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时光
2009-01-20闫文盛
闫文盛
楼下的小巷
这是一个临街的小区,打开窗户,外面的嘈杂人声便传递上来。小贩的吆喝声就响在窗根下面,每一天,都响在窗根下面——他们多是一些收垃圾为生的外地人,同我一样,没有在这城市里扎根。这里的老居民或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从早到晚,摸不准什么时辰,就会有推着平板车的人从巷子里走过。他们在这里走了多少年,一拨一拨的,搞不清谁是谁,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我在半梦半醒中,始终分不清声音的来处,更不知道这将是我生活中的大半构成。我在这里住的时间还不够久,或许终将不够久。我在这个城市里动荡流离,迁徙的次数足够多了,我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还将持续到什么时候。
夜很深的时候,我终于有时间久久地站在这里了,纷乱的思绪却无法收拢。日子过于忙乱,这里的一切,连带我的三十岁,都很轻易地被岁月吞没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锈蚀,然而我还没有到老的地步呢。出租车像一条爬虫,在夜的肠胃里蠕动,我从三层楼这么高的地方望下去,几乎可以看到车里坐着什么人,甚至在灯光一错的刹那,还能够捕捉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夏季的夜晚,可以匆匆地走失无数人。站在这里看去,许多人与事都没有停留。就像我刚刚下班回来的路途上所看见的一对乡下夫妇,他们露宿在午夜将至的街头,微风掠过他们的脸庞,他们舒适的睡姿如同在家中无异,然而他们从此远离的村庄,已经成了难以返回的故土。
在白昼,我还遇到类似的沉睡,是从午后两点到四点这个时段,我到这个城市的南边办事,就从楼下这条巷子的一段石阶前往返,一个脸朝墙面睡着的男子一直未醒,并且从始至终,似乎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的身后,是一条只能并行两辆轿车的狭窄马路。偶尔有一辆货车轰隆隆地经过,树木的枝条被拖住了往前一拽,然后一股大力将叶子扯断好些,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如果长时间在忙碌,我常常看不清岁月。是一种惯性在催促着自己前行。身在物外,非但记不起了许多固有的生活需求,更将曾经做过的事情忘个精光。只有当事情告一段落,我才能够定下心来,看看自己置身的这段生活。
有一个个午后,阳光变得那么明亮。蓝天白云就在头顶,似乎并不很远。穿堂的风从屋子里经过,把放在书桌上的稿纸一页页吹落。我想起自己在深夜里的写作,仿佛已是远年的光景,它们与现在的一切并无关联。有一些时候,我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回忆,才能够让最近几个月的光阴重新在我的眼前变得清晰。
已经从我们的生命里逝去的那些日子,将从另外一个角度组成我们新的生命。对此我总是深信不疑。从现在我所住的这个小区出发,向西南方向行不多远,便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我在那里辗转多次,对于它的感觉,也类似于对自己命运的理解一般。它或许便是我生命的一个中转甚至支点。
我在这广场附近的一个单位里上班,大约是三年前的事。那段经历到后来变得无比重要,迄今我都一次次地借故跑到那里去,看看曾经熟识的人。许多同事早已离开了,现在的员工,我多半不识。然而,在那里,我曾经做过的许多事情一直延续到今日;我生命中最为贫病的一段时光,也是在那里度过的。当然,我生命中最大的转折,正是从那种懵懂的生活中生发。
我总是在事后多年,才可以回想当初的场景。连续数月的欠薪,使所有人的信心丢失了;对于我,这种回想甚至形成了生活中的一个顶点,我无可选择,且不加回避,其间种种曲折,如今想来,已经宛若浮云。我的同事们,后来都风流云散了,多数都不知所终,极少的几个,居然成了今天的新同事。
但这些陈年旧事,同这条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我们的思想有一个巨大的回流,那盘旋的部分或许会与此相对应。可事实上,除非我们什么都不去做,否则任何可能性都难以被排除。因为即使从那段生活开始算起,至今也已经形成了多少空白,何况我们的生活远远不只这三年呢。此前此后,都有多少光阴是这种生活的发端或者延伸的部分。
就是我来到这里,似乎都有许多轨迹难寻。所以,对于一个人生命的记述,我觉得完全不可凭信。我大多时日其实连回味的空闲都不曾有,好在每天上下班,能够看到这城市里的人群。在许多类同的小巷里穿行时,我庆幸自己与人间这最本源的生活没有丝毫疏离。
许多感觉,都是在观察他人的生活中得以强化的。我每天经过的巷子口上,有卖水果、鸡蛋、粮油、蔬菜的,还有卖烙饼、面皮、灌肠、凉粉的,有理发铺子和小超市,甚至还有一个性保健商店。黄昏的时候,我路过的好几个铺子前,都摆着一张桌子,四五个人围坐着在打扑克牌。这个场景丝毫都不稀奇,然而我有时想起,觉得生活里如此平缓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不由得总会对那牌桌多打量几眼。
