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喜鹊,白鸽子
2009-01-20马玉琛
马玉琛
1花喜鹊
去年冬天只下了一场雪,但下得很大,把整个世界都蒙蔽了。可是太阳一露脸,那些白色的蒙蔽便慢慢消融,世界又渐渐地恢复她的本来面目。
我的长嘴是黑的,眼珠是黑的,头是黑的,翅膀边缘是黑的,脚是黑的,特别长的尾巴也是黑的。我的眼仁是白的,下腹是白的,背是白的,翅膀中间也是白的。我是由黑和白构成的花喜鹊,是黑白异常分明的花喜鹊。
日头稍微偏一些的时候,斜斜的阳光便透过干净透明的玻璃照到窗户里面去。窗户里面上边铺位,住着一位女生。我是扭动小脑袋时无意间看到她的。打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喜欢她了。我经常探着小脑袋看她。她在我就放心,她不在我就揪心。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身上那件黑底红花的棉布衫了。那是梅花。我脚下的枝条还没有萌发花蕾,她却已经满身开放了。
日子一长,她也看到了我。她看到我的那一瞬,楞住了。她当时可能还在和舍友争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扭头朝向窗外,看到了我。那正在争论的小嘴半张着,合不拢了,片刻的惊愕之后,她探身到床沿外边,额头抵住窗玻璃,睁大双眼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的眼睛在靠近。要不是窗玻璃,我的喜鹊眼就和她的温柔忧伤的人的眼睛重叠到了一起。要不是因为这透明的隔绝,我会成为她,她也会成为花喜鹊。
我扑闪着翅膀飞过去,隔着玻璃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算是打一个亲热的招呼。当我飞回梅树枝头时,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滴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我的心一下子被酸楚淹没了。
我的心灵在说:我是你的前世。
她的心灵在说:我是你的今生。
于是,我每天都隔着玻璃看窗户里的她。她在,我放心;她不在,我揪心。她脸上喜气洋洋,我的枝头也阳光明媚;她眉头稍微皱一下,风就把我的枝头吹得瑟瑟发抖。
忽然间,我有一个礼拜没有看见她,我整整揪心了一个礼拜。最后两天,我揪心得不吃不喝。幸亏她回来了。但是她改变了。满脸憔悴,满眼忧郁,满腹心事。她独自忍着,不与人说。
我猜测她遇到了人世间最为难的事情。我下定决心:从这一刻起,我要用我的翅膀拖着我的灵魂,寸步不离的跟随着她。我要弄清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样为难的事情。我要是不能帮她,就用我同情的翅膀抚慰她。
我飞过去,用嘴轻轻的敲击玻璃。她听到了,回过头,带着泪痕朝我凄苦的一笑,算是给了我一个放心的安慰。
2白鸽子
四月,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是鸽子赛飞的最佳季节。
我是一只白鸽子。嘴和脚是红色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其余的一切都是雪白雪白的。白的头,白的颈,白的腹背,白的翅膀,白的尾巴。我是由红色金黄色和白色构成的白鸽子。
我的意志品质非常顽强而且特别能飞。我已经为主人赢得了好几座冠军奖杯和几笔为数可观的奖金。主人对我特别信任,同时他自己也特别贪心。只要有重要赛事,他必送我去参加。这不,新赛事又来,战事重开,我又被主人装入赛笼去参赛。这次比赛的距离更远,从原来比赛地又往北延伸300多公里。这是新开辟的赛线。我们被装入赛笼,黑明连夜地用车运到新赛地放飞。只要赛笼一打开,我们就会一群群旋上天空,然后看准家的方向,拼命往回飞。谁率先飞到家,谁就会为主人争得荣誉和奖金。当然,飞得好自身也会出名,成为名鸽。名鸽的身价是很高的。
满笼装的都是灰鸽子麻鸽子黑鸽子花鸽子,只有我一个是白鸽子。因为我已登程征战多次,并且一次次为主人赢得荣誉和锦标,所以我已经成名,是大名鼎鼎的金眼白。我趾高气扬,被别的鸽子簇拥着,很有一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以往的战绩和经验,也让我变得很自信。我雄心勃勃地等待着开笼,我要一飞冲天,率领鸽群飞回我的城市,我的家,我的巢箱,会见在巢箱里等待我的爱人。
放飞时,天空有些阴沉。南方天晴,北方天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赛事地点和时间已经确定,就得按时开战。正如足球赛,一旦决定,就是天上下刀子,裁判也得鸣镝。
我们刚旋上天空,沙尘暴便猛烈的刮过来。天空和四周一片迷茫。风中尽是尘土和沙粒。尘土和沙粒打得我们连眼睛也难以睁开。我们总不能闭着眼睛黑飞吧。我只能交替着睁只眼闭只眼,艰难的飞行。
沙尘暴像是要故意为难我们,越刮越厉害,厉害到我已不能看清我的同伴。于是我有了可怕的处境:既失群又迷失了方向。失群使我感到孤单。但迷失方向比失群更可怕。因为一旦迷失方向,你便不知道你的努力飞翔是距家园更近还是更远。
我就这样盲目的飞着,等待沙尘暴过去。沙尘暴过去了,但紧跟着是连绵的大雨。沙尘暴是我迷失了方向,大雨又淋湿了我的翅膀。我实在无法继续飞翔。我用尽平生力气,拍翅挣扎着落到一家窗台上。落上窗台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力气已经用尽,而且饥渴一起袭来。我蜷缩在窗台上,在回忆和梦想中等待着夜幕降临。我想借着夜幕的掩护,优雅的死去。于绝望的境地,回忆并梦想那些美好的事情,便是优雅的姿态。我要保持这种姿态,并以这种姿态死去。
就在我的眼睛快要合上时,我听到了窗扇被打开的声音,并且看到一只非常优雅的手伸出来。手指轻轻搓动,面包屑便一片片一粒粒地撒落到窗台上。我在那只优雅的手的感召下,急切的啄食那些面包屑,直到把我的嗉子吃的鼓鼓囊囊。随后,那只优雅的手又递出一个精巧的花茶杯,茶杯里盛满了水。我伸头喝水,觉得一股暖流流进我的身体。就连我的羽毛也开始膨胀了。
