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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夜

2009-01-20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清源梆子铁军

肖 遥

1

梆子的冷饮摊就在我们财政所的楼下。

夏天的夜晚,冷饮摊上放着露天卡拉OK,鬼哭狼嚎。梆子忙的像只幸福的小蜜蜂,即便没有顾客,他也会见缝插针地向市场上熙来攘往半生不熟的各色人等打招呼,或者大声的打电话,把自己忙的三头六臂,表示自己是个充实、有价值、快乐的人。

夜深了,我穿过市场走回我的财政所办公室,心情好的时候,我在他摊子上提一瓶啤酒跟着鬼哭狼嚎。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绕过梆子的冷饮摊直接上楼躲到宿舍把鬼哭狼嚎紧紧关在窗外。

今晚,梆子冷饮摊上格外的灯火辉煌,越发映衬的我自己心意阑珊。我尽量不想让梆子发现我,径直向楼洞走去,还是没躲过三头六臂的梆子一声嘹亮的招呼:“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

我家住在县城,每周五回家,周一早上5点起来坐长途车来市里上班。我住在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的家具市场财政所,一周都住在那里,当然是“回来了。”

不回家的周末,我去市郊的姐姐家,但总还是要“回来”。

每天晚上去画院上课,下课后回市场里的住处,当然是“回来了。”

偶尔出去和同学铁军聊聊天说说话,找清源清谈或画画,晚上当然是要“回来了。”

前一段单位组织培训,我带队领市场里的经营户去培训中心了几天。现在,又“回来了。”

但是,这一回我险些不想回来了。如果他央求我多呆几日的话。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应该说“如果他允许我多呆的话”……

和山清水秀的培训中心相比,城里太嘈杂喧闹了,和静静微笑的他相比,我是不是太心浮气躁了?不知道。反正,和他在一起,我总是神经质地担心鞋子不够亮,后悔自己没有把去年夏天那条最好的裙子带来,埋怨自己带的经营户代表发言不积极,以至于当老师的他总是注意不到我们队……可是,轮到我们的代表发言时,我又有点慌乱,因为他在往这里看,他一定看到我紧张局促了,他为什么看那么长时间?受不了的倒不全是他的目光,受不了的其实是我自己在他面前总是表现不够好。临走的时候,我徘徊良久清清嗓子走上前,我痴望着他的真丝衬衫的立领,忽然就张口结舌了:

“许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城区?来我们那里看看好吗?”

说完差点悔死,让人家来看什么?看我办公室里拉着一张布帘子,布帘子后面的小套间是我寒酸的宿舍?每个月经营户们到我的办公室缴费的时候,都不由得好奇的掀开帘子:“这里面是什么?”

我就如同被人把衣服掀开了一般,脸涨得通红,接着又急的煞白。帘子后是我简陋的房间,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床,一张油漆斑斑的桌子,画板靠在桌子后面的缝隙里,画具和洗漱用品都藏在床下的脸盆里,一个财务办公柜兼我的衣橱。他们看到的床单上的绣花是几年前妈妈给我绣的,我晚上就躺在那张床上,而那张床白天却不得不偶尔被人有意无意的窥视。我那条白床单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好奇的目光里,每展览一次都要脸红一层。这着实让我害臊的无地自容。

但我还是不想把钱浪费在租房子这种事上,我去年才从学校毕业,我还没有太多的钱,也几乎羞于谈钱的事,我有我的计划,我攒的钱要去学画,所长能让我在这里安身,我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我怎么敢邀请许老师来这里?这里算什么?闺房?画室?办公室?

