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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演“贝九”

2009-01-20王安贾伟

人民音乐 2009年12期
关键词:合唱队交响乐排练

王安 贾伟

■王安 访谈 贾伟 整理

日前,中国交响乐团(原中央乐团)党委书记王安代表党委到家中拜访了乐团的老领导、著名指挥家严良堃先生。严老虽然年逾八旬,但思维敏捷,幽默乐观。王安与严良堃就首演《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对话,在新中国成立60年之际听起来颇有意义。

王安(以下简称“王”):严老,我和贾伟同志今天来,一是看望老领导,二是向您学习,三是来喝茶,乐团的人都知道,您家的茶好喝。

严良堃(以下简称“严”):欢迎。我可以讲当时的一些情况,不讲我自己,我倒愿意,要说我自己我是一百个不愿意。苏东坡说过:“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王:好!严老,听您的。您的人生经历与中国革命的伟大历史进程密切相连,经历了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您是亲历者。所以您的人生经历其实不只属于您自己。

三个高峰

严:我说说首演“贝九”的有关情况。演出“贝九”的时候中央乐团正处于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一是我国的经济比较薄弱,再加上一些政治上的压力。那个时候批“洋”、批“高”。五十年代初的时候,重技术啊!轻政治啊!一直都在挨批,我们这个团又是洋的又是高级的艺术,所以那个时候活得不轻松,不自如。

王:您是1954年到1958年在苏联学习,1958年回国,开始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做准备。

严:对,1957年反右,1958年大跃进,那个时候,我们在台上整天喊口号,求生存。

王:那个时候文艺队伍的情况怎样?

严: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能人——周恩来,他的心胸开阔,有长远的眼光。他觉得应该有高级的东西,所以,他提倡成立乐团,成立芭蕾舞团,成立歌剧团。这样,我们这个团就留下来了。他强调要民族的,不要民族虚无主义,没有错,但也要保持这些洋的东西。当时陈毅是外交部长,英国的外交部长鼻子朝天,瞧不起我们中国人,对陈外长说,你知道我们英国是什么样的民族,英国是诞生莎士比亚的民族。好骄傲!陈老总说你不过就一个莎士比亚,我们的地方戏就有好几个莎士比亚。外交上的接触引起陈老总对文艺的重视,你瞧不起我们,我们就把你的东西拿过来,交响乐、芭蕾舞等我们都要搞,搞好了,请你来看,和你们的一样,让你明白,你们的东西我们都能掌握,而我们的东西你看不懂。所以,文艺上的建树,可以提高民族的自豪感,提高我们在外交场合的国家地位,这就是我们老一辈外交家的想法。所以,“新中国”十周年的时候,在音乐方面,我们的想法是既要有我们自己的东西,也要有外国的东西,拉出来给外国人亮亮相,给中国人长志气。我们提出十周年献礼要搞三个高峰,一个是资本主义高峰,一个是社会主义高峰,一个是我们自己的高峰。所谓资本主义的高峰是19世纪的交响乐,交响乐最厉害的就是“贝九”,就攻“贝九”。社会主义的高峰是苏联的肖斯塔科维奇,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第十一交响曲》,写1905年沙皇镇压老百姓的事情,这个可以说是社会主义交响乐高峰了。然后,我们乐团自己的高峰,选择了罗忠镕的《第一交响乐》,写中国人民翻身解放的,把这三个交响乐作品作为我们的献礼。

王:去年我们团做了肖斯塔科维奇作品专场演出,很受欢迎。

严: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一交响乐》,叫做“1905”。1905年的革命是1917年十月革命的预演。

王:我听关峡团长介绍,咱们团特别适合演俄罗斯苏联的东西,演奏肖斯塔科维奇、拉赫玛尼诺夫、柴科夫斯基的作品都是非常成功的,2007年2月,在韩国首尔演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受到韩国媒体和观众的激赏。

严:那个时候,一是演奏洋的作品,二是演奏高的作品。周总理、陈外长两位卓越的政治家,给予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为了提高我们演奏演唱水平,在文化部安排下,采取了“请进来,走出去”的措施,我们把团里的一些年轻人送出去学习,同时请外国的专家来我们这里进行训练、辅导。

王:请的专家是哪方面的呢?