我抖落身上的雨水,顺着那只优雅的手往窗户里面望去,立即看到一位跟手一样优雅的美人儿。此刻的美人儿,并没有被我的眼神打搅,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用一双清秀的眼睛,深情地回望着我。
我们的目光只是轻轻的磕碰了一下,但两颗心却发生轰隆隆的巨响,巨响犹如滚过天空的雷声。那绝对是心和心、命和命无意间碰撞到一起所发出的声响。
3喳喳喳
我是花喜鹊,我的花翅膀驮着我的灵魂,尾随着她。她走我也走,她歇息我也歇息。她是我的今生,我不用监视她。我是她的前世,所以也不用拯救她。既然前世今生是相连相通的,是二位一体的,那有许多事情就得共同去经历。最起码,她遇到高兴的事,我就喳喳喳的叫,她遇到忧伤的事,我就叽叽叽的叫。
我的灵魂尾随她出了大学校门,乘车进了城。夜幕一降临,华灯一绽放,夜生活就开始了。
她下车,拐过一条街道,来到华夏宾馆门口,站住。又退到远处,仔细地打量。宾馆里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宛若阑珊的灯火。旋转玻璃门里,客人旋进又旋出。
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起伏的波动很大,连黑底红梅花的棉衣衫都掀得老高老高。
看她如此心潮起伏,我真想抚慰她。我现在还无法判断即将发生的事是高兴事还是忧伤的事,所以也不能叽叽喳喳乱叫唤。
好在她的一只手捂在胸口上。捂了一阵,胸脯起伏的幅度便缩小下来。
她抻抻衣襟,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宾馆,旋进玻璃门,再乘电梯到六楼,最后站到666号房
间门口。
她没有像在宾馆外面那样心潮起伏,也没有犹豫,只是简捷的整理了一下头发,便用手指轻轻叩门。
门开了,室内柔和的光线里,站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侧身请她进屋,她身子一闪就进去了。那男子随手又把门关上,并扭了反锁。不用担心我,进门的时候,我贴在她黑底红梅花棉布衫的后背上。进门之后,我就栖落到灯架上。这样就能把整个屋子看得一清二楚。
富态男子坐到床沿上,示意她也坐。她没有听从命令,而是走过去,站在落地灯的灯影里。灯光照着她的侧面,把她的剪影投射到墙壁上,真是好看。
她刚刚特意洗过的头发往后挽着,刘海往前扑着,生着长睫毛的薄眼皮忽闪着,释放一种天真的诱惑,遮蔽一种真情的忧伤。她身材细嫩高挑,但胸脯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乳峰高高的撑持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黑底红梅花棉布上衣。她双手绞合着抱在腹前。
她忽然朝那个富泰男人飞去一眼。那一眼比我的翅膀飞得还要快捷。那一眼,不是飞过就飞过,而是携带着无穷的心事。
富态男人不知是看出她有无穷心事,还是嫌她不听命令没有坐过来,亦或是动了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没有说话,起身要走。
“等等。”她有些着急的在背后叫。
富态男人收住脚步,转回身,和迎上来的她打个正面。奇怪的是,她脸上那纯真矜持美好的韵致和表情一下子完全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可怜哀求的表情。
“你,没有相中?”
富态男人摇头。
“那,相中了?”
富态男人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你笑了,笑了就是相中了。”
她说笑字时,声调里却隐忍着哭腔。说完,背过身去,动手解自己的衣扣。
我想,一个令人晕眩的魅惑很快就会出现。这是万分哀伤的事情。我要叽叽叽的大叫了。
“等等!”富态男人急切的声音抢在了我的前面。
她停住手,转过身,狐疑的望着富态男人。她胸前的衣扣已经解开一半,里面贴身的小衣服已经露出来。
富态男人示意她坐到床沿上,自个儿则隔开一段距离坐到她对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摆弄胸前半散开的衣襟。
富态男人说:“生意人有个邪门规矩,每隔两三年,就要找个小女孩划苞见血,以保佑生意兴隆。所以我一错再错,又迷信其中,难以自拔。但我也有我的行事规则。事前,我必须问清原因,知道女孩为什么献出第一次。而且要两厢情愿。”
“我情愿。”
“我是说两厢情愿。”
“你不情愿?”
“我看你满眼心事,难以情愿。”
“我……”她欲言还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明白,你这么纯情,聪慧,漂亮,而且肯定勤快能干的一个学生娃,为什么?”
“你跟我爸说的一模一样,我爸也常说我纯洁聪明勤快。还说手脚勤快,吃穿不愁。”
“你爸说得真好。”
“我爸做得更好。我妈去的早,我爸苦撑苦熬着把我姐弟俩拉扯大,还供养我俩上学。”
“你爸是天底下顶好的爸。”
“是天底下顶好的爸。我俩上大学,我爸乐得说,这下老虎长上翅膀了,将来生活肯定比爸强。爸有这一双儿女,今生值?说完就进城打工,卸水泥,拉砖瓦,啥能赚钱就干啥。”
“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爸。”
“不是将来,是眼下。”
“你得上完大学,学到本领,找到工作,才好报答啊。”
“远水不解近渴,杯水难覆车薪。”
“为啥啊?”
泪水巴沙巴沙地从她脸上掉下来。
“我爸躺在医院里。
“病了?”
“癌症。”
原来这样!她近来的反常表现,我一瞬间全明白了。
她快捷解开剩余的衣扣,露出胸脯和白脖子,坚定地走到富态男人面前,说:“这下你情愿了吧?!乐意了吧?!”
无限的哀伤啊!我要叽叽叽的大叫了!
“我不情愿,我不乐意!”
富态男人的声音再次阻止了我。
富态男人俯下身,认认真真的一个一个的给她扣好衣扣。
她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淌成两条小河。
“你知道嘛,医院简直跟自由市场一样,医生指着这个病人说五千,指着那个病人说一万,指着我爸说一万五。去,筹钱去!筹到钱做手术,筹不到就等着。”
富态男人替我在说:“可憎的医院?”