他笑笑说:“好呀,我经常去你们市场,到时候去看你。”他眼镜片后面的笑脸,后来梆子见了说是“阴阳怪气”的,多年以后我再看到他的笑还是一如既往,但我却看出了苍白暧昧,但我当时的理解是讳莫如深,意味深长。

2

转眼已是七月流火的天气,我的心情也日益狂躁不安。等电话是一件煎熬人的事,想等的那个人很少打,等来的总不是他的声音。

工笔画肯定是画不下去了,这样的心情,去临摹崔白的那只仰头窥鸟的老兔子,会不会把那只静中有动的兔子描得浑身着了火一样?清源要是知道我这样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画画,会把我鄙视到尘埃里去。

画工笔是要用尺子一点点量的,精确到毫米,有时候我也会和她开玩笑,建议她别画画了,去研究数学吧。她临摹的工笔画精密细致,经得住最苛刻的比照,唯一不同的是神气,原画是艺术,她的临画是工艺。原画是活生生的花鸟,她临出来是一丝不苟的标本。

我不能再守在电话前把自己等成一个标本。梆子白天顶着大太阳跑上楼来,扭扭捏捏半天才说邀请我晚上一起去蹦迪,还说所长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他叫了几个朋友一块去帮他看看,我当时忽然就没有好声气了。给你介绍女朋友叫我去干嘛?就像自己的一件闲置品突然成了别人的,就是再不好也心里不乐意。再想,连梆子这样的也快有女朋友了!?以后,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在他面前开玩笑了,自己在他面前的诸多特权将被另一个女孩取代,这一切,都得叫人就着滚烫的太阳天咽下去!

管他的,先去蹦迪。当心情颓败的像一块破抹布的时候,就找个地方,用重金属的音乐锤、砸、揉、搓,再回家用轻音乐浸润、梳理,第二天如果出太阳,在阳光下一晾,就又是一张洁白透明的新画布了。

梆子的准女朋友和他挺般配的,梆子问你为什么不跳起来?她说有点儿感冒,梆子赶快出去买来药,倒上水,催她吃药,还一个劲的劝说:“多吃点,多吃点……”

要是,许老师,这个样子……

看着梆子的大红T恤,我又想许老师的真丝立领衬衫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像许老师那么完美的气质,完全的、精致的、我向往的城市的气质。

许老师如我所愿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说过要来看我的,他果然来了,我一下班就开始站在市场门口痴望,就感觉还有一道光束罩着我,侧目一看,那道目光就暖暖的从皮肤一直渗到心里,再从心里漫上来,漫到眼里,从眼里溢出来,流给他,他赞赏地看着我,我庆幸我那天挺清爽,其实也不过就是牛仔裤一一只不过很合适,收腰的短袖。我蹑手蹑脚的走近他,像走近一个光环。

说完的话都被暖风吹跑了,只死死的记住了他给我的电话号码。

3

我们财政所楼下的市场是一家家俱市场,只有每月的月末收费忙几天,其余的日子,我只要安静的守在办公室看书,画画、练字。一到下午5点的光景,楼下的卷闸门就此起彼伏的关了,我就坐在阳台上,面朝漫天的火烧云,胡思乱想,或者描着楼下的家具画几笔速写。

经常是我主动给他打电话,我忍不住要打。他总是让我先说话,我的话多到自己都后悔。自己也觉得自己更傻了,傻到哪,却总是想不明白。挂了电话,画画的时候人却好像膨胀起来,小小的陋室里洒满夕阳,每一缕阳光都是我的圆满。

他偶尔会来看我,总是在黄昏的时分,在财政所的长阳台上,我看见他缓缓地从阳台尽头走来,镜片在夕阳里闪闪的,看不到眼神,只见脸上笑笑的,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看着他的天蓝色真丝衬衫的立领,我依旧局促不安。我也觉察我们俩的状态不一样,他坦然慵懒,我如临大敌。他还是很少说话,镜片后面的眼睛波光粼粼,那一刻,我宁愿化掉在他的眼波里。

我看的出来,他很醉心我的年轻我的外型,他喜欢我的水晶高跟鞋,喜欢我穿牛仔裤,喜欢我穿那条红色的碎花红裙子。他偶尔会问什么牌子的?是不是蜜儿的?他说的一定是顶尖的好牌子,我闻所未闻。我只好胡乱地点头,心里暗暗得意,我这样的年龄和身材能把廉价的仿制品穿出名牌的效果来。看得出来,许老师很讲究品质,我就尽量的也让自己金玉其外起来。市场门口200元买的假的LV的包包,旧货市场里淘的别致大衣,铁军有一天看见我的打扮,鄙视说像个30年代老上海的舞女。我反唇相讥说铁军像个花花大少,梆子简直就像个农民工,我的许老师像十里洋场的绅士。

