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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经历

2009-01-20苏谋珍鲁顺民

山西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良种场煤矿

苏谋珍 鲁顺民

家庭地理与历史

我是1950年生人,1966年初中毕业,16岁。学校闹革命,没书念了,回村。

其实,就没出过村。初中毕业,参加农业生产,水到渠成,没别的想望。一来,咱就是一个农民,念书识字之后不回农村回哪里?还当干部?没这想望。二来,“文化革命”闹开了,学校停课,不招生了。三呢,出身不好,破产地主。初中毕业要升高中,成份是一个很硬的杠杠,就没想到要上高中。

所以,我从来没有报怨过说是“文化革命”耽误咱啦,时代造成人生悲剧和遗憾啦,没有。地主成分,农民出身,回村当农民,可可好。

我们村叫侯家岩,离岚县城十公里,面岚山,绕岚河,树绿水清。村里400多口人。我是前村下马铺,都是苏姓一个祖宗支生出来的。祖宗是一个兵部侍郎,明朝时候可能在这里驻防,在岚县一带落了户。祖籍在太原清徐高白林村。到我这一代,是第十九代。我家这一支,在清朝同治年间出过文秀才、武秀才,后人们主要是闹地,最鼎盛的时候有300多垧地,合现在的900多亩,还在娄烦县开过煤窑。我小时候见过我家老宅的门楼子,门上有匾,刻的是“耕读之家”、“光前裕后”几个字,可阔气。

到我祖父手上,老弟兄三个,吸大烟,典房卖地,家道中落,死得也早,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家里是一帮寡妇,一堆孩子,落架了,穷了。

父亲4岁上就没了爹,那一年祖母刚28岁,守了一辈子寡,拉扯父亲他们成人。真是含辛茹苦。所以父亲一辈子没离家,念的就是祖母的辛苦。若不然,早就出去了,那时候国难当头咧,年轻人出去的机会特别多。父亲是一个成事的,从小到大见过家道中落的穷苦,也见过欠人家钱的那份恓惶,长大之后,祖母持家,父亲受苦,有一点点钱就晓得往回赎祖上抽洋烟典出的地,到后来渐渐有了些模样。父亲什么都干,除过没开过油坊,农村里的那些副业没个没干过的。有了些钱,还放高利。后来,这是一条罪状。那时候农村没银行嘛,农村里放利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父亲在村里人缘好,仗义,明理。他没念过书,共产党来了之后,读过两年冬学,识些字,但他认真,学得可能不坏,我打小就记得他老人家经常捧一本线装书在那里看。能看古书。他在村里朋友也多,为人好,谁家有个长长短短都找他,接济过不少人家,有时候瞒过家里人往人家家里背粮食。侠肝义胆这么一个人。

后来,日本人占了岚县,在全县岚城、普明镇立下十几个据点,是扫荡晋绥边区的一个基地,县里头成立了警备队、先锋队,让他去,他说丢不下娘啊!这当然是借口。当了不就成汉奸了?父亲明白这个道理。人说日本人抓兵没商量,也奇怪父亲怎么就躲过去了,估计是为人不赖,有人给说话呢。日本占岚县6年多时间,他资助过几个村上的后生出去参加游击队。怎么资助?出盘缠路费,用牲口送人家偷偷出去。有两个离休的时候是省级干部啦,其中一个是北京广播事业局书记。资助本家叔叔十六岁参军,曾任省化工厅党组组织部长,副厅级。

岚城里程家,参加牺盟会,日本人来了之后烧了房子,片瓦不留,人无处躲藏。那时候侯家岩全村里头就我家有一头毛驴——全让日本人抢了。父亲牵着毛驴带着程家子弟到处跑,最后跑到方山找到八路军。在山里头转了有一月有余。现在那人在内蒙古离休了,是厅级干部。

程家老辈子都结记这份恩情呢,说对程家有救命之恩。“文化革命”的时候,老程家对父亲说,这些年怎么也不见登门啊!父亲说,咱现在成分高,怕给你们带害呢!你看看这个老人,总怕给别人找下麻烦。

他跟牺盟会有来往,共产党也老找他。有一回突然通知他到娄烦郭家庄开会,他去了。人家一听他姓苏,说我们头儿就是你们老苏家,一会会就见着他啦,你快留下来参加游击队吧。父亲一听,这不是要箍着让当兵哩。他说,我离不开娘,我娘28岁守寡拉扯大咱,能丢下吗?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个姓苏的头儿来。他怕娘在家里担心,偷跑了。这个姓苏的头儿,就是华国锋。粉碎“四人帮”之后,华国锋当主席,我说你当初跟了华主席,这会儿是甚光景。父亲就笑。

1947年土改,村里来了工作团。村里头那些年日本人糟害,八路军还派军粮,一村人恓惶得,连个像样的人家都找不出来,更谈不上地主富农。没有地主富农也得找啊,就把这顶帽子戴在父亲头上了。全村数来数去,还数他有办法,过得去。名字叫个破产地主。这帽帽戴了一辈子。

所以,咱成分不好嘛。

我的家庭情况就是这。1966年,我16岁,回村当农民。实际上,我早该回来了,家庭负累很重。1966年,对国家来说,是一个灾年,“文化大革命”,对我家来说,更是如此。

先是,侯家岩国营煤矿的矿洞开到我家窑底下,队上让腾地方。全家人不由分说给扫地出门了,住在牛棚里。那可是真牛棚,养牛的圈。国营矿上有红卫兵,他们动不动就揪着父亲游街,大村小村转。可村里就父亲一个人成分高,宝贝啦,近水楼台,顺手牵羊。土改的时候,村里人都得过父亲的接济,都保他,所以没受一点制,要不“文化革命”时候就过不去了。

再是,那一年,家里三年死了6口人。大伯二伯,两个大娘,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叔伯侄儿。饿病交加吧!死了。一连死下6口人。恓惶加埋人,家里穷得上顿不接下顿。你说说,我就是念书吧能念在心上?

