了妹妹脚下。紧接着妈妈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女儿面前。丽华一时哭倒在地……

婚礼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虽说是换亲也不能太寒酸了，妈妈求亲告友凑了钱置办了彩电和床上用品。新嫂子进门前哥哥向所有家庭成员发表了严正声明，说谁要是惹他的新媳妇不高兴，他就对谁不客气。听他说完这句话后妈妈没有吱声，她颤颤巍巍地走到灶间去烧饭。弟弟向地下呸了一口，骂了一句：“没出息!”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哥哥听到后冲弟弟扬起了手臂，见弟弟走了他的手臂又垂了下来。丽华连眼皮都没撩，继续冷漠而机械地收拾着屋子，好像她听到的是一阵蚊子哼哼。

丽华在结婚那天没有哭，大伙都劝她哭，说结婚这天哭吉利她都没有哭。丽华任人摆布却就是没有哭。她面无表晴地被接走了。在鞭炮和录音机的喜乐声中迎来了新嫂子，据说新嫂子在娘家哭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新嫂子进门后，婆婆和小叔都把她奉为上宾，总是低声下气地和她说话，在她面前陪尽了笑脸，可是仍然换不来她的笑脸，好像他们家娶的不是媳妇，而是来了一个上门讨债的。每天吃饭，低声唤她十几回，她也不肯出来吃饭，她不出来吃饭，大家就不能上桌，就都在一旁无比耐心地等待她。有时立国实在等不起了，连饭都不吃就直接上学去了。

哥哥一和嫂子打架，娘家军都会赤膊上阵，把哥哥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恨，还会一鼓

作气把窗玻璃也砸烂，最后再把王家的祖宗八代翻腾出来痛骂。在他们这么干的时候，妈妈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在旁边陪着笑脸，甚至还要帮着她们骂自己的大儿子。她的大儿子也真该骂，能请神却送不了神，没多大的能水也罢了，却很自负。他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一首诗——“老子平生就是狂，仗剑漂泊走四方。十年磨砺寒光刃，只望今朝作一场。”他还在日记写下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句话。就他那样的一个靠卖妹子才娶上媳妇的孬蛋，还有什么资本狂妄啊!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而她呢?无论老骚怎么欺负她，她也只能暗气暗憋，自己清洗自己的伤口。自从进了赵家门她就成了哑巴，每次老骚打骂她，她都不吭一声也不掉一滴眼泪。婆家做点好吃的新嫂子常常会给娘家送一些，而丽华要是往娘家送点好吃的，新嫂子就会摔摔打打地骂她吃里爬外。她不想顶撞，也不敢顶撞，怕惹翻了新嫂子家里又会引起一场浩劫。

同样是媳妇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新嫂子进门之后就在家里做做饭，而妈妈是大劳力，要出去干农活，农闲时还要做所有的针线活。自从她进了赵家的门，赵家的活都落到她一个人肩上，她的公婆就开始养老，老骚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从小就惯得没样，什么活都没怎么干过。他牲口霸道的，对父母和姐姐们张口就骂，什么脏话都能骂出口，对她更是非打即骂了。如果新嫂子是霸道的女王的话她就只能算是一个女奴，不对，是女奴加性奴。

她不怕干活，就怕他款负她。即使是来例假了，他也不肯放过她，有一次竟然被他折腾得流血不止。每次他一靠近她，她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和他在一起她倍感屈辱，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住对月那一阵她暂时逃离了他的魔掌，她向妈哭诉井让妈看她身上的伤痕，妈无奈地叹着气，劝她认命吧。半个月没到，老骚就来了说要接她回去，妈妈死活没同意，说坏了风俗不吉利。就这样她清净了一个月。结婚一年的时间她也就清净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哥哥总是念叨说家里的米下得太快，油吃得太费。她能忍受哥哥的唠叨，他唠叨几句算什么，即使挨几下打又能怎么样?只要让她逃脱老骚的魔掌就是天堂的日子。可是一个月很快过去了。

四

一年间村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老同学李兵考上了大学。她的新嫂子也怀孕了，马上就要临产了。李兵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小时候李兵总是哥哥一样地保护她，她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曾保护过她。后来两个人慢慢长大了，不像从前那样总在一起了，但是丽华的心里还是觉得他亲。如果不是因为换亲她也能考上大学，她也会风华正茂地在大学校园里高傲地来来去去。如果不是因为换亲，她和他说不上将来会走到一起呢。可如今她成了一只失去了翅膀的鸟儿，还没有飞翔过就失去翅膀了。那天她都没去李兵家吃喜宴，她怕看到李兵时会忍不住哭出来。