连我的出身,我在他面前也镀了几层金:我的父母是县城里的教师,我声称是市里名牌大学的教授,我每天住在市场办公室,我说我住在某大学父母家……当然这样不好,可是说的多了,连我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就如同我总觉得自己是蜜儿的形象代言人一样。所以每当我们共进晚餐后我不会让他送我,我在他的目光里消失在相反的方向,然后南辕北辙的绕回来。一走进鬼哭狼嚎的市场大门,我就像灰姑娘在0点钟声敲响后现了原型。

这一天,楼下的卷闸门都稀里哗啦一扇接一扇的关完了,我等的心里毛焦焦的,他来了,我已经回到办公室里,他忽然推门进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跳起来挡在我的帘子门口,帘子里,是我的卧室、画室、也是闺房……我的虚荣心很害怕让我喜欢的人知道,我这样的女孩子晚上睡在这种地方。

可是,我脆弱的小秘密今天终于被他发现了,我感到他波光粼粼的目光穿过那层薄薄的家常布帘子,扫视过简陋的小床,廉价的桌子,他的眼光和所有的来缴费的人不同,他们是好奇,他是惊讶。虽然我有过思想准备,他迟早会知道我是个县城的女孩子,学历不高,小公务员,住在办公室,但是我敏感的心还是不安的揪成了一团,其实他的角度只能够触到我床下的脸盆,我已经绝望的看见他镜片后面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骤然缩回来,变的闪烁其辞。

在那一刻我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在外面租一问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寒酸,犹如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和楼下卖冷饮的俗气的梆子是伙计。我想让他看到我优雅、高贵、独立、完美。我越这样想,我越在他面前仓皇失措。

我最终没有租房子,我不用租房子了,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给他打过电话,他还是那样,话很少,可是我能感觉到味道明显不一样了,以前话虽少留白却很多,后来他的话都结成一团一团的死墨……我挂了电话,回到办公室里的套间,画板上裱着一副正在画的工笔山水,我用墨将它乱糟糟的潦草草的涂抹了几下,然后拿起裁纸刀,一刀一刀的划了下去……

很多少次的黄昏,又看见火烧云,很想很想给他打电话,就像忍不住要抬起手敲响一扇熟悉的门,明知,那扇门不会开了。

4

电话铃响了,我紧张的跳起来扑上。还没等它响第二声我就飞快的捞起来,像是抢救一个溺水的人。

对方愣了半晌没说话,他大概纳闷门还没怎么敲就开了,好像门后的人早就躲在那儿等着要吓来人一跳。

是爸爸。他说上次我回去,他们发现我没精打采的,建议我也许不该去学画画,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刚刚毕业,先站稳脚跟再说,不要荒疏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

我爸最后总结说:“也没什么,只是给你敲敲警钟。”

我缩回到自己的小屋,缩回到妈妈给我绣的床单上。床单上绣了几杆竹子和一只梅花鹿,取“逐鹿中原”的意思。这是我刚刚考上中专那一年妈妈给我绣的。

如果真的让我反思,我还是认为我学画画没错,我所在的财政所,是整个市局最偏僻的一处所在,也是最安静的一处所在,只有我一个人,所长平时办公在局机关,每周一来一趟,我不是没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可是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梆子才是来逐鹿中原来了。梆子是所长的一个远方亲戚,老家在山区,每当我去市局开会、缴款或领票回来,给他学是道非说长论短。梆子听得津津有味跃跃欲试,还指点我怎样在复杂的机关里观望战火,躲避流弹,我不知该怎样对父母说,我难道说:你们不用操心我,有人替你们操心,就是楼下卖冷饮的小伙计梆子,他是我为人处世的启蒙老师。

我这样给梆子说的时候,梆子大手一挥,说:

“娃本身不傻,是书把娃读傻了。”

