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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呈祥

2009-01-20张全友

山西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栓子铁匠师傅

张全友

小阿星没有吵醒正熟睡的爷爷和弟妹们,从暖烘烘的屋里挤出来,挤到这冰块似的大气里。他要先去师傅家拿到炉门上的钥匙。这个时候的天气像铁一样的冷,似乎真的要凝结成一块冰了。太阳,还在东边的山牙下睡着觉呢。天色,也极像是一片铁色。小阿星一双手捧到嘴边使劲哈着气,随后又摸摸耳朵。他觉得这样哈一下,从嘴里喷出的热气就会暖和一下手,继而还能窝窝耳瓜子。这真是一个难熬的冬天,要熬过三个月哩。等这三个月过去了,就是鸡年了。

他们那地方,每逢大年初一早上有个喝稀粥的乡俗,一年一人喝一碗,喝一碗粥就认一岁。当地的人们都认为粥喝得越多,资历也就越大。比如吵架时那年长的会贬损对方:你才喝了几年稀粥?小阿星希望多喝粥,粥喝多了,才能快快长大成人。爷爷说,等你们粥喝多了,翅膀硬了,就成了会刨食的鸡,那样啊,爷爷就是死了,也就放心闭上眼啦。小阿星才喝了十三回粥,再喝一回,就凑够了十四碗,也就是十四岁的男子汉了。

小阿星入师门学徒,是在“吃不吃三百六,穿不穿丈八布”的集体化年代。那年月好啊!那年月的人大脑不用思考问题,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烦恼。早晨起来,不管人们吃得饱不饱,肩上一杆锹,都得去队部前的阳坡下集合。队长说,大南头洼地,出发。人们就出发了。干什么?不知道。没必要知道。到了队长自然会安排的。张三你们几个清理这里的杂草,李四你们平整那一方坷垃地。张三李四他们就去了,反正也是磨洋工。小阿星就是在这年不去上学的。爹死了,家里的中梁抽了,小阿星还能去上学吗?这是爷爷的话。爷爷说,孩子不上学了,要去学徒。

小阿星的爷爷找到了大队书记。徐书记,孩子爹死了,我还不想丢这份手艺,就叫他跟上栓子学艺吧?爷爷在书记面前恳求着,老泪都下来了。一脸的寒碜相。徐书记说,这可是个肥差。那意思是许多人都盯着这份差事。铁匠炉遮风避雨,谁想去地里的大太阳下被晒着啊。爷爷说,换子死了,媳妇嫁了,我和这一窝孩子的日子,不好过啊。徐书记,我还不想丢这份手艺,想叫阿星去学。徐书记说,好吧,我再和他们说说,你们也着实可怜,就叫小阿星去吧。夜里,爷爷把小阿星叫到了爹的灵位前。爷爷说,跪下。小阿星不知道爷爷要他做什么,自从爹死后,小阿星常常要这样跪。他已经跪习惯了。爷爷说,孩子,你爹死娘改嫁,天生就是个命苦人,今天我跟书记说好了,你就去吧,去跟上栓子把那份祖传的手艺学到手,咱不能丢这份手艺,铁匠虽说挣不了大钱,可人家都说师傅膀子一抖,养活十来八口哩,是手囤黄金啊。爷爷说,孩子,爷知道你好上学,可你爹这个死鬼把我们爷儿给撇下了,不管咱们了。来,在你爹跟前说,你什么苦也吃得,什么罪也受得。小阿星说,爷爷,我吃得受得,不用和爹说,他已经不管咱们了。小阿星给爹的灵位磕了三个头,就去睡觉了。

小阿星果然是好样的,他对铁匠炉的什么苦和累都吃得受得。就如这个冬天,铁匠炉三天两头得去西窑往回拉一平车炭。西窑,是村里副业队的砖窑,距铁匠炉有二里多路,何况还得去副业队借辆平车,因为白天这些平车可是有他们的事情做,白天铁匠炉上也忙,拉炭的活儿就只能溜着雨旮旯、等到大清早了再去拉。

