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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

2009-01-20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七里坪表叔姐夫

黎 峰

表叔带我去江苏打工那一年,他三十出头,算是人生的壮年,正是抛头露面,宏图大展的时候。其时,他已经成为我们民工中间不可或缺的人物。关于他的一些典故,包括“王老几”这个绰号,正开始着累积和流传。

也许是地域的原因,四川人大都讲不好普通话。因为讲不好,平时就很注重练习。所以不乏见到两个四川人聚在一起,也用普通话交谈的情形。听起来虽然有些别扭,但从他们认真投入的态度上,还真是让人佩服四川人的无比聪明——他们硬能顺畅地把普通话说出另一番腔调来。可到了诸如讲事论理,吵嘴骂架之类正需要把普通话灵活运用的时候,他们却露了底,也管不得人家是何方人士,冲口而出的全是四川土话。好像这城市不过是他家的菜园子,普通话只不过是没有养分的清水,——看着虽然清白干净,关键时刻却派不上浇地养苗的用场。

王表叔急的时候,口里就是那句:“你又想要做啥子嘛,格老子的!你算老几!”——“王老几”的绰号便有了这个最初的典故。大家叫得亲切随意,王表叔既不主动地接受,也不明显地排斥。有人愿意张口这样叫,他也乐意含混着回答。

后面却有个很不善意的典故,把王表叔的绰号归结于他的个头。王表叔还比一般的四川人要矮小,大概超不过一米六。在别人想来,嘴巴长在人身上,人家愿意说啥谁也拦不着。而他王老几本身也就长成那个样子了,大家要议论几句,他自己装作听不见,闷头发大财也就对了。可表叔的自尊心却很强,像是一个鼓满气的皮球,别人一碰,就要飘起来。以至于人家无意中的一个冷眼,一句并不关乎他的玩笑,常常把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三天两头生着闷气。刚好那段时间电视里播着“怕上火,喝王老吉”的广告,大家就说,王表叔应该喝那个王老吉,败败心火。

因了这个典故,王老几的绰号,虽然别人还是以前那个叫法,也真的没有什么恶意,但王表叔却觉得是对他人格上的伤害。有回碰着别人叫,他发了火,很正式地把大家喊到一起说:“我今天正儿八经地把交接给你们办在前头。我王满福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你们不要给我乱喊。现时节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后哪个再这样喊,不管他是我亲戚老表,还是亲娘老子,我一概不认!谁叫我就X谁的娘!谁叫谁就断子绝孙!”

表叔诅的这个咒,像是孙悟空使出的定身法,大家一下子都惊呆了,房子里如深夜般沉静。王表叔就要成功地去掉那个绰号了!可有人在走出门的时候,却高声喊了一嗓子:“王老几,王老几哎……”像是长久停电后,电突然来了一样,房间里重新变得亮堂和欢腾起来。王表叔追出房间忿忿地骂娘,大家哄笑着,可能听见骂声的只有他自己。

从那以后,王老几这个绰号的流传范围和速度超出了王表叔的控制。不但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民工,就连比他小,在附近市场里的卖菜做面的外乡人,也一口一个王老几地叫着。

在民工里面,只有我不叫他王老几。说真的,我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喊叫他“表叔”,我们只是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血亲关系。我尊重他,其实是在尊重我自己。我发觉民工里面全是些力气比我大,我唯一可以在他们面前自豪一点的是,我是唯一的初中毕业生,而且上的是镇里的重点。表叔,则是老牌的高小生,相当于今天的初中生了。我的小学老师,是表叔高小的同学。据他说,表叔当年是他的班长。他要抄一回表叔的作业,就要给表叔背一天的书包。而且,那时的表叔个子比他们高大,经常在他们面前称王称霸。他说,有一回表叔用手捂住屁眼,放了一个屁,然后凑到他鼻子跟前说:“你闻闻,这里面有肉味呢!”当场把他的眼泪水都熏出来了,表叔却在一旁引着别人哈哈大笑。

我们小学老师那时给我们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故事的本意,是把自己比作受了胯下之辱的韩信,让我们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我却从这故事中,看到了表叔非同一般,甚至有些耀人眼目的少年时代。现在的王表叔,虽然也经常在民工里摆些有趣的龙门阵,可却从来不会跟人开这样聪明而且有炫耀武力的玩笑了。

我们是坐火车过来的。那一天,车厢里挤得人都把人抬起来了,我的双脚都挨不到地。乘务员在我们身后喊:“朝里走,快朝里走。”表叔用普通话对乘务员说:“人都挤成火柴棍了,哪里还走得动呀。”乘务员瞪起眼对表叔说:“狗日的还想练相声是不?信不信老子扁你?”

下了火车,城市奔涌而来。高楼比我们七里坪的树林子还要密麻。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露着粉红胸脯、白胳膊和白大腿的女人,让我都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街道上铺陈着花样繁多的五光十色,空气里却充斥着比我们七里坪家家户户猪牛圈里还要难闻的味道。我们坐的公共汽车,像个不听话的犟驴,猛地跑上两三米,又咣地停下来,在大家还没有防备的时候又鸣地冲出去。车和下面路上的行人像是较着劲,你不让,我不退,谁也不怕谁。车厢里的人虽然前仆后倒,却好像很是享受一样地闭着眼睛。

我已经连续两天没吃过东西,这时候却感到胃里胀得满满的。车辆的抖动还有周围的声音,钻进我的胃,搅动着,我很想叫司机打开车门,放我们下去走路得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话。心里正毛躁着,旁边的表叔却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像是扔了一颗炸弹,周围的人一下子躲开。有人却又坐下来,背身过去拿着包子在吃。

售票员叫开了,王表叔说:“对不起,对不起。”售票员说:“对不起管什么事?当这是你们乡下的粪坑呀?快快收拾了!你不嫌脏我们还嫌脏呢。”又抱怨说:“乡下人坐不了车就不要坐嘛!”

远远地就扔过来几张报纸,一王表叔却还要吐,一旁的人就用江苏话喊:“停车,停车,让乡下人下去。”车停下来,大家都看着我们。我睁圆眼睛愤怒地回望着他们。但我的双眼并没有如我所想那样射出烈焰,吓怕别人,也并没有放出寒光,冻住那些人狂热的作弄之心。售票员跟我对视,大声喊叫说:“看什么看?滚下去!”