梆子就开始饶有兴味的帮我分析一一我的前程,他表叔所长的仕途前景,他自己的发展方向,的确头头是道。

“我要是你,哼哼……”这是梆子的口头禅和开场白,也是我最对他最不以为然的地方。

梆子的意思我知道,如果他是我,会像从山里杀出来在城里立足一样,杀到局机关的中心去,想办法出人头地呼风唤雨……

“然后怎么样了呢?”我问

“然后”他的眼球茫然的一转,转出一大块眼白,“就可以有个大办公室画你的莫名其妙的画了呗!”他用白眼翻了我一眼,我能听出来他话里头的讽刺。

我说:“那我现在不是就在办公室吗?我不就是在画画吗?”

梆子如果会说“孺子不可教也”他一定会这么说,可惜梆子只马马虎虎念了个初中,他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儿。他只有狠狠地跺着脚说:

“嗨!你看你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的……”意思是说怎么总是有那么荒唐的念头,简直不可理喻,说出来的话却是:“到老都是个小办事员。”

“那你呢?你老了是什么?”

“我吗?至少身价资产上千万的老板。”他呵呵笑着说,虽然有点儿不自信,但是踌躇满志。

我呢?我其实也很害怕这种一眼就能看到退休的生活,但我怕的不是我退休的时候是什么玩意儿,我惧怕的是在我退休以前这漫长的过程,在这样的机关单位里,无论我怎样扑腾狼烟四起,对我而言都是索然寡味的,既然都得老,我希望以我喜欢的方式老去。可是如何给梆子说呢?一个人的目标就是没有目标?我并不想在这个所在出人头地,更不想为了出人头地去浪费一生?

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的说:“可能每个人的原型都是一种动物,羊生来是要吃草的,狼生来是要吃羊的……”

“我属马。”梆子傻乎乎的对号入座。

“我可能是属一种植物。”

“我昨天买了一盆吊兰,嘿,长的那个旺!”

“我是一株植物,可是我不想被吊在空中,我也不想蹲在地上,我想有一双翅膀。”

5

我和梆子坐在财政所的楼顶上聊天,大约是白天太鼎沸喧闹了,市场到了晚上的时候万籁俱寂。晚风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月光铺了一地,市场上唯一的一棵梧桐树婆娑窈窕的影子映在地上,洒下一片斑斑驳驳。

我忽然懊悔为什么从不邀请许老师来这里?和我坐在这里的应该是温文尔雅的许老师,而不是五大三粗的梆子。不过,瞬间我就回过神来,幸亏我没有让许老师来到这里,这是只属于我的一片心灵空地,一定要有心有灵犀的客人才配坐在这里。梆子呢?梆子是自己人,心不心的无所谓,就像自家人一处吃一处住,未必就要心心相印。再说梆子晚上放弃了出摊来这里陪我,我心

上也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喜剧,但是总算一出粉墨登场的戏,而没有结婚的那个过程就像是在后台上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彩排,彩排终了总是要上台的。要有观众有演员有掌声有唏嘘才算。

我忽然特别想知道结婚以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例如所长以前喝醉了说:他觉得婚姻真的像是一对蚂蝗在相互吸对方的血,吸完了又相互吐血,也许婚姻的过程像所有的修炼一样,都要经过死而复生的过程,有的就彻底死了,有的会柳暗花明的活过来。

我很想结婚了,就像冷的人需要炉火一样。

18

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像讨论吃什么饭一样很随便的问我:“你想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我知道他没心眼儿,也不和他使心眼儿,我直接说:“我没想和你结婚,你傻的像匹瓜马”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的说:“我是不想太早结婚,可是如果你很想的话,那咱们现在就结,我是怕你想……”难为他结巴居然说这么长的话不打绊子。

“你是怕你若不娶我就没有人要我了?”我故意绕他,“还是怕你要不早点下手我就被别人娶走了?”