这巷子是条曲巷,从巷子口到我所居住的小区,大概有三四百米,回来时一路下坡,我常常会碰到一些年龄大约在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骑车带着他们的女友疾驰而过,因为路况本不太好,为防止碰撞,我会放慢速度,如此,就有机会看看行将过去的那一对对男女。
他们,有的看起来尚且像在高中或者大学里就读,男的个子高大,大腿尤其粗壮,女的通常戴眼镜,表情单纯朴素,肩背上挎书包,双手伸向男子的腰部,这样一种亲昵的动作做出来相当自然;有时,会有大车从对面过来,这就免不了会有一个急速的错车,男子把车把一拐,动作优美自然,女的就势向前依偎,神态轻松自如。我有好几次看到这一幕,就单腿支地停下来,一直扭头看他们远去。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些异乡来的打工青年在这里穿行。我熟悉他们,如同熟悉我的兄弟姐妹。我也一直相信自己身上有着与他们太多的相似性。我们在互相对望的瞬间可以证明这一点。我看得到他们过分亲昵的表情中隐藏不住的兴奋。
那男子多半瘦弱,这一点不像城里人,因为有许多打工生活的烙印。而且大多神情酷肖。他们虽然不再是拘谨的,但总不至于张扬,而且给人的感觉也不流畅,大抵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的缘故。女的则多数健壮,她们穿着饭店或者超市里的工作服,手里抓着手机或者端着饭缸。有许多回,我都希望自己能停顿下来,同他们聊几句乡下的事情。
但是,我总是没有做到。而且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就觉得自己矫情。他们歪歪扭扭地越过去了,那身形同我的弟弟妹妹是相似的。有多少时候,我想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种种,大约也会受到弟弟妹妹的同情呢。他们居住在家乡,也各自成家立业了。对于他们的生活,我从来未曾帮得上多少。
然而对于自己的生活,我总还是有一些自足的地方。就是这纷纷扰扰的街头,我也是喜欢的。这不像是在更遥远的地方,我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在这里,我安定地骑着车子,晃晃悠悠地出去买菜、购书,闲暇的时候,还会到大超市里逛一逛。儿子回来的时候,每逢下午六七点钟光景,我会和妻子抱着他下楼,我相信儿子熟悉这里的一
切更甚于我。我知道这里的人与事情,都会在他的生命中扎根。
尽管他还小呢,离懂事的年龄尚且有好几年。五六个月大的儿子,当我们抱他下来的时候,他做出四处逡巡的样子。他壮实的小身体在我的怀抱中动来动去,他太好奇了,即使我与他搭腔。他都不会像在家中那样对我的话语立刻做出反应。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呢。
在这条巷子里,我慢慢地留下生活的痕迹。我往返的次数累计起来,会渐渐地超越自己的部分想象。我生活中的每一次动荡,都已经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痕迹。然而我始终认为,这并不是一些必需的经历,如同我们上一辈人所遭遇的磨难一般,我们在属于各自的时代里走了许多不得已的弯路。如果有可能,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够站在更高的起点上。
直至今天,我们都有一些自视非轻的成分。就像我们已经看到或者感觉到的那样,在我们的父辈中,有许多未完成的人生,然而我们不希望类似的情形再出现在自己的身上。但这些问题像一种重荷,已经越来越重地压迫着我们的肩头。
在这条巷子里,有着比我以往所观察到的更加亲切的人生。4月下旬的一天,当我第一次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路边的树木已经一片葱茏,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没有特别留意到它们是怎么一点点地融入到这个夏季的。我只是注意到每天中午,总会有几辆平板车停靠在楼底的树荫下,袒胸露背的男子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就在收来的一堆书报废纸中小憩。有一天,我居然在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了一缕乡音。
我或许在这里还将看到新的风景。但是,目前与我近在咫尺的就是这些人了。他们每天上午八点左右开始从楼下的小巷里走过,直到黄昏时候隐匿无踪。周而复始。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的他们的踪迹已经被我铭记,但除了可以辨别乡音的几位,他们中的多数人来自哪里,我并不清楚。
我清楚的只是,日升日落,昼出夜伏,他们已经与这里的一切融合为一体。
寄丢的信件
这是一段长长的路途,骑着自行车往返一次,需要一个半小时,如果坐公交,需要的时间更多,大约是两个小时,因为二者之间并无直通车。这正如我这些年来的生活,辗转多变,安定的时日是极其罕见的。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花费了许多心力,甚至浮在了生存的表面之上,原先被我摒弃的成分都一一回归。