不过有一天她还是和李兵在地头遇上了，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李兵很伤感地看着她说你瘦多了，不过还是那么好看，比以前还要好看。她凄然一笑算是回答了。李兵说你过的还好吗?她又是凄然一笑。李兵往她跟前走了两步，她吓得往后直躲，她不敢和男人说话，只要让老骚看到她和男人说话，就会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李兵说你等我将来挣大钱的，我一定把你救出去。听李兵这么说她捂着脸跑走了。李兵上学走那天她躲在村头的树林里目送着他远去。他是坐着他哥哥家的四轮子走的。如果不是因为换亲，走的人中也会有她的身影啊!她不甘心啊!可是她又能怎么做呢?这一年来有许多个夜晚她都会从梦中哭醒，醒来后望着身边躺着的那个鼾声如雷的恶魔，她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

自从知道新嫂子怀孕后她的心轻松了许多。不过她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这让她很满意，她不想让自己的肚子有什么动静。她可不想再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嫂子怀孕以后，更觉得自己是大功臣了，在婆家耀武扬威起来，什么好吃的都可她一个人吃，把自己都吃成一头肥猪了。而妈妈和弟弟却日渐消瘦。她心疼妈妈和弟弟，可是她毫无办法，她一年累死累活做牛做马，最终地里的收成却到不了她的手，都被老骚和婆婆给揣起来了。老骚爱赌钱，而且经常输，他一输就更爱打她祸害她。所以她最害怕他输钱。

嫂子每次回娘家都会骄傲地腆着肚子，也会冷冷地扫视她瘪瘪的肚皮，有次甚至问她是不是吃避孕药了。她涨红了脸说你诬赖人。她从来都不称呼赵老蛮为嫂子，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管她叫什么，她对这个嫂子从来就没有亲近的感觉，她对婆家的人也一点亲近感都培养不起来。

五

新嫂子最大的功劳是把哥哥管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哥哥那样操蛋的脾气能被女人给驯服了，也真不是容易事。现在哥哥也比以前勤快了许多。相比来说她是个失败者，她没有改变任何人，当然她也没有改变任何^的欲望。她现在就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罢了。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保住妈妈眼中所谓的幸福生活——熬成了婆婆，然后抱上大胖孙子。她觉得妈妈这辈子根本就是在熬，而她呢?连熬都不如啊!

她一边铲着望不到头的地，一边在胡乱想着心事。如果不是该死的老骚总来找她，她宁愿一直呆在地里不回家。铲着铲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也是铲地的嚓嚓声，而且好像是在铲她家的地，她以为是老骚忽然良心发现了来帮她干活了，忙喊：“是保全吗?”保全是老骚的学名，虽然老骚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是不妨碍他有学名。对面的人停了下来，不过没有应声。“是保全吗?”她又喊了一声。“是我!我……”对面的人提着锄头钻到她跟前。她一看竟然是和她家的地相邻的那块地的主人刘致富。刘致富一头一脸的苞米花粉，都成了大花脸了。

“你铲错地了吧?”丽华笑望着满脸花粉的刘致富。“不是，我是看你一个人铲地太辛苦，想帮帮你……我家的活都……都快干完了，我……”致富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平常说话可不结巴。“那谢谢你了，我没事，你忙自己家的活吧。”丽华说完又继续铲地。“那老骚就一点活都不帮你啊?我真看不下眼，我——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话音没落，他的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今天终于抓到你们这对狗男女了!大富子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胡说!你还不许我和人说几句话了么?”丽华连忙辩解道。“说话用得着躲在苞米地里说吗?臭婊子，一会再收拾你!”说完他去拉扯刘致富，没想到被刘致富给甩到了一边。“老骚，你别血口喷人好不好?你要是再敢跟我闹，我可把你和小明媳妇的事给捅出去了。你以为我怕你啊?我刘致富，怕过谁?也就丽华怕你吧!就你那小样吧!”说完刘致富拎着锄头高昂着头走了。

老骚恨恨地望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并小声骂道：“神气什么啊!偷了人家老婆还敢这么神气?”见他这么一付孬种样，丽华在旁边不禁冷笑了一下。“你个臭婊子，你还腆脸笑呢?我今天非要干死你，看你还敢出来跑骚不了?”说完老骚就向丽华扑过来，把丽华压在身下。