吴彬被调到分行去了,我比他还高兴,看到他做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我也很心疼,对他们那小小的储蓄所像牛马样的驱使他,我早就不满意了。我希望他能挣多一些的钱,穿着漂亮的衬衫和牛仔裤来接我。

我去了一趟吴彬办公的新地点,立刻就高兴不起来了,他的邻座是个高个子的女孩,很年轻很活泼的样子,我出现的时候她淘气又飞快地冲他眨了下眼睛。我的心被猛的揪了一把,他们凑近说了几句什么,我听见那个女孩笑的咯咯的,我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他走过来对我说“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就来”的时候有点儿不耐烦。我在下面等了好久,有一个世纪的光景,他才出来。

我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更显得衰败,我忽然满心里都是那个年纪很轻的女孩。虽然我也很年轻,今年冬天才21岁,可我总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很苍凉了。

我说:“我回所里了。”

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嗯”

我说:“我不在市局干了!”

他问:“什么?”

我说:“我回市场住了。”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听见,他一直在默默的玩他的新手机。收发各种短信,短信的声音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听的我心惊肉跳。

我说:“那我走了,今晚还要画画,我回市场去住了。”

他没有留我。

19

我悻悻地回到市场,直接去了梆子住的仓库。

我说:“情人节的时候,如果没人送花给我,你送我一朵玫瑰,怎么样?”

梆子正忙的小蜜蜂一样团团转,在整理他的货。停下来冲我笑笑说:

“不会的,你现在混好了,走马灯一样的有人找你呢。”

梆子考虑问题总是这么物质,他永远无法理解,找我办事的“找”和喜欢我找我的“找”根本不是一回事。真后悔刚才给他说那样的话。

吴彬他们银行组织游泳,单位富裕了就像人富有了一样,有了闲情逸致,我是游泳的高手,我是在县城家门口的东河里泡大的,我跃跃欲试的要求参加他们的活动,还专门买了一套曙红的裙式泳衣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吴彬对面那个女孩子也来了,穿着黑白条色的泳装,靠在浅水区,从水面看下去蜿蜒如蛇。她不大会游泳,总会尖叫着滑到,吴彬一再的帮她站起来,我一个人呆呆在在深水区,默默的游来游去,像一只闷闷不乐的海豚。然而,她的尖叫还有吴彬的大笑还是足以刺穿我的耳膜,纵然我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到最深的水里。

希望永远不再浮上水面,水底世界静谧幽暗,像人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好像我的画里,我暂时可以逃脱苦恼、不安、妒嫉、愤怒,可是,我总得上岸,总得面对。

天气凉了,市场里那棵唯一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我站在楼顶,在落叶上踩得嘎吱咯吱的,楼顶的落叶没有人扫,踩上去有种疼痛。

最近已经不打扮了,胡乱抓住什么穿什么,什么暖和穿什么。

吴彬邀请我去看了场电影。电影是情侣座,我感觉到他的冰凉,我绝望的发现我们已经离得好远。

“我以后不去你那里了。”看完电影往回走的时候,我说。

他没吱声。风很凉,已经是深秋了,他缩了缩脖子,垂头丧气的。表情就像我刚见到他的那种冷峻愁苦的表情,眉头皱成一座山。不知怎么,吴彬就是冷淡的时候也不让人感觉阴暗。他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人,他只有两种表情,咧着嘴笑的,眉头皱成山的。他的严肃仅仅是为了掩饰他的不知所措或难言之隐。我不忍心捅破。

想起他平时很喜欢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摸一下,假装很生气的样子说:“不许皱眉头!”

我很想去摸一下他的额头,想了想算了,说:

“我以后不去你那里了。”

他的眉头更皱了,像被针扎了一样。

“你喜欢别人了吧?”我装作轻松地说。

“没……”

“是不是你对面那个女孩?”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手很重。

他又皱了下眉,是疼的:“不,别乱猜……对不起……”

“乱猜什么了?”我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咄咄逼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没什么”他依旧吞吞吐吐,讨厌!

“我问你呢!对不起什么?”我用自己都受不了的刁蛮语气质问。

“所有的……”他开始结巴了。

“所有的,指什么?”