回来也不是坏事,能顾家。

一大家子人成了这样,恓惶得。农村里头孩子,成事早。人说男儿十五夺父志哩,我那时候就思谋怎么才能帮家里渡过这个难关。我大表哥比我大四岁,弟兄两个说咱拉炭卖炭吧。也没多想,在村里借了一辆小平车,拉了一冬天炭。在煤矿上买了一平车炭,拉到城里头去卖。那时候一平车炭也就几块钱,一车炭也只能挣一两块,几毛钱。不等。一个冬天,一早在矿上等炭,拉上之后,弟兄两个一个驾辕一个牵绳,走二十里地拉到城里头,天黑才能回来,有时候卖不了还得拉回来。整整拉了50车。记得挣下300块钱,对半分,一人分得150块钱。

1966年的150多块钱,是一个大数字。16岁那一年,我挣到自己的第一笔钱,家里将将就就过了一个好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着,只要不趴下,靠自己的力气就能活下去。这么多年折腾,也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一位作家说得很好,他说,你千万不要报怨生活,因为生活本来就不认识你。

的确,生活本来就不认识你。何况咱成分不好。家里遭了难,村里人看笑话,说毛主席爱穷人呢,你看那家成了个甚?咱那时候也不敢吭气,就让人笑话。

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个。爱谁才是害了谁,打压谁成就了谁。这是真心话,没有那个时代的锻炼,就没有今日,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意志刚强。

闲话。

其实那时候没这么多想法。就是想着怎么活,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就想这。心里头有憋屈没有?有啊!怎么办?阴雨天,下雪天,生产队里的人打扑克,扯闲话,我就抄书,抄下几本子。抄什

么?那时候也没什么书,家里有几本子古书,就那么抄。这种习惯一直保持着,一没事我就喜欢抄抄写写,心疼纸张。现在办公室里都放着墨砚,旧报纸,旧烟盒,旧文件,都让我抄遍了。这也是一种寻找安慰的方式。

对了,我还特别自律,这也算一个长处吧?比方说,不抽烟,六十岁的人了,不知道抽烟是个啥滋味,从来没碰过,就知道那东西呛人!当然,我还会跟人处,别人说我这个人的笑很有感染力。这是因为,我不善于愁苦,愁苦这东西,来是一阵雷,去是一阵风。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不怕死了,神鬼也怕你。

仍是闲话。

“公家人”

这么着,我成了一个农民。22岁上,娶过老婆了。

老婆是另一个村的,很好的一个人。跟上我这么多年,我经过的苦累她都经过。不识字。她家老人过去在我家做伙计,过去称为“伙子”,这种关系不像地主与长工,是一种比较宽松的地租形式,我家出地,他家出苦,收获按一定比例分成。咱也具体不清楚是怎么一个情形,反正是两家人处得挺好,世交。人家让闺女跟咱了。

山区农村,娶个老婆不容易。你听嘛,人把未婚称为“没娶过”,已婚称为“娶过了”,打了光棍就是“娶不过”,三个字来回说,都带一个“过”字。生死之外,婚姻是一个大坎。直到去年,由矿上出钱,把全村的光棍给消灭了。最老光棍都娶回婆姨来。男儿无妻财无主,娶过老婆,家就像个家了。

这是后话。

老婆孩子热炕头,祖辈子就这么过来。我就想当个好农民。

从16岁回生产队里做农活,什么都做过,没师傅,锄耧耕种样样都干得好,成了生产队里的壮劳力,技术劳力。这些农活看似容易,但讲手上的感觉,感觉在你心里头。冬天,队里搞副业,又做石匠,也没跟人学,看样学样,没几天就会了。石头会说话,一凿子下去,剔剔錾錾,青枝绿叶,亭台楼阁,飞禽走兽,会笑的娃娃,会恼的女子,山山水水,有模有样。打石头垒坝、垒堰,一头小牛大的石头,一块一块抱定,砌得严丝合缝,一身的力气都使上。学过木匠,泥匠,都是一样,手上的活心里的感觉,要的是一份灵气。咱不敢说咱灵,但不输入,一学就会,过几天就是好把式。还漏过粉,守一口大锅,滚开水,把粉糊糊透过一个葫芦瓢漏下去。瓢底用细锯子小心开了眼,粉条要圆孔,粉皮得长缝,不能长,不能宽,恰到好处是一窝丝下锅,稍宽稍大就是一个疙瘩。也是技术活。做甚也是个大师傅。

人走运城墙也挡不住,刚娶了老婆,安下小家,过不久,做梦也不敢想,我竟然成了一个公家人。

事情是这样的。1977年,县上的良种场让生产队派人给做泥水活。那时候咱已经是大师傅了,就去了。活儿干得好,别人五天的工程量,我一天就给干完了。我这个大师傅手快,三个小工都供不上。结果让老场长给看上了。人家说啦,后生愿不愿意到场里来工作?我说愿意呀哪能不愿意?老场长真是好,是过去老共产党干部那种做派,给我办了一个农民协议工。这个机会很偶然。一辈子也忘不了人家老场长。