来到副业队,天还是黑蒙蒙的。和饲养员招呼过了,就可以拉牲口套平车。小阿星个子低,却不敢去套那头皮善的毛驴,因为毛驴皮善人不善,这个时候虽说平车的把式他们都没在,可是等白天上工的时候一定也知道。那毛驴的把式是个二杆子犟把头,小阿星因此不敢随便套他的车。怎么办?小阿星只有去套黑叫驴了,这驴不友善,好尥蹄子。可它的主人把式性格好,人们都叫六三大爷。小阿星进了驴圈,把黑叫驴牵出来。黑叫驴这天也倒顺当,这黑家伙嘴里还吃着干草,却没有表示出怎么生气,就顺溜溜跟着小阿星往西窑方向去。

小阿星没有往平车上坐,一来是驴猾,他人小怕力气抵不过它折腾;二来天气冷,冷得浑身都筛糠哩。小阿星把缰绳头儿攥在手掌心,又紧紧地袖在肘子里。他一边迈步一边跺着脚,脚后跟还是疼。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姑姑从口泉煤矿亲戚家给他捡回的旧棉鞋。这双鞋去年小阿星就穿过一冬了,今年它的后跟已经开了洞。小阿星从铁匠炉的废铁堆上拾到过一小团细铁丝,他偷偷揣回家,在一盏小油灯下把那双棉鞋穿来穿去地缝了两夜。可这鞋子的黑棉布大约已经开始疏化,入冬小阿星还没穿它几天,那细铁丝缝过的地方就开了口子。小阿星只有使劲地跺呀跺,脚后跟跺麻了,也就不懂得疼了。

小阿星在西窑开始装炭。他尽量挑那些没有夹缝石的好炭装。这都是师傅栓子叔平时吩咐过的。小阿星细心地捡着每一块炭,那炭上结了很厚的白冰霜,手上去就化开一些。小阿星觉得铁匠炉能用的炭确实不同于其他,是很讲究的:一块半成的铁料在炉火上烧,黑的要烧红了,红的要烧白了,钳口夹出来,在砧子上抡起铁锤打成器具,打个锄,打个铲,打个犁铧,叮当叮当叮叮叮当当,金星四溅的……能把铁烧成这个样的,一定是上好的炭。

小阿星把一平车炭装好后,这时东方也开始亮堂起来。可黑叫驴这会儿却似乎不大乐意了。一大清早的,把它赶到这村子外的烂窑弯,善驴也会不高兴,何况它是黑叫驴。它先是“啊呜——啊呜——”地大叫了几声,这是它恼怒前惯常的动作。接着,就撒开了欢儿。小阿星的心里着慌了,使劲地扯住缰绳,“嘚儿!嘚儿!”他说。他常常听着赶驴车的那些把式们这样叫,可那黑叫驴怎么也不听小阿星的话。它前蹦子,后蹶子……小阿星的手脚本来就冻木了,这样的手是没力的。他再也拽不住这头黑叫驴了。不过小阿星的决心却没垮掉,他这会儿的脾气似乎比驴还要犟,就是不放手。驴头一摆一甩,把小阿星摔倒了。小阿星一倒,吓得黑驴“啊呜啊呜”地跑起来。小阿星死拽着缰绳的手在地上擦出了几道血痕,脸上和膝盖头儿上,也划了几个血线。六三大爷赶来了。老人气喘吁吁地怪着他,这牲口不好使,你个屁娃怎么也敢一个人套它来拉炭?六三大爷把黑叫驴驯服住拴在了一株树杈上,又急忙过来扶起来小阿星。

小阿星说,六三大爷,我没事。

小阿星用手背揩了几下嘴角碰出的血。他觉得鼻子里有一股酱油瓶子的味道。

小阿星的师傅栓子原也不是外人,是小阿星他爹换子的徒弟。换子死后,小阿星在栓子手下学徒,那也是一脉相承,也算没有断流了祖传手艺。

爷爷老了,小阿星还小,他下边还有俩兄弟一个妹。爹死娘嫁人。

小阿星不知道娘为什么这样急着嫁人?他的兄弟妹都还小着呢。

铁匠手艺不好学。爷爷说,你先学捻钉、掌钳、抡大锤,铁匠的鸡鸡要涮圆,铁匠的眼里要有火。小阿星点头应允了。但他心里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栓子叔说得对:百十两行,包裹贵如金,说破淡如水。栓子叔说,小阿星,叔不掖不藏,你大胆地学,叔只怕你学不好了对不起你死去的爹。