但这是一种没有恶意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濒临绝望,我相信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即使有低谷,柳暗花明的转机也是时时处处存在。我想起曾经熟悉的许多面孔,他们卑微的命运叠映在整个时代的幕布上。
“这些年”,我以这样的语气开头,可以写作长达一生的浩繁诗篇。迄今我所有的写作都没有脱离这个范畴。记忆,似乎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却又时时四处敞开,墙头的花草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扎根很深。那些远景近景,既是它们的陪衬,又各自形成以自身为主体的独立区域。它们不动声色地存在于更加广大的世界。
我早已知晓我们的写作与世界整体之间同样存在着一种关系,个体与兼容并包的全局,以及“微弱如浮尘的命运与永恒的时代变局”包罗了这种关系。但早些时候,我们在其中的某个环节停留过久。
我反复多次地使自己抽身出来。我观察到自己的症候。推己及人,我想象可以找到一种简洁的方式,把纷繁世相都容纳在一本薄薄的书中表达出来。所谓本质,似乎常常与我们无限接近。
我骑车行驶在路上。两个月前我搬出时只见到雏形的高档小区目前已经完工了。疏朗的外形袒露在夕阳的照耀中。就在大楼拔地而起的地方,先前那杂乱无比的菜市场不见了,数百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时光悄悄地吞噬掉了。
我居住过两年半的小区还是老样子。院子里贴着要停水停电的通告。经过门房时,几个年老的人静静地看了我几眼。小区里的树木还在长着,它们没有停顿,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它们在几十年后会进入被砍伐的命运,这似乎是一个命定的轮回,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
我住过的房子大概没有出售,房东的梦想破灭了,估计是因为价格谈不拢的缘故。我敲门后里面探出一颗头来,似乎是刚刚住进来的样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些疑惑地问我,什么事?我说自己曾经住在这里。见他没有反应,我才继续说:因为有的寄信人说有我的信件寄到这里来了,所以过来瞧瞧,这段时间,有没有邮递员敲过这个门?他说没有。我有些遗憾地指了指钉在单元门口的信箱说:如果有信件,麻烦你转告邮递员先把它塞到里面吧。我还得等几月,才可以把信箱撤掉。他含糊地答应了。
这个人,看样子,是我的下一任房客。
我走到门口时,又看了看我的信箱,仅仅两个月光景,它就变得灰尘满面了。这一点令我备感诧异,因为即使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未曾记得擦拭过它。或许妻子做过这件事,但她也已将其归诸遗忘。而送信人大约据此做出过判断,收信人已经离开了,因此直接把信件拿走退回去了。那些有可能到达我手中的信件,就这样失去了目标。如果我的判断成立,那我在辗转迁徙中丢失的信件少说也有几十封了,或许更多。
我在这个城市里住到了第七个年头,因为单位变化,使用过的地址一共有六个。而我留下自己的居住地址,这是唯一的一次,但也仅使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再度搬迁了。在那段时间中,我特意让邮递员捎来了一只信箱,费了好大劲才把它钉到墙上去。后来,妻子还用胶带纸把写有我们门牌号以及我的名字的小纸条贴到了上面,我又用油笔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了胶带纸上。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种安身立命的念头格外强烈。而按照我们古老的传统,住有所居是安身立命的人生理想中首要的一点。
至于我写在胶带纸上的手机号码,从未有一次发挥过效用。
为了使信件不至于大量丢失,我总是在地址变更之后便尽可能地去信更正,但一年一次的更正频率似乎过高了,依然有不少寄信人并未留意到这种更正而直接将信件寄到了原址。我在离开了一个地方很久之后,有的甚至是三四年后,还曾经接到原单位的电话,于是一次次返回到一个个旧址去,在收发人狐疑的目光中,略带自嘲地把那些寄来的东西取走了。
我的生活,就在一次次偶然性的返回中往前走着。就像这一次,我穿越半个城市所抵达的所在,原本已经离开我的生命而去了,如果没有特别的原由,我大概不会再度检点那些旧时岁月了。但是这一次无功而返使我再度感到恐慌。对于生活,总想攫取什么的愿望把我深藏在心底的东西一点点地唤醒了。可是,我在归途中回过头去,多少年了,事情其实并无大的变化。冥冥中似乎有一种限制总在困扰着我。
我无法把这些东西清晰地说出来。就像一种迷茫的指向,它也从未把谜底提前说出来。
在经过长风大街的时候,偶一扭头,看到了一年前我频繁光顾的茶店。店主是福建人,我在那里购过一次茶,我们就此认识。以后他时常会发短信给我,借问候之机推销他的新茶。但直至今日,那次买回的茶都还有剩余,不知多少日子