那时候,公家人分为工人和干部两种,干部讲级别,县处级、科局级、股长级,工人也一样,论级别,一级二级三级一直往上九级。咱们个协议工虽说是工人的一种,但身份就差下啦。工人里面有三种身份,正式工,合同工,协议工,咱是最差的一等,一年一协议,或几年一协议。协议期满,又是一个农民。但是,这是迈向正式工人身份的一个必经阶梯,虽然朝不保夕,毕竟是一个公家人了,比农民强的是,一来手里有现钱,二来,一礼拜能有两顿白面吃。提个包包转个弯,骑上车子去上班,就算参加工作了。

良种场以良种为主,植物制种,牲口配种,都在这里。不能说吃苦受累,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制过种,养过猪,良种场里的活没有没干过的。过了两三年,咱就是场里的制种能手。1982年,被任命为良种场的生产队队长。主要还是制种。1982年、1983年两年,良种场连续两年产出高粱优种9万斤,玉米14万斤,是良种场建场以来的最好光景,场里高兴,县里奖励,风光一回。

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后来的事情,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时候浑然不觉,不知道那个会与咱有什么相干。后来才知道,太有相干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喂猪,出猪食。上班挑担喂猪,下班骑车子回村里,干干净净,跟干部一样,坐在炕头等老婆给端上饭来吃。

进入八十年代,农村里分开地,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放开啦,农村活起来了。我家也分了地,地里的活都落在婆姨一个人身上。咱好像也浑然不觉的样子。靠着公家,天塌不下。下班回来,老婆在地里受得呵呵地,咱是蹲在地边跟人扯闲话哩。婆姨难免有生气的时候,看见老婆生气,嘻嘻跟定在后头,回家给写上个四六句的诗,夸赞一番,婆姨就乐了。

确实是个实受婆姨。

我写诗,有一部分是写给她的。她不识字,咱给念,但那都是有感而发,真情实感。

比方,后来写的一首《评妇》:

穷途潦倒时,丝毫无怨言。

吞糠咽菜日,半点不嫌弃。

小车上下后,还是一农妇。

如此贤惠女,有谁能不义。

农村人不注意整理收集,写下诗,往家里一放,后来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自己出诗集的时候,找八十年代写下的诗,贵贱找不回来。郑板桥说,诗不好,覆盆盖瓦可也。咱的诗怕也是这个命运。后来注意收集了,留下的不多。但大多数是真情实感。婆姨感动,她不识字,能听懂,说明写得好嘛。

生活充满乐趣。但在八十年代初期。家里的日月过得还是清苦。我一个月挣36元,一日工值一块二毛一分六厘,家里收入庸常,全凭婆姨作务。种地不多也不少,但分得零碎,得分片筹划。记得清楚,分别是:村里河头前弯8分地,南崔山峁顶3亩,南崔山梁峁坡地2.5亩,杨池旱地8分,葫芦嘴地2亩,村里老爷庙围把地8分,四垧条2亩,等等,东一亩,西一垧,高低不一,远近不同,合起来有14亩左右。

手头还留着1982年和1983年的一个收入账本。如下:

1982年粮食总收:

豌豆:150斤;黄豆:250斤;红豆:15斤;黑豆:15斤;糜子:200斤;谷子:1000斤;莜麦:720斤;山药(土豆):1800斤,折粮360斤;油籽:80斤。合计:粮3110斤,油籽80斤。

1983年粮食总收:

黄豆:200斤;小豆:100斤;糜子:360斤;谷子:700斤;莜麦:400斤;高粱:340斤;山药:2000斤,折粮400斤;油籽:150斤。合计:粮2500斤,油籽150斤。比1982年藏产600斤。

数目字最说明问题。那个时候全家老小共7口人,温饱没问题。可是不行啊!没有现钱。

就这么些日月,还过得津津有味,一副小富即安的样子。确实,比起过去吃一顿想一顿的日月来,这时候过得很好了。

开煤窑

到了1984年,情况大不同。场里的工人都是

和咱一样,家在农村,也分下了地,心不在场里。而且,种子化肥市场放开之后,制种卖种就没有了优势,三天打鱼两日晒网,人拢不住,心也拢不住。制种减产,猪圈里剩下5头母猪,咱这儿叫母猪为“骒婆”,妯娌五个相跟在一起,脊梁赛刀背。咱心里头着急。人家大河流水小河满,如果大河河道都垮了,小河的水从哪里来。那时候“公家”观念还比较强,担心这单位一倒塌,咱可怎么办?

我给场里说,农村可以包,咱为什么不可以包?场里说,要包也行,你把队长辞了。

队长算个干部,怕影响不好。辞就辞。球毛擀毡,队长算官?就辞了。辞队长,搞承包。组合了9个年轻人,承包了场里的猪场。

从年轻开始就领工,知道怎么协作,怎么调配,9个人,各自分工,责任分工,赏罚严明。当年,养了100头猪,2头牛,当年出栏。养猪这个事情,从饲料开始一直到出粪,是一个系统工程,那时候没有专门饲料,就办了个粉坊。岚县不缺山药蛋,漏粉咱是一把好手,粉条卖得风快,当下变现。粉渣喂猪,猪粪上地,良性循环。那时候咱就知道这叫循环经济。场里的肥料问题也解决了。

