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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与现实的辩证法

2009-01-20闵抗生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新潮浪漫主义现实主义

闵抗生

1988年6月上海三联初版,12年后上海书店重版的《文学对话》是耿庸、何满子两先生1970-1987年间关于文学问题的通信。

两位先生是1955年发生在文学界的那场因通信而贾祸的著名事件中的当事人。然而“由于对于文学的爱好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此后在“随柳摆风,修武偃文”的岁月里,冒死犯险,依旧用“通信”交流各自的文学心得。在当时这些心得当然是没有可能向读者展示的,然而“无花果树在荆棘里不得结实并不是无花果树的耻辱”。一种高贵的精神使他们因为“能有各样的心得”而感到是“多么的幸福”!这幸福感来自对真理的拥有和说出它的勇气。在70年代末的一封信中耿庸引用塔西佗的话,“这时候是非常幸福的:当你感觉你愿意感觉的东西,能够说出你所感觉到的东西。”就说出了这种幸福感觉的性质。

侥幸存留于《文学对话》中的1970年的几封通信,就是在上述环境与心情下写成的。正像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但丁“走进了一个对他来说是崭新的时代”,耿庸也预见了他心爱的主义在未来时代里有胜利:

“我于是想,我们大抵不须捱多少日子的困难就会看到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的胜利在新的时代里的新的展现。”

无花果树终于结实。80年代中期他们将这几封信在一所高校内部交流刊物上刊出,引起了文艺理论界有心人的关注。以此为契机,他们又赓续自50年代以来中断有年的文学通信,重就“文学”话题开始新的对话。《文学对话》记录了两位作者在横跨两个时代的1970-1987年间为恩格斯现实主义理论的精纯所作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也是对文学上的现实主义所走过的苦难的历程及由这历程所显示出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无可比拟的生命力的踏实见证。

耿庸、何满子先生内容广泛的文学对话中,文学上的现实主义问题是中心话题。

我们且循两位作者的行踪,和他们一起对现实主义的理论来一番“张望”——

1970年7月29日,耿致何:

30年代,拉普派抬出“辩证唯物主义的创作方法”,开始了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之后,用“革命的”或“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前此的现实主义相对立,称高尔基《母亲》以前的现实主义为“旧的”或“批判的”现实主义,继拉普之后对现实主义作了进一步的否定。

在“张望”了自拉普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现实主义否定的历史之后,耿庸剖析了“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批判的现实主义”的概念,指出:①“社会主义”如果作为时代的标志,那么“批判的”却不能用来作为在它之前,并与之相对立的一个历史时代的表述:②“社会主义”如果指的是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及其性质,那么“批判的”正是它的基本内涵,并不表示和无产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思想本质。

从30年代起,这个充满逻辑混乱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令人惊讶地被奉为“无产阶级”必须遵循的金科玉律而将恩格斯的现实主义理论与诸如“忠实地反映现实”之类的理论混为一谈,纳入“批判的现实主义”,即“资产阶级的”现实主义的理论。而在文化大革命设法时期的中国,将“批判现实主义”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并列为“资产阶级文艺”,谁要是再说现实主义,那就是“鼓吹资产阶级复辟”!从拉普开始的对现实主义的否定,至此达到了极点。

1970年9月9日,何致耿:

苏联当年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改头换面地将拉普主张纳入其中。所谓“社会主义”就是并不直白地说出的“辩证唯物主义”。为了标榜新发明,还胡诌了一个“批判现实主义”来贬低恩格斯的现实主义以抬高“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身价。

“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高于“批判的现实主义”而成为“新”的、“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据说是因为它容纳或“结合”了“革命的浪漫主义”,后来在中国更发展为“两结合”。这意味着在他们眼中,现实主义是没有romantic的自然主义。这些乞灵于浪漫主义的新的“现实主义”理论家们心目中的“现实主义”,无非是包括自然主义在内的“写实”文学。