富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准备送给她。
她用眼睛邀请富态男人:“跟我到医院看看吧!”
富态男人要了辆出租,由她带路,直奔城郊一家不算太大的医院。我的灵魂趴在出租车盖上,颠簸得差点掉下来。
在急诊室里,富态男人看到了躺在临时病床上的老人。老人的脸枯萎的像晒干的橘子皮。老人的鼻翼非常虚弱地吸动着。老人眼窝深陷,眼珠像油尽的灯芯,呆滞得发不出光亮。她慌急地走过去,握着老人的手。老人痴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不出话,只是用尽浑身力气,握紧女儿的手。
这就是女孩的父亲!那个靠双手艰苦劳动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并送进大学的父亲!这个父亲已经重病缠身,胡乱窝在病床上,鼻孔里既没有插氧气管,手腕上也没有插输液针头。
只要是人,望着病床上的老人,鼻根都会发酸。因为我灵魂的鼻根都发酸了。
富态男人扯住她的衣袖,把她拉到门外。
在急诊室外面的走廊上,富态男人掏出银行卡,在空中晃着。她长长的眼睫毛上又挂起一串晶莹的泪珠。富态男人用小拇指勾掉那串泪珠,说:“走,取钱去!”
在街心,她抬头看到寒夜深蓝的天空铺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并感到了星星的温暖。
我的灵魂飞上高空,朝着街心的她和富态的男人发出喳喳喳的叫声。富态男人不一定能听到这喳喳喳的叫声,但她能听到。她听到后便回头张望,但没有看到我,因为我的灵魂是无形的。
4咕咕咕
我吃饱喝足,缩在窗台上,望着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救命恩人,面对窗外绵密的雨幕,听着雨点打落在楼顶、地面和树木花草上的声响,轻轻叹出一声:“可怜的鸽子。”
美人儿叹息完毕,又看一阵窗外无边无际的大雨,断定这雨一时三刻停歇不了,就用她那优雅的手抚摸我的后背。她的手指既温柔又暖和。
美人儿把我从窗户外边的窗台抚摸到窗户里边的窗台上。这样,雨水再也打不到也溅不到我身上。窗户里边比窗户外边温暖很多。我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身上的羽毛很快就会被烘干并蓬松起来。在落雨的日子里,我将和救我的美人儿相依为命。等到云收雨住,天空放晴,我将重返蓝天,重新寻找方向,然后振翅飞回我的城市,我的家园,我的巢箱。因为那里有我的主人,有在巢箱痴痴等待我的爱人。
我也知道,再次飞回去时,我的心还携带着给我喂面包屑和喝清水的救命恩人。
宿舍里就美人儿一个人住着。我现在是她的伴儿。有我在,至少可以减轻她的寂寞。
这是四月,是大学毕业生落实前途和命运的关键时节。舍友都在四处活动,或托亲戚,或找关系,或赶趟子似的参加招聘会。总之,都在为工作奔忙。
美人儿虽然忙得毫无结果,但却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美人儿得慎重的思考和对待这条重要
信息。要么放弃这条重要信息,要么把自己的青春和命运用这条重要的信息栓牢靠。
美人儿坐到平时大家公用的书桌前,用书本支好她漂亮的梳妆镜,开始当窗理红妆,对镜贴花黄。
美人儿绝不是那种搔首弄姿,故作姿态的时尚女大学生。她把自己收拾打扮得自然得体,纯情朴素。但她的表情举止却时时现出一种优雅。自然得体、朴素纯情与表情举止的优雅融合在一起,又生出一丝高贵的气韵。
美人儿望着梳妆镜里略显忧伤愁思的自己,轻轻叹了~声,然后随意性的描了描眉,又淡淡地涂了唇膏。描罢涂毕,把镜子倒扣在桌角,不再看自己。
我觉得,美人儿做的,是一个即将出闺的少女在做的事情。
美人儿扭过头,看着我,说:“可怜的鸽子,我要写一样东西给你看。”
我十分入神的看她写字。她每写一画,我的心都抽搐一下,她每写完一字,我的心都要使劲跳一下。就这样,在我的心抽搐和跳动中,艳红的宣纸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地显现一长串内容:
征友启示
我叫宋慧馨,年方二十二,容貌气质均佳。喜琴棋书画,为人温文有礼且善解人意,是某学院数学系应届毕业。现在石油学院诚征男友。条件是本人需与石油地质单位签定就业合同。若彼此满意,本人愿随男友前往石油地质单位就业。
非诚勿扰!
联系电话:13526874747
看完我的救命恩人美人儿写的征友启示,我的心像是被利刃割裂开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神情纯朴举止得体有些古典韵味的宋慧馨与异常现代的征友启示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这两者不但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合二为一的。
我现在知道了,宋慧馨两三个月奔忙来的重要信息是什么。是具有野外工作性质的石油地质单位在选用大学毕业生时,原则上不接受女毕业生,但如果所选男性毕业生确实有已经确定恋爱关系的女朋友,亦可一并签定就业合同。
我的救命恩人美人儿宋慧馨从书写征友启示的第一个字开始,便要为这件事而具体实在的奔忙了。因为奔忙好赖总得有个结果,否则人总是像浮云一样飘在空中,不是个事儿。
宋慧馨搁笔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此刻理解了心跟心相连命根命相碰是什么意思。因为恩人宋慧馨和我一样,遇到了人生征途上的沙尘暴,而沙尘暴之后,还有连绵的大雨。
沙尘暴和连绵大雨袭来时,她救了我。可我有能力救她吗?哪怕因为我的到来能给她一点儿启迪也行啊!宋慧馨把征友启示举在面前看了一阵,然后冷笑着说:“我明天就把宋慧馨贴到石油学院的墙壁上去!”
我的心隐隐一疼。我忍着疼痛,在窗台上转着身子,咕咕咕的叫。
5叽叽喳喳
今年冬天一直没有下雪,只是一个劲的刮着干冷的北风。北风不时把枯树叶和碎纸片旋上街道的上空。人们外出时穿戴得很厚,缩着头,袖着手。有些爱脸面的女孩子,干脆用背顶着风走路。
我耸着毛,缩在梅树的枝条上。梅树的枝条被北风吹得东摇西摆。我的两只爪子紧紧扣住树枝,努力保持着平衡。
在这天寒地冻,北风肆虐的日子里,我一直为她揪心和伤心。唉,谁让她是我的今生哩!