表叔拉着我说:“走,先下去吧。”我奋力地把笤帚扔到车厢板上,下了车,回头大骂了一声:“江苏人,我操你妈!”

售票员从车上追下来,踢了我一脚。我回身过去骂了一句,又抬高声音大声喊着说:“别以为我们外地人好欺负!”我作势要撸起袖子来,那人却抓住我的手绕过我的脖子。我怎么也没搬开。浑身的血液也涌上来,大脑一片轰响,两个眼珠子像是要鼓出来一样,撑得难受。那人松了手,笑笑说:“嘴硬顶个球用,也不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想要整死你,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般简单。”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的心里虽然感到羞辱,但也满是恨意。再也不想看表叔一眼。终于转车到了一个有几个高烟囱的地方。表叔说:“快看,快看,那就是钢铁厂的高炉。这个地方,有个钢铁厂,有个电厂,他们一年的产值是几百个亿呢。里面的工人也有七八万。我们就住着电厂旁边的公房……”

我顺着王表叔的手指去看那些烟囱。表叔像是刚刚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脸上泛出一层红润的光彩,他的腔调也愉快起来。到了住地,门口

就有人大声喊:“王老几回来了,王老几回来了。”

出来一些人,抱住表叔拍拍打打,有人就抢着把我们的包往里拿。表叔扯我过去,给大家说:“这是我侄子。”又拉我过去,指着那些人一一要给我介绍。

听着此起彼伏的家乡话,看着那些并不熟悉却很亲切的笑脸,我顿时放松了身心。却又分明地感到,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在看待的。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火气,我主动伸出手去,用力地握那几个人的手。有人说:“哟,手上还很有劲的嘛。整这大么的礼兴!”

表叔在一旁说:“我侄子可是上过重点中学的!”

我们七里坪的大人们也经常说,表叔那么聪明的人就该是个大学生,就该是吃国家饭的人。那时候的表叔,是个打光脚板,穿补疤衣裳,天天跟锄头、扁担打交道的农民。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我们七里坪的地位。他写得一手好字。我们七里坪刷“只生一个好”、“养儿不如养猪”、“要致富多养猪”之类的标语口号,人家户子红白喜事写对联,还有写大队党支部选举的公告榜,都请他来执笔。他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增广贤文》和好多唐诗。那时候,我经常从表叔口里拣些“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之类似懂非懂,听起来高深拗口的词和句子,偷着写进作文。写一回,就能得到一回表扬,还会作为范文,贴在班里的《学习园地》上。这让我也觉得王表叔肚子里确实有些学问。

表叔很喜欢到我们家里来,跟我说些高深的知识。有一回,他惊叹地说:“中国字真神奇,你看这个对子‘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黄山落叶松叶落山黄顺读倒读都是一样的,你说人家是怎样想出来的!”还有一回,我正做着作业,他说:“外头鸡打架了。”我抬头去看,连鸡毛都没有看见一根。表叔就炫耀着说了:“看看,我这样一试,就试出来你平时学习不专心了吧?当年我在屋里读书写字的时候,就是外面打死了个人,我都不晓得。为啥子呢?就因为我钻进去了,满脑子里只有书本上的东西,其他啥的,都影响不了我……读书呢,你就要集中精神,聚精会神,一心只盯书本本,两耳不去闻窗外事。”

当时我爹妈都在屋里,我爹听了就大喝了一声:“狗东西,过来给老子跪倒起!老子说你个狗日的成绩像瘟猪子呢,原来是读书打惘惘(四川方言,不专心意)……”

我看要挨打,气不过说:“表叔读书那么认真,为啥子也还是个农民?”

我爹说:“你还给老子犟,你晓不晓得,你表叔家里要不是有九个兄弟姊妹,他早就成大学生了!”

这下像是捅到了王表叔的痛处。表叔神情黯淡下来对我说:“你们现时机会好呀,有吃有穿的,父母又愿意送你们读书。我们那时节,家里熬一锅红苕稀饭,他们挣工分的捞锅底下干的吃,说是吃了干的好有劲干活。我每顿只能喝碗锅上面的清水汤汤,说是读书不用攒劲。一碗稀汤汤能顶个啥呢?解两次小手,肚子里就饿得咕咕叫。就是这个样子,家里还不让,有一年我爹把我的书包踩进冬水田里,说要读书就没饭吃,要吃饭就不要去读书。莫得办法,我考上初中也没去读。你们说家里要是送我一直把书读下去,今天我还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吗?”

那时候表叔还没有结婚,他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庭拖累太大,没人愿意嫁给他。

我妈告诉我,表叔之所以长成干精瘦猴的小样子,就是因为生他那年,七里坪天干地旱,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他妈没奶水,让他打小吃了亏,欠下了老帐,后来再补也补不回来。

那一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区上的重点中学。这也是我们七里坪第一个考上重点中学,要走出大山去读书的人。父母认为,是表叔的现身说法,胜过了他们对我的皮肉教育。为酬谢他,我妈计划着要给他说一门婚事。她娘家尖包山那边有户人家,家里没有男丁,想招个巴门汉。

我们这块把上门女婿叫做巴门汉,就是男方去巴女家的门。巴门汉必须丢掉自己的姓,从他至子孙万代都要跟着女方姓。因为要忘祖丢根,也因为要到一个自己以前并不熟悉的家庭和生产队里去养家立命,好多人都不能接受。到后来做巴门汉的,也就是一些家庭穷困,身体上有残疾,实在讨不到老婆的男人。

我妈犹豫着,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让王表叔家里人觉得难为情。后来表叔的爹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到了,主动地过来说:“为这老五的婚姻,我们俩口子眉头都快皱肿了,现时节不管啥样的人家,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我们就是烧高香了……”

我妈就去给娘家那边的人家说,表叔喝过好多年墨水,文化深,有算计,又不抽烟、不喝酒,脾气也好,人也精灵,家里兄弟多,劳力又好,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来的好女婿。