现实主义落入今天这样一个苦难的命运,其大致历程如下:

A(马恩的文学观点),现实主义就是文学法则或文学本身。

到了B(拉普派),用“理想”即“辩证唯物主义”代替了现实主义,实即用政治代替了文学法则或文学本身。

C(自称马恩信徒的中外理论家),从术语上接过了A的“现实主义”,但已把它降格为文学流派中的一个,虽然还被称为最好的方法和流派。因为它还需求助于浪漫主义,于是,接下来又降为最好的方法或流派的二分之一,最好的方法是它和浪漫主义的结合。然而这二分之一的位置也不能坐稳,文学“思想性第一”的金科玉律使现实主义的核心问题又回到了B的阶段。自以为掌握了现实主义真谛的C派理论家们的“现实主义”便成了在A的一半躯壳里塞进了B的整个灵魂的半人半马怪。

中国的C派理论家们脱离生活实际、脱离艺术法则提倡所谓“思想性第一”、“政治标准第一”,不过是拾拉普余唾,师其法而弃其名。

1970年12月23日-27日,耿致何:

1934年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制定的苏联作家协会的章程,规定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苏联文学与文学批评必须遵循的基本方法,日丹诺夫在解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时,对它作了重大的补充。这就是:它以把“革命浪漫主义”列入文学创作之中为“前提”。

几乎整个50年代,在中国要是单提“现实主义”便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批判的”现实主义,是“反”“社会主义”的,当然也就成了“政治问题”。到了50年代末,中国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两结合”取代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然而它的首创权并不属于中国,而属于日丹诺夫,像日丹诺夫以“革命浪漫主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前提”一样,“革命的两结合”所突出的也是“浪漫主义”。在否定现实主义这一点上,两者并无实质性的差别。——闵按)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内容是“要求艺术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去描写现实”,这和19世纪资产阶级文学理论家们给现实主义规定的“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写实”文学没有什么不同。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另一个内容是“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具体性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这个内容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命脉。但是“社会主义精神”在这里不是现实主义身处所具有的,也不是存在于客观现实之中的,而是“必须”与之“结合起来的”外加的“要求”。这样,它就重蹈了已为马克思主义奠基人所指谬了的19世纪德国社会主义倾向小说的覆辙。

因此,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无非是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之前的非科学认识的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倾向文学”的混合。此外,它还“结合”了“革命的浪漫主义”。这两种或三种东西的

“结合”都是继拉普之后比拉普走得更远的对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否定,回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前的被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否弃的东西那里去了。

1970年12月31日一1971年1月2日,何致耿:

这封信分析了现实主义落入现在这样的苦难命运的原因,把它归之于“时代精神”。从纪德事件,以及发生在“世界文学领域”和“一国范围内”的其他许多“故事”,作者领悟到这种“时代精神”就是被冠以“革命功利主义”美名的实用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实用化的“时代精神”造成的恶果是“把文学的特殊性格完全从(现实主义的)命题中排除了”。几代理论权威在同一种“时代精神”簸弄下,把现实主义送上苦难的历程:“以前曾和我同居的女人,现在正和我同居的女人,将来要和我同居的女人,大致都是同样的”,勾划出他们的一幅谐谑画。

耿庸、何满子先生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基本观点,在上述1970年所写的以揭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定义”的内涵和现实主义苦难历程为中心内容的四封通信已大致包容了。收入《文学对话》“现实主义讨论片断”的约写于1979年的六封通信,是对1970年通信的补充。“补充”围绕着恩格斯所揭示的现实主义客观规律(“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阐述了他们对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主要的有:

①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再现”是化“生活真实”为“艺术真实”的关键。再现的过程及其结果都表现为艺术认识与艺术表现方法的统一。将两者割裂,认为有独立于艺术认识之外的“思想性”,并加以鼓吹,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根源;把艺术性从艺术认识整体中割裂出来,就有了脱离思想内容的“艺术性”,艺术表现方法就被贬为与艺术认识无关的技巧和手法。所谓思想性高于或低于艺术性,并由思想性重于艺术性引申出来的诸如两个标准“第一”、“第二”的理论,“主题领先”的理论等等,都是源于将艺术认识与艺术表现分离的理论,这里便是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的分野。