严:请的有交响乐的指挥、合唱的指挥,德国的戈斯林训练乐队,苏联杜马舍夫训练合唱队。然后派我们的年轻人到苏联、东欧去学习,那时候派出去的指挥就有三个——李德伦、我和韩中杰,弦乐的有司徒志文、盛明耀、杨秉荪(赴匈牙利)、盛中国,吹圆号的陈根明,吹黑管的何复兴、张仁富(赴东德),声乐有张利娟(赴保加利亚),到苏联的就有七八个了,加上到东欧的,人不算少。

一分为三

王:中央乐团是什么时候独立地分出来的,咱们现在的说法是1956年建团,您派出去学习的时候是1954年,那个时候您所在的单位是不是叫做中央歌舞团呢?

严:对,叫做中央歌舞团。实际上是一条线,最早的时候中央音乐学院有个音工团。

王:我来咱们团的时候,好几个老同志向我提到过这个词,叫音工团。

严:为什么叫音工团,就是音乐工作团,文艺工作团在解放区叫文工团。音乐工作团是1949年在天津就成立的,里面既有乐队又有合唱队,还有曲艺队,还有民歌队。后来,为了出国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就成立了中国青年歌舞团。1951年,他们到全国各地招人,要谁就给谁,好神气了。1952年完成东欧巡回演出后,回来就全部都扣下来了,成立了中央歌舞团。里面有乐队,有合唱队,有舞蹈队,当然还有创作组等等。后来到1956年就分家。1952年叫做中央歌舞团,那是年底成立的。1956年又分,那个时候就讲“洋”的和“中”的分开!这也是总理的意见。之后就有了中央乐团、中央民族乐团,留下的还叫中央歌舞团,一个变成三个了。中央歌舞团还存在,以舞蹈为主。乐团的历史要早一点的话,还得从音工团算起。1949年,“新中国”在北京成立的第一个乐队就是中央音乐学院附属少年班,就是现在的“少交”。后来把这个乐队留在中央歌舞团,就是中央乐团交响乐队的前身。中央乐团组建后分合唱队、乐队,还有独唱独奏小组,演唱演奏的是这三个部门。然后还有创作组,像瞿希贤、张文纲、郑律成,后来还有田丰、施光南等都是创作组的。

留苏

王:您是1958年几月从苏联回来的?

严:1958年9月或者10月回来的。学习期间回来过两次,1956年、1957年都各回来过一次。1956年回来是因为那年要举行一个全国音乐周。我们中央乐团唱的是瞿希贤的《红军根据地大合唱》,马思聪的《淮河大合唱》,还有郑律成的《幸福的农庄》。

王:您担任指挥?

严:我回来担任指挥,一是把郑律成的《幸福的农庄》大合唱给救了,因为秋里说这个合唱不行,把它给枪毙了。任虹说,严良堃回来了,让严良堃指挥,我就做指挥了,演出后,大家觉得这个作品挺好的。任虹说,一个音乐会就把一个作品给救下来了。我当时是放暑假回来的,留苏大学生一个月是500卢布生活费,两个月是1000卢布。我是研究生,每月700卢布,两个月是1400卢布,就把这个钱用作路费。回来吃老婆的。

王:等于是利用暑期回来的。

严:对,那个时候回来不少人。第二次是“反右”时候回来的。1957年那个时候莫斯科举办世界青年联欢节,我们都不愿意干了,联欢节期间就是给演出团队作翻译,吃喝拉撒什么都管,其他的事情都干不了。1955年去波兰华沙的时候,什么节目都看不成,就跟着他们当翻译。