我妈努力要撮合起这门亲事,把表叔夸得像个神一样。王表叔却有些不情愿。他来我们家问过几回,总是说做巴门汉,名声不好听,贬低了自己。弄得我妈很恼火,有一回就直愣愣地给他说:“你不要说你不愿意,说不定人家还不愿意呢。人家姑娘好好的一个人,漂亮得跟啥一样,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表叔背地里把我叫过去问:“你妈说的哪个人究竟长的是个啥样子?”我跟妈妈回过好多回她娘家,把那姑娘叫菊花姑姑。我想了想,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就说:“反正是很好看。”

当天晚上,表叔他妈装了一提篮子鸡蛋,央着我妈再帮忙去说合。没过几天,菊花姑姑来我们家和表叔见第一回面。表叔看见菊花姑姑的长相,心动了,又怯了,在门外偷偷给我妈说:“表嫂,要不就懒得见面了吧。”他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往菊花姑姑身上看。我妈也干脆地说:“好,那你就不要进屋了,我去回个话,就说你有事刚刚出去了。”

表叔双手一伸,着急地拦住我妈说:“表嫂也是的,人家第一回看人,胆子小,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你先进去吧,我马上就来。”

表叔问我:“你看我头发乱不乱。”我说不乱,他还是要过我妈的梳子梳了下头才进屋坐下去。表叔好像比菊花姑姑要矮。菊花姑姑一直是埋着头坐的,他把头扬了起来,才和菊花姑姑一般高。表叔好像不肯承认自己有自卑的心理,但他又真的认为菊花姑姑看不上他。有了这个底数,他反而放开了。他把菊花姑姑看着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好比是我们家的一个女眷亲戚,而他,只不过是来串门,偶然碰上了。他就拿出些话来说。声音开始还像弹棉花一样,有些发颤,很快就平顺了,洪亮了。表叔好像又把菊花姑姑看成我家墙上挂的美人画,饱含欲望却又旁若无人地去瞄她。

那天表叔回去后,菊花姑姑她妈在我们屋里说:“小伙子大大方方的,言谈举止有模有样,不畏手畏脚,我看是个能当家立户的主儿。”菊花姑姑在一边嗯呀了一声,好像是说表叔个子还不及她高呢。

菊花姑姑她妈把脸一阴,慢声细气地说:“山大无材烧,人高费布料。”我妈也在旁边帮腔说:“妹子,结婚是两个人过日子。要说挑呀,就挑个心眼,挑个脾气,挑个本事,其他的啥呀,我看也都是白搭。你说人长得再高大、再周正,要是不顾家,

不对你好,那样的人又有个啥意思?我们队上好几个,长得人五人六的,把田里地里的活路都留给女的,自己不分黑天白日地打牌。赢了,三朋四友地吃肉喝酒:输了,回家里来骂婆娘打娃儿,搞得一家鸡飞狗跳的。你说要是找这样的人,一辈子能过得安生?”

菊花姑姑没再说话,表叔刚才的眼神让她有些慌乱。农村里的女孩子,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人才出众。农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是靠做农活吃饭的。人长得再漂亮,也顶不上一碗饭吃。女孩子长漂亮了,怕落个好吃懒做的话把子,反倒担心不好嫁菊花姑姑并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有多好。女人的容貌,需要男人来印证。菊花姑姑以前相亲的对象长相也都很一般化,有两个甚至还有些让人看不顺眼。这让她觉得自己也就长得很一般。表叔那样热辣辣地看她,让她又痒又酥。

我妈最后要让菊花姑姑表个态度,她说:“我都听我妈的。”我妈回头给表叔家里一说,表叔还不大相信,问道:“她们看上了我?我体质这么单薄。”我妈说:“别人看上是你的大方和有文化。”表叔心里的一池清水,突地起了几个波浪,带起了沉淀多年的泥沙。他想结婚,却又害怕别人瞧不起他。

事情就定在那儿,表叔也开始在菊花姑姑家走动。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七里坪好多小伙子都羡慕王表叔。菊花姑姑比我们队上任何一个媳妇都要漂亮。而且,她还比表叔高出半个头。表叔结婚每回来走人户,队里的小伙子叫着菊花姑姑的名字打趣说:“你屋里的搓衣板让他跪烂没有?你把他蹬到床底下睡了几回了?”

表叔抢着说:“你们跪搓衣板,睡床底下成习惯了,就以为我像你们一个样?不是我给你们吹,就是给她一个胆她也不敢。”菊花姑姑就红着脸不吭声。

我也看得出来,菊花姑姑是很将就表叔的。他们到我们家来吃饭,菊花姑姑摆龙门阵说,她爹过世时,欠村里的上缴款有三千多。以前她们孤娘寡母的,人家也不好意思逼着要。现在王表叔过去,人家就天天来催着要了。她刚在我妈面前抱怨了几句,王表叔就瞪了一眼说:“高高兴兴的,你说这些做啥子呢?”菊花姑姑当场就不再往下说了。只是背地里给我妈说:“他凶得很呢,在家里一不高兴两个眼珠就鼓起来,动不动就拍桌子摔板凳的,吓得人话都不敢说。”

我妈劝她说:“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碰碰。慢慢地就好了。”我妈回过头来就说王表叔:“你也要对他菊花姑姑好一点,人家打小到大一个独女子,没吃过苦,没受过气,你一天把人家吆来喝去的,是个人都受不了。”表叔说:“表嫂,你不知道呀,现在我这日子过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我们那里编的谚语说:“宁做七里坪的狗,不活尖包山的人”。尖包山是我们这个乡自然条件最差的一个大队,庄稼地全在山梁子上。尖包山离天三尺三,从山沟里望山尖尖,把人颈项都能折断。l山高路也陡,掰苞谷,种麦子,摘棉花,打油菜,挖红苕,可是都要爬这架山。上山要撒大汗,下山要大汗撒。做这些庄稼活路,人弯腰驼背,汗帕水流,腿杆打弯,腰杆打弓。再有劳力的人,在山上累一天下来,也口口声声地抱怨着苦和累,说要是能像猪那样躺在那儿,吃了睡,睡了吃地歇几天,死了也心甘情愿。

有一回,我听见表叔回来在院坝里吵他们家里人:“你们上牙齿碰下牙齿,两张嘴巴皮张得像活页一样,话说得好不圆翻!原先说要拉扯我,要帮我修房子,现下一说到真格的,你们就哑巴了?”