小阿星说,哎。

小阿星人小心眼多,他心知肚明。栓子叔莫非是想通过他从爷爷那里套得一点真传呢?

小阿星个子一米四五,瘦精精的,却能够抱

蹄子,为骡马修脚。

那一年村大队有十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大队的副业队也有马车五辆,还有两辆小平车。这两辆小平车里,就有小阿星那回去西窑拉炭时套过的黑叫驴车。

小阿星随了师傅栓子的身后走。师傅栓子手上把玩着一柄小锤和打子,小阿星的臂上挎着铲蹄凳,凳子的腿中间夹着铲蹄刀。铁匠炉离副业队不远,但要过一条大街。街上自然也有不少人,尤其是给副业队那些马车钉掌子的时候。黄昏时分,马车从西山煤窑拉炭回来,就要换一茬掌。西山煤窑方向的路陡石头多,马蹄费掌哩。小阿星走在街上,心里觉得很自豪。有人问师傅栓子,去钉掌吗?师傅栓子说,去钉掌。步子很矫健也很扎实,看得出来,是手艺人的那份优越。小阿星紧跟在师傅栓子的身后,自然也分享了这种优越。

黄昏时分开钉,至少有两架马车的牲口要换掌子。一茬钉下来,师傅栓子捏小锤的手心都有了汗。

小阿星来副业队钉掌还有一怕,确切说是两怕,不过是一回事。一怕是大黄骡。给这头牲口钉掌是最不易的事:大黄骡四岁口,天性怕生人沾它的身,更不用说蹄子了。每次给这家伙换掌子,把式犯愁,师傅栓子和小阿星也犯愁。就见那把式找出来一根麻绳,系在辕口上,这样,小阿星先慢慢慢慢地摸它的背脊梁,接着再慢慢摸到它的屁股。此时大黄骡就飞起来蹶子了。

小阿星,擒住盖尾子!师傅栓子大声喊。

小阿星说,好嘞,栓子叔放心。

小阿星把牙关一咬,上去就擒住了大黄骡的尾巴,再进一步,他就抱起了它的一条后腿。这时候那把式“嘚儿嘚儿”地叫着,就把辕口拴好的绳子绕到了大黄骡的那后腿上,再厉害的家伙,经此一绑也服帖了不少。接下来,师傅栓子就给小阿星丢过来铲蹄凳。小阿星一个蹲马步,从凳子上抽出了铲蹄刀,一把手搂着蹄子,一把手握着刀,铲刀顶端的刀托就夹在胳肢窝,对准大黄骡的蹄子丫“噌噌噌”三下。小阿星的脸包鼓得像个倭瓜,他在用力呢。中间还要端起来那蹄丫瞅一下。此时,他就又像一个在对缝隙的木匠,斜着眼,看看铲过的蹄面平不平,不平还要修。师傅栓子曾经说过,钉掌时蹄子必须要铲得平,不然牲口还没套上车,恐怕掌子就掉了,这样那些牲口就如同赤着脚赶路的脚夫,走在西山的石头路上怎么会受得了呢。师傅栓子钉掌的技术并不高明,尽管小阿星把那些蹄子铲了又铲,铲得水平如镜,但栓子钉上去的马掌,有半数还是掉在了路上。师傅栓子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些落了马掌的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个魔法师在捉鬼吗?师傅栓子对小阿星说,不知怎么搞的,晚上回去问问你爷。小阿星问过爷爷,爷爷说,他的腕力还不到家。小阿星不会说假,说栓子叔,爷爷说你的腕力还不到家。栓子若有所思,自语道,原来是我的腕力还不行啊。栓子嘴里衔着几颗钉,拿出一颗,在羊蹄小锤的一头弯了钉腿,一锤下去,很有力,那钉腿就没于掌面了。大黄骡刚才还好,这一下刺疼了它,更有前边缓歇好了的力气,“啪啪”几个飞蹶子,甩得小阿星像一个系在那大黄骡腿上的毛猴儿。