说实话,去年那个残雪消融寒星满天的夜晚,我曾经和她一起感觉到了那个富态男人的温暖。那个富态男人在夜班银行取了两万块钱,塞到她手里。她接钱的手哆嗦着,并且抽鼻裂嘴的哭了。富态男人拳好她的手指,让她把钱握紧,慨然说到:“哭啥哩,快去给你爸看病要紧!”说罢,一摆大手,扬长而去。等愣怔在当街的她激凌过来,才发觉自己连这个富态男人姓什么叫什么,在那个单位工作都不知道。她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是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只有星光和路灯在朝她眨眼睛。
她回到医院,交了费用,然后眼看着病弱至极的父亲被推进手术室。
美好的希望没有出现,最坏的结局却到来了。人财两空!她当场就晕倒了。我除了叽叽叽地狂叫,还能干什么呢?!
当她从这场恶梦中醒来时,已经人形尽失,神情恍惚,萎靡不振。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为她爸办完丧事以后许久。
她柔弱,但顽强。因为她如一株野生的藤萝,又慢慢地活了过来,并且一天天在恢复常态。因为她得应付已经出现巨大变故的生活。她一边上学,一边到一家新开的饭馆去打工,并很快当上了前台的领班。每月工资一到手,她只留下少许必用和零用钱,其余如数寄给在遥远城市上大学的弟弟。父亲的担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还有些娇嫩的肩膀上。
吹了半个冬天的北风忽然收住了翅膀,人们立即感觉到太阳暖洋洋的意味。就连她,脸上也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我则在窗外梅树的枝头,朝窗户里边的她叽叽喳喳呜叫一阵。她则破例打开窗户,冲我笑一笑:“晨闻喜鹊叫,必有贵客到。”
我又朝她欢欢喜喜地呜叫一阵,并且暗暗对自己说:既然她这么说,我的灵魂就要一步不离地尾随她。她到哪儿,我到哪儿。她走我飞,她停我歇。图的是个验证。
这家新开的酒店一式的仿古装修,连里面的陈设也古色古香。她一进酒店,就和这酒店的氛围和气息混合成一体。
她忙活她的一摊事,我则在酒店里瞎转悠。你猜我在二楼一间包间看到谁了?那个富态男人!我异常惊讶地看着他。他独自一人要了一间包间,独自饮酒,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富态男人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但还在自斟自饮,而且还自言自语:“嗨嗨,这世界真是个旋转的轮子,转的人晕头转向。这世界转的快也变得快啊!人力车换成马拉车,马拉车换成自行车,自行车换成汽车和火车,汽车和火车换成飞机,飞机又升级成宇宙飞船。茅草棚换成大瓦房,大瓦房换成摩天大楼,摩天大楼转回来换成小别墅。小米青菜换成白米大肉,白米大肉换成珍禽异兽,珍禽异兽回归成农家乐的油盐酱醋。毛笔铅笔钢笔换成电脑,驿站换成邮局,电报换成电话,小说戏曲换成广播电视,社交礼仪转化成酒桌上的交易。唉嗨,咱就是世事,变来变去,止也止不住……”
富态男人这番自言自语,我听不大明白,我只注意他喝酒。我希望他喝得烂醉如泥,这样他就走不了了,走不了就可能碰到她。说不清道不明,我为什么盼望他俩碰到一起?
可是富态男人忽然停住喝酒,打了一个嗝,接着自言自语:“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烂醉如泥了。”富态男人又打了一个嗝,就门处高喊:“服务员,买,买单!”
服务员到前台领来单子回话:“先生,买过了。”
“买、买过了?”
“对,买过了。”
“谁,谁买、买的?”
“不清楚。”
“去,给我问,问清楚。酒店怎么可以干、干不、不清楚的事、事呢?”
服务员去前台问,问的结果还是不清楚。
富态男人掏出钱,朝服务员喷着酒气说:“不清楚?不清楚就收、收我、我的钱。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人了?我怎么会叫一个不清楚的、的人,给我、我掏、掏不、不清楚的钱、钱呐?”
“对不起,酒店不能收两份钱。”
“去,叫、叫你们领班,或者老、老板来。”
服务员去后不久,转回来一个人。我瞬忽间
明白了:她早已看到了他,而且替他买了单。
她站在富态男人面前,喜喜地说:“果然是你。”
富态男人揉揉醉眼,上上下下打量她,末了说:“好像在哪儿见、见过。”
“岂止是见过。”
富态男人又揉醉眼,又上上下下打量,忽然记起来:“噢,是、是你,要不是在这儿碰、碰上,我就忘、忘光了。”
“你忘光了,人家可一刻也没有忘记。”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花。
富态男人像是被感染了,拉她坐下,一边打酒嗝一边问:“你爸的病,好、好了吗?”
她含着泪,把别后的事跟富态男人说了。
富态男人因醉酒而惺忪的双眼喷着血红血红的火焰,愤怒的骂了一声狗医生狼医院。然后握住她的手腕说:“有什么难、难处,尽管言、言传,能帮忙我,我尽、尽量帮忙。”
“得,上回的恩情还没谢哩。”
“都是山、山里人,谢、谢啥哩。”
“正因为是山里人,才有恩必报哩。”
“要报,你报、报去,我走、走呀。”
富态男人拾起身欲走,结果酒劲差点把他摔倒了。她眼尖手快,扶他坐回椅子上,说:“人家寻你寻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碰见了,咋能说走就走呢。”
富态男人站起身坚持要走。这回酒劲没有把他摔倒。
她挽住富态男人胳膊,仰头朝他忽闪这梅花鹿一样幽怨的大眼睛,恳求道:“你带我走吧!”
“带你走?去、去哪、哪里?”
“华夏宾馆,666。”
“为什么去、去哪儿?”
