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与事
2009-01-20高宝军
高宝军
吃钢咬铁的陕北人
陕北人浑身都是特点,走路像冲锋,干活像打仗,说话像吵架,请人吃饭像绑架,但这都是些表面现象,最本质的特点在深层。
陕北人做事“残火”。“做什么要像什么,打什么就得唱什么”,不做就罢了,一做就全力以赴,“宁叫牛挣死,不让马车翻”。做事前定得目标高,硬要“一百一”,不能“九十九”,“此处我若踩,三年不长草”!计划时“紧前不紧后”,计划一天走百里,晌午之前必走七十,担心有不测之变,意外之故。做事时“缠头大”,目标一定,时时在心,处处留意,看着看着就干开了,走着走着就跑开了。遇到困难时坚韧,九十九次退下来,一百零一次又冲上去,困难越大越顽强,身上在斗力,心里在斗气,“老子偏要争这口气”!
陕北人耿直。和人初交往,你说一,我信一;你说二,我信二。你若要哄他,一回小看你,二回不理你,三回之后便“日死没活”追着打,昧了他的个猪娃子,骡驹子你也还不下!一旦认定你是朋友,不但一辈子不说分手话,儿女还把你叫“干大”。陕北人的处人格言是:“抬举别人一只牛犊,自己才能保住一个羊羔”。你有本事他四处夸,把你夸成一朵花:你有困难他全力帮,扶上马后还要送一程。你得意了,他不会主动到你面前来,一怕给你添麻烦,二怕你小看他。你若真的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你,一有机会就让你下不了台,“狼吃山神爷”——一个个敢把皇帝拉下马。
陕北人洒落。后生忧愁挖山崖,老汉忧愁唱道情,其他人的心里更是不担事,“穷快乐富忧愁,受苦的不唱怕干球”,“哪达出事哪达了”。看上去都穷得“干格嘣嘣”的,一出门都唱得“格哇哇”的,天塌自有地顶,绝不自己苦自己。他们爱幽默,喝了碗开水就了一根葱,还给别人夸口说吃了一道大菜名为“青龙过江”;就是寻吃讨饭起身了,也乐呵呵地说:“儿抱上、女背上,老婆拴在裤带上”。哪里有陕北人,那里就会有清格朗朗的笑声,亮格哇哇的歌喉。
陕北人“抱团”。村里抱团,县里抱团,一出门更抱团。无论走到天南海北,只要一听出你有陕北口音,那脸色立马变了型,笑格嘻嘻和你亲;无论你当多大的官,一听你是陕北人,马上就拉近了距离,像亲兄弟一样真诚。这团抱得很过分,有时竟不认钱财只认人,甚至会只认老乡不顾理。自己人打了瓮,上下都有用,上面可接烟囱,下面能当尿盆。
陕北人讲义气。他们重感情,好面子,宁折银钱不掉份。不管是哪里的人,到陕北农村吃饭不花钱,还把你当客人敬;如果你硬要按“市场规律”办,挣钱想在农家吃顿饭,不但保你没饭吃,吃亏的可能性也十分大:年轻人会斜了眼睛看你,以为你是“生葫芦”;年长的一定会质问你:“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陕北人“拿得稳”、不张扬。有十分能耐,最多说五分,甚至一分也不说。你夸他的孩子好,他会回答你:“这瞎东西一点也不争气”;你夸她长得俊,她会回答说:“丑得能疼起”;你夸他们脑子利索,他们总是说:“你别笑话了,我憨着哩”。这不是自卑,是机智,是内敛,是对自己要求高,是对问者有礼貌。真正的富汉看不出,“穿得烂、走得慢,腰里的票票常不断”,“门上挂的是毡片子,锅里蒸的是油卷子”;真正的能汉也看不出,猫着腰,缩着袖,迎面有人靠边走。小是非,你唾在他脸上也不逞恼,大是非,一言不合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要知道陕北人怎样能吃钢,如何能咬铁,你最好到陕北住几天。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那是一棵杜梨树。谁也说不清种树的人,谁也不知它长了多少年,人们都说那是一棵神树。村里的小孩子病了,有人去那儿叫魂;村里的老人殁了,有人到那里烧纸。开春时,有不知名小鸟在那树上歌唱,声音尖锐而单调,像和什么人争论。盛夏时那里会发出“得得得”的声音,那是啄木鸟在为它驱虫,只闻声音却不见鸟。深秋季节,当第一场寒风刮来的时候,那里会集聚着一群乌鸦,哑着嗓门叫着,那叫声让凛冽的寒风更显得无情,让昏暗的天空更显得沉重。冬夜里,总有猫头鹰在那里窃笑,把那奇怪的笑声送进熟睡的山村,也许它们本来无意,但听的人总觉得心里不安。熟睡着的人们都醒了,母亲轻轻呼唤孩子的乳名,儿子低声询问年老的父亲,而老人则一声接着一声长叹,张开眼睛望着静静的夜空。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那是一棵老榆树。树底下满是荒草,枝杈里住着几窝喜鹊。树干努力向上,像陷进泥潭里呼救的老人;树枝大多折断,像疯婆娘头上的乱发。它的慷慨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是捋榆钱的人们把它折磨成这般模样。每当榆钱熟了的时候,这树下就会客人不断,老的也光临,小的也光临,一枝一千细细搜寻。榆钱被采完的那天,就是寂寞时光的起点,从此这里再也不来人了,只有树底下野草撒野般疯长。它能望见村里的人,村里的人也能望见它,但就是没有了来往。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那是一棵老柳树。半边树干已经干朽,只有薄薄的一层老皮支撑着树冠。树冠上有两根削瘦的柳椽,表面焦黑,叶子蜡黄。好多年没人来看它了,来的只有那从南到北的风,从西到东的风。孤独令它自省,爽风让它清醒,它总在回忆年轻时哪些红火过的日子。那时它多壮实啊,挺拔的躯干,英武的体形,天天都淋浴着羡慕的眼神。那时它多慷慨啊,每年一茬柳椽,每茬都不下十根,和他最亲热就是那些砍椽的后生。用它的椽修成的窗棂遍及十里八村,不知迎过多少新人,送过多少老人。现在老的长去了,小的不来了,它能感觉到人的无情。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那是一棵苹果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花色粉嘟嘟地白,像盛装的贵妇;果色浓艳艳地红,像害羞的少女。它从来不寂寞,一年四季都有人关心。春天来的是孩子们,远远地站着,仰起头赏花;秋天来的是大人,用钯子把下面疏松,防止有人靠近。秋天时,人们都远远地望它,欣赏那动人的红叶。那叶子是慢慢红起来的,从翠绿到浅红,从浅红到深红,从深红金黄,从金黄到灰白,一天变一种颜色,直到飘飘落地。当第一场寒风刮起,总有一个老人来到了树下,用谷草包住它的躯干,担心它受冷。它是一棵幸福树,时时都有人关注,处处都有人呵护。可惜的是这种好景不久长,没几年它就老了,树冠开始“谢顶”,躯干上长满树胶,浑身都有了毛病。一年没结果,人们冷淡了,很少有人光顾,偶尔来一两人也都斜着眼看;两年没结果,人们不来了,好像忘记了它的存在;三年没结果,有人来了,肩上搭一条绳索,手里提一把斧头,它被砍了,变成了柴禾,化成了灰烬。
对面圪梁上一棵树,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小树,山风抚摸着它的头,阳光温暖着它的身,它会有什么故事,只有后来的人们才能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