六

这个刘致富跟着添什么乱啊?那么多活她都自己干了，还差这点吗?再说她宁愿地里的活永远干不完，这样她就不用总面对老骚了。刘致富倒不是说大话，他算得上是个血性汉子，是村上的民兵连长，也是干农活的好手，他在村里很有威望的。老骚不敢动他，但是却可以拿她出气啊。看来今后的日子会更难过了。

这老骚心里邪性着呢!他每天就想着这些骚事!每天干自己的老婆还不算，他还出去打野食。刘致富提到那个小明媳妇时还当新闻说呢。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今年开春，婆婆买了一群鸭子要她养，她每天都要出来给鸭子挖野菜。初夏的天气还不很热，她在地里穿行着寻找苣荬菜。那天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有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爸爸还活着，爸爸最宠她了，从来不让她受委屈。那时候她总是提着篮子到地里挖野菜，一边挖菜一边玩。那时候的她多快活啊，就是一只在枝头跳跃歌唱的小鸟。

正在埋头挖菜时她忽然听到旁边的麦地里有异常的动静，就是男女的动静。她一听到这个就头皮发麻，立马做贼一样的蹲下来，生怕搅扰了身边的那对儿。那个男人的喘息声很熟悉，是她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而那个女人夸张地叫着床，要多骚有多骚。从那女人的叫声里她辨认出是小明媳妇。不过她一点都不感到愤恨，相反她倒有轻松的感觉。他要是在外边有野女人，才好呢!野女人越多越好!那样就不用总是祸害她。不过他似乎没那么大的能耐。有野女人的男人要么身体很雄壮，要么资金很雄厚，他老骚算个什么东西?长得丑不说，还下流，如果不是换亲，哪家的好女孩愿意嫁给他?

当时麦子马上就要成熟了，风吹过时，麦浪翻滚着，就像一片绿海。许多蜻蜓和蝴蝶在麦地上飞舞着。成群的麻雀也在麦田上起落。丽华望着这片似曾相识的麦田，心里翻江倒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永远告别了少女时代，也拉开她惨淡人生的序幕。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头呢?

以后她见到小明媳妇时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亲热地拉住人家的手问长问短。以前她可不爱理这个女人，她觉得这个全村最丑的女人打扮得不着调，总把自己描画得像个小替身似的。小明媳妇看到她表情很不自然，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

村里放露天电影的那个夏夜，这对男女在小明家后园子里鬼混时被小明给逮个现行。还好小明没有声张，只是拽着老骚来找丽华。丽华的平静让小明很吃惊。“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还活个什么劲?”见丽华什么表示都没有，小明留下这句话就去了她公婆的屋子。小明的话一点也没有刺伤丽华，因为她根本没有把老骚当作自己的男人，她只不过是他的奴隶，她只不过是一场战役的战俘而已。因为她年纪小，两个人连结婚证都没领呢。现在他们只是在非法同居，连夫妻都不算。这个男人的一切和她无关，即使他杀人了她都不会变色。

七

新嫂子终于为妈妈生了个孙子，做了奶奶的妈妈高兴得像捡了块金元宝，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每天忙乎那母子俩却从来听不到喊累。有天丽华帮妈做饭时妈眼神怪怪地对她说你是不是带环了?把环摘了吧，妈现在就缺个外孙子啦。她听了之后冷冷地说恐怕这辈子你都抱不上外孙子了。说完她就撇下她妈气呼呼地走了。妈妈还真想让她死心塌地为赵家生儿养女啊?妈妈毁掉了自己还不算，还非要把亲生女儿也彻底毁掉啊?一想到妈妈的软弱，她就不再可怜妈妈，她觉得这个妈不值得她留恋了。

嫂子坐完了月子带孩子回娘家住了两天，那两天嫂子在娘家也被供了起来。因为她的两个姐姐生的都是女孩，就她的肚子争气。一回到娘家，嫂子就很严肃地把弟弟和弟媳妇叫到跟前，说让保全过几天带丽华去县城看病，可不能耽误了赵家抱孙子。这次丽华很乖巧地点头同意了，说等秋收结束就去看病。

又是一个忙碌的秋天，就像急行军，不容你喘息。穷山恶水的地方，你要是不早点把粮食收拾回家，就会有人替你收拾了。可是丽华一点不觉得累，她每天神采奕奕地忙上忙下。等地里的土豆、白菜、大豆和苞米全都收拾进场院里后，丽华松了一口气，她深情地望着一场院的粮食和满院跑着的鸡鸭，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啊。