栓子这一锤子下得忒狠了些,钉腿直刺大黄骡的蹄心,见血了。大黄骡不住地抽着腿,那钉和掌也在小阿星的手掌心滑来滑去。小阿星的手上开了几道血口子,牙咬得嘴唇也出了血,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滚到了嘴唇角上。小阿星舔着,连同洇出的血一并咽到了肚子里。

小阿星在副业队还有一怕,那是青鬃马。要说给这家伙钉掌它倒也规矩,就是好咬人。

有一次,小阿星正在给这青鬃马铲前蹄,把式本来每回都要好好地掌握着缰绳的,可这天不知他正寻思什么,或者是和师傅栓子正在说着什么,缰绳松了一下,这青鬃马回头一口就把翘着屁股正用力铲蹄的小阿星叼了起来,青鬃马叼着小阿星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在副业队的院子里跑几个来回。这青鬃马龇着满嘴的大马牙,叼得刚好是小阿星的后脖筋,师傅栓子和把式都慌了手脚,满院撵着青鬃马。然而直到它跑累了,才把一团烂抹布似的小阿星甩放在了一口井的水池旁。

那一回可算是小阿星命大,他在家里足足睡了一个月,还天天噩梦中惊叫着吓醒来。

爷爷说,孩子,你要吃得苦中苦。爷爷摸着小阿星脖子上的一块疤,老泪婆娑的。

爷爷说,眼看着要到数九寒天,那天气滴水成冰啊。

小阿星点点头。

爷爷吩咐,再过两天你去找徐书记,和人家说好话,赊一车烧炭回来才能过冬,不然咱爷孙们就会冻死在这个冬天了。

小阿星点点头。

爷爷说,长兄为父,今冬一过,你就整整十四了。

小阿星点点头说,哎。

小阿星这些天走的站的都在想着爷爷跟他说的话,想着一车炭,这样想着,就误了铁匠炉上的许多营生。

师傅栓子说,小阿星,你在肚子里卖咸盐吗?丢东落西的不谋事。

小阿星说,天气就要数九了,家里还没拉上烧炭,这个冬天我们爷孙几个没炭烧,就会冻死的。

师傅栓子说,这样啊。明天你不用来了,准你一天假,专门去弄烧炭。

小阿星说,哎,栓子叔。

第二天一早,小阿星就起来,和那回去西窑给铁匠炉拉炭起的一样早。可是今天他起这么早不是去拉炭,是要给自己家里弄到过冬的炭。这要早早去徐书记家门口等,等他起来了说好话。

徐书记的家住在南河沿,小阿星是住在村北头。

一个有十个生产小队的大村,从家里到徐书记家有一里路。

爷爷说,去了见着徐书记,你要叫人家得功叔。

小阿星说,哎。

爷爷说,你去吧。

小阿星就把脖颈口的扣子扣好,袖起了手。他出院的时候没忘了带好街门。

黑糊糊的黎明下,到学校值日的学生夹着柴,三三两两的从小阿星身旁走过去。影绰中,小阿星仿佛又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可这种念头也仅是一忽闪就过去。我不是学生了,是一个小学徒。余下的时间,一路上小阿星都想着到了徐书记家该怎么跟他说。

得功叔,眼看着就要到数九寒天了,我们家还没一点炭烧,您说这一冬天,没烧炭,我们爷孙老的老,小的小,就要往死冻了。您给我们想点办法,弄点烧炭吧!

这是一种说法。

得功叔,您早,我来寻您有点事,家里没一点炭了,您说这,很快就是大冬天了,一家人团在冷冰窟窿,总不是个办法。您看能不能给我们想点办法,闹点烧的!