我才能想起来泡一回,可是不等到喝完,我就去做事了。茶叶在水中变得很大,一片一片的,我觉得像在晋北某地见过的旱荷叶。
最近数月中,大概因为对我失望了,店主的短信彻底消失了。这件事,是在后来被我突然想起来的。同时想起来的事情还有,我大约答应过他,要等到新茶下来的时候带爱茶的朋友去他那里一趟。但其时我再次换了单位,常在忙碌之中,便似乎没有履约。这其中自然有不得已的缘故。可是,在朋友们看来,我的生活变动之快,已经远超他们的想象了。有几次,我被询问,还在某某单位吗?我说是啊。
这某某单位,便是我现在谋事的地方,我现在启用的新地址,是我们的办公地址。仅在太原,这是第八个了。但这里所谓的新,其实并不确切,因为我与这里的渊源早在1998年便开始了。三四年中,也动过几次念头要来,都因为某些原因而作罢。现在,我在这里待到了第八个月。那过去的种种,都因为时光的累积而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细想起来,便如同我迄今留在原址的信箱一般。
那些寄丢的信件在转了一个圈子之后回到了始发地,或者彻底消失于某一段邮路中了。一切都无法保证。从前我想起许多无缘得见的人与事,常常难以释怀,后来好些了,但并不能等同于这种希望压根没有存在过。许多随机的变数,终于教我学会了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一切行事。
再后来我却时时想起,生活虽然零碎杂乱,但总有一些东西是能够首尾相顾的。否则,我们在心怀坦荡的少年时候,就已经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意外打败了。
父子关系
生下了儿子,我终于有资格变得苍老一些。
事实上也可能是,我从成为父亲的一刻开始变老了。这种心态从一定程度上主宰了我的行动以及我今后的整个人生。我对远在家乡的父亲说起这件事时,心中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我可能想过,我终于有资格同父亲平起平坐了。但转念一思量,又觉得荒唐不尽。
父亲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父子多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互读懂过。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爱母亲甚过爱父亲。因为母亲所受的苦,我看在眼里,简直感同身受。我也一向以为,父亲是导致母亲生活不幸的罪魁祸首。为此,在长达十来年的时光中,我可能恨过他,我的亲生父亲。
父亲可能知道,也可能完全不知道,作为他的长子,我不太爱他。我们初始的时候不像父子,因为应用于这种关系里的所有法则都不起作用。我在懵懂中度过了我的青少年时期,终于长大成人了,彼此之间的关系才变得缓和一些。
这时我再来看父亲,觉得他苍老、委顿,年轻时代的精神都收缩了回去。他慢慢地成了一个老头子,以后,他作为一个老人的迹象将越来越浓。
他经常冲我笑,再也不会训斥我的不是,即使我有了过错,他也不说。他知道我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路,有能力自己过好生活,几乎再也不用他操心了。他可能为此而庆幸。
我没有同父亲探讨过这些,我只是对他讲述我在外面的种种。但话语简洁,远不像在母亲面前那样滔滔不绝。父亲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当面提出要求,要我把他想知道的事实全部说出来。他顶多只是在母亲面前唠叨两句。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没有扬眉吐气,老了老了,在孩子们面前都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树立起权威。因为家事,我们兄妹仨,居然都同父亲发过火。
现在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见到父亲时仍然秉性难改。
父亲原谅我们的不是,他或许有过难受的时候,但他心思粗疏,他没有说出来过。
他不像母亲。他们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
但现在,我知道自己爱他们。他们两个,我都爱。
这种爱在我终于成人之后达到了顶点。
我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因为儿子在慢慢地长大,他延续我的某一部分特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我多数时候都希望儿子像我,这是非常自然的。为此,就是妻子说我自私我都认了。
但我没有秉承父亲的意志。我和父亲并不是一类人。我在许多地方像极了母亲。敏感、脆弱、固执、易怒。
关于这一点,我都没有同他们说过。他们不会承认。母亲说,父子是天性,她看到父亲的影子折射在我的身上,我们之间可以类比的成分越来越多。譬如我们都喜欢夸夸其谈。譬如我们在生活的某些方面都迟钝、呆滞。
这是母亲最不喜欢看到的。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不好的。
她看到父亲的缺点在我的身上再现,她似乎因此而悲伤。