她抽空回到了娘家，帮妈妈拆洗了被褥和棉衣，她还为弟弟做了好几双棉鞋。有好几次她正帮妈妈做着针线活，忽然就停下来长久地望着妈妈和在桌旁做作业的弟弟发呆。妈妈真的是老了，做起活来呼哧呼哧直喘。她心疼妈妈，妈妈刚守寡时还是一个颇有风韵的小媳妇，本来也有许多提亲的，可是她没找，她害怕三个孩子跟着受委屈。这些年的苦和难使妈妈这朵花过早地枯萎了，如今的妈妈比实际年龄要老多了。弟弟又长高了，越长越帅气，不过很瘦，她很心疼这个弟弟，弟弟正在读高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弟弟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都吃不到啊。她恨不得从自己的嘴里省下钱来给弟弟花，可是她不是自由身啊。她只能偷摸给妈妈送些鸡蛋鸭蛋什么的，让妈妈换钱给弟弟买点营养品。

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丽华叫上老骚坐客车去县城看病。那天天黑了以后老骚一个人哭丧着脸回来了，丽华没有跟着他回来。大家关切地问他丽华的病看得怎么样了。他说还看什么病啊?城里真不是个好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隆兽，他刚进县城就把媳妇给丢了。

两个人坐到县城客车站下了车，丽华说有尿要去厕所撒尿，他就站在那里等。可是没想到丽华这趟厕所去的时间太长了，他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也不见人影，后来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他不能亲自冲进女厕所去找，虽然他很想冲进去，十几岁时他也确实冲进去过，不过被好几个女人给揪到了派出所，并被拘留了十多天。他后来找到车站的女乘务员并向乘务员说明了情况，女乘务员帮他去女厕所找，找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他急得差点没哭出来。这么一闹他的身旁围了很多人，这些人七嘴八舌，有的说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现在人贩子到处都是；有的说是不是被卖器官的犯罪团伙给抓去了……听得老骚头皮直发乍，没了老婆以后让他一个人怎么活啊?

丽华走失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她妈妈的耳朵，听了这个消息后妈妈晕倒在屋地上。立志忙把妈扶到火炕上依葫芦画瓢地掐她的人中，好容易才把妈给弄醒。“这孩子命苦啊!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保全也真没用……”妈妈醒来后小声埋怨。“你还敢指责我家保全啊?说不上怎么回事呢?我看兴许是你们家的人做的扣呢!把我骗到手又生了孩子了之后人就跑了，你们别做美梦!哼，王立志!这日子不过了!”儿媳妇的话是和里屋杯盘破碎的声音一起传来的，一直在睡觉的孩子被响声给吓得哇哇哭了起来。立志忙丢下妈进了里屋。里屋又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把妈吓得心怦怦跳。孩子还在哇哇哭着，她挣扎着去里屋照看孩子，刚到门口就和儿媳妇撞到了一起，儿媳妇狠命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坐到地上，接着儿媳妇一阵黑风一样刮出了门去。

“秋芬，你别走，秋芬，孩子还小，秋芬

……”儿子急火火地追了出去。妈妈连忙爬起来去里屋照看孙子，也不顾自己快被摔散架子的老胳膊老腿了。孙子皱着眉闭着眼张着嘴哭得正欢。孙子刚刚睡了一大觉，看来不是尿了就是饿了。她连忙给孙子换尿布子，换了之后孙子还是哭，一定是饿了，可是弄点什么给孙子吃呢?可不能把她的宝贝孙子给饿坏了。儿媳妇的奶水一直很好，孩子刚下生就吃上了奶，所以家里没有预备奶粉，只能给孩子喂点米汤了。她就下地去熬小米粥。她熬好了粥，刚把米汤盛到碗里，儿子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来今晚儿媳妇是不会回来了。见妈把粥碗端给孩子，他去和妈抢碗。“妈!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喝米汤啊?你别糟践孩子啦!”“那我上哪去给他整奶喝啊?你说!”妈妈劲劲道道地说。“你养的好闺女……还跑了，她咋那么自私呢?也不为这个家想一想。”“你怎么断定她是跑了?是老骚……保全把她给弄丢了!你还有脸说你妹子，她对得起你了，谁都对得起你!”“秋芬要是不回来，我……我儿子可怎么活啊?”“男子汉大丈夫竟说那没出息的话!就是你太没出息才把你妹子给害惨了，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妈妈一边喂孙子一边数落着儿子，“你让她闹去，她是孩子娘，我不信她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说她不喂奶就不嫌奶子涨得慌啊!”