表叔他爹说:“我们也是没得办法的呀……”

“那是,每一毛钱都卡在你们的肋巴骨里头,咳都不咳出来了。”

他父母说:“你弟娃订婚要下拜,真的没有钱了哇,有我们还能不给你?”

表叔狠声说:“天底下也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旧社会卖儿卖女还知道买根草绳当标签呢。你们倒好,绳子钱都不出就把我往火炕里推了!你们晓得不晓得,我这日子是啷个过的?菊花她妈五十多了进六十了,做不动农活了,菊花做不来活路。只有我一个人起早摸黑地上山干活,天天把背背都弓驼了……你们还当我是掉进了福坑里呢,哪知道我比旧社会的长工还要苦……”

外面传来哭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哭。

表叔说:“懒得跟你们说了,这辈子做牛做马,当叫花子讨口要饭,我都认了!我就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进出来的,没有你们这个爹,也没有你们这个妈!”

脚步声咚咚远去,表叔负气连夜离开了七里坪。他说他再也不会回到七里坪这个狗屎地方来。然而十天不到,他又回来了,还是要借钱。说是再不缴钱,尖包山就要办他的学习班。王表叔的爹妈,到处去借钱,他们逢人就说王表叔到尖包山去做巴门汉,是遭难受罪了。在我们家,他们也这样说了一大堆。我妈听了很不高兴,当场就翻脸跟他们说:“你们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这不好,说那不好,要不是我给他张罗下这个人家,他王老五这辈子说不定连个女人都找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表叔和我们家有些生分起来了。以前他从七里坪回尖包山去的时候,总要在院坝里喊着我的名字,说一声:“三娃子,我走了,好好读书哇。空了到我们那里去耍。”逢年过节我们去外婆家,他也总是要请我们去吃饭。而现在,我们去外婆家,他不再请我们过去吃饭,只是偶尔跟我说说话。说的也总是要好好读书,书读不出来,一辈子都毁了的那些话。

我们小学就只学了语文和数学两门课,上初中后一下子要学七八门课。我才发现了我有多笨拙。特别是上英语、物理、体育这些需要动嘴动手,在人面前动作的课,我的感觉就是被人架上了火堆,烤得心里都发烫。每次上课,我除开希望不被老师点名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想法。第一年,我的成绩还能在排在班里前十名,到第二年,却到了三十名以后了。

三年初中,学费越来越贵,我的学习成绩却越来越差。后来果然如预料中的那样,没考上高中。家里人很失望,却又很坦然。我爹出了一口长气对我说:“老子还想拼死拼活地送你娃儿把书读出来呢。你却拿够买一头牛的钱,连牛绳子都没给老子买回来一根。现下你各家看清楚了,不是我们不想送你读书,是你娃儿各家不掼劲,自己断了上学的路子,哪个人也怪不得……”

家里想让我出门去打工,却又有些不甘心。

表叔从外面打工回来,刚好到了七里坪。我去找他帮我拿主意。王表叔说:“现时节外头的情况呢,是小学没毕业的在当老板,中学毕业的在打工,大学毕业的呢,拿着文凭四处在找工作。为什么呢,就因为现时节大学生多如牛毛,而这个社会呢,并不需要你有多高的文化,要看你有没有能力,愿意不愿意吃苦,能不能把钱搞到手。现时节,有钱才是硬道理,管你是个什么大学生,莫得钱,连扫马路捡牛粪的都不如……”

我终于就下定决心:出门打工去!表叔的二姐夫在外面当包工头,跟我们也算是比较近的亲戚。我爹就托表叔带我到他那儿去打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家里专门请王表叔过来吃饭。我去接表叔,路上他跟我说:“也不晓得让你去打工,是帮了你呢,还是害了你。”说得我心里也一沉。但进了我们家门,王表叔却摆龙门

阵说:“外面是个花花世界,复杂得很,乱得很!现时节的人啦,坏得很坏得很!……”

表叔拿起一支过滤嘴烟点上,抽了几口,很舒服地地吐了一圈烟雾,接着讲起了几个人在长途汽车上用可乐罐子刮奖诈骗钱财的事;女子故意往你身上蹭,同伙的人却把你的钱偷走了的事;还有在火车站吃面,开始的时候你明明看见那上面写的是三块钱一碗,结帐的时候却变成了三块钱一两了……如此种种,听得我手板心和脚板心阵阵发热。

父母听得有些害怕,很不放心地看着我说:“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装假神。现时节这世道,把娃儿们放出去,我们这些做父母的真是放不下心啦……”

表叔说:“乱是乱,也莫啥好怕的。”又对我说:“外面不是七里坪,千万要记住,别人的闲事少管,市面上的热闹少看,别人的闲话少搭。骗人的事坚决不做,违法的事坚决不干……现下给你说这么多也白搭,你只要记住,跟着我,啥事都听我的就对了。毕竟,我也算是个老江湖了。”

我爹我妈一边陪着小心给王表叔说我的胆子大,出去之后他要多照顾,多管教的拜托话。一边又对我千叮咛万嘱托,要我不可惹是生非,一定要保证平平安安。

初到江苏,我和表叔都不会骑自行车。他二姐夫就让我们学骑车。他包的工都比较远。同屋的二十多个人都骑车去上班。开初他二姐找了两个人载我们俩。遇见岗亭和交警就让我们下来走一段,他们在前面等着。绕过去再载我们。虽然有些费力气,耽误了上班的时间,但那两个人并没有明显地抱怨。表叔的二姐夫是老板,他们是不好得罪他的舅子和外侄儿。有一回却被交警给逮着了,罚了四十元钱,那两个人就有些不情愿了。勉强了几回,我和王表叔便乘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一见我们进去,像躲避死人一样,阴着脸往里让一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不能忍受别人的目光和心里的委屈。对表叔说,表叔,学骑车吧。他犹豫了好几天,说,我怕是不行了,老胳膊老腿的哪能摆活那洋玩艺儿。

十来天后我可以上路了,表叔还是不敢骑到车上去。他二姐夫有些不高兴了,说,老五你也是,好心好意给你借个车子学,你还不知道抓紧点。三娃子不是都学会了吗?王表叔红着脸说,我也不是怕学不会,只是觉得还是走路安全。他二姐夫说:“你都不怕走路慢了,从楼顶上掉下砖头把你砸死了,大马路上让车把你撞死了?”

