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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松开了攥着我的手

2009-01-20冯文暄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三哥大姐母亲

冯文暄

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但心眼不坏的庄稼人;

在姐姐眼里:父亲是一个劳苦功高、一辈子没享受到幸福的苦命人;

在哥哥眼里:父亲是一个为了让儿子娶媳妇没完没了背石头盖房的忙碌人;

在邻居眼里,父亲是一个善于助人、无私无畏且热心肠的实诚人。

母亲的婚事在那位号称“媒人”的老太太唾沫星子乱飞的攻势下即将成行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骇人的说法荡入了母亲的耳中——那新郎官儿是个哑巴!

瞬间,母亲愕然!

因为旧时的婚姻在婚礼前是不允许男女双方相互谋面的,所以母亲一气之下向媒人提出:除先前约好的条件外,还必须再追加两斗小米!

就这样,婚礼如期举行。

令母亲庆幸的是:原来父亲非但不是哑巴,而且好像还是个比较灵气的男人,因为在迎亲的队伍中他一直在鼓着腮帮子吹横笛儿。

靠两斗小米敲定的婚姻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由于父亲在兄弟姐妹八人中排行老五,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无关紧要位置,加之稍具点儿所谓“内秀”的条件,所以,还在少儿时,便被奶奶过继给了只有五个闺女却无一个儿子的前院大奶奶家,缘此,我便拥有了八个姑姑和双份爷、奶。

原以为走出“一贫如洗”的娘家会有个好的境地,谁料父亲的家境还要在“一贫如洗”前加个“更”字!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脾气孤僻暴躁的厉害。刚嫁给父亲差不多半年的时候,一天,母亲因为爱吃烧玉米,正与老姑一起蹲在灶膛前“察看战情”,不料,父亲竟抄起一根烧火棍往母亲嘴里捅,一边捅还一边怒瞪着眼珠子狂吼:“我叫你吃!叫你吃!”

正像《初学》中张老师中所言:“不平静的人招灾。”

就在父亲自恃桀骜、近乎野蛮的行为作罢不久,老天爷便和父亲较起劲来。

在一次进山打柴时,父亲被几只饿了好几天的野狼盯上并群起而攻之。父亲仗着身强力壮、离村较近等优势,边招架边呼救!经过一番声嘶力竭、皮开肉绽的搏斗,父亲终于在村中赶来的四五个壮劳力的奋力扑救下从一片狼藉中爬起。那次从狼群中脱险,父亲除了赚得浑身尘土外,还有全身近十来处地方渗出的鲜血。

那一次的生死之战,让火暴的父亲有所敛改。

在一穷二白的日子里,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相继问世。哥、姐们的年龄都相差一、两岁,一张又一张等吃等喝的嘴将这个原本很穷的家庭带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听母亲说:因为没有吃的,一家人时常用玉米棒骨头碾碎后烙成饽饽充饥,所以,一家人经常因解不下大便而急得面红耳赤。

提起一家人的穿衣,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以大姐为首的几个孩子都勉强以亲戚们赞助的棉衣裤御寒,都进了腊月门,还光着脚丫子,如此,脚背肿成紫茄子也不足为奇。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煤,全家老小都要倚仗柴禾取暖——扒火盆过冬。因了这,以父亲率队,由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组成的“打柴队”便经常出没在村外八里之遥的山坳中。

说来也怪,那年那月,贫穷不光充斥在家庭当中,还笼盖了四野。

据说当时方圆五里之内的山上全部光秃秃,根本没有什么“柴禾毛儿”可见。因此,“打柴队”若想获取战绩必须徒步很远。

一次,父亲率领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去八里外打柴。因山坡陡滑,大姐背着“背架子”竟连人带柴从半山腰摔了下来,手上被划出了几道血口子。那时候,类似于这样的“抛洼”事儿屡见不鲜,新鲜的是父亲竟然在大姐爬起后一把接一把的往姐姐的伤口上撒土面,号称止血良方。现在这事于我这个从医者想来不禁肝颤:那黑不拉嗒、黄而吧唧的土面不知含着多少细菌呐!

就在大姐遭遇“抛洼”事件的第二天,雨过天晴之后,父亲将大哥、二哥、三哥领到了村前数里之外的南山上,嘱他们上山割柴“晒行”,父亲返回村中的菜园子开始种白菜。

因为路滑,二哥将白塑料底鞋脱在了从家带来的水罐旁。大约一小时后,在二哥割柴直腰的空当,突见头顶的山体在涌动,定睛看时,原来是整个山体在往下陷落!