但父亲却总是暗自思谋,他以为我像母亲,这大概是他不喜欢我的最大缘由。
但是多少年了,这所有的种种都淡去。现在,只有一个事实无可更改。我在明白这个事实时似乎已经迟了,因为岁月把一种相对定型的父子关系附加在我们头上。我们谁都没有能力再把它变更过来。
父亲在我的面前变得客套而谨慎,他已经有多少年了,没有叫过我一声“儿子”。他叫我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叫法都一样。
我不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看父亲,没有少年时期对他的畏惧。我想建立起一种对于父子关系的崭新的认知,但是不行。父亲已经接受了这种局面。他可以因为我而自豪,那都是在别人面前的事。在我的面前,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
他认为我已经超出了他的部分预期,因为在他的思维里,广阔的世界只是我的,他没有那样的能力去抵达。他只是通过我的存在窥探到了外面的星星点点,那已经是他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当然也会找出一些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见多识广,可是,多数时候,他都无法完成一次叙述的全部逻辑规程。他总是前后矛盾,丢三落四的。但他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这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他的心里所藏匿的全部,就是他以自己多半生的辛劳养育大的三个儿女。他对于他们,寄望甚高。
他对于自己的今天并不是没有预计,我的父亲,我知道他早已明确地想到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地到达今天这一步。他不急不躁。一句话,他不像母亲那样,操那么多的心。
但他吃过多少苦他都认了。因为他有儿子,在父亲的心目中,儿子是无可比拟的。我是在多少年后才真正认识到这一点的。我希望能付出自己的所有,但求儿子能够幸福。
我的父亲,我们身上血脉相连的部分是相同的。这才是事物的本质所在。
我觉得自己人生的接力棒已经传到了儿子手中。对于时光,我现在已经无所畏惧。
我早已对父亲说过我的苍老,但那是虚假的。那时我才二十六岁。我发现皱纹从自己的眼角滋生,它们慢慢地扩张,渐渐驱之不尽。
但现在这一切都再也真实不过。那些细纹变得深刻,它们不像从前。从前我尽管嘴上唠叨几句,但心里却自认为不老。
现在,一切都变得确定无疑。青春已逝,我再也不会希望岁月重新来一遍。
我变得知足、本分、矜持。在待人处世时似乎也有变化。我希望以成熟的一面示人。
我还没有把儿子带到更加广阔的世界里呢,他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他就可以到户外去。他胖乎乎的小手、胖乎乎的脚丫子,他胖乎乎的脸蛋都被阳光照着,他灿烂的笑脸使我确信能够解开一切悬疑。万物广大,在我的视野里,儿子就是核心。
在每一个父亲的眼睛里,儿子都是世界的核心。人同此心,我们偏重自我,莫不如是。
我喊他“儿子”,在这一点上,我同父亲不同。我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新的视角,来诠释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是父子,更是朋友。
我应该不会对他示以父亲的威压,即使他犯了过错估计都不会。为此我害怕自己对他宠溺过甚。
我希望能够以我的智力教给他生存在世的全部本领,但真正的生活路径,他还将在以后漫漫的时光里自己去找寻。
我们甚至将一起对生活进行图解。他将知道怎么除旧布新,怎么继承,怎么发扬。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和父亲同样成功,因为一切都还处于未知。儿子还小,他想象不到,三十年前的父亲也是这样的。父亲甚至没有现在的他坚强与壮实。
仅仅这一点,就令我高兴。如果儿子的一切都远胜于我,我是欣慰的。他以自己所获得的机遇证明父亲和母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是一个再也正确不过的选择。
多少年后,他终将学有所成,诸事无忧,他不会像父亲现在这样,生活里还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难题。
那时他已经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
那时他懂得父亲。他做事坚定,也具有眼光和魄力。他将生活得阳光而自由。
这是作为父亲的最大心愿。在这种关系里,我所有的爱心将经历生活的一切考验。从今往后,我做任何事情,都将与儿子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最为传统不过的父亲。而我的妻子,也是最为传统不过的母亲。我们现在考虑他的一切,远胜于对自己生活的考虑。
我知道,这是整个世界所给予我们的思维体系。作为父子,我们代代相袭,无例外。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