折腾了一年,也累坏了。全年盈利25000元,上缴税金1500元。25000元在八十年代也是一个大数目。说谁谁有上万块,就是万元户,想得人能眼瓷了。而且,场里从来没有上过这么多税。往年最高纪录是80元啊,好家伙,场里人高兴得不得了。也从内心里体会到,“放开”、“搞活”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威力无穷的东西。太好了。

到了1985年,咱已经无心恋栈。这中间发生过些曲折。不想说。不说他。

1985年就心思大了。这时候,忻州地区的原平县正搞“搭台唱戏”,叫做政府搭台,群众唱戏,大力扶持民营企业的发展。政策也在大形势下往前迈了很大一步。那时候还没有民营企业这么个提法,叫做“专业户”、“个体户”或者“乡镇企业”,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走在全省的前头。原平县出了一个专业户叫兰锡田,我就想甚会儿咱也成个兰锡田。

就是这么个背景,咱的心思也大了。那时候30多岁,人过三十天过午。我想着,再扑腾也扑腾不了几年,砂锅捣蒜,就这一锤子。血气方刚也好,激情澎湃也好,反正是动了大想法。

外面的世界闹腾得红红火火,那时候有一首歌,叫做《在希望的田野上》,农村真真是希望的田野,充满机会。可是在吕梁山,还相对封闭,相对落伍。回村里,村里的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干什么都少心没思。

为什么?1983年,全国“严打”,打击刑事犯罪,村里二不溜后生一下子有七个进了“房子”。“房子”就是禁闭,监狱。改革开放之后,农村生产责任制的政策已经把效力发挥到了顶点,农民们释放出巨大的积极性与创造性。但释放归释放,总有完的时候,这时候,农村的隐性危机一天一天显露出来。主要是剩余劳动力无法消化。你想想,就那么几亩山梁地,粗放经营,广种薄收,老婆老汉加一头牛就富足有余,哪里能容得下那么多劳力。

村里的年轻人没事干,再加上念书少,愚昧,闲下来非赌即盗,不干正事。村里人议论纷纷,恓惶得不知道该咋办。

还得靠副业——那时候咱还是老叫法,叫搞副业。

恰恰在这时候,胡耀邦来山西,说可以利用本地资源,让乡镇企业开煤矿来发展农村经济。有这么回事,省里也有这样一个政策。侯家岩地下就是煤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人紧靠着国营侯家岩煤矿,有挖煤贩煤的传统。

那就吃煤吧。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挖煤开煤窑还不像现在炒得这么热,一说起你干甚的?开煤窑,啊呀,恓惶啊!为什么?村里人都知道,四块石头夹一块肉,那是天下最苦焦的活。农村人说死啦,叫做“穷瓷窑,饿瓦窑,少整没救开煤窑”,开煤窑是最不保险的买卖。

过去外地人说起山西:啊呀,山西苦啊,开煤窑呢!现在外地说起山西,又是眼红:啊呀,山西富啊,到处是煤窑。坐个出租车,听说你是山西的,还多算你两块。反正一开煤窑就理亏。

老父亲也劝我说,千万不要动开窑的心思,那买卖损德。

父亲的话让我很犹豫了一番。在农村,有这样一种观念,认为烧砖开窑这些与火沾边的活都损德折寿。为什么?可能与农耕传统有关系,认为这些营生大悖于春耕秋收的自然规律。咱们有一个词嘛,叫做“生产”,生产生产,有生才叫产,有生命才有产业。

1985年,记得日子清清楚楚,腊月二十二。从良种场下班回来,就直奔荀成家里,说开煤窑这个事。大半年前,我就琢磨开煤矿这个事情。熟悉政策法规,打听办理手续种种,有事没事,和村里几个从小耍大的朋友们一起商量这个事。我这人一旦认准个事,会说,慷慨陈词,很快就与村里十几个朋友达成共识:上头既然让咱开煤窑,就开。

腊月二十二,第二天就是小年腊月二十三,村里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家家户户都在忙。我们议措开煤窑这个事,那个腊月真是热闹,大家心里好像都憋足了一股气,要争这口气。

争什么气?穷气嘛,要富嘛。

仍然用承包良种场猪场的办法,合股经营。定下现金人股,收获分红,共同富裕这么个办法。团结就是力量,合作就有成效。一个人吃不下个天,一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当下决定集资入股。

一说到钱,难下了。倡议一出,响应的人很多,可到拿钱的时候,又纷纷往后退。这是个好事嘛,对全村人都好,谁入股谁分红,可是一来大家确实是没钱,二来过惯一大二公的集体生活,集股还是个新事物,谁也吃不准政策允许不允许,有的人甚至一听就炸起来,明明确确说这个东西是资本主义。多少年下来,人的觉悟确实高得没办法。三呢,村外的田野还让雪覆盖着,白茬茬的庄稼底下钻着煤?有没有煤?煤有多深?一切都是未知数,万一赔了算谁的?

恓惶的,最后总共有17户拿出钱来,最多的500元,最少的250元。17户集下7577元,有零有整。

事情挑起头,就不能放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过元宵节,给县上打报告,县上实际上也挺支持,那时候正扶持这个事情嘛。我们乡里头一下子就报了4家。都是这么个情况。经过一番周折,到1985年阴历三月份,县上确定给了我们0.9平方公里的开采权。阴历三月中旬,到省城办理相关手续,五一节一过就动工了。

可是七千多块钱能开煤矿?得贷款。17个股东,组成5个人的煤矿管委会,我当矿长,可是正逢银根紧缩,没有贷款规模,要想一下子拿下开矿必需的资金显然不可能。银行只对个人,不对你这个还没打下桩的煤矿,个人贷款,个人担保,我以个人名义贷了5万元。5万元,再加上集股的钱,这就是开办费。开局还不错。我考虑到村里人没有管理煤矿经验,就聘了一个南方人苏伦国做工头来管理。这个人给我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啊。村里合股的伙计们没这个能力,刚刚扔下锄头,哪里能做管理工作?