喝了米汤后孩子暂时不哭了，没想到半夜又哭闹了起来，妈妈手忙脚乱地忙活着孙子。儿子在一边唉声叹气。妈妈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后拉着长声说：“你啥时候能活得像个人样啊——”第二天丈母娘骂骂咧咧地来抱孩子，说不能把孩子留给王家让王家捡个大便宜，说以后他们想要孩子，就交出一万块钱，否则就甭想。刚开始儿子不肯放手，后来妈妈发话说儿子你就让他们把孩子抱去吧。孩子被抱走后儿子蹲在旮旯里掉眼泪。“我怕秋芬跟我离婚，现在孩子抱走了，咱们不是鸡飞蛋打吗?让我上哪里去弄一万块钱啊?去偷去抢吗?这该死的小华!”“你爸死你都没这么哭过!孩子抱走了也不能成了别人的种，她抱走孩子说明她心里还有孩子，心里有孩子就好办，她带着一个男孩你以为那么好就改嫁啊?她还梦想再给老骚换个媳妇吗?”妈妈在开导着儿子，同时也在开导着自己。

八

丽华走失那天，立国在学校收到了一封信。在午休时班主任老师交给他一封鼓鼓的信，信皮上一个字都没有写。他好奇地撕开了信封，从信里翻出了一沓面额不一的钞票，钞票里还夹着一封信。他狐疑地打开信纸，一看是姐姐的笔迹，姐姐的字很娟秀，就像她的人那样清爽而秀美。姐姐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弟弟立国：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姐已经离开了这里。你别误会，我不是选择了死，虽然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去死。那是过去的想法了，现在我要活，而且要好好地活着……

见是姐姐的信立国忙把来信揣进了衣兜，他快步跑出教室并拐进了校园的小树林。他怕读姐姐的信时自己会情绪失控，如果情绪失控让同学们看见了不好。跑进了树林后他就急切地打开信纸。

——弟弟，不要以为我嫁给那个恶棍就会死心塌地了，不!我是可怜妈妈，她这辈子不容易啊!还有那时候的我，心如死灰，既然一个死人可以挽救一个家，那就让这个死人派点用场吧。我忍耐了一年多，一年多啊!弟弟，你不知道姐姐这一年多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姐就不和你诉苦了。还好，我现在自由了，我可以自由地飞翔了。自由对于一个刚刚十九岁的女孩来说是多么的可贵啊!

我再也不会回那个村子那个家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惦记的就是妈妈和你，尤其是你。虽然妈妈养育了我，但是我现在不欠她的了。弟弟，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有能力的时候就把妈妈接走，你一定要孝敬她老人家。弟弟，你不要再犯从前的错误了，去年冬天你竟然想辍学，竟然跑到了延吉!说将来娶一个朝鲜族的媳妇，朝鲜族的女子温柔。你可真糊涂，咱们这个穷家，如果不好好读书，你会有什么出路?如果不靠你自己，还能指望谁?

我不能这样活着，不能眼看着贫穷把我们压垮。王立志的脊梁已经被压断了!我不会再叫他哥哥，他不配做我哥哥!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谁说女人非要认命?我一定要抗争，我不会再回头。

弟弟，姐姐给你留下一点钱，你一定要吃饱饭，不能太苦了自己，也不用去想着打工赚钱，那样太耽误时间，你就给我认真读书。姐姐以后会定期给你寄钱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和姐姐断了联系。姐姐会供你到大学毕业的，我说到就会做到。

家里现在一定乱成一锅粥了，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才19岁啊!为了这个家我仁至义尽了。弟弟，你哪天抽空回家看看妈，叫她不要为我的安危担忧，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不要告诉王立志我的事情，也不要试着找我，我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谁也别想找到我的地方了。但是姐姐惦记你。你一定要给姐姐争口气……

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了信纸上，泪水洇湿了信上的字迹。立国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去问班主任老师送信人的模样，如果是姐姐的话他兴许还来得及为姐姐送行呢。老师说送信人是一个瘦瘦的神情有点忧郁的女子，当时他还问她用不用告诉王立国她的姓名，她摇摇头说不必了。女子把信交到班主任老师的手上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她瘦瘦的身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不过她走得却很快，而且越走越快，快得好像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立国还没等老师说完就疯了一样地向学校大门口奔去，他要赶到火车站为姐姐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