“大哥!咱们快跑!头上的山塌下来了!”顾不得捡拾地上物品,哥仨玩命往山脚下奔逃!

由于山体滑坡的轰轰声荡进了村子,所以当父亲循声望见南山正在以骇人的方式下陷时只会反反复复叹出一句:“完喽!完喽!俺那仨孩子没命喽!”

当父亲拼命跑到那座山脚下时,远远望到三个孩子竟然还活着且已逃到邻近山脚下时,苍白的脸上才开始爬上丝缕血色,而身上那件发黄的破布衫被汗水浸得早已能拧出汤水来……

“你家再穷,今儿个也要吃顿好吃食了,要不是这仨孩子命大、跑得快,非得让山体给埋上没命了……”陆续跑来的乡亲对着呼呼喘气的父亲手舞足蹈。

从那以后,那座南山便更名为“塌山子”。

贫困惹的祸还远不止这些。

那日,父亲和母亲在后街推碾子,中途二姐捂着青紫的眼睛跑来向母亲告状,说三哥因抢她的黑面馒头而用筷子将其眼睛“封”了!当时父亲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叫你三哥来”。谁料,全然不知的三哥刚刚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那厚重的胶皮底鞋便如“狂风骤雨”般席卷了三哥可怜的屁股!此事今日想来,三哥仍觉心惊胆战。

生活并没因时间的流逝而宽裕。

随着六哥、七哥接二连三的降临,一张张待哺的口逼迫着父亲增长了维持生计的本能——父亲很快学会了打猎、叉鱼、掏獾等等技能。

说来也怪,父亲不是军人也未曾专门练过枪法,但他打起猎来却能百发百中,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从他眼前掠过——那它的末日注定要到了。

那时候,父亲总是每天天不亮就到山上巡视自制的獾笼战果如何,而当太阳高高挂起时,他又会匆匆背起鱼叉和帆布袋外出扎鱼。

母亲常说:父亲有一个习性,无论上山还是下河都是独来独往,原因是怕干活时被人分了心神。

一次,父亲破例带三哥上山去取几日前放置好了的獾笼,结果发现战果显赫:那獾洞里竟有一大一小两只獾。

小獾已落入獾笼而大獾正拼命往里缩。为了将大獾顺利从洞中拽出,父亲用铁锹和铁锤扩凿了洞口。那大獾慧思敏锐,见有人靠近,便开始用爪子玩命刨地竭力往里缩,父亲在反复努力反复失败后加大了凿洞力度。

突然,父亲对着洞外的三哥喊道:“快拿石头来!”三哥还以为大獾马上要被捉住了呢,当他快速将石头搬来时,却见父亲是用那石头做支点,撬开死死压住左手的巨石!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在三哥的协助下撬开石板,迅速地将手抽了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石头上,掉进土里。父亲手背的皮肤几乎全部与手骨剥离,或皱或褶的堆聚在每节指头上。

就这样,父亲仍然站在洞外,甩着血肉模糊的伤手指挥着三哥将余下的作业完成。

那次,天已漆黑、月已朗明,父子俩才背着战利品——一大一小共40斤的两只獾回到家中。

打那以后,无论上山还是下河,父亲都开始主动带上哥哥们一同前往。

为了解决哥姐们上学的困境,父亲经常将荆梢棍儿削成钢笔状,然后把从烟囱中咔嚓下来的

烟油子用水解开,制作成简易的“蘸水钢笔”。

从掌握生活技能的角度讲,父亲属于内秀的那一种,什么编筐、制火枪,样样拿手。

别看父亲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在音乐方面的卓越天赋却是令人瞠目:不管是电视上还是收音机内播送的歌曲,只要让他听上三、五遍,他就能以自己的嘬谱方式将那歌曲用二胡或笛子整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能自己制作横笛、皮鼓等乐器,想来,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似乎全都遗传了他的这方面天赋,尤其大姐,还做了音乐教师:吹、拉、弹、唱样样俱佳。

那时候,尽管父亲发起“全家总动员”对山间河内进行地毯式排查,但拮据的日子似乎并没因此而获得多少转机。

一次,父亲照例出村去扎鱼,可能是晚秋刺骨的辛凉侵袭了他一向硬朗的身体。回家后,父亲高烧不退,后来到高岭医院就诊,结果被诊断为:大叶性肺炎。

因为舍不得花钱买药,父亲看完病后没有去抓医生开好的药,而是买了一大捆菠菜(听人说,菠菜能治大叶性肺炎)从三十里外的地方扛了回来。这件事情,大姐每每提及,都会伤心得痛哭流涕,她总说:父亲太苦了!为了填那一张张进食的嘴,竟不忍花上几元钱买那开好的药片!