但钻子打下去才出了问题。开口子打了2个多月,还没见过煤的面。啊呀,国营矿挖煤,挖着

挖着就挖到我家炕底下了,难道天不眷我?钻子打下100米,一拔钻,水就喷涌而出。我们这个地方地下水特别多,打得矿井不出煤,天天往出抽水。村里人议论纷纷,我一进村里头就听见人们吵吵,一见我过来就不吭气了。他们是在议论我。

果然,股东绷不住了。有个别股东就要退股,不干了。

这不行。事先说好的事,而且有股东条例在,共享成果,共担风险,想退就能退?这还成个摊子?我这脾气也上来了,不让,坚决不能开这个口子,倒不是那几个钱,在这个时候,百百八八的钱已经不是个事情,重要的是要把这个事情放在众人头上。不能让我一个人顶着,见不了煤不用说是我一个人的事;就是见了煤,一个人得利,头天拿钱,第二天头烂,不赔上命,众人的闲言碎语也能把你淹死。

贷款都顶在我的头上,一两煤都没有挖出来,怎么个退法?

最后,打到百米以下,终于见煤了。

成功了。别人欢天喜地,我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家狠狠睡了一觉。

心结

见了煤,其实远远不意味着就成功了。不开煤窑不知道,以为就是从地底下往外头挖金盗银。其实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多少人一拥而上开煤窑包煤窑?又有多少人半路退坡不干了?干不下去嘛!

这里头有很复杂的情况。主要一个,是煤炭价格低,利润空间不大。到2000年左右,开采1吨煤的成本是26块钱,1吨煤才卖22块钱,净赔4块。就从煤矿本身而言,也存在很多问题。具体到我们开的煤矿而言,发热量低,品质不高,规模不大,刚开始核定的产量为年产4万吨,利润与成本投入不成比例。

对了,1984年,我们的矿见了煤,就叫“侯家岩二矿”,以区别县属国营一矿。

小打小闹的一个矿。

这怎么能行?伙计们说,原来开煤矿也不是传说的那么利大,一夜暴富。庄稼地开下一个口子,简直就是开下一个无底洞,得不停往里投钱。农民们当然不知道,开煤矿那也是办企业啊,投入产出,成本利润,经营管理,天大的学问。

主要精力放在扩产上面,开了4号煤层,再开9号煤层,把产量定在年产15万吨上头。这一段时间,发展相对正常。到2005年,基本上形成了年产15万吨的规模。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扩产。进入2000年之后,对煤矿进行进一步股份制改造,引进资金,由15万吨向年产30万吨迈进。

不扩产不行啊!投入产出不成比例是一层,再一层,国家三令五申要关停并转,当初红红火火的乡镇企业,现在叫小煤窑,上不了规模,国家不让办下去。几千万扔进来了,说关就关。不扩产就得关,没商量。

能成为今天这个规模,其实也有许多人的支持,社会的支持,主要是政府的支持。是大话,也是实话。比方技改贷款,没有政府和银行支持不行啊!这些都写在材料上,不说了。

总之是,人五人六做老板了。事实上,我也是融进了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把煤矿当事业来做的。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比较顺,特别顺。虽然有些波波折折,但实在算不了什么。

1988、1989年,官运亨通。先是被村里推举当了村支书。

村支书放在我这么一个人身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一种世事颠倒的感觉。咱家成分高,受压制,“文化革命”遭过罪,谁也看不起来的一家人。真的,真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过,事情总有由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太薄,就是皮裤没毛。

看看村里头这些年的光景,也实在是恓惶。村里头要发展,得有资本。资本从哪里来?煤矿办在村里,近水楼台嘛。这样就把我推到村支书这个岗位上。咱也想,本村本姓,对村情村貌了如指掌,在这里生在这里长,也是想给村里办些实事,就应承下来,走马上任。

1989年年底,县里领导忽然找我谈话,让我回良种场当场长!

从1977年进良种场,把自己的青春汗水都洒在那里了,毕竟对那里有一份感情在。这种感情十分复杂。但是到了1989年,良种场已经濒临倒闭。回去一看,地荒了,房塌了,一派凋敝。我一看就心酸,那情景还不如我刚进良种场时候红火。

就做了场长。年轻时候在场里做协议工,良种场对咱不薄,自己后来大大小小的想法不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吗?何况,我的工作关系还在良种场,临离场办矿的时候,一下子签了8年的合同。由协议工变成合同工,也算是一个正式工人哪!但是当场长却没想过,没想过,场长的帽子就从天而降。

降下来的不仅仅是一顶官帽子,还有责任。

穷惯的人,扑腾惯的人,还偏偏不怕眼前的烂摊子。毛主席不是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正好画美好的图画。

良种场主要任务是制种。但是经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联产承包,良种场周围的土地耕作非常分散,土地一分散,种植的植物也就三种两样。这种环境对良种制作十分不利,没办法隔离,扬花授粉不纯,就制不出好种。