②马、恩站在现实主义立场上举起莎士比亚这面旗帜反对席勒的浪漫主义,举起巴尔扎克这面旗帜反对左拉的自然主义。在进行反对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两条战线斗争时,沸腾斗志的是他们的哲学原则。

③浪漫主义的本质是哲学唯心主义。头一批浪漫主义理论家施勒格尔兄弟毫不含糊地炫耀浪漫主义体内循环着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唯心主义血液。后来文学史家往往回避施勒格尔等早期浪漫主义者,似乎浪漫主义运动是从雨果开始的,将《克伦威尔序》描述为浪漫主义的宣言和纲领。然而就在这篇序中他强调莎士比亚的榜样。这反映了雨果的一种现实主义愿望。雨果留下了一些迄今还有读者的作品,在创作上与他的浪漫主义同志表现了明显的差异,他的浪漫主义作品是在并非纯粹浪漫主义条件下取得的成果,也就是说,是这种浪漫主义作品中存在着起决定其生命价值的现实主义成分的结果。

④“现实主义管现实”,把精神的能动作用,现实主义的活力,割让给浪漫主义,这是用毁坏现实主义的功能,使现实主义残废的办法侮辱和否定现实主义。这种只“管”现实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实质上是低级、笨拙的自然主义。

⑤现实主义无庸和别的什么结合;现实主义羼进一分别的什么主义,现实主义就减损一分,过多的非现实主义的杂质的羼入就使现实主义变成非现实主义。

最后一点是带有结论性的。

耿、何70年代关于现实主义的几封通信是对拉普以来半个多世纪苏联和中国的反现实主义理论的清算。这种理论由于它披着“马克思主义”的甲胄,并且代表着官方意志,通过舆论宣传,在世界范围内有着广泛的影响;在本国,则是权力文学使用的一种霸权话语,作为法规被强制灌输和执行,因而严重地扼杀了现实主义的生机,造成了现实主义在世界范围内遭受的一场历时半个多世纪的愈益严重的灾难。清算这种理论,使现实主义回到马恩所科学揭示了的正确轨道上来,无论在理论上或文学实践上恢复现实主义生机都是至关重要的。耿、何所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他们的现实主义观点,可以概括表述为:现实主义是马、恩对于文学规律的科学概括,它拒绝任何“新”牌号的“修正”。这一认识驱使他们自觉地为马恩现实主义理论的精纯而斗争。

由于对现实主义的否定是一种国际性的潮流,批判它的意义也就不限于一国范围之内,但做这工作并且坚持到底把它做好,是极其艰难的,在文化大革命高潮时期的中国尤为艰难。两位作者以带“罪”之身开始这一工作时,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是可以想见的。他们对可能降临的厄运,早已作好了准备。耿庸在给何满子的第一封信中就提醒他说,“假如现实主义的现实经历不容检验”,而“你真同意我……(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试答,(那么,根据一种威严的批判)你就和我一起‘身首异处了”。说到他自己,则引用但丁《地狱》的诗句以坦荡明志:

我只要于心无愧,

命运对我无论怎样都行,

我早有准备了。

说到我么,我在家里,

给自己做好了一个绞架了。

从1955年起,到1970年开始第一次“对话”,耿、何整整沉默了15年。这15年和稍后的几年内,我们的民族也像患了失语症,“万马齐喑究可哀”,何况是被放逐、被囚禁的思想犯!然而从《对话》的前四封信,我们却看到了两个宣称对文学有着“洁癖”的思想者在保持思想和人格尊严的对话中,以高贵的理性揭示出现实主义文学苦难的历程,并对造成这一苦难的残暴、粗窳的非理性提出批判。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在一定的条件下,沉默对于沉默的思想者不一定是坏事,也许甚至是好事:但丁在流放中写出了《神曲》,车尔尼雪夫斯基流放19年写出了《怎么办》,辛亥革命后到五四运动前,鲁迅沉默了6年,在铁屋内爆出了他震撼中国的第一声呐喊,《野草·题辞》从天地的“静穆”听出了地火运行的隆隆声,预见了熔岩的涌出,鲁迅说,当他在“武力征伐”、“文力征伐”之下,被“夺掉了笔墨”时,也“就到了我不批评社会,也不论人,而人论我的时期了,而我的工作是收材料”(《准风月谈·后记》),《野草·死后》就写了主人公在类似境遇下的工作:“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待觑准了对手的破绽,就重又“坐了起来”,驱走了他们。当文学、思想遭遇苦难时,文学家、思想者也就同其命运,陷于沉默之中,然而经过在沉默中体验、观察、分析、反思,意志与思想都锤炼得更为成熟、纯粹、强韧。思想者是不会停止思想的。1970年开始的关于现实主义的对话,是耿、何沉默15年的思想成果。耿庸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以胡风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流派中人,1955年因文学上的歧见而身陷囹圄,何满子是他们文学上的朋友,也因此落入了同样的命运。在文艺思想上,他们都膺服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而视取消文学特征的庸俗社会学的理论和创作为现实主义大敌,倾其全力予以批评。建国初期耿庸的《阿Q

正传研究》即以恩格斯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理论对中国新文学的经典之作《阿Q正传》作了深入严肃的研究,批评了《阿Q正传》研究中的机械论。但1955年以前,他们从现实主义观点出发对公式化、概念化、机械论、庸俗社会学的批评,只是以为这些理论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了简单的、机械的、庸俗的、社会学的理解,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本身反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反科学的实质,尚未有深刻的认识。1955年事件以后,他们对文学和自身的苦难进行更为理性的思考,用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念及在这一理论控制下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文学实践相对照,揭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其变种的“革命的两结合”理论的反对、贬低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的、反科学的性质及其给社会主义文学实践带来的灾难性的影响。同时,对自身及文学友人信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的某些错误认识进行严格的反省,对由于历史的原因形成的胡风理论的个别论点(例如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相矛盾的论点)也作了理性的省察。掸去身上的浮尘后,耿、何对现实主义的认识也就更纯粹了。真理是禁锢不住、也埋葬不了的,佛癸亚国王弥达斯的理发师因被禁止说出他所窥知的秘密,闷得难受,于是向无人的山谷轻声喊出:“弥达斯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他想挖坑把声音埋掉,可是山谷的回声却把这一秘密远播世界。在全封闭状态下,耿、何用私下对话的方式勇敢地说出的他们得自苦难的真理,也穿过历史的重重障碍,传达给生活在新时代的当今的读者。

何满子先生在《对话》重版前言中说:“我……渴望我们这本陈旧的《对话》重版的原因,……恐怕也有点证明鲁迅所说的‘石在,火种就不会灭绝的这样的意思。”因此,据我的理解,《对话》最大的特点是它证明了舆论可以一律,但思考却无论如何办不到一律。只要思考不能一律,舆论一律也终将打破。

耿、何的《对话》揭示了现实主义被否定的历史,在他们写《对话》之初,对现实主义否定之否定还没有到来,他们当时也未曾预料到正如对现实主义的否定来自两个不同的方面一样,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之否定也可以来自两个方面。约80年代出现的现代主义对现实主义否定之否定,当时还没有任何迹象,因此他们所期待并开始着手的否定之否定,是在发展新阶段上重新肯定现实主义,即,使现实主义向原来的马克思主义意义上回归,和后来现代主义否定现实主义的否定之否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因而,到了80年代,为了肯定现实主义,还对现代主义进行了批评。此是后说,且按下不表。