“因为不要人生错过,也不要人生出错。”
她的话,跟一年前富态男人的话,对上了茬口。两根命运的绳索在空中摆荡着碰到一起。
富态男人朦朦胧胧,迟迟疑疑。
她则在他耳边喃喃絮语:“那是我人生最无奈最痛苦时感觉到最温暖的地方。”
富态男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借故推脱:“那房间,兴许有人住、住着。”
她坚定信念:“去碰碰命,运气不好就散,运气好就住。”
富态男人依然在犹豫迟疑。他想去,但刚一迈步身体就摇晃。要不是她搀扶着,他一准栽倒到地板上。
她搀扶他下楼,叫了出租,直奔华夏宾馆。运气真好,666空着,就登记了。
她搀扶他上楼。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卸去了他浑身的力气。他双腿松软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连架带背地把他弄到666房间。她刚把他放到床上,他便呼呼噜噜地大睡过去。
她给他脱掉鞋袜,又非常艰难地脱掉他的外衣,把他放平展,垫好枕头,盖上被子。然后跪在他身边,悄悄地流泪。
6咕咕嘟
宋慧馨的征友启示很快就有了反应。第一天接到二十多个电话,第二天接到三十多个电话。宋慧馨接电话的声音很温柔也很甜美。对那些用话语纠缠不休的人也很耐心,从不生撑冷倔地回断人家。宋慧馨总是在电话里问每一位应征者一些基本问题,譬如籍贯,家庭情况,父母职业,个人学习情况,未来志向,业余爱好,身高长相,择偶标准等等。对方总是虚虚实实地回答着。也有的反过来向她询问一些基本情况:容貌呀,爱好呀,性情呀,爱吃什么零食呀,爱穿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衣服呀,爱看什么电视节目呀,爱听谁的歌曲呀,爱在家下厨做饭还是爱下馆子吃省手呀,遇到这些问询,宋慧馨也都依据电话里的声音和对方问话的诚恳态度给出不同的回答。
这些问答,和征友启示是一脉相承的。尽管和她的性情气质有些剥离,但玩味起来也很有趣味。
第三天,应征高潮逐渐回落,电话也逐渐稀少。
宋慧馨开始整理电话记录,筛选约会候选人。
宋慧馨做事既认真又仔细。每接一个电话,她都一边与对方通话,一边随手在日记本上记下通话的主要内容。通话结束,还要补上自己的主观感受。宋慧馨正是要依据这些记录来筛选约会候选人。
宋慧馨整理好电话记录,列出名单,然后依据自己的标准来筛选。
高干或者准高干出身的,划掉好几位。边划拉边嘟囔:高干子弟,签约野外石油地质单位,不久就会跳槽,自己终究会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再说,自己好赖还有些优雅气质和清高性情,总不能到高干家庭去当下人吧。
富翁家庭出身的,也划掉了好几位。边划拉边嘀咕:娇生惯养,优越成性,将来事事得满足他,天天得伺候他。
通报自己长相俊朗潇洒的,划掉一溜。边划拉边叹息:眼下这社会,越来越注重外表和形式,越来越注重享乐和消费。这些小白脸,三天换一个女朋友,还美其名日:尝鲜。女孩子可怜,女孩子也贱!当然,也有女孩子,一周换一个男朋友,也美其名曰:每周一哥。
农村的没划,但家在深山老林的,又划掉一串。签约野外石油地质单位的,出身深山老林的人多。不能嫁给这种人,一是太土,二是将来得养活公公婆婆。
个头太小,长相太丑的,划去好几位,边划边说:癞蛤蟆!
声音不悦耳,语调不诚实的,又划掉好几个。谁愿意一辈子听刮锅声,谁愿意跟一个说话声调不诚实的人过一辈子呢?
最后余下三个人。家庭情况一般,长相一般,声音悦耳,语调诚实。
宋慧馨用一天时间,分头约见这三个人。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一个。
当然,临去约会前,宋慧馨给窗台上搓一小堆面包屑,给花茶杯里添满水,生怕我饿着渴着。
宋慧馨拿着伞出门,我咕咕地跟她打招呼。宋慧馨走进雨地,我就在窗台上转着身子朝她咕嘟咕嘟叫着告别。直到她听到我咕嘟咕嘟的告别声,朝我挥挥手,我才罢休。
第二天,宋慧馨领回来一位男生,这个男生一进屋,我就惊呆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宋慧馨挑选的,会是这样一个男生。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就像我当初不肯相信,宋慧馨这样一位性情纯真,气质优雅,有着古典味儿的美人儿,怎么会写出一份极富现代性的征友启示一样。但她就是写了,而且领回来一个令我大跌眼镜的小男生。唉,我忘了,鸽子是不戴眼镜的。
宋慧馨叫这个男生木木。这个瘦弱的男生木木生的非常像一根精瘦的木棍,没有半点男子汉的气魄。脸瘦,颧骨高,鼻子勾,嘴唇厚,耳垂长。一双小眼睛隐藏在方框眼镜后边,偶尔闪烁一下贼亮的光芒。
我实在不明白,宋慧馨怎么会看上这个木木呢?简直一个天上白天鹅,一个臭水沟里癞蛤蟆。
奇怪的是,宋慧馨并不在意这些。她落落大方地让木木坐,落落大方地给木木倒水喝,落落大方地介绍说她收养了一只迷路的鸽子。
木木看到窗台上的我,欣喜若狂的扑过来。我吓得从窗里跳到窗外,随时准备飞进雨幕里。
宋慧馨说你轻点,别吓着鸽子。木木忙收敛了他的过火行为,轻手轻脚到挪过来,帮我添水,帮我搓面包屑。我见他对我如此友好,重又跳回窗户里面,以免羽毛被雨水打湿。
木木真是勤快,一会儿下楼打水,一会儿外出买水果,又一会儿去买饭菜。买回来水果儿就剥皮儿给宋慧馨吃,买回来饭菜就请宋慧馨先吃,自己后吃,吃完了他就去洗碗筷,洗完碗筷就坐在对面看宋慧馨。宋慧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回答得笨嘴拙舌,只是声音还算中听。
人和鸽子不一样。在我们鸽子群里,那只雄
鸽要是看中了那只雌鸽,就拼命地追她甚至啄她,并且围着她咕嘟咕嘟地叫。叫的时候胸部鼓个大球,两翅搭拉,尾巴拖地,直到雌鸽点头,然后双飞双栖。
你知道雄鸽为什么要一个劲咕嘟咕嘟叫吗?咕嘟咕嘟叫就是说那个字,那个字非常非常重要。
我咕嘟咕嘟叫着提醒宋慧馨。宋慧馨听懂了,但木木没有听懂。因为木木一直在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宋慧馨的问话,而他自己没有主动表白一句无论什么话。木木有些胆怯,因为宋慧馨不问话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偷偷地瞄宋慧馨。
天快黑了,木木告辞走了。宋慧馨送走木木回来,无力地朝床沿上一靠,眼中露出哀伤的神情。放佛她刚进行完一次剧烈的体育竞赛,人已经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我想安慰她,就在窗台上转着身子,可着劲儿朝她咕咕嘟嘟的呜叫。
7流星燃烧着照亮天空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富态男人才慢慢睁开醉眼。
她见他醒了,嘴角旋出酒窝,酒窝盛满笑意。
“你睡得沉,鼾声比雷声还响呢。”
富态男人睁大眼睛,充满疑问地看她。
“人家在你身边整整跪了一夜。”
富态男人说活了:“这是哪里?”