表叔让他二姐夫一说,终于下定决心要学车。那天中午,人家都在睡觉。我们上了旁边的公路。这块是城乡结合部。又靠近江边。路宽少有车来。他骑在车上,我攥住车后架,推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公路上兜圈子。好一阵子,他终于可以不用我扶,就能歪扭着前进。他累得满头大汗,却很兴奋,一直不肯下来休息。我坐在路边,回想起小时候表叔在我们面前背诵《增广贤文》的情景,有些走神。这时候,驶过来一辆摩托车。突突的油门声让我的心脏也跟着跳动。表叔慌了神,不住地想要把握住车龙头,却又无法控制。我看见他身子向左扭,车龙头却在右拐,他身子向右扭,车龙头却向左在转,自行车在公路上东拐一下,西拐一下。王表叔喊叫着,让摩托车不要过去,自行车却冲上去把摩托车撞倒了。表叔丢下自行车,跑到摩托车跟前,扶那人起来,口里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骑摩托车的是个穿皮衣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一拳打在表叔的太阳穴上。王表叔像个沙袋,一下倒在地上。那男人又过去抓住表叔的衣领,把他拉起来,又是一拳朝他头上打过去。我们七里坪的人俗话说:“男不摸头,女不摸腰。”打男人的脑袋,是在掴男人的脸呢。可那头却像不是王表叔的一样,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口里不住地说:“我今天刚学车嘛,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了。我是刚学车的嘛……”

那人抓着王表叔又要打,表叔的手上和嘴角已经出血了,还一直在给人家说对不起。我急得冲公路下面大叫:“来人啦,快来呀,出事了”我们住的工棚就在公路的下面,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出来。我又高喊,下面也出现了人影,他们开始回应。那人闻声推起摩托车准备走,表叔去抓那人的车龙头,那人狠声说:“松手,不松手老子搞死你!”

表叔迟疑了一下,抢过摩托车上的链条锁,后退了一步。我忙说:“表叔,快把他狗日的拦到起!”

我跑到跟前,拽住摩托车。我们的人上来了好几个,大家推攘着骑摩托车的。那人也开始和我们讲道理了。

表叔冲到人堆里面说:“我撞了你,都给你说对不起了嘛,你他妈的还这么霸道。”说着他劈头给了那人好几个耳光,那人作势要还手,王表叔退了一步,又转身用脚踢去,还挥动着手里的链条锁,砸向那人,把他额头上的血都打了出来。我们的人本来是推着那人的,看见王表叔如此神勇,也都过来拦住表叔劝;“算了,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表叔说:“打死他个龟儿子我去偿命,格老子的,他算个老几嘛,也敢跟我斗!”

那天回去,表叔买了一斤锅贴,一瓶黄酒,一包梅花香烟。他叫我过去陪他,但酒却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喝掉的。我以为他喝醉了,忙说:“表叔,你知道的,我不会吃烟。”他说:“学着抽,不抽烟哪能叫男人!”看着他的红眼睛,我只好接过香烟,装模作样地抽起来。表叔一牵嘴角,笑我说:“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抽烟嘛,要像我这个样子。”

表叔伸开右手头上三个指头,摆出手枪的形状,教了我一遍。我跟着抽了几口,更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王表叔却蹲在凳子上,开始给我讲下午他如何夺江苏人的锁,他怎么一脚就踢到了人家的手腕上,又怎么样去踢人家的下身,又怎么样用锁抽那人的脑袋。说得我都怀疑自己下午在不在现场。

我困得眼皮往一块儿粘,表叔不住地喊我。我说:“你说,我在听着呢。”我眯糊着,不断地给他点头。猛然又被他推醒。他突然非常害怕地说:“你说我把人家打得那么惨,他会不会来报复?”我说应该不会吧,人家虽然吃了亏,但也没断胳膊断腿的。王表叔却不相信,说人家可是江苏人本地人呢,说不定就找几个人在路上等着我们呢。我说:“肯定不会的。这种事说出去也丢脸,他哪还好意思回来找你呀。”

表叔还是不相信,我也没耐心,急着说,好了,好了,就算他真要报复了,你又不是一个人一路。我们这么多人,你还怕什么呀?

表叔大睁着双眼,分明的不肯同意我说的话,但他也不再说什么。我的心里也有些发虚起来。

来江苏不久,我买了几本散打的书,还有哑铃和三节棍。有了上次赶公交车吃亏的经历,我就暗下决心,要练些武艺。我天天早上起来,到公路上去跑步,然后回来到屋后的河边,哼哼哈哈地练着拳。晚上下了班,就跑到空地上练一练。睡觉前再做上二百个俯卧撑,临睡前洗个冷水澡。大家都以为我会点武术。

表叔突然要我教他一些防身术。那天晚上,我们跑步到离我们住处有两公里远的江边空地上,练了起来。我极力地想倾我所能,表叔也想学到一招制敌的高招。不觉间天已经全黑了。一

束灯光射过来。一个人过来,我们停下来,那人没再向我们靠近,扭身走了。我们也不想练了,穿好衣服,正准备回,又过来三个人。他们在周围空地里查看了一阵子,举起手电照了照我们,问是不是在锻炼身体。我们猜不出他们要干什么,有了刚才的练功底子,表叔就大声地说:“是呀,不能在这锻炼身体吗?”