从父亲肺炎痊愈后的第二个月起,他便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到村西的山里挑石头。

大山里的冬天奇冷无比,父亲的手被冻出了一条条张牙咧嘴的大口子,即便这样,他也从没间断过劳动。

父亲的汗珠子终于在次年的夏天滴落成一座全部用石头砌起的新房!

世间的万物也许都是为了寻求平衡而诞生的。

就在父亲还沉浸在新房落成的欣喜中时,接二连三的病状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父亲同时患上了肾炎、肝炎。据说当时父亲的腹部因为肝腹水已肿得透亮儿,脚肿得更是邪乎,根本无法穿鞋。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个本该被计划生育计划掉的丫头片子在家人嫌弃的目光中开始垂询这个世界。

从刚出生的那一刻起,父亲就齁俩儿眼不待见我,用他自己的话讲:“一个破丫头片子,成天价没日没夜地哭,跟他妈哭丧的似的!”

无疑,我的出现侵占了七个哥姐们的生存空间,因为我家实在太穷,根本经不起我再来浪费口粮。

从那时起,父亲便一次次企图将我廉价转让给人家,光我知道的就有两次:先是把我拎到了村里一户无儿无女的家庭中,结果被母亲流着泪抱了回去;紧接着又把我送到了离家三十里地的落洼村,结果呢?大我十八岁、刚刚挣工分在学校当民办教师的大姐再次偷偷地把我抱到了她所在的学校。

四岁那年,我患上了脑膜炎,稀里糊涂地昏睡整整一周时间,母亲和大姐都没有放弃对我的救治,而父亲竟然自作主张匆匆赶制了一个木盒子,准备把我给埋了!

好在我命大,又苟且存活了下来,而且除了傻点笨点外,没怎么留下后遗症。从那时起,“父亲”一词于我来说,便是“可恶”、“可恨”、“可气”的代名词!

父亲一辈子固守着一种叫做“老八板”的习性。

在他认为:做人,要一本正经,凡事不能出格。他对所谓“时髦”的新生事物深恶痛疾:他管别人烫发叫“燎羊羔子毛”,管穿高跟鞋叫“钉驴掌”,管酒后划拳叫“吃饱了撑的”。

他不能容忍家里有谁违抗他的意愿而一意孤行,所以那天当他发现二姐买了双半高跟鞋时二话没说,拿起镰刀便将那鞋跟给削平了。

那次,我第一次将身穿跨栏背心、下穿灯笼裤、脚踩蓝拖鞋的男友领到家中,结果,父亲竟说啥也不回家吃饭,还对乘凉的邻居宣称:“啥他妈玩意儿!整个一日本鬼子进村!”

他看不惯年轻人勾肩搭背,说那叫“不成性”!

他看不惯电视中的街舞、迪斯科,说那叫“抽四六疯”!

他听不了风靡全球的流行歌曲,说那叫做“鬼哭狼嚎、兔子蹦儿”!

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太多……

别人看不惯能忍着躲着,而他不然,只要看不惯,总要破口骂之或武力除之。

他不喜欢母亲在院子里栽花,便将那花连根拔起最后还要拧断花叶;他不喜欢家中黄狗忽闪着耳朵看家便拿起斧头将那黄狗的耳朵剁去一半;他不喜欢看人家抹口红便贬人家为“吃死孩子肉了”!他不喜欢母亲因侍奉坐月子的三嫂而迟迟不归,便在母亲踏入屋门的一刹那抄起粗粗的炉通条将母亲拖打至院外。

三哥结婚那天,院子里聚满了亲戚,来喝那被称之为“二八席”的喜酒。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都午后两点了,也没人试图关照我吃饭。

嘈杂中,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结果母亲吩咐我自己去浅筐中取碗盛饭,我蹦跳着拿起碗朝临时搭建的厨棚走去,谁料,由于碗边油腻,“砰”的一声,碗坠地——碎了!听到打碗声的母亲立刻跨过来将碎碗碴抄进了泔水桶,嘴里还念叨:碎碎平安!