这是一种说法。

得功叔,您是村里的领导,您救济我们一下吧,我们家有一个月没有炭烧了,得功叔啊,您说这要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我们咋能过得去啊!

这是一种说法。

小阿星想了不下十余种说法,他怕某一句话说错了,惹人家徐书记不高兴,这样炭就赊不上。

小阿星想,冬夜漫长,从窗口上呼呼吹进来的风,毒啊,别的还倒好将就对付,牙不行,一遇到寒气彻骨冷风,牙总是控制不住地上下磕碰,有时还咬舌头。

小阿星想着这些,不觉已来到了徐书记的门前。

天还不大亮,有些早了。不过早些好,这样徐书记肯定还在家困着觉,他什么时候出去,小阿星堵在他的门口就一定知道,如果来迟了,人家

走了,你来那也是自来。

小阿星在徐书记门外耐心地等着。他袖了手,不时抽出手来窝窝耳瓜子。

突然一个黑影蹿到了他的身后,咻咻的,还含住了他的一只裤脚死劲地扯。

小阿星回头看时,像是头牛,但又不是牛,原来是只牛大的狗!小阿星吓坏了,啊呀妈……

徐书记老婆出来喊住了那只狗。

谁家的孩子?大清早的在人家门口立着,吓我一跳,难怪狗会咬你。

得功婶,我是铁匠换子的小阿星,我爹死了,我娘嫁了,我们家就剩下爷爷和我们四个小孙子了。我是来找得功叔,想和大队赊一车过冬炭哩,您看,我的脚后跟都起了冻疮,您和得功叔说说,赊我们一车烧炭吧?

小阿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样大胆,先把这些话说给了徐书记的老婆听。

徐书记披着棉袄正出门,他在往上套袖子的时候还咳嗽了两声。

徐书记的老婆说,这孩子真是的,一大清早的就来门上蹲个猴儿,能闹你就给他闹了吧。

徐书记说,是换子的小阿星啊,他去铁匠炉还是我闹去的。

徐书记显然觉得在老婆面前这样显摆也没啥意思,他很同情地看了看小阿星说,不过这赊烧炭的事,你还得和人家大队主任说,我一个说了不算,村子大呀,像你们这样的没炭户,也不是少数,如果都来问我要,我去哪里找啊。

小阿星连忙说,谢得功叔!谢得功婶!

他的裤脚被狗撕开了一个大豁口,他没去理。朝村里跑去的时候,那裤脚还一张一张的,像一尾鱼的鳃。这个冬天我们爷孙不会冻死了。小阿星高兴地在心里这样想着!

小阿星又去了大队主任的家,他把到徐书记家里要求赊一车炭的经过和主任说了。小阿星说,徐书记说我,你和主任打声招呼。大队主任说,徐书记说可以,那就可以,你再和副业队的四经理招呼一声,让他给你们安排吧。经理?那年月就有了经理?没错,不过这个经理不是职务,是在副业队负责十几辆马车那人的一个外号。小阿星说,谢主任叔!

一车过冬的烧炭终于赊下来。小阿星激动地回家和爷爷说,爷爷,咱们爷孙这个冬天冻不死了,我们有炭烧了。

爷爷猛然看着了小阿星脚面上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血?

这是咋闹得?爷爷问。

小阿星说,是叫徐书记家的大狗咬了一口,那家伙壮得像头牛。

弄开水敷敷。爷爷说,孩子,爷给你弄开水敷上一会儿就不疼了。

果然,副业队的一辆大马车,四五天头上就给小阿星家里下来了一车大毛炭。毛炭烧在灶上,火炕板暖烘烘的。夜晚,小阿星几弟兄把赤脚舒在了被子下,嘴里吃着爷爷爆炒的黑豆花,再磨蹭着要爷爷给他们讲几个旧年的笑话,这个冬天的夜就显得温暖了,不那么漫长了。