“华夏宾馆666呀。”
富态男人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忽地坐起来:“我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是喝醉了。”
“我没做什么事吧?”
“我也没做什么事。”
富态男人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揉眼睛。
“你起来冲一冲,漱漱口,满屋子都是你吐出来的酒气。”
富态男人起身,到卫生间冲澡洗盥去了。
她打开窗户,把浓烈的酒气放出去。又担心房间太冷,就在富态男人快冲洗完的当儿,把窗户又拉上。
富态男人冲洗出来,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冲她笑笑,说:“谢谢你昨晚上照顾我。”她回他一个甜美的浅笑:“该说谢谢的是我。”
富态男人坐到床沿上,她立即主动地坐到他跟前。
富态男人说:“世事真怪,说碰上就碰上了。”
她回道:“缘份呗。”
缘份两个字让富态男人愣怔一下。
富态男人用愣怔的目光看她,她的眼睛和酒窝立刻合成一种媚意,呈现在他面前。
富态男人用回味的声调重复一遍:“缘——份——呗。”
“对呀,缘份呀。”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这回她愣怔了,但很快就灵醒过来,因为她坚信世上有这种东西。
富态男人说:“那好,咱们散吧。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那咱们还会碰面的。”
她见富态男人起身要走,有些着急,拖住他胳膊不让他走。
“还没请我吃饭呢?”
富态男人想起昨晚她买单的事。
她显然看透了他的心事:“不是为昨晚的事。”
“不为昨晚的事?”
“对,我要你今天请我吃饭。”
“为啥?”
“因为今天我归你。”
富态男人领她到宾馆餐厅吃饭。吃罢饭说:“这下缘份该尽了吧。”
“不行,今晚还住666。”
“还没跪够呀?”
“今晚我归你。”
富态男人像象棋里的帅,被狠狠地将了一罩。
“你怎么不说我归你哩?”
“我就是说的我归你嘛。”
“你怎么不说你归我哩?”
“不,是我归你。”
“为什么?”
“晚上再告诉你。”
晚上,666房间,在暗红的灯影里,她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到床沿。她则依偎在他怀里,仰着脸,用梅花鹿一样幽怨的眼睛看着他,那幽怨和期待的目光就像月光下池塘里泛起的光影,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她看他时,嘴角微微向两边裂开,浅浅的酒窝渐渐浮现出来,里面荡漾着深深的哀愁和期待。
她的眼睛和酒窝里升腾的媚意像酒一样惹得富态男人微微有些醉意。
她拿媚意惹了他许久,然后把头伏在他宽大的胸脯上,用细白的牙齿解他的衣扣,并用纤巧的鼻子闻他胸脯里散发出来的男人味儿。
他微微有些醉意,但没有大醉。他用手指挡住她的下巴,她坚持要用牙齿解他的纽扣,他坚持趁着劲儿往外推。
她用又爱又怨的眼睛狠他:“你忘了你的生意了?你忘了划苞见红能使生意兴隆了?”
他摇着头说:“我已经不做生意了。”
“你忘了两厢情愿了?”
“为什么要两厢情愿呢?”
“你忘了上一回在这儿发生的事了。”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要是按皮条客的约定行事,你要人,我要钱,那我拿了钱,还会记恨你一辈子。”
“哪能呢?谁忍心啊!”
“正因为你不忍心,才让人家老想你。”
“你这是报恩哩。”
她用眼白翻他:“才不是呢!”
才不是呢?那是什么?一时难以弄清。唉,人有时候会被一种神秘得难以弄清的东西操控着。
她终于用她那细白的牙齿解开了他的纽扣,并把她纤巧的鼻子和粉嫩的脸庞贴在了他异常温暖的胸膛上。她拼命的吸溜鼻子,放佛要把他身上全部的气味吸进她胸腹里去。
他的心被那种难以弄清的东西所唤醒,他的人被那种难以弄清的东西所征服。他捧起她的脸,像掬着一汪秋水。
那张脸上柔和善良的性情是天生的。一看这张脸便知道,她在用柔和,温顺,纯情和善良的心灵对待这个世界,对待他。他有些惶恐,但无法从这温情和美丽的魅惑中挣脱出来,因为温情和美丽的魅惑弥漫在整个房间。
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我不能叽叽喳喳的叫唤。我不忍心惊扰他们,因为我也沉浸在这温情和美丽的魅惑之中。
黎明前,他醒了。他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星光,看到她伏在他胸脯,正用细嫩的小拇指的尖指盖儿拨弄他胸脯正中的那颗黑痣。
见他醒了,她说:“我胸口要是也长一颗黑痣,那就好了。”
“为什么呢?”
“人要丢了,好写寻人启示呀。”
他给逗笑了,笑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
“唉,都这样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有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也毫不犹豫地取了两万块钱吗?”