在耿、何,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之否定和重新肯定现实主义是同一概念,但因为是从“否定”方面开始“重新肯定”的工作的,因而他们的否定之否定体现了批判的、战斗的精神,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

和现实主义文学共同受难的经历及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修养都决定着耿、何去从事现实主义否定之否定的工作;同时,也决定了他们对话的风格特点。

如果将《对话》中耿、何风格作一比较,便可以看出,何满子的文字更富情绪色彩。何满子批评浪漫主义常有一种激烈的怨愤之情从文字中喷射出来,和拉法格写《雨果传说》时的情形有着某种相似。当时拉法格正在狱中,听到巴黎街上传来的雨果葬礼的喧闹声,于是将他对替雨果举行广告式葬礼的、掌握着监狱钥匙的资产阶级的憎恨都发泄到了雨果头上。何满子对浪漫主义的火样的愤恨,也当出于同样的缘由。只是反映在具有“洁癖”和才子气质的何满子身上,这一腔怨恨常出之一种傲气逼人、将对手置于极为难堪境地之中的冷嘲热讽。1970年9月9日何致耿的信中说:“把可笑的事情看成可笑的,这就是对它所采取的严肃态度,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最可笑的事,恐怕莫过于把‘可笑的当作‘严肃的,即以岸然的道貌鼓吹荒唐的东西了。”理论和文学中的虚伪、夸张都是用“严肃”衣装包裹起来的“可笑”的东西。用嘲谑还可笑的事物以可笑,这就是何满子风格的显著特点。他的与一切庸俗、虚伪、污浊事物格格不入的“洁癖”、内在的精神贵族的气质、“强项”的风骨、文体的“不雅驯”,都在这一风格特点中显现了出来。他常用文学借喻把对手弄得哭笑不得、狼狈不堪。前面提到的借用现代派诗歌勾划出的一幅把现实主义送上苦难道路的“几代理论权威”的谐谑画即是一个绝妙的例子。另外,还可举出他借布瓦洛对不断“变换时装”正在走红的实用主义的“英雄们”的嘲弄:“人皆如此,朝三暮四。由白变黑,反覆无常。有如时装,时时变换。惹人讨厌,自己心烦。”为了还可笑事物以可笑,在推理时,何满子常爱用归谬法,把“理论”的荒唐可笑推到极度。

如果说何满子风格的突出之点是“把可笑的事情看成可笑的”,那么耿庸的风格则是“理论地对待理论”。他引以为榜样的,是恩格斯《反杜林论》那样的著作。“庸俗社会学”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理论。作为一种权力文学的一种霸权话语,它依赖的完全是非科学、非理性的蛮力的支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拉普的妥协、“革命两结合”只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改妆,对于拉普也是师其法而弃其名,正是他们理论无能的表现。在半个多世纪里它们对现实主义的否定是靠非理论的行政手段甚至是专政手段使理性变哑才得以施行的。提出“理论地对待理论”是科学、理性的表现,是自信有能力从理论上驳倒对手,是针对庸俗社会学理论无能这个“阿契里斯之踵”提出的。

因此“理论地对待理论”,就不应该“只发发文学义愤或什么道德义愤、政治义愤就算是万事大吉”,更不能把理论斗争变成私人恩怨的纠缠,而应看准并击中对手的哲学要害。耿庸正像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为争取现实主义的精纯而展开反对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斗争那样,在反对庸俗社会学时,排除个人好恶、恩怨的干扰,认准要害,撕去其坚硬的甲胄或魅装,揭出其唯心的、机械的哲学本质,作有原则的斗争。耿庸在讲到马恩进行反对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两条战线的斗争时说:“沸腾斗志的是他们的哲学原则。”耿庸理论斗争实践表现的鲜明的哲学立场是他风格的基础,他的严肃、明敏的理性和凝炼的文字即由此而来。这里想专就耿庸的文字谈谈我的理解。有人说,耿庸的文字太晦涩,这会使他失去一些读者。初读耿庸的著作我也有同感,然而用心细读之后,对它却产生了偏爱,觉得文章写得那么好,实在是值得羡慕的。这是怎么回事?尼采评论赫拉克利特文体风格时说,有些人“常常叹息赫拉克利特风格晦涩。其实,几乎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加清新明朗了。当然,他写得非常简练,所以,对于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来说,他倒确实是晦涩的。”接着,他又引用让·保尔支持自己的论点:“至于说到简练,让·保尔有一个很好的训戒:大体而论,如果一切伟大的事物……仅仅被简练地并(因而)晦涩地表达出来,使得空虚的头脑宁肯把它解释为胡言乱语,而不是翻译为他们自己的浅薄思想,那么这就对了。因为俗人的头脑里有