本以为收拾起残局便相安无事了,没想到,碗碎的声音同样被灌进了父亲的耳中!从他大踏步向我奔来的气流中,我预感到:“完了”!

父亲将我如拎鸡般提了起来,紧接着厚重的老鞋头便零距离地与我那可怜的小屁股相遇!一下、两下、三下……起初还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后来就只剩一个感觉了——麻!

“有本事就打死我——哼!”这,就是我当时为什么不跑的原因。

后来,在众人的“强制下”,父亲被架到了一边。

十多分钟过去了,父亲的粗鲁行为暂且被制止,可他的嘴却依然没有停下来:“该宰的东西!找他妈楔的玩意儿!”

因为一个破碗便狂遭一顿暴打,可恶!!!心里,我愤愤然。

对我来说,父亲太过粗鲁,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严格地说,在我上卫校之前,我们的对话一年也不过几句而已。

直到那一天——

与我同在卫校上学的同村同学海英从村里返校后对我说:“等车时看到了你父亲,他让我给你稍个口信——让你好好学习!”

也许获得父亲的“爱”亦或是“关心”属太久远的事情,以至于我竟当时没反应过来!

难道,在他内心也会涌升一抹或深或浅的悔意?

从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增多。

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父亲他一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想方设法为我们兄弟姐妹八人糊口。每每想起这些,心底便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用母亲的话说:他也就是脾气不好,心眼还不坏,一辈子也不容易,为儿子能够娶上媳妇先后盖了十三间房,确实吃尽了苦头——我用这样的想法努力涤荡着内心深处对他的成见……

淡化对父亲的幽怨缘于他的一次生病。

那一次,父亲到滦平县付家店乡八十汉村去扎鱼。

刚进这个村时,便有好心的乡亲告知父亲说:这个村因为在抗日战争时期有八名勇士被敌人逼得从山崖上跳了下来,也许是冤魂想讨寻什么,所以每年村前那条河附近都会有人折损,最好不要靠近。

父亲因为是党员,典型的唯物主义者,他自然不会因了这些话而听人规劝,所以径自朝那山前河边走去。就在父亲挽裤腿准备下水时,忽见从头上正前方的山崖上哗啦啦掉下几块不大不小的山石!父亲并没在意,继续挽另一只裤腿,岂料,就在这时,刚刚还异常平静的水面突然像闹起了水怪一般——腾云覆雨、水浪扬翻!

见状,父亲迅速抄起鱼叉,与此同时,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用他的话说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一条腾起的白龙飞跃出水面、腾舞在半空!

一时间,那传说中的龙角和龙爪真实而生动地出现在了父亲面前!

父亲被腾起又散落的河水淋得通透,连惊带吓地跌坐在潮湿的水边!

顾不得抹去额头的大汗,顾不得整理刚刚挽起的裤腿,父亲从沙土中爬起,抓起鱼具飓风般逃离!

就这样,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一头扎在被垛旁,任母亲怎么问都说不出只言片语!从他苍白的脸上不难看出:他受到了极度的恐慌侵袭!

没想到:由于这次惊吓,一辈子不怵牛鬼蛇神的父亲竟一蹶不振、卧炕不起!

那时候,我已是一名护士,第一次零距离接触父亲——给他扎点滴。尽管平时我和他之间的话少得可怜,但那天我还是说了多于平素几倍的话语,因为在我对着那只长满黄茧的手、扎下针头的瞬间,心底倏然掠过一抹隐痛……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血脉相连”吧。

从我给父亲输第一次液开始,他就再没健康过——肺气肿、带状疱疹、脑血栓……一股脑向他袭来。

那年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很厉害。为了便于医治,我将他从乡下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医生给他开了五天的液,每天由我下班回来后给他输上。

由于他的病要严格戒烟,所以,尽管平素我从不跟他开玩笑也从不和他聊天,但我还是异常霸道地强迫他用葡萄干、开心果等代替香烟。

接连两天,我发现:茶几上为他准备的那些代替烟草的小吃都没有被动过。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来,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用剪刀将那整根的烟剪成一小段一小段,见我出现在面前,父亲像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搓着双手,目光游离,嗫嚅着指着满盘的坚果说:吃不惯那玩意,实在扳不住,想着剪小点儿,抽一口只要一烧手,也就扔了,过下瘾……父亲的话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后来索性咽回在喉咙里。