王:那您的语言关是什么时候通过的。

严:我们那个时候在留苏预备部学了八个月,还要把祖宗都查一遍。一是学俄文,一是学联共党史,然后要交代自己的历史,交代自己的社会关系,交代自己的爹妈祖宗,这八个月就干这个事。最后,审查完了没有问题,就上火车出国,八个月学习俄文的政治用语有了,专业用语有了,文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可是讲话不一定行。你们既然基础有了,到那里就去磨去吧。现在当然是忘了,语言这个东西丢久了不用是不行的,上世纪六十年代跟苏联搞争论,订的一些俄文刊物都不准看了,俄文也没机会讲了。1957年回来一趟,为什么回来?刚才说了就是不愿意当翻译。结果回来之后,就把我们扣下。我们留苏同学里面有一位是“超前”革命派,整理了我们这些人的材料,告到文化部,说我们这些人有反苏言论。李德伦第一名,吴祖强第二名,我第三名,都是要批判的。每个人都有很厚的材料,反苏联的错误言论,但万幸没有打成右派,因为总理说了一句话:所有的留苏学生不反右,正面教育。正面教育也很厉害。在北京“教”了半个月,到莫斯科之后“教”了一个寒假。所以,那个时候一方面黑云滚滚,一方面阳光普照,把我们保下来了,有机会继续搞交响乐,1959年搞了“献礼”的演出。

“原来《欢乐颂》是从中文翻译的啊?”

王:排练的时候怎样?困难肯定不少吧?

严:排练的时候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不树立个人威信,讲究集体智慧,所有作品都是干部们集体讨论,一起听排练,一起出主意;搞艺术民主,所有的声部长还在一起开会讨论,这次排练怎么样,下次排练怎么改进。

王:当时的“贝九”翻译过来的吗?

严:是邓映易翻译过来的。我们认为给中国人唱,唱洋文有什么意思,唱洋文也唱不懂啊!假如给外国人唱还有点意思,外国人一听很亲切——中国人还会唱我们的文字!不过也唱出很多走音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外国人唱我们的样板戏,“临行喝妈一碗酒。”他们唱成:“临行喝妈一碗粥。”假如中国人要唱德文那就不知道喝多少碗粥了。现在有人在中国人面前唱德文,他自己也不懂,听的人更不懂,然后德国人听起来怎么那么多人在上面喝粥呢?您说是不是这样,所以还是务实为好。

王:排练这套“献礼”曲目用了多长时间?

严:“献礼”的活动从4月份开始,动员共青团员,克服各种难点,都是集体想办法,比如女高音要唱高音“La”,一下子十三小节,十三节不换气,从来没遇见过。一定要克服这个高点,这是高峰了,一定把资主义的高峰拿下来,那是一种气魄,是一种民族自豪感,你洋人能干的,中国人也能干。那时候个人的成就放低调,但个人的业务要“单兵过硬”,所有的乐队队员、合唱队员要“单兵过硬”,然后乐队是四重奏,一个一个过关。这是搞“贝九”和肖斯塔科维奇“十一”啊!必须认真对待。大家在排练中相互体贴,相互支持,相互关心,共同进步。我们1959年4月份开始排练,到7月份就开始演出了。

王:指挥是怎么安排的?

严:我也参加指挥了,那个时候有李德伦,他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一”和罗忠镕“第一”,我指挥“贝九”。

王:“贝九”要多长时间?

严:68到72分钟,一般是68分钟。

王:那个时候合唱队有多少人?

严:那时合唱队是两个合唱队混合的,我们和广播合唱团,有百十来人。

王:乐队有多少人?

严:乐队搞了个四管编制,也都是在外面借的人,比如湖北等地。然后就扣下不还人家了,有八九十人。一般乐队是两管,现在搞成四管,人不少,非常严格,非常认真,也非常和谐。

王:咱们的首演是在哪演的?

严:首都剧场。首都剧场不是有乐池吗;把乐池盖起来,把乐队整个往前面一推,推到乐池上面,合唱队在后面,挺壮观的。后来在人民大会堂演,北京展览馆剧场也演出过。

王:演出效果如何?

严:那个时候,对演出要求严格、细致、投入。每次演完了,听众和我们一样像过节似的快活,对外的影响也很大,我们感觉到演这个是很了不起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才刚刚成立了十年,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文化建设上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王:也请外国人来看吧?