一种可恶的技能,就是在最深刻丰富的格言中,除了他们自己的日常俗见之外,便一无所见。”深刻的文字对于不习惯理论思考的、一目十行的读者往往觉得“晦涩”。对这样的读者,马克思、恩格斯是晦涩的,鲁迅也是晦涩的。仅仅觉得它们“晦涩”还是幸事,如果把它们翻译为“他们自己的浅薄思想”或“俗见”就可悲了。鲁迅曾感叹“别人猜测我,都与我的心思背驰,因此我觉得我……非彼辈所能知也”,马恩的现实主义机械地、唯心地曲解,并不是鲁迅、马恩的错,不是他们写得不清楚,而是解释者的粗疏、浅薄、陋俗。理论通俗化是需要的,但要注意:在通俗化的同时,也存在着庸俗化的危险。是否通俗不应作为评价理论文字的标准。重要的是在要求理论尽可能通俗些的同时,阅读者也要改变“一目十行”的阅读习惯,养成理论思考的能力,提高阅读和理论水平。

“理论地对待理论”并不意味着冷漠。耿庸内心必定体验着沸腾着的斗志,他才会说出马恩论战时“沸腾斗志的是他们的哲学原则”那样的话。当他论马恩风格时,也是在说着他自身的体验。然而这种热情因为受理性的制约,而成为一种内部燃烧的能量。读耿庸的文字,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驱动他的那种炽烈燃烧着的热能。它来自他的哲学原则,是理性的烈焰。

同样,何满子的“情绪”也并非不受理性制约,相反,正是由于深刻的理性,才使他敏锐而深刻地洞察到“可笑事物”的“可笑”,而给以它应得的嘲弄。在给何满子的信中,耿庸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风格的这一面:“应该理论地对待理论。你已经在这方面写过一些论文,希望你继续写。我曾盼望读到一本像《反杜林论》那样全面、严密、磅礴的《反庸俗社会学论》,近年来还盼望读到这样的一本《反抽象的思辨的“新观念”论》……很显然,正是在“理论地对待理论”这一方面,耿、何有着共同的志趣,这才有了他们的“对话”。何满子的论文使耿庸想起了多年前及近年来的一种“盼望”,信中重提这一“盼望”,可以看作是向何满子发出的一个委婉的建议:由他们合作,来共同实现这一盼望许久的心愿。

何满子的冷讽热嘲、耿庸的哲学批判,都是一种论战风格,在论战中形成,尽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当初它们只是以私下交流心得的通信写出。这些通信既表现了两人风格的个性差异,又存在着明显的互补性,他们的“交流”更促进了风格的互补,使他们的论战既尖锐、泼辣,又深刻、沉稳。像《对话》这样富有见地、个性鲜明的文字,在当前的理论著作中还很少见到。

《对话》“关于当前文学一二问题”中的三封信是讨论80年代出现的“新潮”文学的。这回话题由何满子提出,耿庸作了重要补充并提了些建议。这三封信对“新潮”文学的分析和评价,还只具有提纲的性质,但一以贯之的,是他们的现实主义观点。这,在通信中表现得非常鲜明。

