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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风景

2009-01-20

山西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塞万提斯亨利詹姆斯

刁 斗

人人都有表演欲望,但表演天赋不是人人都有。大部分渴望表演却缺少天赋及其机缘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甘当看客:观赏别人表演,纾解自己胸臆。也算移情吧。

我就渴望表演,但缺少天赋,也没机缘。当然了,有机缘我也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顶多披挂上红军甲或匪兵乙的行头跑跑龙套,名字都不配上演职员表。先天不足没影响我艳羡舞台。舞台的意象太丰富了。在诸多“无用”的艺术中,唯有舞台风景最具烟火气息,一如走在嫁丈夫便是嫁财富的便捷致富路径上那样,能高效率地接榫虚有世界与实在生活。夸张些说,正因为有了那些喜怒无常身份百变的红男绿女,我们这些无喜无怒一成不变的粗汉憨妇,才不会完全动物化,才能生成梦想和寄托,才活得下去。我没成痴迷的票友与狂热的饭厮,也许只与我更接受这样的观念有关: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我把小说看作我的舞台。我也清楚,舞台的所指并不拘泥,它还包括了台上台下与幕前幕后,活跃其间的,除了演员还有别人。比如编剧。看上去,编剧只是台下与幕后隐身的幽灵,但某种意义上,他又算得上那些抛头露脸的台上幕前人的思想之魂、精神之根,只不过,他表演自己,要通过演员导演和其他人。编剧与小说家的差异,并不比泳装与情趣内衣的差异更大,泻痢停与开塞露,都有“药”这个共同的名字。

也不是没有当编剧的野心。读大学时,我常去剧场,不光观赏了一些著名的舞台剧,对那剧本的作者也不陌生。像迪伦马特,看他的《贵妇还乡》,我能联想到他在小说创作上的独标一格;而阿瑟·米勒,看他的《推销员之死》,他那苦孩子的奋斗史与艺术家的艳情史会成为我脑海里的另一袭布景;我看的《茶馆》,由于是之领衔,当于是之抛撒的纸钱飞满舞台时,我没法不身临老舍沉尸其间的太平湖,在已填为平地的湖泊旧址上,目睹老舍的冤魂在水下挣扎;我看的《绝对信号》,是小剧场演出的实验剧,当演员把观众席也变成表演区时,我这个喜欢现代派的文学青年,对高行健本人那本介绍现代派的小册子,也多了一些质感的理解……我也曾借光坐在首长席上,于咫尺之遥看美艳惊人的杨春霞演《望江亭》,她那首“愿随君去”的藏头诗一拖着长腔娓娓道出,就陶醉了刚刚恋爱的我,现在背它,眼睛还会隐隐发酸:“愿将春情寄落花,随风冉冉到天涯……”我还曾是燕铭杰家常客,多次听重病在床的她讲女人学小生的辛酸与快乐,我知道,继她之后,《人面桃花》这出评剧有许多人演过,但唯有她演的崔护,题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首七绝时,能左右两手同时挥毫……作为小说家,为了强健自己,我喜欢从其他艺术门类中汲取养分,仅就二十世纪的西方戏剧大师而言,我就向查理·卓别林学过幽默,向萨缪尔·贝克特学过荒诞,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学过间离式的叙事手法,向尤金·奥尼尔学过窥阴式深入人物内心的技巧……

这样说来,我好像很该与舞台结缘,至少作为话剧编剧,我能拈出一点资本。可不知何故,对与舞台有关的一应事体我总望而生畏,始终不敢插足其间——舞台风光再旖旎,也是别家景致。是没有舞台提供机会吗,还是另一些人的经验吓住了我?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戏剧占有特殊地位,至少二十世纪中叶以前的文学家们,以不同方式染指过舞台的人数量可观,就好像,戏剧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只有触摸过它,作为作家才当之无愧。五十岁之前的塞万提斯,命途多舛,穷困潦倒,写剧本是他扬名立万的唯一途径,他便公开把写有上千部戏剧的维加当成竞争对手。那时,维加小塞万提斯近二十岁,却是红遍西班牙的戏剧大师。在小兄弟面前,老大哥败得很惨,他写的几十个剧本,大部分上演都很困难,更别说给他带来声誉了。作为败军之将,只有一条胳膊的塞万提斯拾起了小说,而《堂·吉诃德》的流芳百世,只能算一次曲线自救的副产品。自塞万提斯起,后世有不少名家的小说巨作。其根须都扎在寂寂无闻的剧本的废墟上。直到亨利·詹姆斯的十九世纪末,情况才又多了另一种样态。年近五十的亨利·詹姆斯,已写出《黛茜·密勒》与《一位女士的画像》这样的杰作,以及对我个人来说意义非凡的《阿斯彭文稿》,但他并不满足于他的作品像古董那样,到了后世才光芒四射,他太渴望金钱与名声的即刻到来了。他贸然放下小说的缰绳,紧紧挽住了戏剧的辔头。热情的舞台亦有冷酷的一面,它回报给伟大小说家的,不是以示赞赏的“作者!作者!”的欢呼呐喊,而是嘘声、跺脚声、吹口哨声和喝倒彩声。幸好,被舞台煎熬了五六年后,亨利·詹姆斯悬崖勒马了,这才使他得以把《鸽翼》、《使节》、《金碗》这“三大小说”留给后人。而二十世纪中叶的索尔·贝娄,与年长他近七十岁的同胞前辈又不一样,在功成名就的半百以后,在《赫索格》让他誉满世界后,舞台情结依然让固执的他不惜冒险,仿佛写不出一部成功的戏剧作品,十年后到来的诺贝尔文学奖都没什么价值。他一遍遍地修改自己的剧本,一轮轮地与否定他剧作的专家唇枪舌剑,可是,在小说舞台上呼风唤雨的索尔·贝娄,在戏剧舞台上鼻青脸肿。好在向来固执的他,在有些事情上也机动灵活,他没像亨利·詹姆斯那样,盯住剧本就忘了小说,而是与自己在五度婚姻中奉行的策略一样,永远脚踩两只或多只船。在被剧本折磨得眼睛发红时,他犀利的目光也能看到小说,看到《洪堡的礼物》,看到《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我不知道这些前辈同行的“戏剧故事”算悲剧还是喜剧,我只知道,只要我不涉足舞台,我就永远找不到我与舞台无缘的理由,甚至有机会到舞台上光彩照人或灰头土脸了,我也仍然不会知道,让我回避或者亲近舞台的原因是什么。生活只提供故事,不为故事定做答案,至少不定做唯一答案。如果塞万提斯继续与维加较量下去,如果亨利·詹姆斯一踏入伦敦的剧院便不再退场,如果索尔·贝娄的剧本像他的小说一样广受追捧,那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将会怎样?文学史的记录又如何呢?

舞台上有迷人的风景,但迷人的风景并不都局限在舞台之上;同样,表演出来的生活趣味盎然,但趣味盎然的生活又不是表演能穷尽的。再精彩再奇崛的舞台小世界,在世界这个无际无涯的大舞台上,也只是一件非固定道具,既可以随意置换,也允许随时置换。

责任编辑吴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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