所以,良种场要想在县域农业经济这个大盘子里立站住脚,首先就得搬家,另择地方重新建场。

搬家迁址,不管外部环境多优越多支持你,也是一件大事,难事。好在这几年办矿,和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处得很融洽,舍得跑,舍得磨。咱这个苏场长好歹也是聘用干部,不是给自己办事,理不亏,胆子壮。跑省计委,跑省农业厅、省种子公司,争取下17万搬迁款项。一旦有款项保证,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事了。

老本行,盖房起舍平地基,春耕夏锄秋收这一套,就是重温旧梦啦。那一段时间,村里的煤矿仿佛给忘在脑后头了,真的扑下身子干起来。新场址选在岚河西岸,占地400亩。这400亩土地是良种场日后走上正轨的一个基础。现在岚县的农业科技园区就是在新建良种场基础上建成的,成为吕梁市生态农业的一个示范区。咱这场长当得有声有色吧。

煤矿矿长、良种场场长一肩挑,这两年是这半辈子以来最忙的两年。也确实干了些事情。村里那一摊子,主要是剩余劳动力太多,矿上就优先用村里的人,又有良种场的活儿,先派给村里的年轻人去做。有几个年轻人跟着我学会开拖拉机搞机耕,有模有样的。还用矿上的盈余给村里通了路,办了一些事情。

物极必反。我这个人吧,不贪别人说咱好,你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当然好话谁也爱听——办了好事谁不希望得个公道评价?就是有个赖毛病,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顾个名声。偏偏做了好事,就有人说你不好,说你长长短短,为富不仁,给个一。还想要个二,给了个果子,还想连叶子拽。村里的情况很复杂,两年村支书,做了不少事,反而落下许多不是。

1992年,良种场上了路,咱就把场长辞了。一心一意闹煤矿。有这个煤矿也够抓挖。不过,这两任“官”,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证明了自己:做个公家人咱是个好公家人,做村官,咱是个合格的村官。从小受的那些不公正待遇,一风吹了。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吧。

辞了村支书不久,村里人来找我,说还得为村里头担一些担子。说是你辞了支书,过去跟你学好的年轻人又不干正事了,非赌即盗,心气衰

了。我想也是,挑了头,总得有个交代吧,就应承说当个副支书,别人往前冲,自己做帮衬,不出那个头也不落那个怨。这个副支书一当又是七八年,一直当到今天。说起来,咱现在是一级组织的副书记哩。

困厄记

风风雨雨,开了十多年煤矿,庸庸常常,发财没发财,比起许多人来说,我和我那些当初合股的伙计们确实也发了些财。有多大的财?说少了别人不相信,说多了自己没那么多,也不想说。反正是比过去强。

这中间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从1990年到2000年十年间,到处跑,全国各地跑,咱又好写,走一个地方,诗写下一堆,回来就念给别人听,别人说你狗的成天游山玩水啊!其实,做企业的,真正有闲情的时候实在太少。外出一是跑销路,二是学习,三呢,主要是躲麻烦。在矿上一天,千奇百怪要钱要煤的不知道有多少。对,还有假记者,吆三喝四说是有问题,看咋办。主要是躲这些麻烦。

咱文化水平低,上世纪八十年代,实实在在学习了两年半,取得了省农业电大的文凭,学的是真知识,后来,又上中央党校进修过经济。进过中央党校、中国人民大学,是吕梁市委组织的。进入真正大学的讲堂,那气派,那学问,一下子就把咱给震了,听人讲宏观分析,微观剖析,很感动,真是感动,那学问像诗,像火,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灯,是另外一种境界。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没有我这经历的人体会不到。我觉得,民营企业家都应该到知识讲堂里去脱胎换骨。

境界归境界,还得回到土地上。别人称你是老板,咱其实明白,咱就是一个村汉,恓惶的,一个初中生,听大教授讲课十多回,这一生也不短了。村汉知足常乐,但贫贱也有贫贱的泼烦。十年中间,挣了一些钱,也挣下一身病。进入2000年,就住了两回医院。什么病?糖尿病。血糖高出正常数值几倍,凶险不凶险!现在每年春夏都得住半个月医院,不然坚持不下来,日日打胰岛素。

这都是煎熬下的。

进入2000年,世纪之交,陷入一生中最大的困厄之中。前面说过,2000年左近,国家银根紧缩,贷款困难。而这个时候,山西省的煤炭市场又疲软,别说是我们这种年产20万吨的小煤矿难以为继,就是百万吨以上的国营大煤矿也陷入困境,汾西矿务局收缩,轩岗矿务局全面停产。

我们这些地方小煤矿呢?过去是别人提着钱等煤,我们是等米下锅,现在要自己我销路,有时候一两个月卖不出一两煤。卖了煤又收不回款。测算下来,吨煤的投入是25元,市场价格却只有23元,生生赔2元。这是真实情况。但你不敢停,还得转,八十老太太改嫁,硬拿骨头装风光。

好容易找下个买主吧,回款又不利索,半年六月的拖,销售人员还要回扣,12万货款能收回10万就不错了。一翻一折,亏赔得一塌糊涂。

怎么办?得技改,上规模,靠规模拉平亏空。但又贷不上款,技改改在半路,不能停下来,铤而走险,硬着头皮敲别人的门去了。

路还有一条摆在面前,搬高利贷。这实在是万般出在无奈!月息5分利,几次贷了200万,到年底就本利相加是1000多万。到年底给人家还不上。敢放高利贷的主儿能是些善茬子?追债。咱也没亲眼见过,过年关,讨债的人把负债人扔到地窑里,一关就是半月十天,每天往里面递一苗白菜,直到还上为止。