何满子认为当前“新潮”里最危险的是与“为艺术而艺术”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的形式主义的泛滥。因此当前的所谓“新潮”,作为浪漫主义的末流,其实是“旧潮”沉渣的泛起;它的理论批评也是一种“不以生活为基础,杜绝了理论与生活实感联系的或不经过生活中介直接由思辨哲学和数理模式来评价和解释文学现象”的“新玄学”。

80年代以来迭起的“新潮”文学宣称“现实主义过时了”,人们也信以为真,误以为“艺术觉醒”已经开始。耿庸指出:“新潮”是,也不是“艺术的觉醒”,“在其活跃的姿态上是是的,在其刚一‘觉醒便发出‘现实主义过时了之类的言词时,恐怕还正在睡眼惺忪。”“新潮”文学“使得庸俗社会学‘现实主义晕眩了头脑,乱了方寸”,这只是暴露了那个“现实主义”早已叫人厌倦了,而“马克思主义科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摇也摇不动一丝儿”。对于品种繁多的“新潮”文学和理论,耿庸提出应该“筛选”而不是“借鉴”。我理解耿庸的意思大概是:“筛选”是一种鉴别,它选取的是那些对于文学自身特殊规律的探讨与把握。这些东西是冒充现实主义的庸俗社会学没有的,它是现实主义自身的特点,而非“新潮”文学和理论的新创造。“借鉴”则指向“新潮”文学借取自己没有的东西来丰富发展自己。说现实主义向“新潮”文学“借鉴”,等于承认现实主义已经“过时”,承认作为沉渣泛起的“旧潮”是文学上的“新”创造。因此耿庸指出,这种“借鉴”论“正是庸俗社会学‘现实主义与‘新潮理论借以求得某种妥协的共同的理论据点”。这种“借鉴”对“新潮”理论而言,是它进攻的“阵地”和退守的“城堡”;庸俗社会学的“现实主义”早已令人生厌,不得不求助于变换某些表现形式与表现手法来苟延残喘,在“新潮”冲击下,“借鉴”论正好成了它的续命汤。耿庸在分析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陷入形式主义的必然性之后,指出:以形式主义为其主要特征的现代主义,是西方艺术的堕落,而不是艺术的觉醒:“黑格尔论述浪漫派是艺术的顶峰和终点,艺术此后就流为宗教和哲学,剩下的就只在表现形式和表现方法的多端变化之中。……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而言,黑格尔简直是作出了一个天才的预言。”陷入形式主义的现代主义是西方艺术的堕落,那么“借鉴”(实则是“摹仿”)西方现代主义,跟在它后面爬行的中国的“新潮”文学与理论,不过是“睡眼惺忪”由旧梦入于新梦,与“觉醒”无涉!艺术只有打破庸俗社会学的“现实主义”和花样繁多的形式主义的梦魅才能“觉醒”。真正的“艺术觉醒”应该是回到马恩科学地揭示了的现实主义道路上来。

耿庸、何满子的《对话》进行了两条战线上的战斗:70年代反对庸俗社会学的“现实主义”(包括以“革命浪漫主义”为前提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其变种“革命的两结合”);80年代开始了对“新潮”文学的批判性的研究。因此有人称之为“文艺理论的第三派”(见《文学对话》重版前言)。看来耿庸并不认同对他们的理论的这种赞誉。在《对话》重版前言中,他说:“我不知何谓‘第三派,只能不甚有把握地猜想那是指即非‘现实主义即庸俗社会学派,亦非现代主义派”。耿庸不认为他们的理论是所谓“第三派”理论是有理由的。因为批判庸俗社会学和现代主义的“新潮”文学的哲学原则与文学理论的依据,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的理论。像马恩当年反对文学上的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德国倾向小说为现实主义的精纯而斗争一样,耿、何的理论文字也是为争取实现现实主义的精纯,使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向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回归。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创造了什么“新”理论,而且对“新”理论的称誉避之唯恐不速,因为这里存在着掩蔽他们真正的理论立场而将他们与花色繁多的“新潮”理论混淆的可能。“第三派理论”的说法尽管不准确,却表明耿、何把他们不同于庸俗社会学和现代主义“新潮”的立场表现得非常鲜明,作为《对话》产生的理论效果,作为一种反响,“第三派理论”的说法反映了文学同行对它的一种肯定的价值判