他憋了好久,好像心一横,忽然吐出来一句话:“我不忍心告诉你,我对你喜欢不起来了……”

我自己几乎没有察觉,眼泪,从我的脸上滚下来。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孩?”我追问,好像徒劳地去抓一个逃跑的影子。

20

在这个当口碰见许老师是件滑稽的事。他正在上一辆车,很小的像玩具一样的红车,开车的女人长着像商场玻璃橱窗里的模特,化着浓妆,看不出年龄,还算清秀。我站在梆子的商品橱柜后面,从人缝里准确的认出了他,他没有看见我,玩具车绝尘而去。

我把我丢在灰败的尘埃里,忽然发现我对许老师没有感觉了,一点也没有了。我苦笑着对自己说,也好,新伤虽痛,才发现旧伤已经痊愈了。

整个冬天,没有下雪,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我的小房间,有太阳的温暖冬天会令人怀旧。我不想怀旧,我已经够旧了。我真希望好好的下一场大雪,埋葬一切,清洗一切。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大地,会让人觉得焕然一新重新开始。

立春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21

就像一直骑在一匹疯马上狂奔,只是狂奔,没有目的,路边的好景色一晃而过,我连头都来不及回,忽然迫不得已刹车了,拉紧马缰,脚步戛然而止。虽然身体筋肉神经都静下来,心还是咚咚地跳,脑子里潮水样涌来好多人好多事。

我常常在凌晨4点醒来,再也睡不着,醒来后,是孤零零的惶恐,很绝望,什么也抓不住,未来,爱情,幸福,快乐……难道就这样老了吗?孤独的,痛苦的,终老此生?

我也会睡不着,深夜的0点,我辗转反侧的想把睡眠撕开一个洞,钻进去,跌进去,闯进去,

可是眼睛闭上了,心却张开了,那些爱过的人,清晰的一一走来,我不要他们,我要我的睡眠,找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是找不到找不到,无论是爱人还是睡眠。

我在市场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想换换环境,不再住办公室了。梆子、铁军、心禅都来给我帮忙搬家,搬完和大家在新屋子里喝酒,我只是想把自己灌醉,睡着。我们边喝酒,边唱歌,商量着把梆子放倒,你一杯我一杯的变着法儿哄他喝。喝的他活泼起来,通红着脸,言语可爱,又一杯,手舞足蹈,张狂起来,再一杯,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和肢体了,倒在沙发上直往下滑,逗的我们大笑。脸上在笑,心里在下雨,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那晚,还是睡不着。

新的小屋,其实是一个地下室,阴冷潮湿,睡在床上,就像睡在沼泽地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发霉,连剪刀都在发霉。

不出门的晚上,我就窝在地下室里整夜整夜的画画,天气热起来,地下室里开始变得凉爽。画完了,去楼上的淋浴室去冲个凉,月光从高高的窗户上泻下来,我边洗边唱,澡堂里弥漫着神秘的光芒。

洗完澡上楼顶梳头,月在一片云里,慢慢的飘出来,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妙安静的月了,我想起清源,她时常会孩子样的感慨:“我头顶的这块小云儿真可爱,她总是跟着我,像只小狗一样。”

想完了,继续回屋画画,好像画了一辈子的光景。停电了,我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愣了半天神,四壁的黑真像一个牢笼,走出屋子,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才知道我的屋子里实在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周末回家的时候,我会把钥匙给清源,清源喜欢在阴暗的房间里画画,她说这种潮湿阴暗的感觉给她另一种灵感。

可是,这个周一,梆子质问我:

“铁军怎么会在你房子?”

“铁军?”

“是,昨天一大早我去地下室取东西,见你灯亮着,我敲门,铁军开的门,你那个神经病画画的同学也在。”

“?”

清源?清源那么清高孤傲,铁军那么世俗花哨,简直是两条道上的车,哪和哪啊?

我简直就想不通清源能和铁军坐在一起说半句话,清源说:

“我没有想和他说话呀!”

“那你只和他上床?”

清源眨眨眼,说:“是,不好意思,我回头给你新买条床单。”

清源疯了,我觉得。

清源说:“你不想看到我自杀吧?也不想看到我疯掉吧?当我很讨厌很讨厌自己的身体时,我得找个很讨厌很讨厌的人,撕碎它折磨它……”

铁军说:“你那画画的同学太傲慢了,长的不好看的女孩子才傲慢。”

“是因为漂亮姑娘玩腻了?你?是不是漂亮的都滑头,找个不漂亮的好追一些?”