在这个时候,也是最见人骨头的时候。当初技改的时候,股东们纷纷同意,现在高利贷一天紧似一天,有的股东竟然袖手旁观,说风凉话,撒手不管了。并说三五万元钱还跟上他认赔头,像赌博输了呢!真是炒熟豆豆都有份,锅子炒炸不见人。1998年、1999年的年关,我都是在外头躲债,鬼似的,人瘦了一圈。老婆愁,儿子疼,简直把一家人都祸害了。

在我们岚县那地方,年夜饭是蒸莜面,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天擦黑讨债的人还不走,莜面一上锅,讨债的人也回家团圆去了,儿子才敢到我的藏身地方叫我回家。恓惶的,不能说。人家过年哩,我是过愁哩。

那几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头躲债。没办法嘛!有一首诗是记录这段经历的,老婆一听就落泪。我也是百感交集。

百万外债蛇吐信,千胆之人乱方寸。风筝断线无远近,飘游不定随风行。饥荒逼命不留情,当年股民变了心。看透企业没后劲,唬在门口要钱凶。黑白无常贼盎虫,告状欺世煽阴风。炒下豆子都有份,砂锅烂了全跑尽。身在天上脚踩空,闪电坡上惊雷鸣。云中雾里寻救星,草木皆是讨债人。

确确实实,债主逼,股东催,一条命也不够交。就是那些针关过命的时候,我没掉一点泪,伤心也是一阵一阵的。云里雾里寻救星,也果然寻下个救星。2002年,在清徐结识了一位用户,叫苏三庆,同宗同姓。也是有缘分。他听说矿上这些年来遭的罪,非常同情,介绍我认识另一位企业家罗总(不必说人家名字了)。罗总同意投资入股,但条件非常苛刻,入股200万,要控股。

但是,企业这个时候就缺这200万。有这200万,活。没这200万,死。就这么个简单道理。煮酒论英雄,天下四六分。思前想后,只要企业能活命,四六分就四六分。当下拍板定下了:合股救矿。

当时没有预料到之后煤炭销售形势忽然一夜之间转变,大小煤矿炙手可热,由买家市场一下子变为卖家市场。人哪能三年早知道啊!但当时就那么个形势。

股东们不干了,简直就像炸了锅,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说我是卖国贼啦,说我卖矿求荣啦,说我跟人家合套好想独吞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村里头甚至出了大字报,写的是“土地改革分过田,文化革命游过街,地主阶级复辟啦”!斗大的字,乍一看,以为姚文元、王洪文放出来给安置在我们村了。

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一步走出去,虽然还是矿长,可一下子就变成给别人打工的了,人家控股嘛。但是,这一步走对了,2003年矿上再次股份制改造,2004年,全国煤炭市场一路走高,煤炭一天一个样,大家都尝到了甜头,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开煤矿,提心吊胆。首要一条,安全。侯家岩的矿脉都是贫煤,含硫量大,发热量小,是动力煤。有个好处,瓦斯少。所以从来没有在瓦斯上发生过问题,而且顶板好,煤层上面都是整块的石灰岩顶板,冒顶的几率也很小,但富含水,防透水的压力特别大。安全检查不敢放松,即便出门在外,也得一天三个电话检点。矿长是第一责任人,出了问题,问也不必问,自己背起铺盖进“房子”吧。

2008年3月17日,一场虚惊。

那天我正在外头开会,接到电话,煤矿死人了。

当时头就大了,啊呀,妈妈呀!死了几个?说是一个。什么事故?说是目前还不清楚,正在调查。

赶忙往回赶。到半道,电话来了。不是一起事故,是一个刑事案。

3月15日,来了3个陕西人,说是要在矿上干活。矿上的工人,这些年外路人不少,四川人陕南人居多,人员变动不定,最少的干一天就走了,长久呆下来的少,管理上很困难。3个陕西人来了之后,其中一个人第二天就下井走了一遭,说是考

察一下工作环境。倒挺快,上来说环境还行,3个人都愿意在矿上工作。谁知道第三天3个人一齐下井,就死了一个,上来报告说是打眼放炮时冒顶砸死了。

这就是全过程。矿上管安全的人觉得很蹊跷,因为侯家岩井下不具备发生这种事故的条件啊!也是多了一个心,先按程序走,悄悄报了案。公安局的专业人员一下来验尸,问题就显现出来了,哪里是炮炸死的,分明是镐头刨死的,当下把其他两个人控制起来。

果然是一起刑事案件。

原来,这3个陕西人是3月8日刚刚刑满释放人员。在监狱里其中两个就商量好,3个人出狱之后一起去个煤矿下井,在井下作灭另一个讹诈一笔钱,平分之后再作计议。外头还有两个女的作接应,拿钱之后再回陕西。从案发到破案仅两天工夫。

虚惊一场啊!我说我这人还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公安局行,若不然,这矿就甭开了。

成天净是这么些琐碎事,一天一天担着心过。总算是,这个矿给救回来了。

成就与成就感

要说成功,咱不敢说成功。但与过去吞糠咽菜相比,好到天上了。我就想起我爹当初劝我的话,说开煤矿损阴折寿。这句话让我结记了十几年,当作鞭策和警示。这么多年,不管遇到甚的情况,我都记得我爹的话。咱积德。