断。

说《对话》的意义是向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回归,不是说对马恩说过的一些话作简单的、教条式的重复,而是:①通过理论对理论的批判,揭示马恩现实主义理论的不容篡改的科学内涵:②对近一个世纪中、外文学实践的经验、教训『进行理论的总结,争取马恩现实主义在新时代的实现。

耿、何的理论和文学实践的联系非常紧密。他们考察了近一个世纪在中国和国际范围内现实主义苦难的历史并分析其原因,因而《对话》有着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历史意识。他们不仅批判了庸俗社会学和西方现代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负面影响,同时从《日瓦戈医生》看到了俄罗斯现实主义传统强大的生命力;他们还清理出中国新文学运动中“鲁迅一胡风”的一直在发展着的现实主义传统,对胡风文艺理论中的某些重要概念(如“精神奴役创伤”、“主观战斗精神”)的现实主义的性质或由于历史原因蒙在胡风身上的理论浮尘,都作了深刻的理论分析。读《对话》,我们既和两位作者一起再次体验了现实主义的苦难,又感受到了支持鲁迅、胡风及他的文学友人们为之战斗不懈的现实主义的强大生命力。通过这种体验,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耿庸一面背诵着但丁《地狱》的诗句,一面坚信“大抵不须捱多少日子的困难就会看到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的胜利在新时代里的新展现”。在现实主义文学经受严重摧残之后,“新潮”文学盛行的80年代,他们对处于萌芽状态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复苏,以欣喜之情细心地扶持,关爱,因为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生命力的证明,这表现在他们对张洁的一些作品的评论中。我赞赏耿、何的《对话》,不仅因为他们的理论、勇气、对待真理的态度(他们不但和几十年来作为一种霸权话语的理论势力作斗争,也严格地检讨自己,也指出胡风曾有过的某些错误观点。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一贯正确,也不虚伪地故作谦虚,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一切用实践来检验,一切以真理为依归),更在于他们的理论和文学实践的紧密联系,对实践的扶持、指导。他们的理论活力就在实践之中,他们的理论本身就是现实主义文学实践中的一部分:和现实主义文学一起受难,在践踏删刈下夺取生存,走进新时代,并且可以预期在今后的文学实践中发挥出强有力的作用——当然,这需要时间、要等待。我相信耿、何的《对话》是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它的作用、影响也需要时间才能充分地显现、展示。

耿庸希望能读到像《反杜林论》那样全面、磅礴的《反庸俗社会学》、《反抽象思辨的“新观念”论》著作。其实这个愿望完全可以由他和何满子两人合作实现。他们已经为做这一工作做了需要做的准备。《对话》已为这样两部预期的巨著打好了框架。

1970年的几封通信,是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写的,不可能对文学史上的一些问题作全面、具体、深入的考察、探究,尤其不可能像恩格斯选择杜林那样以某个或一群有代表性的理论权威作对手,进行火力集中的攻战,而只能就文学上庸俗社会学的要害和危害作大体的揭露,虽然很犀利,但理论杀伤力究竟不是毁灭性的。80年代,“新潮”文学兴起未久,西方现代主义的面纱在中国读者面前才揭起它的一角,因而“关于当前文学一二问题”的讨论,还只是具有提纲的性质。现在,写作的主客观条件都有了很大变化,况且已有《对话》为基础,我非常希望两位先生能自己来写他们渴望读到的这两本书。如果能写出来,我相信将是文艺理论批评史上的一件大事,对文学实践也必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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