严:有外国人看,其中有德国人,那个时候还是“东德”,他们的国庆是10月3日,我们的国庆是10月1日,演出完后,在北京饭店搞了个招待会,德国大使也在,他非常高兴,他说,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既是你们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献礼,也是给我们德国的献礼,因为我们两国国庆相隔很近。德国还来个德累斯顿乐队,跟我们合着演“贝九”。我们就先演了一次给他们听,在政协礼堂演的,他们在下面听,德国人不像俄国人那么豪爽,一般比较严谨,但这次他们的乐队沉不住气了,听完了把地板跺得直响,认为好得不得了!后来他们说:“贝多芬用的《欢乐颂》原来是席勒从中文翻译的啊!你们唱的中文我们完全理解,用中文演唱我们听了很亲切。《欢乐颂》一定是从中文翻译过来的。”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王:合作演出是谁指挥的?

严:我们两个乐团一起演奏,合唱队是我们中国的,在人民大会堂演出。前三乐章是“东德”的蓬·嘎兹指挥,后一乐章是中国人指挥,前三乐章奏完,他将指挥棒交给我就干起来了。德国人认为中国人能这么理解贝多芬,他们感到非常兴奋。

交响乐在中国

王:有咱们领导人去看吗?

严:陈毅等领导观看并接见了我们。在那个时候,中央乐团刚刚成立三年,当时演奏贝多芬标志着中央乐团有了一个扎实的起步,也是一个和谐的起步。客观地说,在中国演出“贝九”不是我们中央乐团,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梅百器已经指挥过“贝九”了。在租界。当时全都是高鼻子洋人,那是为洋人服务了,请中国人去参加四重唱,但不是中国乐队,也不是中国指挥。后来国立音乐院在重庆和南京也演出过“贝九”,是金律声和陈洪先后指挥的,只演了第四乐章,把它低了个调,贝多芬是D调,他们用的是C调,当时的教育部副部长顾毓琇翻译的词。后来又演出过一个版本,是一个国文教员杨白桦翻译的词。如果说是完整,原调上去的,由中国人演奏演唱并指挥的“贝九”,1959这次在中国首次。

王:您能大概介绍一下交响乐在中国发展的情况吗?

严:上海最早有管弦乐团,是租界里的工部局下设的乐队,后来抗日战争胜利了,就没有租界了,所以工部局乐队就开始有洋人、中国人都有了。后来就变成上海市的乐队了,所以那时中国最好的乐队还是在那儿。另外,抗日战争时期重庆也有个乐队,叫做中华交响乐团,是马思聪搞的,1940年开始演出活动,举办星期音乐会。在解放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开始致力于介绍西方的音乐到中国来。

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我国文学艺术发展的一个高峰,从历史的背景来看,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但那个时期的文学、美术、电影、音乐、戏剧等都有很大的发展,是一个相对繁荣的时期。

严:从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这一时期中国处在一个黑暗时期,因为政治上黑暗,所以这个时期中心城市交响乐的存在也被忽视了,“新中国”成立后,凡解放区以外的文艺活动都被打入“另册”。这一阶段音乐发展的历史都不被认可,认为中国还在受苦的,你们给孩子们演贝多芬、莫扎特,他们能懂吗?主要是从农村进城看的东西比较窄一点。时间久了必须承认历史。中国的文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前一辈做了很多工作的。现在好一点了,看问题不那么偏激了,以前不得了,特别是有极个别从延安过来的同志,看问题过于简单化,说我们夺取了“新中国”的政权,“新中国”以前的都不可取,甚至有人说中央乐团应从延安中央管弦乐团算起,还写了文章,这就不客观了,不要改造历史,要承认历史,有了历史,才有了后来的成就。另一方面,当时树立的不是哪个人的权威,不是哪个人的名利,是集体的智慧。大家互相关切。每次排练都做记录。比如,严良堃哪个地方没有要求到,低音提琴不清楚等等,现在看我的总谱上面都还记着呢!开声部长会,这次排练怎么样,应该解决什么问题,精益求精,所以到后来演出完了以后,大家像过年一样快活。

王:有人评价说,五十年代完成了中国交响乐从初创到成熟的转变,这样评价您同意吗?

严:至于我们有什么样的成绩还是由别人来评说吧。

贾伟 中国交响乐团党委办公室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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