一是,开煤矿,牺牲资源,确实有些过意不去,吃祖宗饭嘛,你不用操心质量,地底下早就定了,你开了是你的运气。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注重反哺农业。村里的水井给打了三回,每一回都是四五十万块钱,矿上出。村里植树造林的款,也是矿上出。剩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运煤车每天都走的那条道,咱不修谁来修?从2003年煤矿救活开始,给村里每亩地补助230元,每人每年1袋白面,6吨煤。还为村里修了戏台。这些公益性工程和事业一直坚持着。我想着,只要开一天煤矿,这些一样不会少。

二是,学会感恩。当初开煤窑朋股子,为的就是大家富,煤矿红了,大家有份。当初集资人股的17户,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我想,这些富翁是时势造就的,也是我带动起来的。村里没有集股的怎么办?矿上决定,保证每家有一个劳力在矿上上班。现在,有外来人员下井,村里的人大小是管理人员。矿上有工程,先尽着村里人承包去做——其实,这也是一种以工代赈的法子,比单纯给钱强,别人做一公里路要十万,他得二十万。有利大家分。当初如果没有村里人的支持维护,也没有煤矿的今天。咱不能学刘邦,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尽,忠臣亡。不能做他。年轻时候读过《两汉演义》,刘秀做得好,不像他祖宗那样绝,天下既定,分下二十八宿。学刘秀,学光武中兴。

三是,社会上承认。现在县上抬举咱,政协委员,县检察院督察员,市里明星民营企业家,奖状一大堆。每年给县里头上缴百十万的利税,2007年达到1500万,全县拢共一亿多财政收入,有十分之一是咱给的,还不欠国家一分贷款。你说这成就感!别人说,你老苏坐的车比乡长也好,我说当然,我比乡长辛苦嘛。

我这个人,眼软,见不得恓惶事,县上捐资办学,我出2万,结对子建学校。扶助贫困大学生上学,又是2万。四川地震捐款,全县70多万,咱矿上出10万。也够个意思。

四川地震的第二天,矿上三个工人哭哭啼啼说要走,可是没钱。我一听是四川的,不认识。原来他们刚刚从朔州下来。他们说他们是四川北川震区的,拿出身份证让我看。果然是。北川人,啊呀。我说你们需要多少钱?他们说有个三五百够回家就行。我说不行,给每人拿上一千吧,打发到太原上了火车。

这些年出的钱不少,分分都出在正道,我说我这是积了德的。

村上的事更不用说。我爹在村里挣下个急公好义的名声,到我这一辈不能断啊!村里人也确实恓惶,遇不起个事,乡里乡亲,能不帮吗?病病灾灾,农民们确实没办法处理。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

村上有五六个光棍,娶不过老婆,矿上工会专门发动大家解决这个问题。当问题来解决,就解决了。四十多岁的光棍,总算有了一个家。结婚的时候,没有家具,来矿办公室里搬,没有电视,又给买上,帮人帮到底。完了,还让到矿上上班。安居乐业,乐业方能安居,让他们有个活路,老婆也能留得住。

有一个人,刚刚给他买了粮食加工机器,给了2万元,那天又来,也不说甚,就是缺钱。我说谁不缺钱啊?煤矿也不是唐僧肉,你想咬几口就咬几口,你先编个故事,我再给也好给别人一个交待。

这些都是其次。我诌过一首诗,你听听,是我这二十多年的真心话:

走投无路开煤矿。风风雨雨二十年。酸甜苦辣都尝遍,发财感觉无体验。

不通?哈哈。真是这么个。

为什么说我积了德?是因为有了回报。首先是我一双儿女称心,大儿子当兵学医,现在转业参加了工作,然后是我小儿子考上大学,在深圳自己闯天下,马上要结婚,对象是研究生。咱一个吞糠咽菜的农民,有这样的后代,还不知足啊!我们这个家庭,很民主,都由儿女们来。

再说我老伴,每一回住院,总是跟随左右,嘘寒问暖。躺在病床上,她一推门进来,心里一暖,就窝两眼泪。一辈子,人家操劳不少。

用家庭的标准衡量,咱是一个顾家负责的丈夫,是一个好父亲,小舅子说咱是一个好姐夫,弟兄们说咱是一个好哥哥,伙伴们说咱是一个好朋友。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用毛主席的标准,咱是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合格。用现代的标准,能人带头,众人致富,咱也做到了。按传统中国人的标准,忠孝节义,咱也做到了。明年就六十岁,六十花甲子,一辈子,没亏过人,值。

那一天,忽然发现老伴埋头干什么,一看,是在看书。我说你大字不识一个看什么书。人家说就你能啊,就你能跟文化人说啊。原来,老伴接送小孙孙上学,偷偷跟着小孙孙的课本学,从拼音开始,还正儿八经绩了一个小本子,上头起写的是“苏谋珍家庭识字班”,然后是老伴的姓名。

我拿过来看,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辈子没这么个激动,端详半天,字迹工整,横平竖直。只是把个“一年级”写成了“一牛级”。

但我没忍心给她指出来。老伴识字真是用上牛劲了,这个“牛级”写得准确。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还是说煤矿的事吧。目前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煤矿效益急剧下滑,奥运会以后,还没卖过一两煤,国家又明令关小上大加快转型。我在矿上和工人们说,我们绝不做机会主义者,要在危机中寻找转机和生机,变压力为动力,变挑战为机遇。争时间、抢速度,做时间的主人,绝不做金钱的奴隶,矿上现已投入3500万元高利息贷款,全部上综采设备。不管咋地,还得好好干。

后晌起风了,明天肯定是个大好天!

责任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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