铁匠炉的活儿冷不丁就会多起来。

这年大队的民兵突击队连夜赶着钻锅锥井。听说那是公社的指示,贯彻“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要大队在年底以前钻出五十眼水井。小阿星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民兵们唱着激昂的歌曲去钻井工地的动静。可是这美妙的夜歌并不白白让他享受,没几天铁匠炉就有了十分艰巨的任务。

原来那钻锅锥井的程式也就像是推碾子,推杆要分成三掉角,一角上放四个民兵,把一口大铁锅似的转子推转起来,等那里边转得装满了土,就往上用卷扬机吊。一锅可吊上一马车泥土哩。那锅锥的头上分两翼,一边都有四五个大铁牙,专门咬土。如果在转一眼井的时候,地下遇到了石头,或者是其他更加坚硬的什么东西,那这些大牙就苦了,会在转动的时候掉得不剩一颗。没牙吃不到土,突击队民兵的工作就不能再进行。铁匠炉要做的活儿是:打锅牙。往往是半夜时分,村里的喇叭上沙哑地喊破了全村人的梦:栓子——赶快去升炉——突击队的锅牙又掉了两颗。

师傅栓子吩咐小阿星说,这些天正在运动的火头上,咱们要多操点心,牙掉不掉那是他们的事,喇叭上一喊咱们,咱就立马给他升炉打牙。小阿星说,哎。

那钻锅锥井的牙可大着,有胳膊那么粗细。为了打这种牙,师傅栓子又请示大队干部给铁匠炉安排了个抡二锤的后生。也不是外人,是师傅栓子的叔伯兄弟柱子。接着师傅栓子还领上小阿星和柱子去了一趟县城。他们在土产公司整整刨了一天铁,刨到的铁,都是废弃的钢轨和各种机动车的轴尖。

小阿星心想,这些大家伙,回去怎么才能把它烧得红?可很快小阿星就不去想这些了,更加吸引他的是县城的那繁华。

小阿星从来没有到过县城这么远这么大的地方,见到县城里的什么他都好奇。比如那些房子,那么高大啊!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拉货的,拉人的,拉什么的都有。还有,脸白生生的女人们,她们不和咱村里的女人们一样,村里女人的脸是黑的土灰的,她们的脸上白得连一点土尘也没有,只有灿烂的笑。还有,街上那些手上拿着一根雕花拐杖的老汉们,他们悠闲地晒着太阳,他们的腰不像爷爷的那么驼,也不像爷爷整天要去树林子里捡硬柴棍,他们很自如地,一堆儿在玩成三,一堆儿在下跳棋。小阿星就觉得县城什么都好,这里的人似乎不用和鸡一样去刨食,他们能吃上自来食吗?他们可以活动的地面还很大,也很热闹。想到这里,小阿星心里就悲哀起了爷爷和自己。咱是村里人,只有看看人家的份儿了。

小阿星想着这些,师傅栓子就很生气地嚷嚷起来,小阿星,你的肚子里又在卖咸盐啦!把大锤直稳当!

话音未落,一团金星拖着铁水溅烫到了小阿星的脚背。刹那间,小阿星的脚背像被蛇咬了似的,他一甩一跳地在地上蹦跶着。小阿星知道,师傅栓子的铁钳只要一带出烧红的铁,那就是命令,他和柱子就要握锤开砸,而且还要如他所说把大锤直稳当了。现在,铁水烫在了小阿星的脚背上,他只是甩了一阵脚,可不能误锤。一股烧麻雀肉的气味儿弥漫在夜下一团火光的铁匠炉里。数番锤炼敲击之后,一颗硕大的铁牙,从师傅栓子的钳口滑落到门外,那红色的铁牙哧着声儿,渐渐黑下来,原来是湮灭在了夜色的雪地里。小阿星这时才知道,外面开始下雪了。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小阿星不想娘,爷爷不叫他想娘,他就真的不去想她了。

爷爷说,爹死了,娘嫁了,你们这些苦命的孩子啊。

爷爷说,你爹死,是老天爷要他的命,你娘嫁,是脚长在她的腿上自己走的,她舍得扔下你们四个走,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爷爷说,你们不要想她,这样狠心的女人不值得想。

小阿星说,哎。小阿星的弟妹也说,哎。

闷倒头做活儿的小阿星还不知道,铁匠炉今天放假了。怎么放假了?