那些人没理会我们的生气,平和地回答说,他们是水利局的,在这值班,请我们去他们值班室里去吹吹牛。我们说要回去了。那些人却问我们有没有活干,他们这边需要人手。

表叔的二姐夫,在这里是靠修电厂的一个什么工长给他些杂活干。基本上都是卸船,挑砖,挖土方,拉电缆,绑钢筋,刷油漆,拌混凝土,搞清洁卫生这样的基建散活。有的时候活多,需要临时到外面再去找二三十个人。多数时候,却只能保证二三十人有活干。王表叔二姐夫老家的人,还有我们七里坪的一些人,却以为他是大老板,好多人专门跑到江苏来找他打工。这段时间,他手下还有十来个人还没找到活儿。

我们一听水利局的人说这有活干,心里有些狂喜。王表叔问人家说:“你们这需要多少人?我们那儿人多着呢。”

那人说:“还以为就你们俩呢,可能需要很多人吧。究竟要多少,我们也说不清楚,还得跟上边领导联系联系。你们最好留下地址,或者我们明天叫你们,或者叫你们老板明天来找我们。”

我们就留下地址来。回去的路上,表叔叹气着说:“人活的就是运气呀。你说这儿要是需要三四十个人,我们不就马上成了包工头了?”

表叔给我讲,他二姐夫之所以当上包工头,也就是捡来的一个运气。当年,他大哥先来这个电厂打工。他二姐夫在广东没挣到钱,就来投奔他大哥。来了暂时没找到事情做,他二姐夫整天就去厂里看录像。刚好现在帮他这个工长的老爹也喜欢看录像。两个人在录像厅里一来二去的熟了,那老头就把他介绍给工长。工长先是让他找十个人拉电缆,后来就不断地把杂活包给他。他二姐夫就一步步地当上了包工头。现在不用自己下力气去挣钱,从包的活里扣点业务费,从手下五十多个人头上抽点管理费,就是很大一个数目了。据说他手上现在赚下的钱,少说也有十几万,就是把整个七里坪买下来都不会有问题。

我听得心也动了,给王表叔说:“要不然你就不给二表姑父说,明天直接带几个人过来……”

王表叔沉思了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说:“还是让他来吧,我们总归是一家人,要是以后传出去了,他还以为我要抢他的饭碗,别人还说我不够意思呢。再说我也没跟江苏人打个这样的交道,他来还是好些。”

我们带着王表叔的二姐夫再到那里,昨天晚上那几个人却不再跟我们亲热。他们把王表叔的二姐夫叫到旁边说,江边水泵房里有两个电动机被盗,他们要了解一下我们两个人的情况。

要人干活原来是假的!我们原来是搭王表叔二姐夫的摩托车过来的,这时候,他二姐夫也不管我们了,骑上摩托车就走,还丢下话说:“回去再和你们算帐。”

我们一路走着,都不想说话。心里真希望这路长长的,永远不要有尽头。

回到住的公棚里,表叔的二姐夫和里面的人正在打四川长牌。我们正想出去坐,里面却有人叫表叔说:“王老几,你给我们找的工作呢?啥时候上班去呀?”他们嘻笑一阵子,我们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表叔的二姐夫却说:“我给你们两个说哈,一会儿派出所的来,要是查出没暂住证的,查出偷铜偷铁的,无论是罚钱,还是坐班房,都是你们俩去。”

我和表叔连嘴上刚才那点苦笑都不敢有了。办一个暂住证要花300块钱,我们里面至少有十来个人没办暂住证。以前,派出所的来查,表叔的二姐夫那边先招呼着,这边没证的人也先出去。就是逮住了,也是表叔的二姐夫给人家塞条好烟,多少给点钱了事。要是他今天不管,那还不塌天了?

更让我们害怕的是,我们里面人人都在偷铜,经不得查的。

我们在的这个电厂,正在修厂房,安装发电机组。废旧的电缆线和一些纯铜的接头,一些铁块在里面都可以很轻松地拾到。先前我还不敢去干那些事。这倒不是因为我自小就被教育不得偷鸡摸狗。而是因为我实在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

我跟着一帮人拉电缆,一天只有八块五的工钱。仅凭这点工资,我们连天天吃饭都困难,也早就没人愿意干这活了。里面的人其实是靠把废旧的电缆带出去来生活。剥一斤铜出来,可以卖到六元钱,我也早就动心了。但这些事情,大家相互吹牛说说可以,真要他们把秘诀告诉你,就不大可能了。多一个人干,毕竟多一份凶险。

大家都不愿意给我说,包括表叔。我没钱,老去蹭他的烟抽。有一回他终于不客气地说:“人要穷的新鲜,饿的硬扎,你有点志气好不好,要嘛自己买烟抽,要嘛就不要抽。老蹭人家的烟,你脸上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扭身走了,两天没理他。他又找到我说:“算球了,在这里我不帮你,哪个来帮你?还是给你教几招,让你狗日的挣几包烟钱吧。”

表叔教我把电缆缠在腰上,然后把保险绳缠在衣服外面;把电缆缠在腿上,把铜块、铁块藏在自行车的座垫下面。他说只要少带,只要出门的时候大大方方的,门卫一般也不会发觉。我虽然很紧张,但一上了手就很快欲罢不能了。到后来,感觉也很平常,带出来的铜,比表叔他们都要多得多。王表叔眼红又羡慕,却又不敢像我一样大干。只跟我有过两次精彩的合作。一次是他把保险绳缠在衣服里面,我在身上缠上十几米新电缆。出门时,他故意装得很害怕,很小心,在门卫仔细盘查他的时候,我闪身出了大门。还有一次是他在安全帽里放了满满的铜块,我却在自行车后座上放了一个大大的工具包。门卫检查的时候,我故意发着脾气,大声地跟他们争吵。表叔趁乱成一团的时候出了门。那两回,我们带出来的东西竟然一次就卖了一百多元。

听说派出所要来查,着实让我们惊慌。我们忙把藏在周围菜地里的电缆拿出来,扔进河里。

河在我们住的工房的后面。河沿边夹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河水上漂浮着菜叶、塑料纸、塑料袋、塑料饭盒。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水总是流动的。我们经常在这儿洗衣服,洗头道菜。我们都觉不出这河的脏。

河还是河,树还是树,杂物还是杂物。

我呆在河边,心里念着在家千日好,出门难上难这些话,顺手拣起一些小石子扔河里。水花溅起来,很快又淡下去。我想着,也许我们的生活就是如这石子,投入水中,很快就了无踪影。