“你说错了,漂亮的女孩追的人多,就有阅历,知道自己的份量,不漂亮的没有对比没有经历,孤芳自赏,会更难追。不过我喜欢挑战。那个画画的挺原生态的,叫人很有征服欲。”

铁军仅仅是为了征服清源,清源仅仅是为了厌弃自己。

我讨厌我暗无天日的小屋了。

22

我又约会了,是姐姐给介绍的。一个医生,我怀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草草收拾上阵。那个男人倒是没有一个地方不端正。而我还是心灰意懒,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亲了。有的出师不利,有的无疾而终,我只是像一个小业主,盲目的给自己存钱,先认识吧?然后或许想通了就嫁掉算了。总之先存下这笔钱,什么时候取就不知道了。席间,我谈笑风生,以我现在的伎俩应付一下这等场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从一开始他就很喜欢我,22岁生日那天他给我送了一朵玫瑰。

我们平静的看电影、吃饭,我也喜欢他干干净净的样子。

这样的交往有半年时间,他对我像糖一样的溺爱,可我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了,我时常忍受不了这样腻味的关怀。

他每次把我送到地下室门口,我们挥挥手告别。他有一天犹豫着说:“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你的画儿?”

好吧。

他一进门没有看画,只盯着我看,他说:

“你比我小那么多,我却觉得你比我复杂,为什么我很难琢磨透你?”

我几乎脱口而出:“你解剖的人多,我解剖的心多。”

他走上来抱我,我毫不动心的任他抱,奇怪的是,心里没有渴望。

下一次,他又抱我,我说:

“你该走了吧?”

我送他出门后,直接去找梆子,不知怎么,我一把抱住梆子,梆子拍了拍我的背。我使劲的抱紧他抱紧他,一边抱紧一边绝望地想,两个人即便搂的再紧,还是隔着身体的距离。那么我如果和梆子做爱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梆子拍着我说:“不怕不怕,实在没人要了哥娶你。”

娶了又怎么样?做爱了又怎么样?

我不爱梆子,不爱医生,谁都不爱。我爱不起来了。

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样儿也还是排泄。

最近的睡眠像死过去一样,做梦都像是真的,又死活的醒不来。意识到该醒了,便把自己往外拔,各种梦魇又铺天盖地的涌过来把我往回拖,直到我奋力推搡着抽身出来,一看表,上班迟到了。

第二天,说好了和医生六点见面的,可是五点钟我就盘算好了,去清源那里躲一躲。我暂时不想见他了。

我晚上一直没有去画画,我一直为自己的懒惰找各种理由。整个寒假犹如一件花花绿绿的破衣裳,我本来应该把它织成一副光彩夺目的壮锦的。

清源说:“你就不像个画画的人,一点也静不下来。”

我承认,我一直利用艺术在发泄,甚至在炫耀,让人眼花缭乱,好了吧?

23

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早晚的事,我这么年轻,局里不会把我总是流放在荒僻之所的。不管我再不乐意也不能表现的不识抬举。

我收拾东西,搬到局里我的新办公室。有一个老科长,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我坐在一个办公室。我的工作是摄影。负责全系统的摄影摄像和宣传报道。我对工作还算满意,终于不用和钱打交道了。可是我对几个人一块儿办公的办公室很不满意,因为我更害怕和人打交道。

不得不如此了,我已经会学着从无聊的工作里攫取乐趣。比如,摄影是件很动感的工作,至少不需要成天死气沉沉的坐着。比如,宣传可以结识很多外单位的人,开阔了眼界。

比如,我很快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是另外一个单位的摄影师,我们一起去看过摄影展。

快下班的时候,他打来电话,犹犹豫豫的说:“你在干什么?”

“没事。”

“我也没事,想……”

“想请我吃饭吗?”

“是的。”

“那么,请说地方吧,我去。”

责任编辑: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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