师傅栓子说,再有两天要过年了,难道你还不想放假不成?

想,想!小阿星说。

要过年了!小阿星的心里自然和村里别的孩子们一样,高兴啊。

这一天,大队干部组织了几个民兵,还敲锣打鼓地给小阿星家里送来一斤胡麻油、三斤咸盐、丈八黑斜纹土布。爷爷问,这是做什么?民兵们说,这是给你们送来的救济,你们是救济户,年节上国家要接济你们的。爷爷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我们这人家可是祖辈都没吃过国家救济的

啊。

小阿星想,冬天就是在这样的忙乱中不知不觉过去了,鸡年到了,要喝粥了,再喝一碗,他小阿星也就是十四岁的大后生了。

“过大年,放大炮,爷爷把住奶奶笑。”唱这些民谣的时候,兄弟妹问爷爷,爷爷,我们的奶奶呢?爷爷说,你们的奶奶早死了,她在那边给你们的爹煮饭呢。

小阿星正摆弄自己的一纸壳箱子旧课本。不上学了,要这些旧课本也没有什么用了,给炕烧火时拿它们去做引火吧。

小阿星一本一本地抚摩着那些旧课本,又一页一页翻着它们。他每翻到了哪一页,还能想起去年学这一页那天是个晴天还是阴天,那天还发生了些其他什么事。

爷爷在家里还喂着一头小白猪。爷爷是专门为过年时给孩子们吃肉才喂猪的。可是那年大队不让村里人家随便杀猪。大队说,大年吃肉要到公社的屠宰场去割,不许私人家杀猪,一头猪的肉要吃多少日子?是贪图享乐,是过资本家的日子。

爷爷说,挖坑。

爷爷叫上小阿星,去到一个耳房。爷爷说,你在这里挖一个坑。

爷爷还在耳房的当地比划了一下。小阿星心领神会。大冬天的,房里的土不怎么冻结。他挖了足有二尺多深,完毕又在那坑里给倒了几桶水。

小白猪被爷爷赶来了。爷爷说,猪啊,你本来是该挨一刀去死的,可大队不叫你那么死,你就只能这么死了,你不要怪我们爷孙,我们穷得没钱割肉,就只有委屈你了。

爷爷说,提腿。

小阿星在铁匠炉早练得身轻手疾,他一把就提起了小白猪的后腿,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一头栽进了事先挖好的那坑,只听得一阵咕咚,小白猪蹬了几下腿,死了。

爷爷说,你把它收拾干净,坑填了,我去跟大队打招呼,

小阿星说,哎。爷爷走后,小阿星使劲从那坑里拖出小白猪的尸体,用清水洗干净,又用抹布擦了擦,就拖到院子里了。

爷爷叫一个大队民兵营的指导员来验猪尸。爷爷说,小白猪昨天还吃着食,好好的,早上起来一看,死了。这人小的时候原是小阿星爹的玩伴,大约知道些缘由,也不细看,说猪死了,扔了浪费,你们开扒一下,将它年上吃了吧。爷爷说,哎。

