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2009-01-20刁斗
刁 斗
我手头正写的一篇小说,题目叫《小说》。这命名显得不太正经。本来,若本分地导入线性叙述,严格地设置因果关系,再让一系列起承转合丝丝入扣,它也可以雅驯端庄,适合向亨利·詹姆斯的《阿斯彭文稿》脱帽致敬。它不乏“正经”基因。可我厌倦“正经”。从现在写完的两万多字看,我这《小说》,把许多常规性的叙事手法省略掉了,散乱无序,顾此失彼,基本由一些碎片组成,就像一块彩色玻璃,打碎后,重新组合时,已无法合牙地对接起来。色彩倒还是原来的色彩,可幻化出的,是新的光泽。它是件半成品。我不知道完成以后它将怎样。
对我的写作,我总心里没底,为激发情绪唤醒感觉,写作时,我常把与我作品风格相近的他人著作放在手边。不为细致阅读,只备随时翻翻。这一阵子,写作《小说》,我手边放的是《白雪公主》。也有别的。
《白雪公主》是“正经”题目,似乎滋养不了我的小说。不是这样。我说的不是格林童话,而是唐纳德·巴塞尔姆那部调侃原型戏谑经典的冒犯之作。它的瞎胡诌风格与大杂烩特点,刚好也近于一块重新组合的彩色玻璃,虽然杂乱零碎,但却晶莹犀利,以似是而非的诡异色调,十多年来,一直吸引着我反复观赏,且每每呈示给我不同的图案。
我案头这本《白雪公主》,是包括多篇作品的小说集,十四年前在哈尔滨出版,是大陆最早译介的巴氏专著,可能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本。从扉页的购书记录看,我在出书当年就买了它,从内里眉批脚注的笔迹看,它的某些部分,我至少读过三遍以上。巴塞尔姆不是最早把小说化为碎片的人,却是最早让我领悟到碎片妙处的人,后来,我把那些忽略故事后并不影响阅读快感,从任何一页读起都能搅得我内心不安的小说,统统称为碎片式小说。
几十年里,只计长篇小说,我读过的有两千本了。它们大多像新闻报道的扩展与延伸。像电视剧的原始脚本: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有鼻子有眼,有高潮有戏剧性,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有教化功效道德寓意。它们完整。扶老携幼地一路走来,一如由重视胎教开始到提倡火葬结束的《公民守则》。完整的小说有个好处,方便归纳“内容提要”或“故事梗概”,时间紧迫的话,那些有经验的读者溜它们几眼,去研讨会领红包就不至于脸红。那类小说,也曾让我如醉如痴。后来我不了。后来我迷另一路小说。另一路小说的最大特点,是挑战完整。它们也完整。它们当然完整。可在我眼里,它们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完整性。它们提炼不出明确的“关键词”,还主题多义难下定评,故事不悲不喜,情节不跌不宕,结构不三不四,语言不阴不阳。它们是些奇异的碎片,闪烁在我精神世界的最幽暗处。有些小说,说它们不完整没有异议,像《城堡》与《审判》,像《没有个性的人》,皆因作者亡故未能写完;可许多完成品,甚至篇幅长得像中国戏曲的拖腔或西洋歌剧的咏叹,比如《项狄传》,比如《追忆似水年华》,那种东鳞西爪的零碎,那种不得要领的散乱,说它们完整倒成了亵渎。当然,天下没有绝对的事物,完整与零散是相对的,齐眉举案叫夫妻恩爱,吵吵闹闹未必就不是恩爱夫妻。我不是刻板的二元论者。我只想说,当完整越来越成为掩盖真相的尖端数码新技术时,我倒宁可费劲巴力地拣选碎片,让它们作为古老的哈哈镜与多棱镜,供我辨识虚假透视病弱。完整的小说就像完整的人生,更应该存在于托尔斯泰以前,随着八旬托翁像十八少年那样,与安逸的波良纳庄园挥手诀别,这世上,完整的历史就结束了,小说的与人生的完整历史都结束了。生活不再是凤首熊腰豹子尾巴,而是中断、休止、切换、变异、停顿、位移、间隔、偏离、扭曲、错失、混淆……是另起一行。
被现代主义滋补过的读者,最大的进步是懂得了怀疑,面对貌似完整的小说,他们的悲欢,已越来越与故事的戏剧性与人物的传奇性没有关系。很简单的道理,置身于一个表面真实漏洞百出的现实世界,却认同虚构世界对现实世界表面真实的抄袭模仿,顶多算它多了点提炼加工,那可能吗?毕竟小说除了用于打发时间的消遣,也有别的功效,比如,可以用于浓缩时间的认知。糊弄读者首先是糊弄自己,也只能是糊弄自己。读者需要的不是给定的结论,而是一些方法,一些线索,一些暗示,一些影响,循着那方法线索暗示影响,他们要得出自己的结论。而在我看来,那些五花八门的方法,那些纠缠不清的线索,那些似是而非的暗示,那些若有若无的影响,即是一块块光怪陆离的玻璃碎片,它们彼此相似,却能各炫其彩,它们彼此不同,却又交相辉映。不确定的光芒是最真实的光芒,因为它与我们心灵的光芒有着同一质地。
但我的意思,不是要说“碎片式”是小说的最佳形式,小说也不存在最佳形式。不论塞万提斯式还是曹雪芹式,不论贝克特式还是博尔赫斯式,不论莫言式还是残雪式,包括我越来越厌倦的“完整式”,运用得好,都能写出好的小说。而且,与碎片有关的就只是形式吗?形式与内容,不是泾水和渭水,不同的内容呼唤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形式也创造不同的内容,小说的责任,只如巴塞尔姆所言,“以不同方式让事物敞开”。我的意见仅仅在于,一味迷信巴尔扎克的灵丹妙药,病入膏肓的将不仅仅是艺术。
顺便说一句,我在小说《小说》里写到了鲁迅,论及鲁迅时,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是这么说的:“谁说鲁迅没有长篇?叫我说,鲁迅那些杂文,就都是长篇碎片,是貌离神合的长篇碎片,把它们放一块读,它们就是《清明上河图》式的长篇小说……”那个人物建议,如果为鲁迅的长篇命名,不要叫《匕首与投枪》,而要叫《呐喊与徬徨》。
责任编辑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