“说的也是,名字并不重要。”
他顿时觉得,蜷在他怀里的,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仙女。
忽然,这个仙女莫名其妙地落泪了,泪水滴落到他的胸脯上。
“你哭了!”他摸索着给她擦泪。
“从今以后,咱们一拍两散,永不再见。”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有家有室有妻有子的人。”
他更深一步地觉出她心地的良善了。
“你记住,或者忘记,你的生活中有过一个因感恩而生爱的女孩子。”
他一把把她搂紧,紧得她喘气都有些困难。
他想说一句话给她,结果她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的另一只手往外一指,两个人同时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冬夜幽暗的天空,划过一颗流星。那流星划得飞快,但是没有划多远,就燃成了一个小火球。
流星燃烧着照亮了天空,然后熄灭了。
8春夜响雷声
第二天中午,木木又来了。没有打伞,淋得落汤鸡似的。宋慧馨拿毛巾给他擦头上脸上的雨水,问他怎么不打伞。
木木说:“打着来,但风大,把伞盖吹跑了,干脆,我把伞把也扔了。”
宋慧馨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红色外套:“先换上,别着凉。”
木木双手双臂抱在胸前,护着衣服底下的一样东西,没有听从宋慧馨的命令,憨笑着说:“往年四月,不会下连阴雨,今年气候反常,下得没完没了。”
宋慧馨又催:“快换上,会着凉的。”
木木嘻嘻一笑,依然抱着护着胸前衣服底下的东西。
宋慧馨忽然有些醒悟:“嫌是红的?”
木木又嘿嘿地笑。
宋慧馨模仿木木嘿嘿一笑:“嫌是我穿过的?”
木木嘎然收住笑,犹豫片刻,然后迅速地剥掉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当木木瘦骨嶙峋的胸脯显露出来时,宋慧馨又哑然失笑。笑时,看到了木木挂在腹前的旧书包。由于遮着护着抱着,书包到没有怎么淋湿。
宋慧馨,侧着脑袋用手指着木木屁股后面问:“书包里装的什么东西?”
木木把书包拉过来,抱在胸前,像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刚生的婴儿。
“宝贝,我的宝贝!”
宋慧馨大致能猜到书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向木木勾着指头,意思是拿过来瞧瞧。
木木非但没有顺从她,反而将书包又藏回屁股后面,并且故作神秘地说:“吃完饭再看。”
宋慧馨转动心眼,说:“好啊,你去给咱们买饭去吧。”心中盘算:你一去,我就看。
可惜,宋慧馨的小心思让木木窥破了。木木站到宋慧馨面前,模仿模特儿的姿势,扭了扭身子,意思是说:穿着这红外套,能去买饭吗?
末了,是宋慧馨拿了雨伞去楼下买饭。临出门,木木高声叮嘱:“捎瓶白酒!”宋慧馨回头问:“捎酒干吗?”木木自豪地回答:“庆贺呀!”
庆贺呀三个字,愈发印证了宋慧馨的猜测,宋慧馨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哎。
菜味清淡,酒味浓烈。不知不觉,两个人把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两个人都有了朦胧的醉意。
宋慧馨飞着醉人的眼神,朝木木伸出手:“拿出来吧。”
木木打开旧书包,颤颤抖抖地取出里面的宝贝,递给宋慧馨,声调里夹带着酒的浩气,说:“就业合同书,两份,一人一份!”
宋慧馨接过合同书,用迷离的目光扫视着封面上的大字。这就是她四年大学所得的结果,是她近几个月梦寐以求的东西。
宋慧馨喜极而泣。
木木过来,挨着宋慧馨坐下,在她耳边说:“明天一起去签合同。”
宋慧馨一边落泪,一边点头答应。
木木就这样挨着宋慧馨坐着,沉醉而入迷地看着宋慧馨的侧影,那侧影是既带着喜悦,又含着哀伤的优雅的侧影,如梦如幻的侧影。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天渐渐地黑了,木木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
这情形让宋慧馨为难。宋慧馨没有料到,一纸合同,竟然使她心软得不能开口支他走了。宋慧馨在等待:或者他主动说他走,或者进行爱的示意和表白。
木木的头慢慢低下来,出气却愈来愈粗。后来,出气干脆变成喘气了。
宋慧馨知道木木要表白了。
木木不敢看宋慧馨,目光移向窗台上的我,或者窗外响着雨声的黑暗。
“说心里话,我,有点儿,不,不放心。”
木木话说的结结巴巴,意思倒还明白。宋慧馨听出了里面的顾虑。
“不放心我?”
“不,准确的说,是不放心我自己。”
“你不会连自己的事都拿不住吧。”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瞧你,纯情、聪慧、优雅,简直跟白天鹅似的。”
“这有什么不好吗?”
“可我呢,既没钱,又不帅,跟癞蛤蟆似的。”
“我没把你当癞蛤蟆啊。”
“可一只纯情聪慧优雅的白天鹅为什么要找一个既没钱又不帅的癞蛤蟆呢?”
宋慧馨几乎是脱口而出:“保险啊!”
木木也几乎是脱口而出:“白天鹅保险,癞蛤蟆却不保险啊!”
宋慧馨惊得愣住了:“你想要什么保险啊?”