因为从来都是非常痛恨病人不听医生的话,所以,我几乎是大踏步地向前,抓起那些散落在茶几上的一小堆烟段二话没说扔到了垃圾桶!末了,还拿起电话向大姐告状,大姐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也是想忍着,只是,只是抽了一辈子烟,突然间让他戒掉,难啊!”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妥协。

父亲的棉袄棉裤是母亲做的,纯黑,穿在身上属又厚又重但未必保暖的那种。那晚,我给他的床上换上了鸭绒被,并在他上床后,将他的棉袄棉裤放到了阳台,嘱他从今以后,穿我给新买的那身既轻又保暖的羽绒服。那天,夜已很深,隔壁的我还听见父亲辗转反侧的声音。

次日晨起,父亲敞着羽绒服的胸襟,怀抱那一大堆被我扔到阳台的笨重的棉袄棉裤,小声地说“夜里没睡着,那被子忒轻,好像没盖啥儿似的;这衣服也忒轻,总觉着没着没落的,还是穿你妈做的厚实”。说这话时,父亲的眼睛一直盯在地上,又像犯错一般。

“享不了福!”内心,我自言自语。

刚刚输完第五天液,父亲便执意要走,他说他惦念村前的鱼塘,惦念那条跟他跑前跑后的大黄狗,任凭我怎么说需要巩固治疗,他都必须要走。

我给开出租的同学打电话。

同学开着夏利车停在了父亲身边,但,从没坐过小车的父亲却不知如何打开车门。他的手在门上左摸右摸,一脸的尴尬。我赶忙上前,打开车门,用手护着他的头将他扶坐在座位上。父亲伸出头来,满脸幸福:“这辈子没白活,还坐上小车了呢!”说完,憨憨的笑着。我顿时百感交集!

车子开动了,越开越远,而我的眼却越来越酸。

从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愈发频繁起来。

记得他最后一次住院,是在我工作过的中医院,那次他病得非常厉害——脑出血。

那一天,可谓是我平生初次认真地正视并打量他,才发现:仰躺在病床上的、从没冠冕堂皇进入我眼中的他原来短短的头发连同胡子竟然全部都是白的!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认真的剥每一粒葡萄、挖每一勺果泥并小心地放入他的口中!

因为临近年关,那阵子,我所在的院办室事情多,待父亲出院后,我便累得住院了,且一住就是一个月——肋软骨炎。

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家里来电:父亲不行了。

我们兄弟姐妹驱车急赶,到家时,他已被抬到了屋地,中间的门扇上,穿了一身宽大的深蓝色棉衣,手里还握着粘米的棉花团……

不管以往的父爱多么遥远,不管心灵的沟壑多么难填,那一瞬间,咸涩的泪水还是狂泻了一脸……

我以我医者的敏感猛掐他“人中穴”和“合谷穴”,终于,父亲他在失去知觉后半小时醒了过来!

“地上多冷啊!把他抬回炕上!”我淌着泪对哥哥们说。

在我的坚持下,父亲又被抬回了炕上。我将他手中握着的粘了米的棉花团扔到了一边,然后端了半碗水像喂孩子般一边喂他一边问他可否知道我是谁。

“知道,文!”他咽了一口水用真实而清晰的声音回答着。

看着他清醒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喂、小心翼翼地低语:您还记得凿冰窟隆扎鱼吗?

说这话时,泪珠一滴接一滴的顺我的脸颊滚落——天知道:我是如何想留住他!我攥着父亲因为输液扎得青紫的手一刻不停地问这问那,唯恐他一不开口就会走开!

握着他的手我在想,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一半写满艰辛一半写满火爆,尽管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硬朗,但我真地好想让它再挥动一下,哪怕仍然是——打我!

那夜,我一直握着父亲的右手,轻轻地为他按摩。

深夜,父亲用力仰头,在环顾了一圈后松开了攥着我的手。

还差三天就该过年了,可父亲却无缘享受欢笑与温暖,径自朝着孤独与寒冷逝去了。

父亲走后,我每年都要带着儿子去给他上坟。今年初夏,我还专门跑到父亲坟前给那些松树浇水。为了不让他孤独,我要让他居住的地方山花烂漫……

责任编辑: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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