“滚你妈的,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滚!”公房那边传来一阵吵嚷。是表叔的二姐和二姐夫在吵架。我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跑了过去。他们两个经常吵架,王表叔的二姐夫也老爱打他二姐。民工中,大多数都是他二姐夫村子里的人。七里坪的人倒有好些个,但也就只有我和王表叔算是他们家的亲戚。我不过去,心里说不过去。

在他们租住的小楼前,围了一大堆人。二表姑披头散发着,嘴里也一连声地在骂:“你个挨千刀的,老子哪点对不起你?老子老了,碍你眼了是不是?你个狗日的这也看不顺眼,那你看不顺

眼,当初找老子那阵,你那双狗眼瞎了……”

表叔这时也来了,不住地要他二姐少说几句。他二姐却更带劲地骂着说:“你们怕他个狗日的,我才不怕呢。这个良心遭狗吃了的,没有人性,不通六理的,你们也是起一片好心嘛,又有多大个事嘛,他非要吓你们说派出所要来,我刚说了几句,狗日的就给我摔盆子摔碗的……”

表叔的二姐夫冲出来,抡了他二姐两个嘴巴,抓住的她的头发硬要把她往屋里拖。他二姐双脚蹬在门槛上,死活不进去。以前,她就是被关在房间里打。他二姐夫把头发抓得更紧了,他二姐哎哟哎哟地叫得嘴上的血沫子都喷出来了。

表叔一会儿劝他二姐,一会儿劝他二姐夫,左也劝不住,右也劝不住,就去掰他二姐夫的手。他二姐夫背对着门槛跌了一交。表叔上去扶,却挨了一个耳光,嘴角当时就流出了血。他二姐夫站起来,撸掉表,抓住表叔的衣领,把他的抵在墙上,说道:“你敢打我,你狗日的敢打我!”对王表叔又是脚踢又是扇耳光。

表叔闭紧眼睛,既不还手也不说话。周围的人劝着他二姐夫,却没人敢上前去拉开他。我走上去,挡在王表叔的面前,我看见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慢慢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表叔的二姐夫出去了。他二姐让我们去找,一整夜都没找到。他二姐好像有些埋怨我们,流着泪对我们说,以后你们也莫来管我们家这些闲事了。没人来管,也就是给他打一回。你们一管呢,他那个狗日的就更来劲了,你说他要是不回来,我们娘儿子母的靠哪个去养活?

我们去上班,表叔却有些打不起精神来。给我们做领班的是电厂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工人。他平常爱拿我们开些玩笑,甚至学着用四川话骂我们。他说我是没毛的小鸡鸡,说另外一个长得粗壮一点的人是江苏话里的生殖器。我们在心里用四川话不断地回骂他,脸上却挂着笑,配合着他的玩笑。这天表叔阴着脸,工人就开玩笑说:“王老几,你今天怎么像老汉家的那个东西一样蔫哩巴叽的?”表叔喊了一嗓子:“再说我可要发火了!”

表叔个子矮,力气小,说话的分量好像就轻下来。他脸已经憋得通红,工人却不当他在真生气,还说:“你发火好了,我倒想看看你发的火能不能超得过你的身高?”

表叔用四川话小声骂了一句,我们在心里偷笑着,谁也不去看工人。工人没听见,自顾着说:“还敢给我发脾气,我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晓得不晓得?告诉你们好了,我让你们干,你们就有得干,我不让你们干,你们就没得干。你们这种人还不多的是!”

然后他指挥着我们去挖下水道中的污泥。盖子一打开,大群绿头苍蝇飞出来。一股臭气在洞口久久散不开,熏得我们久久不敢上前去。洞里只能容下一个人。工人指定要王表叔下去干。表叔没有说任何话,穿上连体的雨衣,蹲着下去了。很久才递上来一桶烂泥。黄黑色的一大堆,老天,是粪便!我们飞快地接过桶来,倒在兜车里。

表叔探出头来,双手伏在一旁干呕。路上走着城里的男男女女,他们捂着鼻子,侧身而过,仿佛是我们拉出来的大便一样,他们还用厌恶的、愤懑的眼光看着我们。

表叔本来是想起身来美美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时也紧紧地拉下了安全帽,遮住了脸。

工人很不耐烦地对王表叔说:“下去,下去!活还没干完呢,出来干什么?快下去,要休息回你四川老家休息去!”

表叔没立即动,工人把脚一跺说:“你听见了啦?不干就走人好啦!”

表叔双手一撑,飞快从洞里爬上来,脱掉雨裤,往地上一摔,径自回去了。工人要给我们老板打电话,我们中间年龄最长的忙上去拉住他说:“师傅,师傅,王老几家里昨天出了点事,你大人大量,帮帮忙,不要生气。”

我们几个也上去求情。工人说:“他家里出事了?啥事?老婆让人拐跑了?”我们没人回答。工人接着说:“我想也是啊,他这么矮,那家伙怎么能让老婆满意呢。”他举起小拇指,咯咯地笑了几声。

下午表叔买了一包牡丹烟,给工人说:“师傅,对不起,上午冒犯你了。”

工人说:“你干好了,香烟不要。你老婆回来了吗?”

表叔听得一头雾水,工人说,你老婆不是跟人跑了吗?

表叔在住地从来不让人拿他老婆开玩笑。工人的话像是捅了马蜂窝,虽然我们都给王表叔挤着眼睛,他还是很跳起来说:“你妈的x,你老婆才偷人了呢?”

工人愣了一下,抬手给表叔一个耳光。王表叔嗷叫着,扑上去,工人把他压在身下。我马上去拉开工人,手上也加大了力气,工人瞪眼看着我说:“你干什么?”我没说话,也睁大双眼看着他。一秒,两秒,工人转过眼神,口气缓和下来说:“你们走吧,这活不用你们干了。”然后他就给老板打电话,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江苏话。我们呆在那里,工人说:“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我捏起了拳头,对他说:“你他妈记着,别让我们碰见你!”工人好像很害怕我们打他,掏出二十元钱说:“给你们两张分,算今天的工钱,快走吧,我用不了你们了。”

我们接过钱来,往回去。一路上,都在想表叔的二姐夫会怎么收拾我们。

表叔的二姐夫这次懒得理我们,活也不给我们派,什么话也不跟我们说。我们只好闷头睡觉。

以前有班上的时候,我很恋床。别人都起了床,我还躺在床上。常梦见自己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正在收拾东西,正在去上班的路上。有时还梦见自己给自己说:“今天没活干,不用去上班了。”往往又心安理得地睡下去。非得别人再叫几嗓子,我才慌里慌张地爬起来。那时,周围的人都走完了。

现在真没班上了,我却早早地醒了过来。房间里一片酣声,大家都在熟睡中。我起来,到了河边。那边有个人影。是王表叔,我没动。我听见了他嘤嘤的抽泣声。好半天他才发现我。我过去挨着他蹲下。我们都不言语。

天就快亮了。露水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感觉膀子上起了一层疙瘩。王表叔起身来按住我的肩说,三娃子,你表叔没本事,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年轻,还是回去想办法读书吧。打工,能有什么前途呢?