木木喏喏道:“你瞧,天黑了。”
宋慧馨已然明白了。
木木可怜巴巴地望着宋慧馨,已然明白的宋慧馨眼眶中哗啦哗啦的淌出许多泪水。泪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合着响为一体。
宋慧馨拉灭了宿舍里的灯,黑暗立即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看不见宋慧馨和木木,只能听见痛苦的声响。没有闪电,却有雷声。闷雷从春夜的远处滚过来,在近处重新炸开。那雷声震耳欲聋,后面跟随的是哭泣般的瓢泼大雨。
9喜鹊登枝或者喜上眉梢
那一夜之后,她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和变化,就像春天的大地感觉到一枚种子在自己的身体内萌动。这枚种子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奇异体验,既惊喜又安心,既恐惧又欢欣。她一天天地恋爱这枚种子,并由此延伸,一天天地喜爱耕种和播撒这枚种子的人。爱随着母性一起降临并生长,心理和身体也将慢慢地长成弧形。对于这不期而遇的变化,她时常独自享受着。她的脸上时常现出害羞的红晕,嘴角时常裂开会心的微笑。当舍友偶尔看到她害羞的红晕和会心的微笑时,便会追问和奚落她。她实在不知道是应该把她知恩图报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还是把它暂时掩盖起来。掩盖是可以掩盖,但是不会太久。到时候身体臃肿和肥胖起来,那件黑底红梅花的棉布衫是遮盖不住的。
冬天快过去了,但是毕竟还没有过去。北风不像隆冬时那么刺人,天气不像隆冬时那么寒冷。
她喜欢这枚种子,舍不得这枚种子,因而对这枚种子手足无措。告知那位耕种和播撒种子的人吧!可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在什么单位工作?她全然不知。像上回那样等着碰面吧,上回有那个缘份,这回就不一定了。满城市找吧,两人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一个找另一个,也不是容易的事。当然,要诚心下狠心找,兴许在那枚种子长大成才时能够找得到。
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眼下重要的是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败露,学籍怎么办?学业怎么办?弟弟上学的费用和花销怎么办?现实生活中这些急切的事情重要呢还是这枚种子重要?这枚种子重要呢还是现实生活中这些急切的事情重要?
她实在掂量不来,但她的心本能地爱着那枚种子。
我不能成为她,但却能为她的感恩,她的爱,她腹中神奇的种子歌唱。我不停歇地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地为她歌唱。
我的歌唱感动了她,她眼中滴下泪水。窗玻璃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在歌声的感召下,她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隔着玻璃往外看我。
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梅树的枝条往四周舒展着。梅树的躯干里涌动着一股爱意,梅树舒展的枝条上开满红色的花朵。
我栖落在梅树柔韧的枝条上。我是由黑和白构成的黑白分明的花喜鹊。
她往后退去一步,这样,窗棂又成了画框,她看到一副天然画面:青色的树干,殷红的梅花,黑白的喜鹊。这副画的名字叫喜鹊登枝,或者叫喜上眉梢。
10雨过天晴,迷途飞返
那一夜的雷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震得我心疼。
第二天,宋慧馨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梳妆打扮,她要随木木去签定就业合同。由于是出席人生最重要的场合,所以宋慧馨梳妆打扮得格外仔细。但是我看到的却是原有的纯情朴实的消失,就连气质里潜在的优雅成份,也消褪不少。
木木坐在床铺沿上,一脸苦相。
宋慧馨梳洗打扮停当,拿了雨伞,主动的拉住木木的胳膊,一同下楼。
在楼下雨地里,宋慧馨一手撑开伞,一手挽着木木。木木则机器人一样任由她摆布着。
我已跳到外面的窗台,咕咕咕地朝他们呜叫。我祝福他们签约成功。木木没有听到也没有反应。宋慧馨听到了,在雨幕中扬了杨伞,算是给我的回应。
下午签完合约回来,二人一起买了酒菜。仍然是菜味清淡,酒味浓烈。两个人都喝醉了。
天快黑了,木木起身告辞。
宋慧馨惊疑地问:“要走?”
“是的,要走。”
“还回来不?”
木木借着酒劲摇摇头。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因为我太失败了。”
“慢慢会好的。”
“癞蛤蟆在白天鹅面前既没有取胜的机会,也没有取胜的可能。”
宋慧馨涨红的脸上渐渐退去了血色,眼神也因失望而愤怒了。
“我求你谅解,再丑陋,再平庸的男人,也不愿意一辈子笼罩在失败的阴影里。”
宋慧馨本来想骂他没出息,但听他这么说,便骂不成了。
宋慧馨感到无限悲哀的是:为了寻求保险,结果寻求的保险却毫无保险可言。苍天呐,我是瞎了眼了!
木木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我信守诺言,与你一同签定了合同,我们的工作和前途有了保障。”
“可我失去……天呐,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宋慧馨欲哭无泪。
木木还想说什么,宋慧馨不想让他再说,走过去,拉开门,咬牙切齿地说:“你走吧I”
木木惧怕宋慧馨眼中的火焰,闪出门,溜走了。
宋慧馨把门甩得比打雷还响。
雷声响过之后,宋慧馨爬到床铺上,失声痛哭。
窗外,风雨更加猛烈,像要把世界下成汪洋大海。
我在悲哀的叹息。宋慧馨和我一样,遭遇到了猛烈的沙尘暴和暴风雨。沙尘暴和狂风暴雨重重围困住我和宋慧馨。
翌日晨起,我看到的宋慧馨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发胡乱披散着,眼睛布满血丝,脸色铁青,形容憔悴。纯情消失了,质朴消失了,聪慧消失了,优雅和高贵也消失了。余下的,仅仅是麻木和茫然。
我想宽慰她,就转着身子咕咕地朝她叫唤。她木然地转过身,看到我,嘴角露出凄惨的一笑。这一笑,把一切都笑尽了。
我非常佩服她,在如此凶猛的沙尘暴和狂风暴雨的袭击下,仍然保留着她珍贵的同情心。她来到我跟前,细心地朝窗台上搓面包屑,往花茶杯里添清水。
她的手真能创造奇迹。因为在她搓面包屑和添清水的时候,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快中午时,天空的流云飞快地往四面散去。正午过后,天空放晴。天蓝如洗,薄云如絮。
我的心急切地跳动起来。
宋慧馨非常理解我,用手抚摸我光滑的羽毛,说:“吃吧,喝吧,吃饱喝足上路吧。”
我顺从地吃饱喝足,跳上她的肩膀,用我的喙亲了她的唇,又跳到窗外阳台上,咕咕叫着和她告别。我看到她眼角淌出真诚情谊的泪水。同时,泪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她往外挥了挥手,我拍动翅膀,飞向空中。我在窗外的天空盘旋许久,不忍离去,直到她探身窗外,再次朝我挥手示意。我才旋向更高的天空。我定准方向,箭一样向前飞去。
我要飞回我的城市,我的家园,我的巢箱,会见一直盼望我早日归来的爱人,并要把我的救命恩人宋慧馨的凄惨的故事讲给他听。
责任编辑:任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