送走了那人,爷爷和小阿星在院子里架起了个火盆,烧了一大锅水,把小白猪烫了个白白净。

爷爷一边收拾一边说,虽说这猪不大,也够三十几斤哩。正月里,爷每天给你们切上一刀。

那真是一个暖融融的年前夜。小阿星兄弟妹们吃到了爷爷熬的嫩猪肉块子。

子夜时分,爷爷说,跪了。小阿星兄弟妹们就齐楚楚跪下来。一家人敬过纸,接了神,又在祖宗的牌位前燃起了一炉香。

爷爷说,天高皇帝远,祖宗在上,保佑我们爷孙鸡年四季升平,一年风调雨顺。

开响啦。爷爷拿出三排四墩十二响的大麻炮。三是人三,四是四季,十二是月份。

爷爷嘱咐小阿星,你去点火。

小阿星去一个小旺火堆上燃下一截柴火棍儿,一一点了那些麻炮。

兄弟妹们眨巴着眼,捂了耳朵把身子都斜了起来,偎着爷爷。

黑深得像一片湖的天上霎时炸开了花。

爷爷一个一个摸着孙子们的头,自言自语着,过年了,换子,我和孩子们都好,你能看得到吗?你要是看得到,就忽闪一下那盏灯。爷爷说过,果然那盏桌子上的灯忽闪了几下。爷爷说,哦,你点头了,点头就是放心,你放心吧,阿星已经学上手艺了,等他学好了,就不愁他的兄弟们不会。这孩子吃得苦,是你的儿子。

爷爷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

年初一早上,爷爷早早熬好了一锅稀米粥,他给孩子们每人满满盛了一碗。

爷爷说,咱这地方的乡俗,一年一人喝一碗,喝一碗就认一岁。爷爷给小阿星端过来一碗粥。爷爷说,阿星,你再喝下这碗粥,就是第十四碗,十四岁的男人,也就是个大后生了,你要慢慢顶起咱家的中梁。

小阿星说,哎。小阿星一口气就喝下去了那碗粥,完毕哈了一口长气,看了爷爷一眼。随后,他就到院子里做起了细碎的活儿。小阿星仿佛觉得自己的膀子真的有了不少的力量。

太阳上来一杆高,阳光照在了小阿星的脸上,也照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阳光照在大家的脸上时,人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天的阳光非同小可,因为看到这天的阳光后,就又进入了新的一年。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来到了,细细感觉还就是不一样,人们会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小的长大了,大的变老了,老的更加苍老了。

小阿星心想,这一年过得真是不容易。他又有些留恋起铁匠炉上那股铁锈的气味来。那铁锈的气味虽说不好闻,可这一年里就在那里泡着,也就泡出了许多亲切。不知怎么,小阿星又联想起了娘。这个狠心的女人。他在心里用爷爷记恨她的话暗暗骂着娘。她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吗?现在,她嫁到了四五里外的邻村,正和人家别人一起过着年,她就真的不想自己的孩子吗?

小阿星说,爷爷……可是他话到了嘴口儿又咽回去了。想想娘还是狠心,就改了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爷爷说,你去吧,天大地大,没有爹娘老子大,你娘虽说嫁人,可也是你的娘,她走时我封了她的路,和她说过再不许她踏进咱家里半步,这会儿,兴许她正在村口悬着你们哩,你去吧。

小阿星觉得爷爷很是厉害,会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看看兄弟妹。爷爷说,他们还小,要去你就一个人去,不准领她回咱家!

小阿星快步来到了村东口。路上,几天前下过的那场雪还没有完全踩开。小阿星果然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他的娘,孤立在一株枯树下。她的怀里好像还夹了一个什么包。

阿星——

娘——

村子里的爆竹偶尔还会零落地爆上一两声,很沉闷。

小阿星和娘紧紧拥抱在村子外的一条小路上。

娘给他送来了一双猪头鞋,还给他们几个兄妹每人做好了一身新棉衣。

娘说,过年了,你们都要穿上齐楚的新衣,走到街上不能像个没娘的孩。

又说,阿星,这个年一过,你就是十四岁的后生了,兄弟妹要靠你拉扯他们,万事多往难处想,牙要长在心上,不能就长嘴上,你不是个孩子了。

小阿星说,我懂得。

娘蹲下来为他系好一道脱开的扣子,又摸摸他的脸。娘说,你爷爷年岁越来越大,他不让我来看你们,其实娘走这一步,还不是想找个帮手来拉你们成人,可是,他不理解。

小阿星说,爷爷说你是个狠心的女人,他不叫我们想你。

娘侧过身去说,孩子,不要想娘,你爷爷,是对的。说罢,娘掬了一把泪,捩头走了。

朔风吹起来一些地上的积雪,吹模糊了小阿星娘的身影,也吹来村里人们相互拜年祝福的话音。

新年吉祥,吉祥吉祥。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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