这天还是没人给我们派活。我和表叔骑上自行车,到处转悠着找工作。后来在一个建筑队找到做小工的活,他们说一天干8小时,管一顿饭,给20元钱。这个建筑队是给一户江苏农民修五层小楼。需要我们拌好灰浆,装进胶桶里,用绳子拉上去,送到房间里。外墙上用竹篾板架起来脚架,我站在上面,总害怕要从这上面掉下去。便努力不去看下面。

提了十来桶,我一伸腰,突然感觉竹篾板从墙壁边上飞驰而去,耳边响起突突的血流声,脚下像是一堆棉花,感觉不到一点踏实。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急忙下去和王表叔换了个活干。下面却更不轻松,房主人就像一只大狼狗一样坐在旁边。我一个人要拌灰浆,要轮流着装三只桶。几乎就找不到直下腰,擦把汗的时间。

中午是房主人家管饭。真难说清这家人做的饭菜有多么的难吃。如果今后我不再不想吃肉的话,原因恐怕得从他家找。我亲眼见到,江苏女人把肉买回来,洗都不洗就下锅炒了。要命的是,她还没把调料合理地运用到肉上。肉炒出来。又

黑,又咸,又苦。我不知道,是她手艺本来如此,还是不愿意做给我们吃。这样的菜,其他的人还抢着在吃。我端着饭碗,半天没动筷子,王表叔说:“快吃呀,下午要干活呢。”我倒了些菜汤,吃了三大碗米饭。

晚上收工,我冻得像茄子一样的手上,磨起了五个血泡。痛得连自行车车把也握不住了。表叔也吃不了这个苦,第二天早上我去叫他,他却说他全身痛得起不了床。我很恼火地说,那还去不去了?他厉声说,不去了!

我们就都没有去。到下午,他又给我说:“还是去干吧,总比在屋里耍着强。”

我们过去,人家却说又找到人了,不再要我们。那我们也不能白干呀,王表叔说着就和人家吵起来。我很害怕在这打起架来,不住地给王表叔使眼色。王表叔却恨我一眼,带着我不帮他的怨气,更加生气地吵起来。

房主人出来,像打发乞丐一样地掏出三十元钱来说,好了,走吧,走吧,别在这吵了。王表叔还要剩下的,房主人把递钱的手一收说:“要不要?再不要我可是一分也不给了。”

表叔夺过钱来,踢了自己的自行车一脚。这以后,我们再没心情出去找工作。王表叔给我说着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人阔脸就变之类的话,心里却巴望着他二姐夫能早点给我们活干。

工棚里有人在传说,电厂里要几个人去扫粉煤灰。表叔听人说了,就去找他二姐。他二姐说,工业粉煤灰污染重,对人的身体有腐蚀。厂里正式工人不愿意干,才出钱让民工来扫。包工时厂里就讲明了,干长了肯定对身体有危害。表叔说:“哪能算个啥污染,你快去给姐夫说说”

他二姐夫晾了我们两个星期,这时候也没摆脸,只是说:“扫粉煤对身体不大好,你们愿意去我也没意见,到后来要是你们身体出问题了别找我的麻烦。”

表叔说:“能找你啥麻烦呀,我们这命又不是拿来当皇帝的,就算是少活几年,也在你手下挣钱吃了几碗干饭。”说得他二姐夫也笑了。

我们就去扫粉煤灰。这真是个好工作,每周只上五天班,一个月开一千二百元钱的工资。加班再另算。厂里还给发工作服和口罩、洗衣粉、甘油等劳保用品。干了几天,王表叔问我:“你说我们这像不像电厂的正式工人?力没出多少,见月比那些出苦力的民工还多三四百块。”

我没回答,表叔说:“你傻笑个啥?一月一千二,一年就是一万四五千,我的个老天,就是除掉我们吃的花的,一年也能余下个一万元!干一年,我们就是万元户了!你不知道,你菊花姑姑她们队上有个养猪的,三年才挣出个万元户,乡上的党委书记都到他家来了好几回。”

表叔想起那个人又说,球,他三年忙到头才是个万元户,老子轻轻松松一年就把他三年才挣到的万元户弄到手了。王表叔直了下腰杆,又沉思样地说:“有了钱,我要回去修房,修砖房。他妈的,尖包山的人不是笑话

我是个矮冬瓜,笑话我是个巴门汉吗?老子这个巴门汉都有本事挣到钱修个砖瓦房,我们看尖包山那些婆娘老公住他妈个牛马棚棚,谁还敢笑话我个啥……”

我却盘算着,有了钱是不是该回去复习读书。我把想法给表叔说出来,他却说:“有了这样的好工作,还读啥书呀。你就是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出来打工吗?”

我也哑然了,表叔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说我们一个打工的,碰上这样一个工作都不容易,能干一两年,也就很不错的了。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我想也是的,就是现在回去复习一年,考上了高中,家里又哪来的钱供我读书呢?而且,我们这些民工,终究在这个地方是干不长的。还真不如趁现在有机会,挣一点钱在手上。到干不下去的时候,再回去当兵去。当兵也是很有前途的。我们七里坪就有一个人当兵转成了志愿兵,在他们部队的那个大城市找了一个漂亮的老婆。

我掏出烟来,自己点上,也给表叔发了一支。烟头在我们嘴上明明灭灭,几缕烟雾从我们嘴里飘出来,缓缓地升了上去。

责任编辑:任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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